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心口不一的愛相遇——婚姻治療案例系列

作者：劉亮

窗外華燈初上，將這座南方城市裝點得分外美麗，我在諮詢室等著曉雯和文的到來。剛結束了一天的培訓，我本不打算接待諮詢案例，因為我不確定經過一天的授課後，我是否能在諮詢中仍然保持關注。但這對夫妻稍顯特殊，不只是因為妻子曉雯是我工作坊中的一位學員，同時也因為她從第一次工作坊時就已申請預約，並且在一年之後依然堅持。

唇槍舌劍

「老師你看上去很累，沒問題嗎？」曉雯的第一句話中帶著關切。這讓我產生一種錯覺：這是那個曉雯嗎？印象中，曉雯在工作坊中一直是最敢表達的同學，有時她的率真甚至會引來其他同學的投訴，她自己也一度「承認」自己太強勢。而她今晚的表現卻如此不同。

「我還好，謝謝」，此刻我的注意力完全轉移到了她的變化上，「你今晚的表達方式與白天在工作坊中時似乎有所不同？」

曉雯眼中划過一絲緊張：「那個，我想我該開放自己。其實這也是我想求助的問題，我對其他人都可以溫柔，但就是對親近的人，特別是他（文）始終無法持有一顆平常心。」

「這聽上去很特別，這種差別是怎麼來的呢？」我問。

「我也不清楚，我只覺得他和我總是沒有溝通。」曉雯說道。

「她總是無法好好講話，不管什麼事，只要兩句話不隨她意便會生氣，甚至會歇斯底里」，文開始反擊。

「我生氣，是因為你不和我溝通」，曉雯也不相讓。

讓渴望被看到和表達

「沒有溝通，但那也是一種溝通吧？就好似你那麼大聲地沖他說話，也許只是希望他聽到你一樣」，我試圖澄清他們想告訴我的故事，以及唇槍舌劍之下隱藏的真實意圖。

「是的，他總是聽不見我」，曉雯開始哽咽。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她的眼淚，我開始觀察文的反應。他抱著雙手，好像想安慰妻子，卻又似乎很害怕她的眼淚。

「原來你是擔心他聽不見你嗎？」我試著幫她澄清。

「是的，每次他不回應，我都好絕望」。

我依然等待著文的反應，此刻他終於坐到妻子的身邊，試著用手輕輕撫摸和安慰她，雖然看上去有點生硬。看來，這對夫妻對彼此依然在乎，我知道我可以試著挑戰他們了。

「文，我注意到你在安慰她時其實挺溫柔的」，我需要去鼓勵文對妻子的關切，他的努力需要被看到，「但我不明白，是什麼讓你選擇用迴避的方式來處理你們的衝突呢？」

「我也說不清，只是每次見她那麼激動，我本能地只想逃走，就好像身體被控制一般」，文在正面回應他和妻子的衝突，這很好，我需要繼續在不冒犯他們的同時，去澄清他們行為之下那未被看到的情緒和渴望。

「曉雯你看，文正在勇敢地面對你的眼淚，你願意告訴他你的憤怒和眼淚，到底想告訴他什麼嗎？」

「我只想讓你知道，我其實真的很需要你。雖然我看上去很強勢，但我很脆弱。每次你不在乎我時，我覺得自己就像落在海中的空瓶一樣，一直飄零，那麼絕望，那麼渴望被你撿起。」

一點點地練習

「我並不是不在乎你，我。。。。」，文感到自己被誤解了，但當他準備解釋和爭辯時，我這個「交通警察」輕輕豎起食指打斷了他：「噓。。」，只有當曉雯的渴望和悲哀被文聽到和見證時，她才不需要讓憤怒幫助她喚起文的注意。

文很靈活地接納了我這個「婚姻交警」的建議，他開始試著練習，讓自己安靜地傾聽妻子的需要。此時，不一樣的一幕出現了，曉雯漸漸地安靜下來。她一邊擦著眼淚，一邊也靜靜地看著文，期待他的回應。

「我，我其實又何嘗不想安慰你呢？但每次看到你臉上的憤怒，我都感覺世界末日要到了。我驚恐，不知所措，我只能選擇逃避，因為那已是我能採取的唯一能保護我和你的方式。我多麼渴望你能真正的坐下來聽聽我的辛苦，我的無奈」，文眼眶濕潤。

「但每次你這樣沉默時，我只覺得更加想拉回你」，曉雯如斯說。

親密伴侶之間的相處，往往是如此的心口不一。在曉雯的憤怒之下，隱藏的是一顆期待被對文看到、理解和陪伴的心。但是，每當這份期待無法被看到時，她的第一反應是用憤怒與咆哮來試圖找回丈夫的注意，哪怕只有那麼一秒，哪怕讓她拋棄全世界什麼都不要，也在所不惜。而他，似乎也忘記了自己心中住著的那份柔軟，以及想要被妻子理解的渴望。面對妻子的憤怒，他本能地選擇用沉默來避免更多的傷害。兩人就這樣在每日的生活中，用攻擊對方的方式表達著自己對對方的渴望，看似不可理解卻又顯得那麼順理成章，看似動蕩卻也無法擺脫這種無奈的平衡。

但此刻，他們終於可以心口一致地向自己所愛之人說出自己那憤怒與「冷漠」的面具下隱藏的渴望。不再咫尺天涯，取而代之的是耐心的傾聽和回應，以及那份在自己的需要被對方聽到後，面對自己內心恐懼和渴望的勇氣。

過去與此刻的相遇

出於自己的好奇，我不禁問起為何曉雯習慣用憤怒作為自己的「小幫手」來喚起文的注意，而為何文會在衝突發生時自動邀請迴避這個武士來保護自己。

曉雯再次流淚，這個看似堅強的南方女孩兒告訴我，她來自一個動蕩的家庭，記憶中母親終日面對父親的冷漠，時而歇斯底里，以死相逼，時而極度沮喪，一言不發，「我從小受夠了媽媽情緒的反覆無常，她憤怒時會折磨我，低落時又對我不聞不問。除了吼叫，我找不到其它方法保護自己，也不知道除了憤怒還有什麼方法可以讓媽媽聽到我的需要」。而文的小家庭在大家族中受盡欺壓，從小父親在同胞面前的懦弱和忍氣吞聲，讓他學會了一條鐵律：沉默是金，只有忍耐才能生存，即使這種表面的和平讓人舉步難前，也無所謂。但是，時光的推移和世事的打磨，並未抹去他內心那份被尊重、認可和關注的渴望。

所謂命運的相遇往往就是如此讓人難以提防，就像重複自己父母和家庭的舞步一樣，當她的憤怒與他的沉默相遇時，過往的創傷被勾起。她開始用盡每一分氣力，每一個音符，想要讓他看到自己。但卻未曾發現，自己愈發用力，卻越達不到自己想要的幸福。而他，本以為退一步海闊天空，結果迴避換來的只是她更多的追逐。親密伴侶往往就是這樣的一追一逃，兩人都不快樂，但卻看似都習慣了這種追逐遊戲。

尾聲

但儘管如此，今晚他們在諮詢室內的表現依然散發著希望的光彩。起碼，他們倆都不是頑石，在我這個硬闖入的「婚姻交警」的面前，他們都願意嘗試一種新的溝通方式，那就是：聽到、承認、接納和見證彼此的渴望，然後，心口一致地告訴對方自己內心的柔軟和需要。這一夜開始，他們嘗試讓彼此的渴望和情緒，在親密之旅的單行道上交替通行。

我們的這次諮詢就此結束，本來與他們約好半年後當我再來這座美麗的城市時和他們再見，但因為各種原因，我失約了。。。

某日，我的郵箱收到一封陌生來信，落款是文和曉雯：與您一敘已有半年。這半年伴隨我們的不僅僅是改變後的喜悅、興奮和憧憬，還有反覆而帶來的迷惑和無助。雖然有時感到疲憊，但內心卻愈發充實。我們想親密之旅也許本就是如此，它布滿荊棘，很難讓人們毫無挑戰地成長。雖然不知未來還會經歷哪些波折，但我們都答應彼此，不管怎樣，都要為了幸福一天天的練習，練習listen a little more, smile a little more, feel a little more, express congruently a little more（多一份傾聽，多一份微笑，多一份理解，多一份心口相一）。不為其它，只為當初相遇時承諾給彼此的美好。

知識點：

親密溝通中需要的衝突性表達：幾乎每個人的內心深處都渴望在親密關係中，自己的需要能被看到，被認可，被接納。但這一願望要實現，也意味著我們要在一段關係中試著放下所有的防衛，坦誠自己的軟弱。這對於我們來說確實是一段既充滿憧憬，又充滿不確定性以及潛在傷害的旅程。當我們感到自己的需要沒有被聽到和看到時，最本能的反應便是用憤怒（戰鬥）或沉默（迴避）來保護好自己，這是我們在經歷依戀創傷（Attachment trauma）後正常的自我保護性反應，也即是「需要的衝突性表達」。此時，我們需要嘗試的是：直面和明了自己內心真正的渴望和需要，耐心地傾聽和看到對方的需要，然後清晰一致地表達自己的期盼。

正如文中夫婦所說，親密之旅布滿荊棘，但並不妨礙我們在這條路上一路向前，而前提之一便是少一些衝突性表達。願所有的渴望都被看到，所有的愛都能得到心口相一的表達，所有的伴侶都能在親密之旅中無問西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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