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明道眼:見自己,才能見天地、見眾生

陽明道眼:見自己,才能見天地、見眾生

來自專欄大陰陽論

作者:譚無稽

來源:微信公眾號「大陰陽論」(ID:dayinyanglun),專註佛、道、易、王陽明的高品質原創。

陽明心學的起點與要害

對於陽明心學,有個可以說至為關鍵的問題,很多人都沒搞明白。那便是陽明心學與禪在本體層面的難分難捨、糾纏不清,這已經不用多說;而王陽明又的的確確是儒家,絕不可與禪混淆;那麼它們的根本差別究竟在哪裡?對此很多人都能說上幾句,但要說抓住了根本和要害,恐怕沒幾個人有這個底氣。而弄清這一點,對於陽明心學可以說是起點和要害。

這個問題,關乎的也不只是陽明心學和禪,也直指儒釋道和一切文化的究竟,乃至天地萬物的根本。回歸到人,也是心與思維的根本。

了解王陽明生平的人都知道,他曾在佛道流連很多年,甚至到了想要遁世的程度。最後關頭緊緊扯住他的,是他對至親的難以割捨。一向對他疼愛有加、已經八十多歲的祖母,對他有著深厚養育之恩的父親龍山公,都讓他充滿感恩和眷戀。這些不放下,便不能抵達徹底的出世之境,而王陽明放不下。他不是沒有嘗試和努力過,卻越想放下便越放不下,越往這裡努力牽掛就越強烈。躊躇不決、進退兩難之際,他忽然有了一大頓悟:「此孝悌一念,生於孩提。此念若可去,斷滅種性矣。此吾儒所以辟二氏。」生於孩提,等於說生於本源。就是這一悟,讓王陽明懸崖勒馬,毅然從佛道轉入儒家。

以佛道的立場看,會以為這是王陽明的悟境不徹底,還有這最後的牽絆和執著沒有破。我曾經也是這麼以為。後來才明白,王陽明這是抓住了一個極為根本和至為重要的東西,只是他沒有完全意識到。

讓我意識到這點的,是《傳習錄·下》中的一段問答。

一個不為人知的究竟真相

有人問王陽明:「大人與物同體,如何《大學》又說個厚薄?」與天地萬物眾生同體,這是儒釋道一致的境界指歸,王陽明也是常說的。那麼,《大學》里又為何強調一個「厚薄」?

「厚薄」之說,出自《大學》首章的最後:「自天子以至於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其本亂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意思是上至帝王下至平民百姓,都要以修身也就是修養品性為本。這個「本」亂了,一切居於「末」的方面想要治是不可能的。如果應當厚的卻薄、應當薄的卻厚,想要一切井然有序、天下大治,那是沒有的事。

王陽明是怎麼回答的呢?他講了一段話,就是這段話讓我意識到問題所在。這段話說:

惟是道理自有厚薄。比如身是一體,把手足捍頭目,豈是偏要薄手足,其道理合如此。禽獸與草木同是愛的,把草木去養禽獸,又忍得;人與禽獸同是愛的,宰禽獸以養親與供祭祀、燕賓客,心又忍得;至親與路人同是愛的,如簞食豆羹,得則生,不得則死,不能兩全,寧救至親,不救路人,心又忍得;這是道理合該如此。及至吾身與至親,更不得分別彼此厚薄。蓋以仁民愛物皆從此出,此處可忍,更無所不忍矣。《大學》所謂厚薄,是良知上自然的條理,不可逾越,此便謂之義;順這個條理,便謂之禮;知此條理,便謂之智;終始是這條理,便謂之信。

這段話的意思是說:問題不是為什麼要如此,而是道理就是如此。比如人的身體是一個整體,挨打的時候人會用手腳護住頭和眼睛,這不是薄手足,而是道理就應當如此。禽獸和草木即使人都愛,也會用草木去養禽獸,而能夠忍心;人和禽獸即使都愛,也會宰禽獸以供養親人、祭祀祖先和款待賓客,也能夠忍心;至親和路人即使都愛,到了只剩一碗飯、一碗湯的地步,能吃到的就活不能吃到的就死,而無法兩全,那麼寧願救至親也不救路人,還是能夠忍心;這些都是因為道理就應該如此。但對於我們自己和至親,就不能分別彼此厚薄了。因為仁民愛物都是從親情起始,此處都能忍心,便沒有什麼不能忍心的了,也就是會落入殘忍無情。《大學》所說的厚薄,是良知上自然而然的條理,不可以逾越,這就是義;順應這個條理,就是禮;知道這個條理,就是智;始終遵循這個條理,就是信。

「良知上自然的條理」,是這段話的題眼,因為這個自然的條理,對於人而有了輕重厚薄、遠近親疏的分別。不僅人是如此,一切生靈都是如此,萬物也都是如此,易所謂「方以類聚,物以群分」「同聲相應,同氣相求」,這的確是個放之萬物而皆準的法則,稱得上是「自然條理」。那麼我們便要進一步追問,是什麼造就了這個條理?一切條理都在天地內,而天地本身是無所謂條理的,因為它的體是空,它的象是渾沌。以類聚、以群分、相應與相求的,只是其中相應的事物。於是便很明白了,造就這種條理的就是這些不同的存在本身,根源處可以稱之為「自我意識」。比如人,人的輕重厚薄、遠近親疏都是由「我」而來、以「我」為標準的。不論有情物還是無情物,都有這樣一種自我性,一切個體性和差別性本質上都是自我性。

當這個自我性與自然條理結合在一起,給我們的重大啟示便呼之欲出了。說到「我」,相對應的反面是「無我」。說到我與無我,人們都以為無我是本和體,我是末和相。而真相卻並非如此。《道德經》首章總論大道,便開宗明義云:「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此二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老子明白告訴我們,有與無是一體之兩面,同為萬物之本。至於四十章又說「天下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也並非重無而輕有,而是說無是統攝一切有的那個東西,是人下手把握處。從實相上講,有誠然生於無,無卻也是生於有。這正如易所言,「神無方而易無體」,這就是無;「為道屢遷,變動不居,周流六虛,上下無常,剛柔相易,不可為典要,唯變所適」,這就是有;這個無就是這個有之性,故說無生於有。

說無是萬物之本人們都能理解,說有是萬物之本,人們的理解就恐怕僅僅停留在萬物都屬於有;再深一點,就是佛家緣起論那樣的相互依存共生關係,所謂「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此無故彼無,此滅故彼滅」。而所謂本,乃在於是本源,這些看法卻都未觸及「有」之本源,即有之最初的源動力。道破這個本源的,正是王陽明的自然條理說和易的類聚群分相求相應說,恰恰是那個自我性和自我意識。萬物的生髮與生生不息,最深處和最初始,在有的層面,都是這個自我意識的萌動。這就是所謂本源。這是一種主動性,而不只是緣起論中那樣的被動性。無量無盡的自我意識萌動,再加類聚群分、相應相求以及相涉相入、相生相剋的效應,才有了無際無邊的大緣起宇宙和全體之有。對於無量無邊來說,自我性與無我性正如有與無,是不能分前後主次的,它們從來以及每時每刻都是彼此互生互成的,這裡只是將自我性提出來,與無我性共同作為本質和本體。無我性就是與物同體,自我性就是自然條理,天地虛寂渾沌乃是無量自然條理的集合和化合,內外一合、相輔相成才是完整真相。這就是那個重大啟示。

總結起來,萬物本源其實有兩個,一個就是無我本性,另一個就是自我本意。萬物本質也有兩點,一個就是境中的被動性,一個就是自我的主動性。無我如母,自我如父,萬物如子女。具有主動意識的自我性,就是空無之外,另一個不為人知的究竟真相。所以我一向以為,本體不是空、道、中之類,而是陰陽。一切不出陰陽,一切出自陰陽。

所以《金剛經》雲「一切賢聖,皆以無為法而有差別」,很多人其實只理解了一半。無為法是萬法的共性,差別是萬法的個性,但它們同屬本質和本體。明白了這一點,很多問題便都能迎刃而解。比如陽明心學和禪,在有與無上它們只是分別選擇了一路,在主動性與被動性上它們只是分別站在了一邊。儒家所謂擔當,禪宗所謂隨緣,儒家主入世自然會這樣走,佛家主出世自然會那樣走。它們在本體層面的拎不清,只是因為它們都有著無為法的共性底子;它們畢竟殊途不同,就是因為它們不同的秉性和選擇,也就是自我性的不同展現。這就是答案。再推及儒釋道乃至一切究竟學問,也無不是如此,都是本於無為法而有自我性。我說王陽明由佛道入儒是順應了這一點而沒有完全意識到,不僅是因為他沒有說及這層,也是因為從他那段話我們就能明白看到,他的追溯只到親情關係這一層,而沒有徹底落回自我。而親情只是「關係」的起始,卻不是「存在」的起始。這是側重入世的王陽明的必然選擇,入世就是從關係起步,卻只是他的選擇,他以此微辭佛道,以及佛道微辭於他,都是在這一點上沒搞清。存在深於關係,是因為無我與我是「易有太極」的根本陰陽,關係則是下一步「是生兩儀」的有之陰陽。

說白了,無為法是一切法之本,除此外只有選擇而沒有對錯,選擇本身則也是道。這就像儒釋道各家共本無為法,聖賢們卻各有不同的脾氣秉性和喜好道路,於是才有了息息相通的同歸於寂和萬象欣榮的生生之象。《中庸》所謂:「辟如天地之無不持載,無不覆幬,辟如四時之錯行,如日月之代明。萬物並育而不相害,道並行而不相悖。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所以為大也。」

很多人可能對我強調自我性還是覺得費解,一切修行最終不都是為了破除「我」之困縛阻礙嗎?那麼不妨這樣說:世間一切都沒什麼不可以,只有執著不可以。「我執」之誤,在於「執」而不是「我」。所謂如如無礙,是執著阻礙了如如,而我本自然存在於天地間。所謂覺悟,是超越自我,而不是殺死自我。

換句話說,這是人自己的事,是人要升維所必須做的事。對於天地,不論人怎樣,其實都是本來如如。

見自己,才能見天地、見眾生

究出這個自我性的根本,對於我們到底有什麼意義呢?它是根本,有的自然也是根本性的意義。

這個意義總結為一句話就是:對於我們每個人——自我性的主體本身,「我」是下通無為法、上達天地萬象的那個中樞和通道。人們有欲求無為法者,有欲攬天地萬物者,都是由「我」在進行,卻懵懂於這個「我」,這就是抓不住關津和要害,諸多橫衝直撞和走彎路就是必然的。所以人求道立業的起始,必須先了解自己,自己是自己的天機,自己是自己的道門。借用西哲術語,無為法是本體論,無盡用是方法論,自我性則是認識論,根本關係著如何認識本體和怎樣運用方法。

具體說來,從整體來說,便是無我,必須要由我來實現,要以我為階梯和跳桿。無我之後,同樣要立起一個我來成用,然後通往生生不息之境。從世間法來說,它關係著你的「定位」——你是怎樣的人,決定了你適合做什麼事、走什麼路、和什麼人在一起。在出世間法上,它決定著你的「相應性」——你是怎樣的人,也決定著你適合選擇哪一家、修行哪一門、以誰為師。儒釋道皆是通往無為法而成就森羅萬象之門,所適合的人卻不一樣;八萬四千法門皆是入道方便,「一門深入,即可成就」,關鍵是找到和秉持適合你的那一法;馬祖和石頭和尚作為六祖後雙峰並立的兩大尊宿,對前來求法的人常常會說你的因緣不在我這裡,指引其到對方那裡去,師徒之間也講對機與否的緣分。這一切,都要從明達「我」開始,達我本身就是一種最大的助緣和加持。

特別重要的一點是,人們都知道究竟的境界指向的是「隨順」,所謂隨緣。而人們只看到了隨順外緣這一點,而沒有看到隨順內緣這一點,而這直接關係著我們的生命質量和修行進境。什麼是隨順內緣呢?便是隨順你自己,你的種種煩惱和掙扎,不要去對抗,而只是看到而隨順,這也是一種隨緣,而且是更根本的隨緣。而這,正是禪宗講的「任心為修」,《圓覺經》講的「隨順覺性」,正是最究竟的修行法門。

此外,其實人們都無意中遵循著這一法則,誰不是以自己為原點作種種事呢?卻不自知,不自知就是不明,不明就會帶來很多問題,首先便是選擇的效率不足,因為不能聚焦於這個根本處統攝於有;然後會有很多副作用,最典型的就是門戶之見和相關的是非之爭,都是註定徒勞的庸人自擾。入世之人太有我,出世之人太無我,這都是病。於無我立有我,以有我本無我,才是圓滿和究竟。問題不在要有我還是無我,而在是否有偏失。

電影《一代宗師》中,宮二說習武有三個階段:見自己,見天地,見眾生。一切事何嘗不是如此,一切法何嘗不是武功。自己尚不見,何見天地;天地尚不至,何歸眾生。見自己,才是起點和基點。武俠小說中常有的橋段,是主人公掉入懸崖,發現一個隱秘山洞,見到一位絕世高人,獲得一本絕世秘籍,修成一身絕世武功。這其實是個「象」。那個深谷絕塵之境里的山洞,就是你的內心深處。那本絕世秘籍,就是你真正的心。那個絕世高人,就是你自己。故老子言:「自知者明。」古希臘神廟門楣上鐫刻的那句話是:「認識你自己。」

古德所以告誡我們:要成佛,先成人。做人就是認識自己、立起自己,最好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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