半季花開42

來自專欄半季花開

42

為了讓我們練習塗寫答題卡，陳老師特地跑到學校的報廢倉庫搬出一大摞布滿塵灰已用過的答題卡，每個人發十張，回家後塗滿，算是布置的家庭作業。

季琦拿手肘捅捅我：「小珺，快看這張答題卡。」

我已經拿起2b鉛筆塗卡，實在不太懂班主任為何布置這樣傻乎乎的作業：「有什麼好看的，塗個答題卡誰不會啊！」

「你倒是看啊，就我手裡這張，佀光的名字，他竟然是張空白的答題卡！入學的第一次月考，我記得很清楚剛發下卷子來佀光就瞌睡了，當時給你說過，你還不信。」

「我弟弟啊，那陣子不是跟盧子琪混在一起嘛，放了學就瞎玩，回家又學到大半夜。我記得呢，你跟數學老師打賭要考頭名，要不是佀光睡著供你成為第一，這三年還真不知道數學老師得怎麼損你哈哈哈。」一心兩用，跟季琦閑扯的功夫，塗完首張答題卡，「手要斷了。」

季琦哭喪臉：「我這可是一張空白的啊！」

臨中考只剩六十天。

你能聽到男生談論NBA，你能聽到女生偷偷心儀隔壁班的帥哥，你能聽到陳老師在辦公室跟他女朋友講的俏皮情話，你能聽到養父和母親從卧室裡頭激烈爭吵而過一會兒母親就會走進我的屋來告訴我要乖乖聽話。

聽到刷刷的翻書聲，聽到颯颯的風聲，聽到筆尖劃在紙頁上的微小聲音。

你卻聽不到時間流淌的聲音。

還有生命扼腕的悲鳴。

正上語文課，劉騰穿著秋衣秋褲奪門而入，他赤腳，估計是跑丟了拖鞋。劉騰死死抱住語文老師的腿，哇哇大哭起來。

誰也不清楚發生了什麼，同學們一股腦瞅著出醜的劉騰。語文老師彎腰想把劉騰拽起來，老師知道肯定是出了事才會讓這位同學在大庭廣眾之下做出抱自己腿的舉動：「來，劉騰，站起來，有什麼站起來說。」

「不！」劉騰突然抬起頭，從嗓子眼裡發出絕望的尖叫，雙目冒起火，如同狂獸模樣。這使得語文老師嚇得動也不敢動。

分鐘之後，班主任和年邁的老人來到教室，班主任二話不說吩咐兩個壯實的男同學拉起劉騰，他自己則是攙扶情緒也漸漸失控的老人，老人嘴裡念叨：「你還上什麼學啊，你還上什麼學啊！」老人指著底下的同學，「他們，他們有一個瞧得起你的嗎！」

劉騰哭的更厲害了，他的嘴裡一直喊：「媽——媽——媽……」

壯實的男生把劉騰拽了起來，劉騰撲通雙膝跪下：「我想上學，我想上學啊！」就突然，他不哭了，跪在地上，仰望天花板。

「我……想……上……學。」

最終劉騰乖乖跟老人回了家，班主任皺起眉頭對同學們說：「好好學習，別瞎湊熱鬧，我要是知道誰亂說劉騰的事，抄一千個單詞！」

鴉雀無聲，塗滿十張答題卡已經讓同學們瑟瑟發抖。

不過，大家怕的是抄單詞，而不是議論劉騰。

第二天，劉騰來學校。

早自習的時候，他徑直走向講台，雙手用力敲打桌面：「大家靜一靜，大家靜一靜，我劉騰，對不起大家，上課的時候耽誤時間影響同學們學習，對不起。我也會去辦公室跟班主任和語文老師道歉，對不起。」劉騰往左移動，整個身子暴露在眾人視野里，他深深鞠躬長達三分鐘，其間站不穩左搖右晃，但再次鍋腰，雙手緊緊貼在大腿上，硬撐。

同時承受著長達三分鐘的嘲笑。

漸漸的，在成長的道路上，「對不起」三個字都要忘記怎麼說了。尤其是跟熟悉的人，親人、朋友，好像跟他們說對不起就低人一等似的。我不小心踩到陌生人的腳，我說：「對不起」，我不小心踩到熟人的腳，我說的卻是：「我不是故意的」。但凡熟人不滿的抱怨我：「怎麼連個對不起都不說」，我回復的是：「對不起行了吧」。明明知道自己錯了，嘴頭還得硬犟，這真是好古怪的思維方式啊，我一直想不清為什麼，直到此時此刻。

你的對不起代表著你的示弱，既然自己示弱，怪不得其他人跳起來往你頭上踩。弱肉強食是動物圈的規律，弱肉強食為野獸們排上等級，弱肉強食讓劉騰再次落下淚。

他抬起頭，雙眼婆娑，在大家的嘲笑中灰頭土臉坐回位子。

劉騰他也不清楚自己做錯了什麼，是耽誤大家上課時間錯的更深，還是跑到講台道歉錯的更深？嘲笑代表著不接受劉騰的道歉，他究竟是做了多麼罪大惡極的事才讓全班同學都不願原諒他啊。

我回頭看劉騰，他捂住臉，眼淚吧唧吧唧砸在課桌上。他的同桌，就是那個我最討厭的沈冰露啊，就連沈冰露都從書包里拿出紙巾遞給劉騰擦眼淚啊。

求求大家啊，別笑了，與你們共同生活了近三年的同學，他崩潰了，他馬上就要瘋了啊！

求求大家。

我心裡的默念無法奏效，就連季琦和向南笙都沒停下，他們像看猴子一樣看著劉騰，劉騰哭得越慘他們就越興奮。

我站了起來。

「誰再出聲我就把誰的名字記在紀律本上！你們都是想寫檢查了是嗎！」手裡的英語書直接被我扔到地下，我回頭看了一眼劉騰，正巧對上沈冰露的目光，柔和，溫情，她輕輕沖我點頭，我認為自己做了一件正確的事。

坐下來，我問季琦有什麼好笑的，他羞愧地漲紅了臉，卻什麼話也說不出。

假如剛開學的時候收了你四百塊錢是我有愧於你，那此刻幫你解圍，我的愧疚同樣也減輕了三分。

可令我沒想到的是，他們對劉騰的嘲笑並沒有就此停止。

課間，幾個男生站在劉騰身後，聲嘶力竭喊道：「媽——媽——媽……」他們過分的模仿劉騰昨天的模樣，又哈哈大笑起來。

沈冰露對那群男生甩了句：「你們煩不煩！」

男生們回了一句：「閉嘴吧，臭腳怪！」

沈冰露灰溜溜回過身，縮成一團。

劉騰也是忍無可忍，他猛然站起來，攥起拳頭揮過去，幾個男生下意識閃躲，但拳頭停在空中，他說：「別逼我。」

男生們再次抖擻起來，繼續嘲笑著劉騰。

劉騰大叫著往教室外面跑，他跑到水房，打開水龍頭猛衝自己的腦袋。

男生們傷人的順口溜就不停重複著：「劉騰一回頭，嚇死一頭牛，劉騰二回頭，倒下一排樓，劉騰三回頭，嚇的哈雷撞地球……」

他抬起頭，卻狠狠撞在水龍頭上，血就順著水池染了一片紅。

送去醫院。

陳老師開班會，跟我們講劉騰的故事。

劉騰的爸爸是位解放軍，在祖國的邊疆保家衛國。他的媽媽，是一位英雄，為了救馬路中間的小孩被飛馳而過的車撞死。而劉騰，他天生疾病，大腦某個部分受損，他根本沒有學習的能力，所以他幾乎每次都考全校倒數第一。

劉騰的年齡比同級的孩子都要大上幾歲，他沒上過小學，又因年齡的問題直接來到初中，在學習方面，他的知識儲備等於零。他自己渴望學習，所以，三年的時間，他努力學會寫漢字，努力學會簡單的英文單詞，卻無論如何也學不會十以上的加減乘除運算。

他需要左手伸出三個手指頭，右手伸出四個手指頭，雙手並在一起念著「一二三四五」才能知道三加四等於七。就像斷了一隻腿的人，他還要站在賽道上，就像瞎了眼的人，他還要拄著拐走上街，這是對命運的抗爭，這是正常人永遠體會不到的努力。

劉騰的父親被所在部隊稱為「最優秀的戰士」，他可以不休假回家，他可以為祖國做任何，他可以冒著寒風暴雪站在祖國的領土上巋然不動。他的父親，最常聽到別人問他「你不要命了嗎」，他的父親，最常回常說的話是「我就是想死」，他的父親，何嘗不是以虐待自己的方式懲罰自己呢？

劉騰沒有媽媽，只有個記憶里的「女英雄」，她像一團火衝進車水馬龍之中，她與時間賽跑，在車撞到孩子之前，救下與她萍水相逢的渺小生命，他的母親，何嘗不是以犧牲生命的方式懲罰自己呢？

他一直跟著爺爺奶奶住，萬幸家裡還算有錢，如果他家沒錢，可能我們就不會認識劉騰這個同學，可能劉騰早就死了。

最後，陳老師說：「如果劉騰回來上學，請大家不要再傷害他。」

大家都哭了，大家都認識到嘲笑別人是多麼愚蠢的錯誤了。

可惜，劉騰再也沒有回來。

那位老人曾在劉騰住進醫院的時候來到班裡，顫著全身咬牙詛咒：「你們，你們都是拿過劉騰錢的人，你們，你們不得好死！」

原來，不僅是我，全班每個人都收過劉騰給的錢。

而這一刻，沒有人去反駁，的確是我們這些無害的少年啊，做了最最傷天害理的事。

我們想做些什麼彌補過錯。

可惜，劉騰再也回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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