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迎建:中國詩學之精神
中國詩源遠流長,中國詩學博大精深。自有文字以來即有詩。詩畫同源,是指在最高境界、道理層面相通,但與國畫不同,而國畫是以線條為工具、直接訴諸視覺的藝術。詩的派生物楹聯,產生於五代,現在楹聯在申請非物質文化遺產,但詩不需要申請,仍有很多人在寫詩,研究詩,詩走向復興,發揮她的活力。
為什麼有詩,因為人人有詩心,魯迅說:「凡人之心,無不有詩」(《摩羅詩力說》)。詩心是什麼,詩心不僅是仁心、良心,也是真善美的載體。我們在看到花鳥美麗時,能不讚歎嗎?萬物蕭條時能不生悲嗎?這是情之發動,情植根於心。司馬相如說:「賦家之心,苞括宇宙。」詩人之心也如此,詩心可以致廣大,盡精微,上可入宇宙,下可觀察草木之微,與天地相感應,相共振,與物和諧。人人有表達心聲的要求,詩是心聲的藝術化。詩心可役使萬物,萬物為我所用。詩從自然美、生活美中來,詩就在身邊,詩在生活中尋找,她沒有專利,並非精神貴族,平民、農民可以寫詩,武夫、將軍可以寫詩。詩沒有功利性,不要指望寫詩評職稱,拿稿費。但詩心需要培植、澆灌。
中國詩學的三個階段
第一個階段,言志與緣情。探索為何作詩的問題。
一曰詩言志,將蘊藏在心的志趣表達出來.。《尚書·堯典》:「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歌詠,詠,長言之,聲依其長言,律即音律調節。西漢毛萇《詩大序》發揮《尚書》之說:「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情動於中而形於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故「正得失,動天地,感鬼神,莫近於詩。」唐代孔穎達《詩大序正義》:「包管萬慮,其名曰心。感物而動,乃呼為志。」東周時期,士大夫搞外事活動,賦詩言志,引用的多是《詩經》,「微言相感。」避免直說。詩有教化功能,《毛詩序》說:詩要「經夫婦,成孝敬,厚人倫,關教化,移風俗。」
《詩大序》還提出詩史觀,即正變問題:「上以風化下,下以風諷上」;「王道衰,禮義廢,政教廢,國異政,家殊俗,而變風變雅作焉。」
與言志相關的還有養氣說,孟子說:「吾善養我浩然之氣。」此說引入詩學中,就是作詩要有涵養,吸納天地間精華,大自然的淑氣,多讀書,增加人的修養,待時而發。明代謝榛說:「自古詩人養氣,各有主焉。蘊乎內,著乎外,其隱見異同,人莫之辨也。」《四溟詩話·卷四》。清代沈德潛說:「文以養氣為歸,詩亦如之」(《說詩晬語》)。方東樹《昭昧詹言》卷一說:「觀於人身及萬物動植,皆全是氣所鼓盪。」「養氣」說引入詩學中,對詩的深厚、飛揚也不無助益。陳三立與樊山討論詩學時說:「要摶大塊陰陽氣,自發孤衾寤寐思。愈後誰揚摩刃手,鼎來儻解說詩頤。」(《樊山示疊韻論詩二律聊綴所觸以報》)。
我們從文天祥獄中正氣歌,到革命烈士鐵窗詩,就義詩,到天安門廣場詩歌運動,可以看到詩人言慷慨之志,使中國歷史燦爛的詩國天空,充盈一股浩然正氣,表達的是鼓舞人心向上的志。古代官方支持詩言志說,重在詩的政教作用與教化功能。溫總理最近引用南宋鄭思肖「一心中國夢,萬古下泉詩」(《德佑二年歲旦》)以言志。
西方詩歌起源於宗教,所以往往「詩言神」,作為西方詩歌的基本價值,往
往使人進入脫離現實的夢境,他們認為神是最自由最偉大的人,往往讚頌神的偉大,把讚頌神看作詩歌創作的首要任務。希臘神話與《荷馬史詩》便是其中典型之一。這是東西方文化背景的不同。
在詩言志觀念形成期,相應的還有毛詩大序提出詩之六義,風雅頌(風,民間詩歌;大小雅,士大夫之詩,頌,廟堂之樂,國歌),賦(直陳其事,描寫)比(比喻)興(以彼物興起此物,暗示,如「關關睢鳩,在河之洲」)。前三者講的是詩的三種類別,就內容而言。後三種是就詩的寫作方法而言。
孔子提出詩教說:《論語》:「子曰:「小子何莫乎學詩」;「不學詩,無以言」;「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興:啟發鼓舞;觀,觀察社會與自然,詩感於哀樂,緣事而發。即是事,可以說,詩風也反映了政事在民間的效果與作用、社會民風,漢朝置采詩之官,觀風俗之厚薄得失,用意即在於此,後世稱為採風。群,互相交流,切磋砥礪,加深友誼。怨,即發揮美刺作用,諷諭不良政治,讓人宣洩,疏導,同時讓當事者警覺,改正。這是詩教的綱領。
一曰詩緣情,西晉陸機在《文賦》中提出來:「詩緣情而綺靡。」「綺靡」是華麗的意思。詩依情而發,與後世說詩重在抒情意思差不多。這是強調詩的藝術本質。在他稍前時,有一個被他賞識的大臣張華,被鍾嶸評為「兒女情多」。他「先情後辭」,是緣情說的先導。人們說三國時詩多慷慨之氣,而晉、南朝詩多情。中國的詩重在抒情,敘事詩不發達,這與西方詩重在敘事不同,西方敘事詩如《荷馬史詩》,中國上古最長的也就是《離騷》,仍是重情之作。所以中國詩缺少長篇巨作。人有七情六慾,可以通過詩來表現來發泄。隋代王通《中說》中說:「薛收問曰:今之民胡無詩?子曰:「詩者,民之情性也,情性能亡乎?非民無詩,職詩者之罪也。」杜甫晚年有《偶題》中說:「緣情慰漂蕩,抱疾屢遷移。」
詩緣什麼情,如鄉國之思、男女愛情、時光流逝的悲秋之情、哀慟之情等。故歷來多愛情詩,悼亡詩,人們對時光的流逝,悲秋等莫不緣於情。
緣情與言志是中國詩學的兩個優良傳統,二者是相通相滲透的,相與補充,相為妙用的,而不是排斥的,只是側重面不同。言志雖言個人之志,也是民族價值理想中的志,從個人承擔的民族國家責任意義上說,詩言的是民眾之志,人民理想,個人建功立業的志向。只有表達熱愛自然的情志,熱愛人民的情志,愛國的情志,復興中華的情志,批判邪惡的情志,才是真正的詩人。「詩緣情」,即把個人對生活與現實的自由理解,個人對愛情與生命的渴望,通過詩直接表達出來。從個人生命自適意義上說,詩言志加上緣情就是言個人生命情態,表達詩人對自由美好生活的理解與追求。每人有表達志向、理想的要求,有情的宣洩,通過詩來表現。詩是感於物而訴諸於情感的表達與宣洩,以感於物為現實根源,達成情景交融。情要真而不可偽,歷代詩論關於真情之說也很多。所以「物——志——情」三位一體,構成以「感物吟志」、表現情感為基本特徵的中國古典詩歌美學的底層結構。這一層次在先秦至魏晉時期已經構成,比較簡單粗糙,詩學上是處於感興的階段,即人們認識到由感於物而興發情志。
第二個階段,進入自覺地探討詩歌藝術形象這一層面。詩的藝術精髓在「形象、形神」。先解釋形象等概念。形象是客觀物象與主觀情志相融而成,有一個對客觀外界、印象進行篩選與提煉並滲入作者主觀情志的過程。一旦形成之後,不同於原先的物體。就好比照相不等於國畫,所以往往有情景交融等說。它包括意象與意境諸說法。這一對範疇也是這一時期在取境與形象的基礎上逐漸形成的。意象略高於形象。更含有主觀情意。早在《易經·繫辭上》中說:「聖人立象以盡意,設象以盡情偽。」但此處所說的「象」指「卦象」,泛指事物跡象與徵兆,「意」指卦象所包含的意義,尚非詩學中的「意」與「象」。《莊子》中的「象罔」給人的啟示則是「得意忘言」。到了王弼則為「得意忘象。」後來人們將這一對概念引入詩學之中,認為意象乃意中之象,是人心營造之象。這就要比單純的物象或象高出一層意思。
《文心雕龍·神思》:「獨照之匠,窺意象而運斤。」與後世意象之涵義接近。意與象兩個要素通過語言媒介而進行感應、交融、契合的產物,意象是主觀情志與物象交融互滲的產物。是詩人傳達情感,表現思想、升華意志的基本方式。好的意象是完整、和諧、優美的,水乳交融、密不可分的。區別於物象,就在於它是經過作者情感過濾、打上主觀感情烙印的產物。意境是由一系列的意象所構成。詳言之,意象是一個個表意的典型物象,是主觀之象,是可以感知的,實在的,具體的。鮮活的意象,須詩人精心營造,運用多種修辭手法,有情思寄託,有靈動之態。杜詩中的「無邊落木」、「不盡長江」、「花近高樓」;陸遊筆下「無意苦爭春」的梅花;陳三立詩中的「禿柳」、「大月」「殘陽」、「疏燈」「啼鵑」等意象莫不如此。
由意象或意象的組合構成意境,意象是構成意境的手段或途徑。正確的把握,二者都需要想像,即形象思維。這就是說,在詩歌創作中,總是意象在先,意境在後。是先有一個個意象在作者的腦子裡,然後組合融合化為一種意境。我們現在所說的形象思維,是一種思維活動方式,即從詩學中脫胎而來。要求在思維中不脫離具體物體進行的形象創作。是要求生動可感的有聯想的一種過程。很類似古代詩論、詩話中談到的「詩思」。意境是詩人對人生對客觀世界有所感悟的某種心靈之境,植根於現實生活,以形象思維構築而成。
探討詩的藝術真諦,追求形象、意象這一過程是在六朝至唐宋時期完成的,表現人們對詩藝對詩之美的更自覺的追求。六朝時期,在玄學與佛學的推動下,詩與畫藝術走向自覺,藝術理論的成熟,「形象」這一概念的解釋已不再囿於自然現象,而要求高於現實,寫得形象,畫得形象,成為詩人追求的理想。這一時期相應的是各種詩的風格與派別形成。如陶淵明為田園詩派之祖,謝靈運為中國山水詩派之祖。詩論有鍾嶸的《詩品》,對人的品評。這一時期,繪畫也是如此,漢代人物畫為主,山水為背景,此時山水畫獨立,人為陪襯,體現人們對自然美的欣賞。到了唐代,司空圖有《二十四詩品》,不是評人,而是評藝術風格。在唐宋詩論中,存在大量的意、神、氣、骨、韻味、神思、興象、妙悟、興會等說法。陳子昂《與東方左史虯修竹篇序》中提到「興寄」「骨氣」。如王昌齡《詩格》中提出「物境」「情境」「意境」三境說。(物境,物象,自然景象;情境,人生經歷感受。意境與後世的定義不同,指想像中事物)。劉禹錫《武陵集紀》中說到「境生於象外。」皎然《詩式》「詩有四深」一則有「氣象氤氳」;「詩有七德」中有「風流」「精神」等說法。還有取境、重意、境象等。意在言外。
唐人的「興象」說,提出形象應具有「興趣」(啟發人的興趣)和托物喻情的作用。宋代把藝術形象是否具有一定的思想和意味作為最高審美標準,使「意象」說在文化史上成為對各個藝術門類都產生了重大影響的美學範疇。
形象,意象,涉及到形與神的問題。用通俗的話說,就是具體生動。形即物的形狀,是具體的,神即表現具體物象所呈現的精神實質。如果僅有形而無神,拘於形跡而無神,則不是藝術品。
蘇軾在《書鄢陵王主簿折枝二首》中道:「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賦詩必此詩,定非知詩人。詩畫本一律,天工與清新;邊鸞雀寫生,趙昌花傳神。何如此兩幅,疏澹含精勻;誰言一點紅,解寄無邊春。」要求畫得像僅是兒童之見。寫詩只知道寫出物象,就不是詩人。譬如今日有些人遊玩山水畫,只知道寫景,而景中沒有個人的見識與情感,那麼詩是不成功的。所以蘇東坡指出繪畫中藝術形象的創造並非以刻意模仿的「似」為標準,如果滯於物象就沒有意味了。應以「生」和「神」作為標準,才能獲得「無邊春」的藝術境界,這也是與詩的藝術形象取得「一律」之「本」。「神會」和「意會」是中國詩人與畫家創作高境界的要求,但「神」、「意」的獲得不是依靠藝術形象的所謂「真實」,而是要求詩人、畫家在對物象深刻認識的基礎上以自然的流露為妙,信手拈來,出神入化;藝術形象雖不似,卻能創造出形外之形,也就是不似而似,得畫外之情,畫外之神。當然僅神似無形似也不行,那就近於脫,所以中國詩學提出由形似走向神似,進而達到形神兼備,要求「不粘不脫,」「不即不離」,即不能太粘著物之形跡,也不能離開物自身。涉及至此,司空圖《二十四詩品》有「離形得似」之說,還有「虛實相生」「以形寫神」, 「以疏間密」「聲色兼備」諸說。所以中國詩學之精神,認為「形神兼備」是詩歌藝術形象創造所追求的目標和打動讀者的關鍵所在,要求藝術形象做到外表形狀與內在精神的完美統一,這也是中國傳統文化的藝術辯證法。
在中國藝術家眼中,詩中情與畫中意的創造都有賴於意象的獲得。這種藝術形象創造的共通之處,正是詩與畫並無根本區別的緣由所在,也就是古哲所說的詩畫同源。中國詩與畫都講究形神兼備,神似高於形似。講求得意忘象。藝術形象是藝術作品創造最基本的元素,也是區別於科學技術的基本特徵。形象的範疇及內容在歷史發展中是不斷發展和豐富的。形神說一直發展到王漁洋的神韻說。
現代著名美學家宗白華論古代畫,對此頗有感悟:「實先由形似之極致而超入神奇之妙境也。」(《藝境》34頁)
第三個階段,進入藝術境界。這是由國學大師王國維提出來的。其美學內涵,包括三個方面,一是詩歌創作以創造「意境美」為最高的審美理想;二是詩歌鑒賞以藝術境界為最高審美標準;三是詩歌評論以「境界」為最高批評準則。
王國維說:「文學之事,其內足以抒己,而外足以感人者,意與境二者而已。上焉者意與境渾,其次或以境勝,或以意勝,苟缺其一,不足以言文學。」(《人間詞乙稿序》)。又說:「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滄浪所謂興趣,阮亭所謂神韻,猶不過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為探其本也。」「言氣質,言神韻,不如言境界。有境界,本也。氣質神韻,末也。有境界而二者隨之矣。」(《人間詞話》)。詩有寫境,有造境。朱熹「等閑識得東風面,萬紫千紅總是春。」是描寫之境,將所見所聞真實地描繪出來。「擘天蒼峽吼奔雷,萬斛飛泉湧出來。斷梗枯槎無泊處,一川寒碧自縈迴。」是根據主觀意圖而借客觀物象的組合的造境。有有我之境,有無我之境,這也是王國維提出來的。是指各有偏重,歐陽修:「淚語問花花不語。」是有我之境。陶淵明:「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是無我之境。「無人之境,人唯於靜中得之;有我之境,於由動入靜時得之。故一優美,一宏壯也」。又比如「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是有我之境,「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是無我之境。他還有 「寫實家」與「理想家」等說法。還有假之古人的「借境」,由「漸而頓」的「三境」。即「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眾里尋他千百度,回頭驀見,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美在境界,這是王氏詩學的一個核心,他看準並把握了這個核心,如同禪僧所說的「截斷眾流。」因而比他的先輩嚴羽、王漁洋等,他有權利感到自豪。
境界說,體現傳統詩學向現代的轉軌,比傳統的形象、意境又上一台階。通常所說進入境界,與此說相近。據有人研究,認為他的境界說,借鑒了西方康德的「美的理想」「審美意象」說,叔本華的「審美靜觀方式」以及藝術「理念」說。從二十世紀初期至今天,在我國文藝界產生了廣泛而深遠的影響。
詩美與詩哲
大千世界,美無處不在,誠如荀子所說:「天之所覆,地之所載,莫不盡其美」(《荀子·王制》)。美在有心者之發現,詩心敏感者尤能感受。而當詩創作之後,詩又有其自身美,由上可知,詩是美的產物。
詩之美的特質,從形式上看,廣東李汝倫歸納為四大美人,即聲律美(讀來抑揚頓挫)、整齊美(成雙成組,字句同樣多少)、對稱美(對仗,詞性相同)、參差美(參差錯落,特別表現在詞),謂之閉花羞月、沉魚落雁。中華詩詞兩音節組成一個節奏,每個節奏單位相當為一個雙音詞或一片語,其音樂節奏與意義單位一致。五言詩三個節拍單位,七言詩四個節拍單位。如「離離原上草」,「落木千山天遠大」。均二二一、四三句法,但寫詩要講變化,僅如此則呆板,還有三一三句法,五二句法,二三句法等。
詩詞講究句式的基本整齊,語詞的平仄對仗。在語法上的不合邏輯,不妨礙詞句的對仗。如蘇東坡詩:「十日春寒不出門,不知江柳已搖村。」乃雲柳在村中搖。范成大詩:「葯爐湯鼎煮孤燈」。乃言煮於孤燈下。寫詩要審音辨字,大量的近義詞供選擇。詩發揮了漢字單音節、雙音節詞與以象形、形聲等方法造字的特點,講押韻、對仗。便於琅琅上口,吟誦起來,一唱三嘆,手舞足蹈。同時用韻與平仄,也便於記憶,可謂之結構均衡之妙、韻律抑揚頓挫之美。
不僅體現在對稱與抑揚的形式之美,還體現在詩風格上的的真善美。明代胡應麟更說到詩有莊嚴、沉著、高華、雄大、圓暢、變幻諸風格,體現為大千氣象美。他說:「莊嚴則清廟明堂;沈著則萬鈞九鼎,高華則朗月繁星;雄大則泰山喬嶽;圓暢則流水行雲;變幻則凄風急雨。一篇之中,一篇之中,必數者兼備,乃稱全美。」所以李汝綸所言四大美人又不全面。在詩內容上更有氣象美、意境美、含蓄美。唐代司空圖《二十四詩品》早就對詩的風格作了探索,如說「雄渾」是「返虛入渾,積健為雄,具備萬物,橫絕太空。荒荒油雲,寥寥長風。超以象外,得其環中。」杜甫詩:「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何等闊大胸懷。陸遊詩:「山河興廢供搔首,風雨縱橫亂入樓。」又是何等的憂國情懷。詩有意境美,意境美乃是將感情熔入客觀物象後所表達的一種境界美。意境之美,悟者自明。
何謂含蓄美,詩講婉曲,講跳躍,講省略,講虛實相生(畫也如此,要有遠近對比,要空靈)。須意在言外,給人想像空間,方能耐人尋味、餘味無窮。比喻誇張,才能讓你產生聯想。霧裡看花,別有神韻美,故忌直露,忌一瀉無餘。
其形式美與內在美相結合,這才是秀外慧中的美人。
詩的哲理性。詩蘊哲理、理趣,言此意彼,含蓄雋永,是詩的最上境界,也是從接受美學角度來說的。分為二種:一是詩人無意而與景相湊合而感悟的哲理,如老杜詩:「雞蟲得失無了時,注目寒江倚江閣」(《縛雞行》)」。意與景會,心領神會,意在言外。又《後游》詩中兩聯云:「江山如有待,花柳更無私。野潤煙光薄,沙暄日色遲。」與大自然悠然神會,一片清平溫和之氣。故《唐宋詩醇》評此詩云:「蓋其胸中自然流出,而意已潛會,所謂不涉理路,不落言詮者如此。」
宋人詩也有很多哲理,如王安石詩句云:「不畏浮雲遮望眼,只緣身在最高層」(《登飛來峰》)。說明站高望遠、高屋建瓴的哲理。辛棄疾的詞句:「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菩薩蠻·書江西造口壁》)。暗示潮流不可阻擋。
二是哲理詩人需要以詩表達其主觀理念,但必須是形象大於理念,需要詩的語言。顧隨將詩可劃分為覺、情、思。情為主,覺、思為輔,後兩者須經情的滲透與過濾,以情催動。「覺」大概是指理的覺悟,詩中說理,必須有情浸潤其中。
朱熹《觀書有感》云:「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向來枉費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前者表達求新求變的思想,必須不斷進行自我更新的道理。後者說明人做事必須遵循客觀規律,功到自然成。
現代馬一浮,浙江紹興人,大學問家,精湛儒學、佛學,也是一位偉大的哲理詩人,他的詩往往能表現出醇厚的哲理境界與趣味。他認為「作詩以說理為最難,偶然涉筆,理境為多」;「詩境從心得自由」;「吾道寓於詩。」論己作《丁丑除夕書懷》一詩,「沉痛不減老杜,而理境過之。」可見他追求己作有理境,以詩說法,蘊涵哲理。或感興為詩,道寓其間。狀物寫境,境智交融。哲理、人品、才華,三者在他詩中是有機地涵融在一起的。會通之際,尤多空靈微妙,把宇宙生命中的一切理、一切事的最深意義、最高境界呈露出來。
當代以治學廣博精深著稱的饒宗頤(1917—),字固庵,號選堂,廣東潮州人。任無錫國專教授,1949年後移居香港,香港大學終身教授。主張詩要寫出形而上,即寫出某種哲理意味。其詩無論是風雨江山,還是人情世態,隨意瀏覽,而悠然會心,信筆寫來,深得理致。往往超出現象層面,直入人生哲理的深處高處,故能富蘊理趣而充盈自在。他的詩後來走上蘊涵哲理的一路,與馬一浮詩風相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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