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商韜略丨這家華人銀行，為什麼會成為次貸危機唯一的被告？

06-04

來自專欄華商韜略

他的銀行里有8000多個保險箱，裡面保管的，是華人移民家庭的美國夢。

文 / 華商韜略彭梁潔

入圍今年奧斯卡最佳紀錄片提名的《國寶銀行：小到可以進監獄》（Abacus：Small Enough to Jail），記錄了這樣一個故事：

一家位於紐約曼哈頓唐人街的華人社區銀行，成了2008年美國金融危機後唯一被起訴的銀行，銀行創始人孫啟誠一家耗時六年、花費1000萬美金律師費，最終得到無罪的判決。

紀錄片主角孫啟誠，是紐約頗具影響力的華僑。上世紀50年代隨家人移民美國，法學院畢業後創辦了自己的律師行，又投資房地產，後來投身於金融大潮中，在曼哈頓唐人街上成立了一家服務於華人的銀行——國寶銀行。

這個故事的背後，是唐人街上華人社區的縮影。

【鄉紳】

孫啟誠和他的太太喜歡美國老電影《風雲人物》。

這個電影的主角喬治·貝禮是一名小鎮青年，家中經營儲蓄貸款公司。喬治的志向是離開家鄉到大學求學，成為一名建築師，遊歷世界。但他總是為了幫助別人一再犧牲自己的理想，一直留在家裡幫忙經營儲蓄貸款公司，為社區做了很多好事。

儘管已經看過很多遍，但孫啟誠夫婦看到產生同理心的場景時仍然難掩激動。

說到開銀行的原因，孫啟誠說，「是到了回饋社會的時候了。」因為多數移民沒有信用記錄，紐約唐人街上的銀行們面對來存款的移民都笑臉相迎，卻不會貸款給他們。

1984年，國寶銀行開門營業。孫啟誠激動地向女兒們徵集行徽標誌，並以算盤的英文「Abacus」為銀行命名，「它（算盤）是中國的國寶」。

國寶銀行的保險庫里有8000多個保險箱，裡面躺著唐人街居民們家裡值錢的東西。實際上，如果掌握了這些財富的構成，基本上就能對這裡居民們的家底了如指掌；而一旦這裡被打劫，也意味著整個唐人街的淪陷。

國寶銀行的生意也是從保險箱開始的。「因為很多唐人街移民租的房子很小，沒有地方放貴重物品，所以保存在這裡。」自那以後，人們願意在國寶銀行存錢。

在美國社會，收入是貸款的重要依據，而這依照的就是稅單。但唐人街上的移民們，很多做著自己的小買賣，很多明確表示「只收現金」，用於逃稅。

這樣做讓移民們省下了繳稅的錢，但一個弊端是，謊報的低收入也使他們失去了獲得銀行貸款的機會，因為銀行不認為他們具備還款能力。

孫啟誠熟悉華人世界裡的規則，他開發出了一種非常規的借款人檔案——通過評估家庭日常開支的方式為那些沒有典型信用記錄的人建立信用檔案，據此對他們的真實還款能力進行評估。

國寶銀行還曾打出廣告：「國寶銀行，懂得變通，不查收入，貸款容易」。

▲國寶銀行的廣告牌

有一次孫家圍坐在一起吃飯，女兒突然對父親說，我知道你為什麼要做銀行，這是爺爺給你的影響。你覺得大家肯把錢放到你的手裡，是對你的信任，讓你有榮譽感。

孫啟誠出生於1935年的上海。1937年，年幼的孫啟誠隨全家遷居重慶。其父孫瑞麟是當時重慶著名的企業家和富豪，開過兩個豬鬃廠，還曾在重慶南山創辦大型孤兒院，解救了成千上萬因日寇侵華流離失所的孩子。

孫啟誠也受到父親的影響，跟父親一樣，在他看來，扮演鄉紳或者說族長的角色，是自己的責任。

從家去國寶銀行的路上，孫啟誠會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路過「味道很好」雲吞面的麵館、賣水果的小販，他會在上海人開的理髮店裡理髮，也偶爾去戲院聽聽京劇，生活中都是熟悉的中國元素。

如果你跟他在唐人街邊走邊說話，中間一定會多次被跟他打招呼的人打斷。

孫啟誠說，在唐人街，幾乎所有上了年紀的人都認識他，都記得他曾為他們做的那些事。

【發家】

孫啟誠不僅對父親的責任感耳濡目染，還繼承了父親的經商天賦。

1952年，孫家移民美國。因為比一般移民家庭條件好些，孫啟誠也因此得到了接受良好教育的機會。

在大學裡，孫啟誠主修經濟學和會計學，又拿到經濟學碩士學位，還攻讀了法學博士。

畢業之後，孫啟誠就職於一家大型猶太律師行，並親自處理了全家的移民申請。不久之後，他便獨立門戶，開了自己的律師行。

從1960到1985年，美國的中國移民人口翻了2番多。孫啟誠看到移民生意的巨大市場，於是來到紐約的唐人街。

那時候華裔律師很少，孫啟誠操著一口流利的英語、普通話、粵語和四川話，很快便融入這裡，「那時候我是紐約最有名的移民律師之一」。

在做移民律師期間，孫啟誠發現移民們對買房的需求，又看到房地產市場的商機，開始投資房產。

《紐約客》記者在一篇報道中提到：

「沿著市場街走下來，「這整條街區以前都是我的。」孫啟誠笑著說。唐人街的一位資深出版商陳凱尼告訴我，孫是華人社區的明星，沒有人不知道他的大名。」

還有報道說，孫啟誠在市中心買下一棟面積十二萬平方英尺的大廈，這座樓緊臨美國的金融中心，與華爾街、紐約市政府、世界貿易中心相望。

做律師、投資房產，無疑都為孫啟誠帶來不菲的回報，他早就不必為錢發愁了。

而成立於1984年的國寶銀行，如今也已經是一家擁有6家分行、上百名員工，以及包含提供保險和證券服務等子公司的小集團。它曾被美國聯邦財政監督管理部門評為最安全的銀行之一。

無論是經濟能力還是社會地位，孫啟誠在紐約唐人街都屬上乘。此外，孫啟誠還身兼與祖國進行友好交流的社會活動家的角色。

1995年，孫啟誠在美國創辦了海外第一份報導中國經濟發展的經濟報紙《中華經濟時報》；此外，他每年都會向當地華僑學校捐款；他還成立了「美國中國貿易中心」，經常舉辦各省來美國的招商會，還設有專門的辦公室，接待和處理中美兩國企業、商家的交往合作事宜。

這樣的影響力也使得孫啟誠得到了美國主流社會的認可。

2001年，孫啟誠獲得「愛麗絲島榮譽獎」，由美國「全國各族裔聯盟」主持的這一獎項創建於1986年，著名華裔吳健雄、貝聿銘都曾獲得過這一榮譽。

2008年，孫啟誠獲紐約聯邦儲備銀行任命，擔任紐約聯邦儲備銀行的銀行顧問，成為當時顧問委員會中的唯一華裔銀行家。

這些來自唐人街外部的財富和聲望，不僅加持在孫啟誠自己身上，一旦某一天唐人街內部出現危機，也會成為他用於保護社區可以調動的資源。

這一天還是來了。

【風暴】

開辦國寶銀行之後，孫啟誠經歷過很多大風大浪：一次次被盜、因為職員欺詐引起的擠兌潮……他都挺了過來。

而紀錄片中的被起訴事件，帶給孫家和國寶銀行的打擊幾乎是致命的。

2009年的一天，已經從父親手中接過班的二女兒發現一位銀行職員騙取客戶的房貸資金，因此立刻向監管部門報告。

在後來很長一段時間內，監管部門向國寶銀行調取各種證明文件，孫家以為是在幫助銀行調查，最後才發現矛頭指向的是自己——監管部門認為，詐騙案之外，國寶銀行背後是一個巨大的造假體系。

監管部門發現，國寶銀行存在大量篡改貸款申請人收入、偽造數據、濫發貸款等行為，並將超過一百多萬美金的房屋貸款轉賣給房利美（Fannie Mae），造成巨大風險。

比如，有對夫妻年收入只有2萬多美元，但國寶銀行竟然給他們發放了80萬美元的房貸；比如謊報貸款人收入，同時為了讓身份符合這個收入，也偽造了貸款人的職業信息；比如借款人從親朋好友或者同鄉會那裡借錢付首付，而在美國這種借貸資金不能成為首付的來源，於是貸款單造假寫成「贈與」；等等。

國寶銀行存在這些情況嗎？

事實是，確實存在。

這種做法當然是美國社會不認可的。

2012年，曼哈頓地區檢察院正式對國寶銀行提起訴訟，包含182條指控、240條罪狀，包括重大盜竊、偽造商業文件、房貸欺詐、串謀等，同時扣了一個巨大的帽子：「國寶銀行是造成08年金融危機的部分原因」——國寶銀行使本來不符合條件的人拿到了貸款，就是這種做法導致了次貸危機的發生。

當時包括彭博商業周刊（Bloomberg Business Week）在內的一些美國媒體均撰文為國寶打抱不平，暗示檢方小題大作拿社區小銀行開刀，反而不敢追究造成金融危機的大銀行。

數據顯示，1990年到2007年期間，兩房的隱性擔保規模迅速膨脹，其直接持有和擔保的按揭貸款和以按揭貸款作抵押的證券由7400億美元爆炸式增長到4.9萬億美元——而國寶銀行的總資產規模尚不足10億。

但可笑的是，檢方想找一個背鍋俠，以為挑了個軟柿子，偏偏孫家一家都是硬骨頭——「湯姆（孫啟誠）不是可以讓他們隨便推來推去的人，我的姑娘們，都是堅強而且睿智的女性。」孫啟誠的妻子說。

孫啟誠本身就是律師，孫家四個女兒，其中三個都畢業於法學院。他們的小女兒，曾經在紐約曼哈頓地區檢察官辦公室工作過7年，這正是對國寶銀行提起訴訟的部門。

孫家對美國社會的法律和規則非常熟悉，他們積極配合提供了多達90萬頁紙的資料，還請來最好的律師為自己辯護。

他們打出的策略關鍵是幾點：

第一，雖然借款人信息單確實存在造假問題，但沒有證據證明銀行管理層知情，所以指控不能上升到整個銀行；

第二，因為華人社會的特殊性，華人往往在表面上不符合貸款條件，但實際上都具備較強的還貸能力；

第三，更重要的是，其賣給兩房的6000筆貸款中，不良只有9例，遠遠低於全國平均水平，兩房並沒有什麼損失，根本算不上次級貸款。

「如果任何一家銀行能像國寶銀行一樣，把不良率保持在那麼低的水平，就不會有金融危機了。」孫家的律師這樣說。

經過數年的漫長拉鋸戰，2015年6月，國寶銀行被宣判無罪。為此，他們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受損的信譽、貸款業務從2009年的5億美元跌到1.5億美元，以及超過1000萬美元的律師費。

【社區】

庭審結束後，孫啟誠在唐人街上跟每個遇到的居民握手，互相道賀——對於他們來說，這不僅是一個大衛對歌利亞的故事，這更是華人社區的勝利，是唐人街的勝利。

但隨之而來的，孫啟誠產生了新的擔憂：他們會不會認為，華人就是一個善於說謊的群體？

唐人街上的華人社區，是一個幾乎獨立於美國社會之外的小世界。雖然被判無罪，雖然國寶銀行貸款不良率低也是事實，但華人世界裡的隱秘法則，也可能會讓華人移民與美國主流社會之間的裂痕越來越大。

在紀錄片的渲染下，種族問題一直被放大。

一名水果攤小販控訴說，因為水果攤擺放超過規定尺寸線3厘米，收到了一張1000美金的罰單，而豪車停在禁止停車的地方卻沒事；

傳喚過程中，國寶銀行員工們被手銬銬著，串成一串，排著隊抱著頭被帶走，「我從來沒有看過這樣的事情，如果他們是非華裔，一定不會這樣。」一位攝影記者說；

例如孫啟誠曾就職於檢方曼哈頓地檢署的小女兒，直到這一天她才發現，原來自己跟他們是不一樣的——說這句話的時候，她聲淚俱下。

種族的大背景下，一家華人小銀行成為金融危機後唯一被起訴的銀行，沒有外界想像般匪夷所思。美國「政治正確」關乎種族的實際影響中，非洲裔是焦點，亞裔則處於最邊緣的位置。多年間，華裔因不同宗教、不同種族而遭遇歧視的消息不勝枚舉。

但另一方面，也正是因為這些特殊性，這群人意外避開了金融危機帶來的毀滅性災害。

《星島日報》的說法是，在此次經濟危機中，美國華人受到的衝擊相對小於主流小區，主要原因是華人一直以來遵循攢錢消費的經濟模式，與主流小區美國人建立在借貸消費之上的經濟形成明顯對比。

同時，國寶銀行等華資銀行在金融危機中存活了下來，成為小銀行中為數不多的完卵。

孫啟誠發現，金融風暴以後，紐約華資小區銀行不但未受主流大銀行倒閉和信貸劇跌的波及，房屋貸款業務反而逆勢上升。「在次貸危機將房市拖下水之後，主流小區的銀行房貸量大減，消費者購房交易量也隨之跌到谷底。但華人卻抓住時機抄底買房，使華埠銀行的房貸業務反而顯出上升勢頭。」

紐約唐人街不斷湧入新的移民，也有人離開。對於孫啟誠來說，自己和國寶銀行始終肩負著這個社區的責任，因為他依託這裡發家，在中國傳統的福報說中，他必須回饋——哪怕這些人有一天可能不再需要他：

「我幫助非法移民變成為合法移民，讓他們一家團聚，幫他們買上房子，做上自己的生意。等他們成功了，就不需要我了。那時候他們就去找花旗銀行。」

孫啟誠現在已經年過八旬，雖然他依然耳聰目明、身體康健，但早已由二女兒接替了自己的位置接管國寶銀行。

但女兒顯然無法擔當父親那樣的角色——一個像鄉紳、族長那樣的角色。

首先，她不會說中文，更重要的是，「女兒們很難理解華人世界」。

「我沒想到我的女兒們會在中國城（唐人街）工作，因為我們住在康乃狄克州，她們對中國城一無所知。」孫啟誠的太太說，對於處理這些問題，她們經常感到頭疼。

1972年，孫啟誠全家搬到康涅狄格州。大女兒孫怡芬是當地格勒威利小學的首個亞洲學生。孫氏姐妹在基督教青年會上游泳課，在當地的體育俱樂部里打網球，她們稱這些都是「有錢白人」的運動。

「我知道自己的不足之處。爸爸之所以能創辦一家社區銀行，因為他精通多種方言和文化，可作為社區銀行的總裁，我幾乎每次拜訪客戶都需要翻譯。」二女兒自己也說。

但即使是這樣，經此一役，二女兒也做好了準備，從主流美國社會回到這個中國城，像祖輩一樣，承擔起中國這種傳統的使命，努力地維護著這片社區的既定法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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