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治《人間失格》筆記

太宰治的句子總是以不同形式出現在我視野里，讀完了這本書，強迫症的我按照前後順序整理了下摘抄的句子或者片段。總有那麼幾句能讓你感同身受，也許每個人都能在書里找到自己的影子吧。

1》我這一生，儘是可恥之事。

我總是無法理清人類生活的頭緒。

我總覺得自己有如身陷煉獄，那些說我幸福的人在我看來反而比我幸福許多。

2》思緒漸感困惑之時，我越發惶恐不安，彷彿自己是這世上的異類。我與旁人幾乎無法交談，因我既不知該談些什麼，也不知該從何談起。

於是我想到一個辦法，就是用滑稽的言行討好他人。

那是我對人類最後的求愛。我對人類極度恐懼，卻無論如何也無法對人類死心。

表面上我不斷的強裝出笑臉，可心裡頭，卻是拼死拼活，以高難度的動作汗流浹背地為人類提供最周詳的服務。

3》我無力反駁，也無法為自己辯解。只要被人批評，我就覺得對方說得一點都沒錯，是我自己想法有誤。因此我總是黯然接受外界的攻擊，內心卻承受著瘋狂的恐懼。

4》每每見到人類露出本性，我都驚悚得汗毛倒豎。而一旦想到，這種本性或許是人活於世的必備資質之一時，我簡直要對自己絕望了。

5》與人相處，我總是恐懼的顫抖，對同樣身為人的自己的言行舉動絲毫沒有自信。我將孤獨的苦惱暗藏於心，拚命地用天真無邪的樂天派模樣掩飾內心的憂鬱和敏感，逐漸將自己塑造成一個滑稽逗樂的怪人。

6》有人問我想要什麼時，我總是突然什麼都不想要了。 對討厭的事說不出討厭，對喜歡的事也總是偷偷摸摸，我總是品著極為苦澀的滋味，在難以言說的恐懼中痛苦掙扎。

7》我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失偏頗，但我仍然認為向人訴苦不過是徒勞，與其如此，不如默默承受。我想，除了繼續以滑稽的言行處世外，我別無選擇。

8》相互欺騙卻又相安無事，甚至並未覺察相互欺騙之事——我以為，人類生活中無處不是這樣單純、明了的不信任之舉。

9》唯儘力自持，方不致癲狂。

10》儘管在過去的人生中，我曾多次祈盼死於他人之手，卻從未動過殺人之心。面對可怕的對手，我反而只想著讓對方幸福。

11》女人有時非我不可，有時將我棄如敝屣，在眾人面前對我尖酸刻薄，獨處時卻拚命抱緊我。

12》對人類極度恐懼的人，反而會比任何人都渴望親眼見識妖怪的可怕。愈是敏感、愈是膽怯，愈會企盼暴風雨降臨得更加猛烈。

13》一直以來，我捕捉美好的事物，努力展現它原有的美好。這種做法太過稚嫩、太過愚蠢了。真正的大師，能以主觀力量，在平淡無奇的事物中創造出美，或許醜陋的事物令他們隱隱作嘔，但仍無法阻擋他們的興趣，大師們沉浸在表現事物的喜悅中。換言之，他們不被他人的想法所左右。

14》我可不希望自己搞笑背後的陰沉面貌被人識破，繼而對我心生戒備，而我又擔心人們辨別不出這才是我的真面目，反而視其為另一種全新的搞笑手法，就此淪為人們的笑柄，這比什麼都令人難過，我馬上把這幅畫藏進抽屜深處。

15》我並不吝嗇，卻因過度緊張、羞澀、不安、恐懼而頭暈目眩，世界彷彿陷入一片漆黑，幾乎令我神志錯亂。

16》理論誠然不假，人類的內心卻比理論複雜、恐怖得多。謂之貪慾，則不足夠；謂之虛榮，亦不貼切。

17》我的眼睛依然看不到綠的枝葉，心中依然感受不到希望的喜悅。

18》我無法忍受坐在那沒有窗戶的陰冷房間，相較之下，即使外面是非法的汪洋，我也樂意縱身躍入其中，游到身疲力竭，反而覺得暢快無比。

19》有個詞語叫作「湮沒於世」，似乎是形容人世間的可憐蟲、失敗者或無良人士的。我卻覺得，自己打出生起就已湮沒於世，於是每每遇到被眾人指責的同類之人，我必定溫柔相待。我那溫柔的心房，連我自己都如醉如痴。

20》還有個詞叫「犯罪意識」。在這世間的一生，我飽受這種意識的折磨。另外，它卻像我的糟糠之妻，和我寂寞地嬉戲，這儼然成為我的生活姿態。

21》及至我長大，傷口非但沒能痊癒，反而日益嚴重，深入骨髓，每晚的痛苦猶如置身千變萬化的地獄，但這傷口卻與我日漸親密，勝過血肉的無間。傷口的痛楚彷彿是傷口活靈活現的情感，抑或是愛情的私語。

22》懦夫，連幸福都害怕，碰到棉花也會受傷，有時還會被幸福所傷。我要趁自己還未被傷害之前，急忙就此分道揚鑣。

23》「俗話說『金錢散盡，情緣兩斷』。其實人們對這句話的解釋是顛倒的。並不是說男人的錢一用光，就會被女人甩掉。而是說男人一旦沒有錢，就會意志消沉，變得頹廢窩囊，連笑都沒力氣。性格也開始扭曲，最終破罐子破摔，主動甩掉女人。他們會像個半瘋的人，分分合合最終徹底與女人斷了聯繫。

24》她無心的一句話，深深地刺入我的骨髓。生平首次，我為心愛的人的一句話痛不欲生。其實這真的不是大事，但這件事於我而言卻是奇恥大辱，是讓我再也無法苟活的恥辱。

25》比起這些，我更思念死去的恆子，終日落淚不止。原來，在我遇到過的女人中，我真正喜歡的，只有模樣窮酸的恆子。

26》人竟然能夠如此輕易，正可謂易如反掌地發生變化，變得判若兩人。人類的善變讓我感到卑劣無恥，或者可稱得上是滑稽。

27》世上每個人的說話方式都如此拐彎抹角、閃爍其詞，如此不負責任、如此微妙複雜。他們總是徒勞地嚴加防範，無時無刻不費盡心機，這讓我困惑不解，最終只得隨波逐流，用搞笑的辦法矇混過關，抑或默默頷首，任憑對方行事，即採取敗北者的消極態度。

28》是世人那不可理喻的虛榮與逢迎，令我感到難以名狀的壓抑。

29》儘管事情一定會敗露，但我害怕實話實說，總要加些什麼來掩飾。這便是我悲哀的性情，和世人所不齒的「謊話連篇」有幾分相似，但我的掩飾幾乎從來不是為了給自己謀取私利。我只是害怕氣氛的突變。所以，即使明知事後對自己不利，明知自己的「服務」會被人曲解，且成效微不足道而又愚蠢至極，但我出於「服務」的心理，試圖用言語欲蓋彌彰。

30》我平素待人親切，卻從未體會過「友情」的真正滋味。

31》我知道有人是愛我的，但我似乎缺乏愛人的能力。

32》我悵然若失，內心空虛而倦怠。亦如一杯喝剩下的苦艾酒。我唯有這樣暗自形容那永遠無法彌補的失落感。

33》神啊，求您賜予我堅定的意志，讓我知曉「人類」的本質。人們相互排擠，難道不是罪過嗎？神啊，請賜予我憤怒的假面。

34》我甚至連神明都懼怕。我不相信神愛世人，只相信神的懲罰。在我看來，所謂信仰，不過是為了接受神靈的鞭笞而在審判台前低頭。我相信地獄的存在，卻絕不相信有天堂。

35》人啊，明明一點也不了解對方，錯看對方，卻視彼此為獨一無二的摯友，一生不解對方的真性情，待一方撒手西去，還要為其哭泣，念誦悼詞。

36》所謂「世人」，到底是什麼？是人的複數嗎？

所謂的世人，不就是你嗎？

（世人可不會饒恕你。）

（什麼世人啊。是你不會饒恕我吧？）

（做這種事情，世人一定會要你好看。）

（什麼世人啊。是你會要我好看吧？）

（世人遲早會葬送你！）

（不是世人，是你要葬送我吧？）

自那時起，我有了一種想法：「所謂世人，不就是個人嗎？」

37》人生無常，世事難料，何苦憂愁自擾。

38》日日重複同樣的事，遵循著與昨日相同的慣例，若能避開猛烈的狂喜 ，自然也不會有悲痛的來襲。

39》前方路遇擋路之石，蟾蜍都會繞路而行。

蟾蜍 那便是我。世人對我根本不存在原諒或寬恕、葬送或不葬送之問題。我比貓狗還要低級。我是蟾蜍，只配在地上活動的蟾蜍。

40》若有神明願意聽我祈禱，請賜予我幸福吧，哪怕平生只有一次。請賜予我一次幸福吧。

41》世人——我似乎也懵懵懂懂地明白了何謂世人。世人就是人與人的爭鬥，而且是現場之爭，人活著僅是為了在爭鬥中取勝。他們冠冕堂皇，以個人為鬥爭目標，戰勝一人再去迎戰下一人。世人的困惑便是個人的困惑。

如此一來，我對人世間這片亦真亦幻之海的恐懼大為減弱，不再如以往那樣勞心費神，永無窮盡，即是說，我開始只考慮眼前需求，變得厚顏無恥。

可怕的「世人」並未傷我分毫，我也未對「世人」作出任何解釋。

我逐漸對這個世界放下戒心，慢慢地發現它其實並沒那麼可怕。

42》我急切地盼望著可以經歷一場放縱的快樂，縱使巨大的悲哀將接踵而至，我也在所不惜。

43》廣闊蒼穹的無際無邊，亂世浮生不過滄海一粟。

44》「結婚後，春暖花開之時，我們騎單車去看青葉瀑布吧。」

45》世上所謂的「交友」是指彼此輕蔑又相互來往。

46》即將忘卻的時候，卻飛來一隻怪鳥，用喙啄破我記憶的傷口。過往的可恥和罪惡的記憶轉瞬間在眼前浮現。

47》神的反義詞是撒旦，救贖的反義詞是苦惱，愛的反義詞是恨，光明的反義詞是黑暗，善的反義詞是惡。罪與祈禱、罪與懺悔、罪與坦白、罪與……啊，這些都是同義詞，罪的反義詞到底是什麼！

罪與罰。陀思妥耶夫斯基。有那麼一瞬，這兩個詞在我腦海的角落掠過。說不定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並不把罪與罰看作同義詞，而是看作反義詞並列在一起？

48》我頓覺天旋地轉，呼吸急促，心中不停念道：「這不過是人類的一種姿態，不過是人類的一種姿態，沒什麼好怕的。」

49》一夜之間，少年華髮。漸漸地，我對所有事情失去了自信，對人類生出無止境的懷疑，世間生活再也無法引起我一絲期待、一絲快樂和一絲共鳴。

50》比起祝子的身體被人玷污，祝子的信賴被人玷污這件事更令我難過。我在那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內都痛不欲生。我這樣一個人，惹人厭煩、畏畏縮縮、只顧看人臉色行事、對人的信賴之心早已破裂。於我而言，祝子那信賴他人的純真心靈宛如青葉的瀑布，清新怡人。但這份純真在一夜間化為黃色污水。

51》不幸。這世上不幸的人各式各樣——不，毫不誇張地說，這世上儘是不幸的人。但這群人能夠堂堂正正地向這個世界抗議自己所承受的不幸，「世人」也大度地給予他們理解和同情。可我的不幸源於自身的罪惡，無法向任何人抗議，若我吞吞吐吐地說出一句類似抗議的言辭，恐怕不只比目魚，這世上所有的人都會大吃一驚，他們認為我哪有資格提出抗議。我究竟是俗話說的「任性狂妄」，還是與之相反，是個懦弱的膽小鬼呢？

52》她一定也是不幸之人，不幸之人自能敏感地覺察他人的不幸。

53》一切已無法挽回，無論做什麼都以失敗告終，平添一筆恥辱而已。

騎自行車去青葉看瀑布的願望，於我而言已遙不可及。

54》我的不幸，恰恰在於我缺乏拒絕的能力。我害怕一旦拒絕別人，便會在彼此心裡留下永遠無法癒合的裂痕。

55》如今我已不再是罪人，而是狂人。不，我絕對沒有發狂。哪怕是一瞬間，我不曾瘋狂過。但是，被關進這所醫院的人全是狂人，而逍遙在外的全都是正常人。

56》我向神發問：「不反抗何罪之有？」

57》我喪失了做人的資格。

我已不能被稱之為人了。

58》那份曾佔據我心，眷戀般的恐懼已然消逝，我的心變得空空蕩蕩。

我頓時泄氣，連苦惱的能力也隨之失去了。

59》如今的我，談不上幸福，也談不上不幸。

一切都會過去的。

在所謂「人世間」摸爬滾打至今， 我唯一願意視為真理的，就只有這一句話。

一切都會過去的。

60》我本想這個冬日就去死的，可正月里有人送了我一套細條紋的麻質和服作為新年禮物，是適合夏天穿的和服，那我還是先活到夏天吧。

61》「我們認識的小葉，個性率真、幽默風趣。只要不喝酒，不，就算喝了酒……也是個像神一樣的好孩子。」

62》「沒人性也不錯。我們只要能活著就夠了。」

63》「在一個皓月當空的夜晚，一隻瘦螃蟹看到自己映在沙灘上的醜陋影子，嚇得徹夜難眠，走路也踉踉蹌蹌。若是在月光照射不到的深海，在輕靈舞動的海帶林間，它可以安安穩穩地睡個好覺，還能做個龍宮的美夢，然而螃蟹卻為皓月所吸引，一心只向海灘爬去。當它爬到沙灘上，忽然看到自己丑陋的影子，頓時恐慌不已。螃蟹蹣跚地邁著步，吐著泡泡喃喃自語道：『我是個男子漢，我是個男子漢。』」

64》外表強裝快樂，內心煩惱困惑。——阿利蓋利·但丁

65》人們都為同樣的事憤怒，為同樣的事歡笑振奮；同樣狡猾，同樣軟弱、卑微。若只端詳人們的心理，年齡之差便會顛倒混亂，令人難以捉摸，最終成為可有可無之事。

66》「我覺得，自己的隻言片語會令人們痛苦，會令他們無端地痛苦。也許我沉默著微笑才是最好的。」

67》「煙花會在瞬間消散，肉體卻不能。即使死去卻依然醜陋地留在世上。若是見到美麗極光的瞬間，肉體也隨之燃燒，燒得乾淨才好。事實卻並非如此。」

68》「是選擇活在回憶中，還是獻身於瞬間？或者——活在對未來的憧憬里，人人不同。但正是這些不同的選擇，讓人有了愚笨與靈巧之分。」

69》過往歲月，我抱著獨自戰鬥的想法一路走來。如今卻覺得自己隨時可能敗下陣來，越發難以克制心中的惶恐不安。但我仍不願向自己看不起的人低頭認錯，請求他們與我成為朋友。故此，我唯有獨自一人，將屬於自己的戰鬥繼續下去。

70》我的戰鬥——用一句話來說明，即與因循守舊者間的戰鬥。與人們司空見慣的裝腔作勢戰鬥，與顯而易見的阿諛奉承戰鬥，與寒酸之物、心胸狹隘的人戰鬥。

「浮萍人生似水流，何苦愁悶川邊柳。」以上均出自太宰治的《人間失格》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