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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歌 | 四海狼煙美少年,壯烈殉國夏完淳

四海狼煙美少年——壯烈殉國的夏完淳

  明之將亡,不得不亡。世風澆薄,道德淪喪。上層士大夫們寡廉鮮恥,朝中文人愛錢,武人怕死,風尚相襲,華靡承蹈,以至於亡。帝國大廈傾覆之際,「瀟洒西園出聲妓,豪華金谷集文人」,雖然清軍鐵騎的蹄聲以及勢如燎原火的農民軍喊殺聲漸行漸近,明王朝的「中堅」們仍怡然觀望,文恬武嬉,不少人已經暗中與「虜」和「賊」暗中通款,隨時隨地準備獻城投附,準備好做異族或「新朝」的臣妾。朝代的更迭,於這些人來講,不僅僅不是身家性命與國家民族創傷的劇烈陣痛,反而是他們益加飛黃騰達的最佳契機。世態炎涼,爾虞我詐,勾心鬥角,忠奸泯渝,就是在這樣一個大偽季世,中華英豪勃勃不屈的精神,仍舊在不息地脈動。而秦良玉、夏完淳,正是這種精神承繼者的典範,一婦人,一孺子,捨身忘家,殞宗赴國,其大義凜然與堅定不屈的事迹,數百載之後思之,仍舊能使人拍案叫奇,目眥皆裂。

  明清交迭之際,壯烈殉國犧牲的仁人志士和儒生士大夫數以十萬計,但許多人均湮滅於歷史的煙塵之中。時至今日,國人百分之九十五的人知道雍正、康熙、乾隆、多爾袞以及「劉羅鍋」、紀曉嵐等清朝帝王及其臣僕,絕對不會有超過百分之五的人知道夏完淳——這位明末殉國的翩翩美少年。他犧牲時年僅17歲(虛歲),是集文才、人才、志氣於一身,千年才可一見的卓然英豪。

香蘭秀竹生雅庭

  ——夏完淳的生父與尊師

  清朝文人所修的《明史》,並無夏完淳傳。其父夏允彝附於《陳子龍傳》後,傳中在交待了夏允彝自殺後,只有這樣二十三個字交待了夏允彝之兄夏之旭以及夏完淳的結局:「(夏)允彝死後二年,子(夏)完淳、兄(夏)之旭並以陳子龍獄詞連及,亦死。」這些文人,吝於筆墨描述抗清英雄,竟把《明史稿》中本來已經描述得非常簡略只有一百多字介紹夏完淳性格、才能的字眼盡數削除。

  言及夏完淳,一定要先講他的父親夏允彝與他的老師陳子龍。

  夏允彝,字彝仲,松江華亭(今上海松江)人,崇禎十年進士出身。崇禎初年,大名士張溥在吳江把南北許多知名文社的負責人召集起來,其中包括江南應社、蘇州羽明社、浙西聞社、江西則社、中州端社等,結成新的「復社」。與「東林黨」相比,復社並不是一個卓然標格的政黨類型,它強調的是「以學救時,以學衛教」,而東林黨人在末期魚龍混雜,不少人「急功名、多議論、惡逆耳、收附會」,嚴重違背了孔子有關君子「群而不黨」的聖訓。後來,復社因其精神領袖張溥的去世而漸趨衰落。夏允彝自開爐灶,成立了新的師生相傳的「幾社」,詩文酬和,社友們互相以文章道德激勵。

  夏允彝的仕途很短暫,「真官」只作過福建長樂縣令,時間約五年左右。在官期間,他治績優秀,成為當年由吏部點名表揚的全國政績突出的七位「優秀」知縣之一,並受崇禎皇帝親自接見。可惜,由於母親病逝,他只能丁母憂回老家守喪。

  崇禎十七年(1644年),明朝滅亡,夏允彝急忙拜謁史可法,商議恢復大計,由於南明弘光政權的迅速崩潰,夏允彝才不獲展,在林野鄉間仍舊想有所作為。當時清朝在江南的統治還不穩固,義師紛起,明朝殘餘軍事力量散落其間。於是,夏允彝暗中寫信給自己從前的學生、明朝江南副總兵吳志葵,商量準備合兵攻取蘇州,然後收復杭州,再進兵南京,以圖保有明朝江南半壁河山。也就是在那時,年僅十五歲的夏完淳匆匆完婚後,馬上和父親一道加入戎旅軍中。可惜,吳志葵無長遠謀略,軍將多懈怠貳心,蘇州城不僅未被攻下,這些殘明的烏合之眾,也大敗四潰。

  壞消息一個接一個傳來,夏允彝反而變得愈加平靜,他決定要自殺殉國。鄉人勸他可以趁亂渡海去他曾任地方官的福建,招納兵馬,再圖恢復。夏允彝考慮再三,沒有同意,怕舉事再敗以至於蒙羞萬世。松江清軍主將早聞夏允彝大名,表示只要他出山,一定給大官作。清將還表示,即使夏先生不願新朝為官,出來見一面也行。夏允彝以「貞婦」自比,明白無誤表達了自己不事二朝的決心。

  他給好友陳子龍等人寫信交待後事,然後平靜與家人言別,並特意把未完成的文集《倖存錄》交予獨子夏完淳手中,叮囑他毀家餉軍,精忠報國,代父完成恢復明朝的志願。然後,夏學士投松江塘自殺。《明史》上講他「自投深淵以死」,實乃誤記。夏允彝自殺時,其兄、子、妻妾家人,皆肅穆哀慟地立於水濱觀視。松塘水淺,只達夏允彝腰身以上,這位大才子生生埋頭於水中,嗆肺而死,他背部的衣衫都未沾濕,生殉了他的大明朝。

  彼情彼景,身為兒子的夏完淳肝膽欲裂,目睹父親剛烈死狀,他也更加堅定了必死報國之心。

  至於陳子龍,他與夏允彝乃同年進士,也是當時鼎鼎大名的文學家。本來,陳子龍想與夏允彝同死,但夏允彝以母妻託付於他,他本人又有九十老祖母需要贍養,故而忍死待變,割發為僧隱於鄉間。明宗室魯王監國時,陳子龍暗中接受魯王的任命,與夏完淳一起策動清朝的松江提督吳勝兆反清。然而天不祚明,兵變失敗,不僅吳勝兆被殺,陳子龍本人也被逮捕。在押解至南京的途中,陳子龍終於作出了與其摯友夏允彝一樣的人生選擇:跳水自殺殉國。

  生父尊師,這兩位忠烈楷模,在少年夏完淳淚水模糊的目光中,逐漸幻化為千古仁人志士的終極典型。

黃花白草英雄路

  ——夏完淳不屈殉節

  夏完淳,字存古,號小隱。是夏允彝的妾生子,也是他惟一的兒子。這位英雄天分極高,小時就是個神童,五歲即熟諳儒家典籍,七歲能文,八歲能詩,九歲即印刻文集《代乳集》行世。

  觀夏完淳十三歲之前的作品,柔媚秀麗,清婉韻致,仍不脫晚明文人流俗:

  秋色到空閏,夜掃梧桐葉。誰料同心結不成,翻就相思結。

  十二玉闌干,風動燈明滅。立盡黃昏淚兒行,一片鴉啼月。

  (《卜運算元·斷腸》)

  幾陣杜鵑啼,卻在那,杏花深處。小禽兒,喚得人歸去,喚不得愁歸去。

  離別又春深,最恨也,多情飛絮。恨柳絲,系得離愁信,系不得離人住。

  (《尋芳草·別恨》)

  明朝滅亡後,親歷戎旅,又目睹父親的自殺殉國,悲慟欲絕的夏完淳上書當時在紹興的魯王政權,要求予父親以贈謚。魯王愛惜夏完淳如此年輕又如此對大明忠心,立授他「中書舍人」一職,贈夏允彝「右春坊右中允」,謚「文忠」。這一切,均極大鼓舞了身在江南的夏完淳抗清復明的勃勃鬥志。

  不久,聽聞太湖一帶活躍著吳易領導的「白頭軍」(這支隊伍的兵士皆以白布纏頭作標誌,以此為明朝「戴孝」),夏完淳喜出望外,連忙與老師陳子龍一起攜家中所有金銀奔赴軍中,並充任吳易的參軍。

  吳易,字日生,進士出身,吳江人,曾為復社的活躍分子,能詩善文,又喜讀兵。北京陷於李自成的時候,他正作為候補官員在京內,幸虧有大德知一禪師相助,吳易有幸從東便門逃出。後來,由史可法推薦,吳易在福王政權中有了一個「職方主事」(類似軍政委)的官職。他離開揚州外出籌集糧餉時,揚州陷於清軍之手。清軍又很快佔領了吳易的老家吳江。縣丞朱國佐降清,並斬殺了痛罵他賣國的學生吳鑒。吳易聞之大怒,率數人突入縣衙,活捉朱國佐,在吳鑒靈前殺掉了這個敗類後,宣布反清。興兵之初,吳易的「白頭軍」發展迅速,不少昔日當地的水賊頭目如「赤腳張三」等人紛紛入伙,在民族矛盾上升到社會最主要矛盾的關頭,這些人由「賊」而變成「官軍」,在遼闊的太湖水面上給予清軍沉重打擊。「白頭軍」最漂亮的一仗是「分湖大捷」,殺敵三千多,斬清中下級軍官二十多名,獲戰船五百餘艘。當然,這種暫時的勝利,主要原因也在於當時清軍沒有有效組織起過硬的水軍,水戰外行,故而使得「白頭軍」大逞神威。

  勝訊傳出,南明的隆武政權和魯王朝廷均派人攜帶「詔書」而來,對吳易加官晉爵,視為中興大將。飄飄然之餘,吳易與「白頭軍」將領們開始輕敵。許多水賊出身的將卒本性畢露,四處剽掠。清軍方面,卻加緊準備。海鹽一戰,「白頭軍」大敗,夏完淳也因軍敗與吳易等人走散。至於陳子龍,他在海鹽之戰前已經看出吳易手下烏合之眾難成大事,便以籌餉為名離開了「白頭軍」,想另行發展。

  吳易軍敗後,其父、其妻、其女均投湖自殺,以免被清軍俘虜受辱。吳易本人逃入湖中,仍舊堅持抗清鬥爭。

  1646年夏,吳易聽人風傳清朝任命的嘉善知縣劉肅之想「反正」,便派人與之聯絡。孰料,這劉知縣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地降清,他之所以散布自己想「反正」,無非是想誘執吳易。見吳易自己送上門,劉肅之立刻派人持信來複,邀請吳易來縣衙赴宴。吳易不疑有詐,只帶隨從數人來會。「鴻門宴」入易出難,劉肅之早就通知大批清兵埋伏,待吳易一入門,立即逮捕了這位「白頭軍」領袖,很快送往杭州處死。

  吳易為人雖屬輕率無遠略之人,但大節不虧,慷慨歸刑,並作《絕命辭》:

落魄少年場,說霸論王,金鞭玉轡拂垂楊。

劍客屠沽連騎去,喚取紅妝。

歌笑酒爐旁,築擊高陽,彎弓醉里射天狼。

瞥眼神州何處在,半枕黃粱。

成敗論英雄,史筆朦朧,與吳霸越事匆匆。

盡墨凌煙能幾個,人虎人龍。

雙弓酒杯中,身世萍逢,半窗斜月透西風。

夢裡邯鄲還說夢,驀地晨鐘。

  夏完淳聞訊,立即白服以往,在吳江為吳易起衣冠冢,與文人同道哭吊,賦《吳江野哭》、《魚服》二首詩歌,祭奠吳易,表達了復仇雪恨的決心:

江南三月鶯花嬌,東風系纜垂虹橋。

美人意氣埋塵霧,門前枯柳風蕭蕭。

有客扁舟淚成血,三千珠履音塵絕。

曉氣平連震澤雲,春風吹落吳江月。

平陵一曲聲杳然,靈旗慘淡歸荒煙。

茫茫滄海填精衛,寂寂空山哭杜鵑。

夢中細語曾聞得,蒼黃不辨公顏色。

江上非無吊屈人,座中猶是悲田客。

感激當年授命時,哭公清夜畏人知。

空聞蔡琰猶堪贖,便作侯芭不敢辭。

相將灑淚銜黃土,築公虛冢青松路。

年年同祭伍胥祠,人人不上要離墓。

(《吳江野哭》)

投筆新從定遠侯,登壇誓飲月氏頭。

蓮花劍淬胡霜重,柳葉衣輕漢月秋。

勵志雞鳴思擊楫,驚心魚服愧同舟。

一身湖海茫茫恨,縞素秦庭矢報仇。

(《魚服》)

  1647年早春時分,得悉清朝任命的蘇松提督吳勝兆要反正的消息,少年夏完淳馬上萌發了巨大的恢復希望,急忙為吳勝兆與浙東義師牽線搭橋,積極準備待事發時本人親自參加戰鬥,做決死之戰。吳勝兆(這名字就不好,「無勝兆」也)謀泄,其手下將領搶先一步把他的計划上告清廷。吳勝兆一卒未出,身已成擒。而浙東方面,屋漏偏遭連夜雨,義師水軍剛離岸,颶風忽至,大部分人被淹嗆而死,潰不成軍。清廷對吳勝兆一案十分重視,四處抓人,陳子龍等人首先遭到逮捕。押送途中,陳子龍投水殉國。

  夏完淳喉中咸淚和血吞。由於他本人也在清政府通緝名單中,便一度曾匿藏於其岳父錢旃在嘉善的家中。1647年夏,他決定渡海加入魯王政權軍隊。夏完淳至孝之人,臨行前,他回鄉間老家探望嫡母和生母,準備與二老告別之後再出發。清廷眼線多多,夏完淳甫一回家,即為人偵知。清廷人馬俱至,逮捕了這位少年英雄。由於他是朝廷重犯,被立刻押赴南京受訊。

  在南京受押的八十天,是少年英雄夏完淳人生旅途的最後八十天。其間,他不僅智斗明朝降臣洪承疇,巧妙羞辱了這名清廷鷹犬,並且自激自盛,賦詩寫詞多篇,表達了他「今生已矣來世為期」的衝天豪情和「家國之仇未報」的遺恨。

  被羈之初,夏完淳作《採桑子》一詞,從內心深處抒發了他的亡國之愁:

  片風絲雨籠煙絮,玉點香球。玉點香球,今日東風不滿樓。

  暗將亡國傷心事,訴與東流。訴與東流,萬里長江一帶愁。

  清廷主持江南一帶招撫的第一把手乃洪承疇。他聽說夏完淳與其岳父錢旃被抓,很是得意,便想親自勸降這翁婿二人,此舉不僅能為清朝主子招納「人才」,又能給自己臉上貼「慈德」金粉。

  南京舊朝堂上,洪承疇高坐,喝問下面被提審的夏完淳:「汝童子有何大見識,豈能稱兵犯逆。想必是被人矇騙,誤入軍中。如歸順大清,當不失美官。」

  夏完淳不為所動,反問洪承疇:「爾何人也?」

  旁邊虎狼衙役叱喝:「此乃洪大人!」又有獄吏在其旁低聲告之:「此乃洪亨九(洪承疇)先生。」

  夏完淳佯作不知,厲聲抗喝:「哼,堂上定是偽類假冒。本朝洪亨九先生,皇明人傑,他在嵩山、杏山與北虜(清軍)勇戰,血濺章渠,先皇帝(崇禎帝)聞之震悼,親自作詩褒念。我正是仰慕洪亨九先生的忠烈,才欲殺身殉國,以效仿先烈英舉。」

  獄吏們此時很窘迫。洪承疇在上座面如土灰。上來一人,厲聲叱喝夏完淳:「上面審你的,正是洪經略!」

  夏完淳朗聲一笑:「不要騙我!洪亨九先生死於大明國事已久,天子曾臨祠親祭,淚灑龍顏,群臣嗚咽。汝等何樣逆賊醜類,敢托忠烈先生大名,穿虜服虜帽冒充堂堂洪先生,真狗賊耳!」

  洪承疇汗下如雨,嘴唇哆嗦,小英雄字字戳到他靈魂痛處,使得這個變節之人如萬箭攢心般難堪、難受。食祿數代之大明重臣,反而不如江南一身世卑微的十六歲少年,真讓人愧死!(類似故事也發生在同吳易一起被抓的「白頭軍」領導人孫兆奎身上,他被押南京後,也是洪承疇主審。孫兆奎輕蔑地笑問堂上洪大人:「我們大明朝也有一個犧牲的先烈叫洪承疇,您不會與那位大人同名吧?」狠狠羞辱了洪承疇。)

  忽然,一旁因久受嚴刑而勉強支撐的夏完淳岳父錢旃力竭跌倒,伏地不起。夏完淳見狀,忙上前扶起岳丈,厲聲激勵道:「大人您當初與陳子龍先生及我完淳三人同時歃血為盟,決心在江南舉義抗敵。今天我二人能一同身死,可以慷慨在地下與陳子龍先生相會,真是奇大丈夫平生之豪事,何必如此氣沮!」聽女婿如此說,錢先生咬牙挺起,忍耐奇痛。

  洪承疇默然久之,只得揮揮手,今士卒把二人押回牢獄。然後,上報清廷,擬判處夏、錢二人死刑。

  上述種種歷史的細節,不見於清朝御用文人「官修」的史書。而是出於被乾隆帝「御封」為「貳臣」的明末大才子屈大均著作《皇明四朝成仁錄》中。這位苟全性命於亂世的投機文人,自身道德深玷大污,但他內心中對全忠全義的英雄,也不由自主流露出熱切的渴慕和深刻的崇敬。

  深知自己來日無多,夏完淳在獄中寫下了他那篇流傳千古的《獄中上母書》,派人轉送老家的嫡母盛氏與生母陸氏:

  不孝完淳,今日死矣!以身殉父,不得以身報母矣!

  痛自嚴君見背,兩易春秋(嚴君:對父親的敬稱。見背:去世)。冤酷日深,艱辛歷盡。本圖復見天日,以報大仇,恤死榮生,告成黃土。奈天不佑我,鍾虐明朝,一旅才興,便成齏粉。去年之舉(指自己於前一年入吳易軍抗清。他兵敗後,隻身流亡,歷盡艱危),淳已自分必死,誰知不死,死於今日也!斤斤延此二年之命,菽水之養(指對父母的供養。《札記·檀弓下》:「啜菽飲水盡其歡,斯之謂孝。」),無一日焉。致慈君托跡於空門,生母寄生於別姓,一門漂泊,生不得相依,死不得相問。淳今日又溘然先從九京(九泉),不孝之罪,上通於天。嗚呼!雙慈在堂,下有妹女,門祚衰薄,終鮮兄弟(意思說家門衰落,福澤淺薄,又無同胞兄弟)。淳一死不足惜,哀哀八口,何以為生?雖然,已矣!淳之身,父之所遺;淳之身,君之所用。為父為君,死亦何負於雙慈?但慈君推干就濕(推干就濕:是指母親把乾燥處讓給幼兒,自己睡在幼兒便溺後的濕處。形容為人母者養育子女的辛勞。語出《孝經援神契》:「母之於子也,鞠養殷勤,推燥居濕,絕少分甘。」),教禮習詩,十五年如一日;嫡母慈惠,千古所難。大恩未酬,令人痛絕。

  ……嗚呼!大造茫茫,總歸無後。(倘若)有一日中興再造,則廟食千秋(享受廟祭),豈止麥飯豚蹄(指祭祀一般死者的食品。)不為餒鬼而已哉!……兵戈天地,淳死後,亂且未有定期。雙慈善保玉體,無以淳為念。二十年後,淳且與先文忠為北塞之舉矣(出師北伐,驅逐滿清。這句話意思是講自己死後再度轉世為人,仍要與其父在北方起兵反清。)

  ……語無倫次,將死言善(語出《論語·泰伯》:「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言善,指說話真誠不欺。)。痛哉,痛哉!

  人生孰無死,貴得死所耳。父得為忠臣,子得為孝子,含笑歸太虛,了我分內事。大道本無生,視身若敝屣。但為氣所激,緣悟天人理。噩夢十七年,報仇在來世。神遊天地間,可以無愧矣!

  1647年,九月秋決,夏完淳等三十多名抗清義士在南京西市慷慨就義。手提鬼頭大刀、凶神惡煞般的劊子手,面對昂然站立的這位面容白皙、姣好的十六歲美少年,他那殺砍掉無數人頭的雙手,也不由自主地發顫發抖,最終只能閉眼咬牙才敢砍下那一刀……

面對英烈慚煞人

  ——審訊夏完淳的洪承疇

  府署之內,洪承疇呆坐太師椅上,眼望無盡的虛空,嘆息自己的一生,悔愧難當,深知自己再也無法對過去的歷史做出選擇。

  遙想松錦戰役時的洪承疇,雖然遭遇大敗,仍舊率數千明軍死守松山孤城,孤注一擲,誓死以待明朝援軍。在極其艱苦的條件下,明軍忍受著飢困折磨,缺衣少葯,洪承疇率曹變蛟、丘民仰等將領,堅拒清軍誘降,堅守長達半年之久。

  由於外無援軍,城內日久糧盡,出現人人相食的現象。叛將夏成德終於經受不住富貴誘惑,在崇禎十五年(1642年)二月十八日深夜開門投降,清軍一擁而入,攻陷松山。

  清軍此次收穫很大,不僅活捉了洪承疇,還活捉了祖大壽(當時在錦州守城)的三個弟弟和巡撫丘民仰、總兵曹變蛟、王廷臣等高級官將。

  當時,清軍強迫眾人剃頭投降,包括洪承疇在內,諸人誓死不降,表示說:

  「我等乃堂堂大明天朝大臣,趕緊殺掉我們!如不然,我們自己也會自殺殉國。」

  三月四日,皇太極下令把洪承疇、祖大樂(祖大壽之弟,清朝故意縱放祖大壽另外兩個弟弟回錦州)幾個人押送盛京。對明朝巡撫丘民仰以及總兵曹變蛟和王廷民,下令就地處決。這三位英雄忠心凜凜,含笑臨刑,為大明朝揮灑了最後一滴鮮血。

  三月下旬,洪承疇被押至盛京後,仍舊挺頸臨刃,拒不降清。為求速死,他蓬頭跣足,日夜在牢中大罵不止。其間,他還曾絕食七天,最後熬不過饑渴,重新進食。

  一般史書上都講,1642年二月十八日松山被陷洪承疇被擒時就降清,其實是弄錯了日期。一直到四月十六日,直到在錦州投降的明將祖大壽等人齊集瀋陽時,洪承疇仍舊沒有向清朝投降。

  不知為什麼,洪承疇被關押到五月四日後,卻忽然主動表示投降。皇太極聞言極喜,生怕洪承疇夜間反悔,立刻派宮中剃頭師為這位明朝督帥剃頭。這樣一來,洪承疇從「內容」到「形式」,真正歸降清朝。

  五月初五日,皇太極在瀋陽皇宮內舉行了隆重的受降儀式。洪承疇、祖大壽兄弟等人,在庭院行三拜九叩之禮,向皇太極行禮。

  祖大壽等人早已清發清服,洪承疇剛剛剃頭還不習慣,他戴頂清朝的氈笠,身穿明朝衣服,看上去不倫不類。

  皇太極見此,趕忙命令左右為這位明朝的著名文臣趕製清朝官服。

  儀式結束後,皇太極「親切」接見了這些明朝降臣降將。按從前在明朝的官職尊卑,洪承疇坐於東邊側席之首。

  當時,皇太極愛妃剛死不久,心情不是很好,只是問了洪承疇「年紀多大」、「日本人與南朝是否有往來」等閑事,茶罷而出。也就是說,由於洪承疇等人畢竟是大敗後被迫降附,皇太極對他們的態度不是非常積極,只是想利用他們的降附擴大影響,鎮服餘人。接見後,皇太極嚴派軍兵看管這些新降臣,實際上形同軟禁。

  有關洪承疇降清,有不少「版本」,最流行的,一是范文程勸降,二是皇太極親自勸降感化。

  所謂范文程勸降,講他偷窺洪承疇時,見這位明朝督師一人在獄中抖撣身上灰塵,便向皇太極進言說:「洪承疇必不能死,一衣尚惜,況其命乎!」但是,此說無據,也不知《清史稿》從哪淘來這樣的「資料」。

  所謂「皇太極感化勸降」,這條資料來源自滿洲貴族昭璉的筆記《嘯亭雜錄》中的《用洪文襄》一條,原文活靈活現,描寫得頭頭是道:

  (洪承疇)誓死不屈,日夜蓬頭跣足,罵詈不休。文皇(皇太極)命諸文臣勸勉,洪(承疇)不答一語。上乃親至洪(承疇被押之)館,解貂裘與之服,徐曰:「先生得無冷乎?」洪(承疇)茫然視上久之,嘆曰:「真命世之主也!」因叩頭請降。上大悅,即日賞賚無算,陳百戲以作賀。諸將皆不悅,曰:「洪承疇一羈囚,上待之何重也!」上曰:「吾儕所以櫛風雨者,究欲何為?」眾曰:「欲得中原耳!」上笑曰:「譬諸行者,君等皆瞽目(瞎子),今獲一引路者,吾安得不樂也!」眾乃服。

  正因為寫這一筆記的作者乃「鐵帽子王」禮親王昭璉,所以大家皆信以為真。其實,仔細忖度,這位禮親王乃乾隆時代人,一個文學愛好者,他筆記所記,非親歷實事,小說家言而已。

  首先,由於1641年秋天皇太極寵妃宸妃剛剛病死,這位多情皇帝哀不自勝,飲食不思,從個大胖子變成半瘦子,在國內嚴禁飲酒作樂等一切「娛樂活動」,所以,他不可能有那麼好心情去親自入囚獄見洪承疇,更不可能在洪承疇投降後大陳百戲來作樂慶祝。

  據《清太宗實錄》記載,由於皇太極見洪承疇等之後沒有「賜宴」,他還特意派人向對方解釋說:「不賜宴於爾等,非為慢待,乃因宸妃之喪未過期也。」

  其實,皇太極對於洪承疇如此高規格的文臣投降,內心中不是很爽。從前,明朝太僕寺少卿張春被關押多年,仍舊至死不降。所以,對待剛剛關押數月即降的洪承疇,皇太極不得不嘆:「昔日我陣前擒獲張春,亦曾恩養,終不為朕效力,一無所成而死,爾慎之,莫效張春!」其實,言外之意,是嘆息張春的不屈與洪承疇的降附。

  同為文人,一個軟弱無骨,一個始終凜然不屈,洪承疇與張春,分別構成了明朝大臣的恥辱柱和紀念碑。

  明廷方面,接到洪承疇被擒消息後,焦急萬分。寧遠的明朝守將吳三桂數次發塘報入京,均稱洪承疇「誓死不屈,只求速死」,但也確實證明他還沒有死。

  崇禎帝從本能上感覺,認定洪承疇如此一個知書達理又受恩甚重的文臣,一定會壯烈殉國,所以他馬上下旨要吳三桂確察消息,準備大張旗鼓對「死難」的洪承疇加以旌表,以勵士氣。

  真正勸皇太極爭取洪承疇這樣人物投降的,不是范文程,而是在清軍中服務很久的降臣張存仁,他對皇太極講:「洪承疇等明朝文官為我們效力,則崇禎帝必視文臣如草芥,此後文臣必不敢貿然出外督帥當負重任;武職如祖大壽輩為我們所用,崇禎帝必視武臣為草芥,日後明朝武將也不願為明朝效力!」而且,他進一步對皇太極解釋說:「只要明朝大臣向我們歸降,明廷必根據法律殺其一家。我國留其一身,明朝殺其一家,則降臣歸志更堅!」借刀殺人之計,陰險至極,匪夷所思。

  洪承疇的家人陳應安受洪家所託,在六月初向明廷報告,說他家主人「義不受辱,罵賊不屈」,已經被清軍碎剮處死,但此家僕並未隨洪承疇去遼地,所以明廷仍不能確定洪承疇的生死。

  崇禎帝雖是沉猜多疑之君,但為激勵臣節,鼓舞士氣,不久就下詔為洪承疇、丘民仰、曹變蛟、王廷臣等人建立祠廟。為此,他親臨致祭,當壇痛哭,如此哀榮,洪承疇這位已經降清的文臣都「生享」了。

  至於所謂崇禎帝在親祭時聽到洪承疇仍舊活著就取消祭奠的說法,是日後的清朝乾隆帝為取笑洪承疇偷生怕死,故意派人在《通鑒輯覽》中偽造的。皇帝為搞宣傳造假,也只有乾隆這個附庸風雅之君有此閒情逸緻。

  也就是說,迄至崇禎帝臨死,他一直都認為洪承疇早已「壯烈殉國」了,是大明大大的忠臣。

  清人筆記《廣陽雜記》(作者劉獻庭)記載洪承疇入北京後,從福建接其老母來京。其母見此叛降逆子,揮杖大罵:「汝來迎我,將使我成為旗下老婢嗎?我要打死你這惡人,為天下除害!」

  這種記載,文人小說耳,無非是宣洩忠奸大義罷了。真實情況是,順治四年(1647年)洪老太太被洪承疇接到南京,母子歡聚。而後,老太太一身清朝貴婦裝束,乘船回閩地享福,五年後才病死。

  真正看不起洪承疇的親人,乃其三弟洪承畯,此人在其兄洪承疇府第近旁的廟宇牌匾上大題四字:「大無蓮心」,譏諷其兄對明朝「大無良心」。

  所以,相比世受國恩、身居要職的洪承疇,十七歲美少年夏完淳之報國精忠,猶顯偉大、壯烈。

  歷史有時真是有些荒謬的意味。一百多年後,1775年,即乾隆四十年,總愛賣弄文采和進行歷史「翻案」的乾隆帝下詔,承認明末抗清諸臣「茹苦相隨,捨生取義」的辛勞,頒布《欽定勝朝殉節諸臣錄》,對夏完淳、夏允彝、陳子龍以及一大批明朝的忠臣義士予以「一體旌謚」。由此,昔日清王朝的危險敵人,一變為全忠全孝的大節無虧之人,而洪承疇、祖大壽等曾「事兩朝」的「元戎」們,統統進了《貳臣傳》。

  自乾隆四十年起,夏完淳的生前詩文得以公開刊印、流傳,《夏節愍全集》等書紛紛面世,其上千首詩、文、信函,均得以輯成發表。可笑又可嘆的是,與夏完淳同時代的投附清朝的明末大文豪、大名士們,包括撰寫夏完淳第一手資料的屈大均,都被乾隆帝加以痛詆和譏諷:「至於錢謙益之自詡清流,忝顏降附;及金堡、屈大均輩之幸生畏死,詭托緇流,均屬喪心無恥。若輩果能死節,則今日亦當在予旌之列。乃既不能捨生,而猶假(借)語言文字以自圖掩飾其偷生,是必當明斥其進退無據之非,以隱殛其冥漠不靈之魂!」

  清朝學者庄師洛所作之詩,最能為夏完淳這位少年英雄蓋棺定論:

天荒地老出奇人,報國能捐幼稚身。

黃口文章驚老宿,綠衣韜略走謀臣。

湖中介義悲猿鶴,海上輸忠啳鳳麟。

至竟雨華埋骨地,方家弱弟可同倫。

  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底,在詔令國史館修編《明季貳臣傳》時,這位老爺子已經明白無誤地把對「我大清」有赫赫功勛的洪承疇、祖大壽、馮銓等一批人打入另冊,其意在於「崇獎忠貞」,「風勵臣節」:

  ……因思我朝開創之初,明末諸臣望風歸附。如洪承略以經略表師,俘擒投順;祖大壽以鎮將懼禍,帶城來投。及定鼎時,若馮銓、王鐸、宋權、金之俊、黨崇雅等,在明(朝)俱曾躋顯鐵,入本朝(清朝)仍忝為閣臣。至若天戈所指,解甲乞降,如左夢庚、田雄等,不可勝數。(當時)蓋開創大一統之規模,自不得不加之錄用,以靖人心,以明順逆。今事後憑情而論,若而人者皆以勝國(明朝)臣僚,乃遭際時艱,不能為其主臨危授命,輒復畏死幸生,忝顏降附,豈得復謂之完人!(他們)即或稍有片長足錄,其瑕疵自不能掩。若既降復叛之李建泰、金聲桓,及降附後潛肆詆毀之錢謙益輩,尤反側僉邪,更不是比於人類矣。……朕思此等大節有虧之人,不能念其建有勛績,諒於生前;亦不能因其尚有後人,原(宥)於既死。今為準情酌理,自應於國史內另立《貳臣傳》一門,將諸臣仕明及仕本朝名事迹,據實直書,使不能纖微隱飾,即所謂雖孝子慈孫百世不能改者……此實乃朕大中至正之心,為萬世臣子植綱常!

  在痛詆「貳臣」們的同時,乾隆帝對於清朝開國之初那些與其祖先馳馬援弓、浴血死戰的明臣明將,如史可法、劉宗周、孫承宗、盧象升等人,大加贊詡,表揚這些人「遭際時艱,臨危受命」,均可稱為「一代完人」,即使對於稍後「負隅頑抗」的南明諸臣,包括夏允彝、夏完淳父子,乾隆帝也稱他們是「忠於所事」,乃捨生取義的英雄。這些人,皆入《勝朝殉節諸臣錄》,可謂是萬世流芳。

  清初努爾哈赤、皇太極之屬,他們對漢文化的吸收,更多來自《三國演義》、《水滸傳》這樣的話本子小說,所以對關雲長這樣義薄雲天的人物極為崇敬。關羽成為「帝」(忠義神武關聖大帝),正是清朝順治帝所封。同時,他們對於歷史上的岳飛、文天祥等人也耳熟能詳,禮敬有加。當然,清朝全力使用洪承疇一類降臣是當時大勢所趨,這些鷹犬可以起到不可替代的作用,但內心深處,清朝皇帝和上層對這些人充滿鄙夷和不屑,特別是對告以南明永曆帝一朝虛實的孫可望,清朝當時雖給了他個「義王」的稱號,但沒過多久就在打獵途中把他當作獵物一箭射死,簡直就是不把他當人看待。相反,對於數位在滿洲興起的階段被俘不屈的明朝大臣,如巡按御史張銓、太僕寺少卿張春等人的大義凜然,清朝帝君們油然起敬,皇太極嘆息道:「我從史傳中得知文天祥事迹,以為是天降神人,今見張春,乃知文天祥確有其人啊!」。當然,皇太極也疑惑過,問漢人謀士范文程:「我見中原名將多矣,只要戰敗勢劣,大多倒戈投降,而那些文臣儒士,卻多不為所屈,殺身報國,此何原因?」范文程答:「文臣讀聖賢書,忠孝名節,皆其平生所學,所以才危而忘身,一心赴國難,此乃國家養士之報。」皇太極深以為然,並開始督促諸王貝勒宗室子弟及旗主貴族子弟學習儒家典籍。代代相承,至於乾隆。所以,這位清帝所展現出的「先進」歷史觀,恰恰是漢文化陶冶所致。

  「苟利國家,生死以之!」堂堂中華,數千年禮義廉恥之邦,長久以來支撐我們偉大民族屹立不倒的真髓,正是無數仁人義士胸中那一股浩然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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