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河倒影 序──如夢的兩年-陳之藩文集
國家科學基金會每年從美國全國大學中選近百位教授到歐洲幾個著名大學去訪問。一九六九年,我很幸運的獲選。於是接洽劍橋大學。我給克路司教授寫了封信,他很快的回信說:他們每年在控制部門只接受一位;而該年度已選妥加利福尼亞柏克萊的一位教授作為訪問者。不過呢,在信上他又加上一句,你如果能來此作為學生,誰也阻攔不了你。
我當時覺得劍橋已沒有了希望,於是改洽倫敦大學。然後向一位曾留英在美執教的朋友商量。他說:「去倫敦大學做什麼呢?與美國的大學一模一樣。還是設法去劍橋。當這兩個老大學的學生是件很光榮的事。你查查多少名人的傳記,他們曾經要到牛津或劍橋去當Fellow,也就是研究生。」
於是,我又寫信給克路司教授,他這回寄的是一大堆表格。我打開一看,原來要做劍橋的研究生,是這麼難的事。但既不能去法國或德國,又不去倫敦大學,劍橋再難,也只有一試了。
克路司教授沒有想到我真會申請。所以第一天見了面,他就喜歡得在克萊爾學院請我喝酒吃飯,把我介紹給學院裏的朋友,於是照他的介紹,每個人都向我叫起陳教授來。而在我的屋子,釘上大牌子:「陳教授」。學生弄不清是怎麼回事,我自己也弄不清是怎麼回事。
最初的一兩個月,都是在看閒書,聊閒天中過去的。因為看到好多事都很新鮮,於是就一連寫了十篇「劍河倒影」寄給《中央日報》。嗣即接到好多朋友的信,其中有梁實秋先生的謬獎;林語堂先生的申論,還有好多朋友說:太好了,你又提筆寫散文了。
但是十篇寫完以後,我就覺得不太明白劍橋,有「出口便錯」的危險。於是多看些再說,可是越看得多,越不敢寫。雖然我那時整天看閒書,聊閒天,並沒有看我本行的東西,也並沒有寫出散文來。
劍橋之所以為劍橋,就在各人想各人的,各人幹各人的,從無一人過問你的事。找你愛找的朋友,聊你愛聊的天。看看水,看看雲,任何事不做也無所謂。在一九七○的前半年,我幾乎沒有看一本本行的書。好像壞學生放了假時的狀態。這時候,台北卻出現了《劍河倒影》的集子,除了那十篇散文外,還找出我未出國以前的幾篇文章,可能是那位店東的剪貼簿罷,大登廣告,出版了。不經同意替我出書,倒在其次;使人看來很不舒服的,是還寫了一段很輕浮的廣告,書裡面又是數不清的錯字別字。使我對那種無法無天的作風難過了好幾天。
於是,為辨正計,我又繼續寫了三篇,表示倒影尚未寫完,該集顯係盜印。這場無從打起的仗,使我苦惱了一陣,我又忙著在劍橋、在曼徹斯特、在倫敦講演去了。
一講演,就有提問題者,一提問題,就刺激出興趣來。我在曼徹斯特有一次講完,麥克法蘭教授提一問題,使我大感興趣。於是回到劍橋,又弄起本行來。等我第二次在劍橋報告時,克路司教授讓我把這個有趣的結果寫出來。我大概用了三四個月的時間,寫成了一本小書似的。
內容是有些創造性;我也是有兩三夜興奮得睡不著。但我們對創作性的東西,並不像劍橋的人那麼看重。只要是創見,他們就覺得好得不得了。可是如為繼續引申的東西,他們就覺得那不是劍橋應該做的。
所以,克路司教授比我還興奮。他把麥克法蘭教授找來,兩個人考起我來。一小時後,他說:我推薦你的論文到學位會去,作為哲學博士論文。如此,快到兩年的時候,完成了劍橋的哲學博士。
等到禮服店把我那套服裝送來,我確實很喜歡;因為那頂帽子,並不是尋常的樣子,是黑絨做的橫圈式加上金色的繩子。那個形狀,在莎士比亞的戲中是常見的。原來想寫二十篇的「劍河倒影」,因為這個博士學位給攪亂了。又寫了一篇之後,就是離開劍橋的時候了。二十篇的預想始終交不了卷,也只好算了。
此時,台中又出了新的盜印本,包括我那三篇一九七○年作的,印得更壞,錯字更多,到了一種不能看的地步。
這麼幾篇稿子,本沒有成集的可能,但在兩次盜印之後,文字已被誤植得不成體統;我還是負責把它印出來,以對得起對我的散文有偏好的讀者。
在劍橋的好幾個學院的晚會中,與人談起,常常有人誤認為我是學文學的,不然,為什麼知道那麼多文學上的故事?
比如,談起哈代來,我說哈代應算是劍橋的,因為他有個朋友在王家學院,哈代受這位朋友影響最深。
比如,談起莎士比亞來,我立時說出《溫莎的風流婦人》是在一個禮拜中趕成的。比如,談起艾略特來,我說離劍橋不遠的那個小教堂就在他的一首詩裏。
有時,我自己也奇怪,這些知識都是什麼地方來的呢?沒有來美國前,在台北的五年中,我很幸運的作了梁實秋先生的鄰居,每天晚上都到他家談天,五年的時間,他談的太多了,我聽的也太多了。而這種聊天,我到劍橋後忽有一天悟出,不正是不折不扣的劍橋精神嗎?
確實是我的幸運,在台北與實秋先生談了五年天,在劍橋又與成百的學者談了兩年天。每天有解惑後的清明與聞道中的喜悅。所以,我願不顧寒傖的把這本小書獻給他們,尤其是實秋先生。
一九七二年一月十五日於休士頓大學
本文摘錄自《劍河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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