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冀朝鑄:中國紅牆第一翻譯

冀朝鑄:中國紅牆第一翻譯

人物:冀朝鑄,原中華人民共和國駐斐濟、萬那杜和吉里巴斯大使、原中華人民共和國駐英國大使、原聯合國副秘書長 時間:2005年1月9日 地點:海南博鰲亞洲論壇國際會議中心   「見過大蟒蛇拉尿」是廣東人的一句俗語。是指闖過大碼頭,見過大世面,經過大風雨,見過真人、高人、偉人的人。  冀朝鑄就是這樣一個人。在中共五十年代、六十年代、七十年代、八十年代、九十年代,重要的人名榜和大事件中,都有冀朝鑄的影子。他給毛澤東、周恩來、鄧小平、陳毅等人擔任過翻譯。其中,給周恩來當翻譯長達17年。板門店他是翻譯,萬隆會議他是翻譯,天安門城樓上毛澤東會見斯諾他是翻譯,基辛格秘密來華他是翻譯,鄧小平復出首次訪美,他在半百之年仍任翻譯。  每個人都有一把通天入地的命運之梯。冀朝鑄的梯子比他人的高、長、結實、耐用。  冀朝鑄出生在山西,是個被寵壞了的地主家的孩子,9歲時住進了紐約貧民窟,19歲考入哈佛大學。1938年隨父赴美,先後在紐約城鄉學校、霍萊斯·曼一林肯中學讀書,1948年考入哈佛大學,1950年10月回國,就讀於清華大學化學系。1952年4月赴朝鮮開城參加中國和談代表團工作。1954年4月回國在外交部工作,先後參加過「日內瓦會議」、「萬隆會議」中國代表團的工作和中美建交和談工作。1973年3月,赴美國中國聯絡處工作,任參贊,1975年5月回國,擔任外交部國際司副司長,1979年任外交部美大司副司長。1982年3月任中國駐美大使館公使銜參贊。1985年任中國駐斐濟萬那杜·吉里巴斯大使。1987年任中國駐英國大使館大使。1991年任聯合國副秘書長,1996年離任回國。  按冀朝鑄1952級清華化學系的同班同學龔育之的話講:他見證了打開中美關係的全過程,從毛澤東在天安門城樓接見斯諾發出的最初信息,到基辛格秘密訪華的破冰之旅,從尼克松公開訪華的聯合公報,到中國駐美聯絡處的艱難草創,從中美建交後鄧小平的出訪美國,到擔任駐美使館的公使銜參贊。期間多少大事、趣事,中外許多當事人都寫了回憶,小冀的回憶則是新添的一份。  聯合國的刊物則說冀朝鑄是「了解中國過去四十年發生的大事」的人。  我在博鰲亞洲論壇國際會議中心出席中國生態文化論壇,見到冀朝鑄和他的老伴,她也是一名外交官。冀朝鑄今年85歲,睿智敏捷,依然保持著老外交官不卑不亢的神情,對往事的回憶簡潔、明快,一語中的,不拖泥,不帶水。從兩位老人在會議的間隙斷斷續續的敘述中,給我展現了一幅壯麗的人生春種秋收、夏綠冬銀的大國畫。 田炳信:當年周總理為什麼叫你「洋娃娃」? 冀朝鑄:這個說來話長,我是1929年出生在山西太原上馬街,父親曾任山西司法廳長和教育廳長,對共產黨有所了解。「九·一八」事變後,周恩來安排我們全家去了美國,他認為這樣也許會對中國革命更有用。到美國後,我進了一所進步的私立小學上學。我至今還記著一個幼稚的細節,午飯時,學校專門為我搞到一些米飯。但我一看見米飯就大發脾氣,用中文大喊:「我們有文化的北方人,從來不吃米飯,只有沒文化的廣東人,才吃米飯!」1944年,我考入紐約曼哈頓區有名的私立中學。從十三四歲開始,就盡量找有關馬克思主義的書讀,還與一個國民黨外交官的公子辯論國民黨和共產黨的優劣。我當時公開表示中國共產黨好而國民黨腐敗,還在黑板上寫口號:「打倒蔣介石!打倒杜魯門!」中學畢業後,我考上了哈佛大學。一進哈佛,我就一面讀書,一面打工,生活非常困難,勉強可以將就著過。因為我曾經在高中辱罵過美國政府,還批評了中華民國總統,我的350美元獎學金也被取消了。但我就是在大學期間,於1949年春加入了美國共產黨。大學二年級時,美國的政策又轉變了,我又得到了美國政府的獎學金,不用再打工了。生活變好了,我就和四個室友湊筆錢買了一輛舊車。我們輪流開車去附近的女子學院或其他地方找女朋友。我終於開始享受生活了。不料,1950年6月25日,朝鮮戰爭爆發了。我馬上決定,我不可以在敵對的國度里待下去,決定儘早返回祖國。1950年10月25日,我終於回到了祖國。我是9歲離開祖國的,回國時已是21歲的成人。 田炳信:周總理是怎麼找到你的? 冀朝鑄:周總理老人家曉得我是從美國回來的,為什麼曉得呢?因為我的大哥冀朝鼎在20年代中就和周總理一起,也是最早為周恩來擔任翻譯的地下黨員,曉得他有一個弟弟,在美國長大,所以叫我洋娃娃。 田炳信:你給周恩來做翻譯做了多久?從哪一年到哪一年? 冀朝鑄:17年,從1956到1973年。 田炳信:給周恩來當翻譯容易嗎? 冀朝鑄:周總理是辦事一絲不苟的人,他對下級要求很嚴,對翻譯也不例外。他能夠聽懂英語、法語、俄語和日語,翻譯如有翻得不對的地方,他都給以糾正。有些翻譯喜歡把外語說得很漂亮、很華麗,不太注意忠實於原意,周總理則要求翻譯要絕對忠實於原意。  周總理一再教導我要忠誠、老實。令我終生難忘的一件事,就是陪同周總理出席北京市為歡迎尼泊爾首相阿查利亞舉行的歡迎會。北京市市長彭真宣布向外賓獻旗、獻禮。我坐在那裡,腦子裡不知在想什麼,走了神,因此沒有給尼泊爾首相翻這句話。總理提醒我說:「你怎麼沒有翻給外賓聽?」由於沒有注意聽,因此也不知道翻什麼。只隱隱約約聽到獻禮兩個字,我就對外賓說:「要向您獻禮了。」總理馬上補充說:「還有獻旗。」剛好此時彭真的翻譯在麥克風裡宣布,向外賓獻旗、獻禮。我立即答覆總理說:「已經翻了。」總理當時沒有說什麼,過了一會兒,總理嚴肅地批評我說:「小冀,你沒有說實話。」此後不久,我去聽總理的一次內部報告。總理教導大家說:「為人一定要老實。特別是對待工作,絕不能欺騙。如果欺騙,小則害了自己,大則危害國家。」雖然總理那次是對大家說的,但我一直銘記在心。 田炳信:這句話對你一生都有影響? 冀朝鑄:當然了,再也不說假話,一輩子也不說假話了。 田炳信:其實你也不是有意說假話的。 冀朝鑄:當時我是這樣的,一下子有點像糊弄過去就是了,總理說你沒有說,後來有另外一個翻譯把總理的話翻譯出去了,我就說已經翻譯出來了,我沒有說是我翻譯還是他翻譯,反正是翻譯了。周總理開始也就算了,後來想不行,這個小傢伙要教訓一下。 田炳信:還記得第一次給周總理當翻譯的情景嗎? 冀朝鑄:1956年秋,為周恩來總理當翻譯的浦壽昌博士已年過四十,急需物色一位接班人,當時外交部就選中了我,不料第一天上陣,我便出了一次大丑。  那是在周總理歡迎尼泊爾首相阿查利亞的國宴上,我本來是為尼泊爾首相的隨從當翻譯,在宴會上坐在最後一桌,也就是第五十桌。但在宴會開始後,禮賓司忽然安排我為周總理祝酒講話當翻譯。因此,我被安排到第一桌,坐在周總理的旁邊。原來坐在最後一桌為貴賓的隨從當翻譯,現在卻一下就跳到第一桌為周總理當翻譯,確實感到有些飄飄然。周總理起來致辭,讀一份中文講稿,我則手拿一份英文譯稿,周總理讀一段,我就按照英文譯稿讀一段,我感到幾乎就是自己在向在座的貴賓和高級官員們講話,十分得意。  沒有想到,周總理看到講話稿里沒有提當時陪同尼泊爾首相來訪的尼泊爾執政黨領袖,因此總理就在講話時臨時加了幾句讚揚尼泊爾執政黨領袖的話。我正感到飄飄然之際,沒有注意到總理已不再讀講稿,因此仍然照英文譯稿讀下去。周總理立即發現了,回過頭來很嚴肅地對我說:「不對,不對,小冀你太緊張了,換一個翻譯吧。」於是,周總理的講話還沒有完,我就被從第一桌換到最後一桌,當著全體貴賓的面大出其丑。我頓時羞愧得無地自容。但是第二天,總理仍提出要我為他當翻譯。從此以後,我每次給周總理當翻譯時,都非常注意總理的每一句話,絕不敢在思想上有一點放鬆。就這樣,我成為周總理的第五任英文翻譯,直到1973年我去華盛頓駐美聯絡處工作為止。 田炳信:我聽說,1955年4月,你隨同周總理還參加了萬隆會議。 冀朝鑄:那次好險,我當時是代表團里名次最低的一名成員,正因為低,而保了一條命。原來,周總理原計劃經香港乘飛機前往萬隆,但臨行前,緬甸總理吳努要周總理去仰光先同他和尼赫魯會面後一起走。因此,周總理臨時決定,改道由昆明飛仰光。代表團其他成員則仍去香港,乘坐一架印度航空公司的包機「克什米爾公主號」飛往萬隆。由於正式代表團名額有限,我是代表團中名次最低的成員,所以從名單上被刷了下來。但代表團認為仍需要我去,因此把我的身份改為信使,並改乘船去。不料,「克什米爾公主號」遭到國民黨特務破壞,中途爆炸起火,墜毀在北婆羅洲沙撈越西北海面,機上除了兩位駕駛員外,其餘人員全部遇難。我由於未能乘坐飛機而倖免一死。 田炳信:你跟了總理17年,做他的隨身翻譯,你怎麼評價總理?今天是1月9號,是老人家逝世29周年。 冀朝鑄:世紀偉人,絕對的世紀偉人。他和毛主席、劉少奇、朱德四個最高領導解放中國,而且是在中國最困難的時候,把中國逐步逐步的發展起來的,了不起的。 田炳信:從你私人的角度,能不能談談你個人的看法? 冀朝鑄:像許多愛國的中國人一樣,我這一生是周恩來總理為我安排的,我對周總理有著更深切的愛戴和懷念,我個人的成長與新中國的外交發展可以說息息相關。我選擇外交這條路來實現要為國家和民族貢獻出我的一切的強烈願望和堅定的信念。說到周總理,我認為周總理壓倒一切的任務就是要全面徹底的為人民服務,毫不考慮個人的利益。同時對每一個人懷著深厚的感情,包括一些最細小的細節方面。有一次隨同總理到迦納訪問,周總理在整個訪問期間都是同大家在一起吃飯,隨便找一個位子坐下,然後同大家在一起有說有笑,不分彼此。周總理的衛士長楊德中身材高大,很有氣派。因為他是衛士長,在吃飯時,他要站在那裡看著大家都入座後他才坐下。而周總理往往進入餐廳後,就隨便坐在一個座位上,其他人也都不願意坐在總理應該坐的位子上,所以最後只剩下那個位子給他。由於這種情況,在迦納時,當地服務人員想當然,認為他一定就是總理。每次上菜都先給他,對他特別表示殷勤。直到訪問快結束時,周總理向各位服務人員一一握手表示感謝,那些人才恍然大悟。他們異口同聲地說:「中國的總理真好。」 田炳信:他是事無巨細,很細緻。從宏觀到微觀,感情都很細膩? 冀朝鑄:對,就是很細。還有一次,我隨同周總理到巴基斯坦訪問,當周總理得知我夫人懷孕後,就對我說:「巴基斯坦的男子非常勤勞,你如生男孩,就以巴基斯坦命名;非洲都是婦女幹活,如生女孩,就以非洲命名。」遵照總理指示,我的大兒子就以巴基斯坦命名,取名「小坦」。 田炳信:這些年的紅牆翻譯生涯中,那你是給總理打長工,給主席打短工? 冀朝鑄:對,就是這樣。給總理當翻譯時間長,給毛主席當翻譯時間短。 田炳信:給毛主席當翻譯有什麼印象嗎? 冀朝鑄:1970年國慶,我又被召到天安門上去當翻譯。在「文化大革命」之前,每年國慶我都要上天安門當翻譯,但是「文化大革命」開始後,我多次被打倒、下放,再沒有上過天安門。那一年的國慶,又叫我上去了,當時非常高興。我的任務就是站在中央領導同志的附近,隨時準備著擔任翻譯工作。  正當毛主席和其他中央領導在檢閱遊行隊伍時,我忽然看到周總理帶著斯諾夫婦向毛主席走去。我就趕忙走到毛主席身邊,為主席和斯諾做翻譯。就在這時,在場的記者拍了很多照。當時毛主席和周總理有意要向美方顯示:中方認為,中美兩國人民應該、而且也是可以友好的。毛主席在城樓上也只是同斯諾寒暄了幾句,向下面的人群微笑著招手,然後對斯諾說:「以後我們再好好地談。」 田炳信:毛主席對你本人說過什麼嗎? 冀朝鑄:毛主席有時半開玩笑地說:「你的中文不如英文好。」毛主席覺得我的聲音太大,有好多次,我一開口說話,就把主席嚇一跳。 田炳信:給主席翻譯的一次就是尼克松訪華,那是很重要的一次? 冀朝鑄:那不是我,那是唐聞生。因為周總理說過40歲以上就要轉了,但不是馬上轉,要有個過程,所以我快到40歲了,就逐漸把唐聞生介紹給總理。總理說逐步逐步的有個轉換過程,但是毛主席馬上就覺得唐聞生就行了。 田炳信:聽說唐聞生的名字還是你的父親給起的? 冀朝鑄:對,因為她出生的時候,她爸爸不在,聽到她生了,但是沒有見到,所以叫聞生。唐聞生的父親唐明照和我的父親當年是老友,他們一起在紐約辦過《華僑日報》。我是1957年結婚,結婚後就住在外交部在台基廠對外友協的後院的小平房裡,唐明照和我們同住在一個院子里,那時唐聞生還是一個十幾歲的中學生。 田炳信:她和毛主席是不是有親戚關係? 冀朝鑄:沒有,沒有任何關係。她是毛主席的聯絡員。 田炳信:我還看到一篇文章,你寫的,回憶和鄧小平去美國的那一次,當時有一個外國人說她在中國遇到一個教授,談了一些觀點,鄧小平當時就指出那個教授在撒謊,你還記得這事嗎? 冀朝鑄:是這樣,在從北京飛行17個小時後,我們到了華盛頓。然後就直抵美國國家安全顧問布熱津斯基博士的家裡。到達的第二天,由卡特總統主持舉行了國宴,被邀請的人都是卡特的內閣成員、國會議員和其他知名人士。我因為給鄧小平當翻譯,也坐在第一桌。在第一桌就坐的還有美國著名的思想進步的女演員雪莉·麥克蘭,對中國很友好。她和鄧小平談得很熱烈,談了好多問題。她提到幾年前曾訪問過中國的一個農村,有件事使她很感動。她遇到一位正在田裡種西紅柿的教授,她問教授,是否覺得在偏遠的鄉下干這種體力活兒是種損失,因為這樣完全脫離了他在大學裡的科研工作。那位教授說,正相反,他非常高興和貧下中農在一起,從貧下中農那裡他可以學到很多東西。本來鄧小平和麥克蘭邊說邊笑,談得很高興,但鄧小平聽完麥克蘭的話後,馬上臉上變得很嚴肅地說:「那位教授在撒謊。」這使麥克蘭大吃一驚。卡特當時也正在聽著鄧和麥克蘭的談話,他馬上理解了鄧小平話的意思,就點了點頭表示同意。在「文革」中甚至在「文革」前,數以百萬計的知識分子下放到農村,有時一去幾年,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這實際上是對人才資源的極大浪費,給人們造成了很大的痛苦,摧殘了人們的健康,甚至生命。鄧小平是黨內少數試圖制止這種極左做法的領導人之一,為此他十年之內兩次被打倒。他十分清楚那位教授的話只能是撒謊,是掩蓋他的真實感情和想法。 田炳信:鄧小平復出後,為什麼選你去當翻譯?那時你已年近半百。 冀朝鑄:對,那時候我已經10年沒有當翻譯了,早退了,年紀也大了,但是他就要我,為什麼呢?我選了我的接班人唐聞生,唐聞生英文非常好,她的中文也不比我差,可能比我還要好。問題是她一直是左的很,後來外交部大搞反右傾犯案風。鄧小平沒有辦法要她了,說你剛剛批判過我,又做我的翻譯。就是外面也都過不去啊,你剛剛反我,現在又做我的翻譯,外面也看不過啊! 田炳信:你已經10年不當翻譯了,那時候你是什麼職務? 冀朝鑄:外交部美大司的副司長。 田炳信:那次跟著鄧小平印象最深的是什麼?有沒有預感,他會成為中國第二代核心領導人? 冀朝鑄:不是預感,而是感覺到馬上差不多就是了。 田炳信:鄧小平性格比較剛烈是吧? 冀朝鑄:哎,對。鄧小平的風格是友好而堅持原則,從不在原則問題上讓步,但永遠準備尋求雙方的共同點。他和周恩來總理一樣,工作都非常嚴謹。在和美國國會議員見面時,有些議員如傑西·漢姆斯參議員,就提出一些挑釁性的問題,如台灣問題。鄧小平對這些問題都態度莊重而堅定地予以答覆,強調台灣一直是中國的一部分,我們的政策是爭取用和平的方式解決問題,但我們永遠不承諾放棄使用武力。因為沒有一個中國的政府能放棄台灣,宣布說台灣不是中國的一部分。 田炳信:他不會像周總理在翻譯那麼細緻那麼苛刻吧?完全兩種風格? 冀朝鑄:他當你不存在,就是說,你是我的翻譯,就沒有這個人,我就唔嚕唔嚕的說,你就翻就是了。 田炳信:他會不會等你? 冀朝鑄:不管,他一概不管。總理就不一樣,總理看到你沒有飯吃,夾個菜給你。鄧小平就像沒有你這個人,不存在,只顧自己講就是了,你翻譯的好就是好,翻譯的不好也不說,他不知道啊,聽不懂。 田炳信:他在美國是不是引起的轟動特別大?為什麼? 冀朝鑄:是,特別大。他這個人的性格不說廢話,說話說一句算一句,很強硬但是又明顯的表示和美國友好。跟美國友好的根本原因就是經濟建設需要現代化科技。對他的整個接待都是國家元首的接待。在整個訪美期間,美方對鄧小平的接待都是極為熱情的。《時代》周刊把鄧小平作為封面人物,隔一段時間後又再次把鄧小平的照片放在封面。這是《時代》雜誌絕無僅有地在一年之內兩次把同一個人選為封面人物。 田炳信:當時鄧小平是國務院副總理? 冀朝鑄:是啊!但是接待是按照國家元首接待。 田炳信:美國也有先見之明啊! 冀朝鑄:是啊,美國也不是吃乾飯的。 田炳信:我看到有關周恩來到日內瓦會議的材料介紹,杜勒斯不和周總理握手,當時你在不在現場? 冀朝鑄:我不在現場。 田炳信:是不是當時所有美國人都不和中國人握手? 冀朝鑄:對,有命令,美國下的命令,不讓和中國人握手。在整個會議期間,美國代表企圖把中國代表視為根本不存在。美國代表團團長國務卿杜勒斯當時命令美國代表團成員不許同共產黨中國的代表團成員握手。當周總理在休息室等候進入會場時,杜勒斯並不知道都有哪一些人在休息室里,於是他推門而入,總理見杜勒斯進來了,準備走向前去同他握手,他一見到總理,馬上轉頭便跑。但是,美國代表團副團長沃爾特·史密斯將軍對杜勒斯的這一做法卻很不以為然,他認為即使是敵人,在停戰後雙方也會互相握手,因此他走到周總理身邊。由於杜勒斯有命令不許同對方握手,他就向周總理伸出手來,用手握一下周總理的肩膀。 田炳信:尼克松總統1972年2月21日至28日訪華,有一張聞名世界的照片,就是尼克松一走出「空軍一號」專機的機艙,就主動伸出手來同周總理握手,尼克松在他的回憶錄里還把這次握手稱為「跨越兩大洋的握手」。當時你在現場嗎? 冀朝鑄:在,我就站在後面。尼克松這樣做是為了糾正1954年美國國務卿杜勒斯不肯同周總理握手的錯誤。 田炳信:你是何時參加這次中美關係重大突破的談判中的? 冀朝鑄:1970年,我已經40歲了。周總理多次說過,「口譯在40歲以後就應該轉行。」周總理說:「口譯非常辛苦,年紀太大了,身體也受不了。此外,當了一段時間的翻譯,可以做更多的事情。」當時,外交部翻譯室的領導很明顯是希望我長期搞翻譯工作,不再搞口譯,就繼續搞筆譯工作。而我自己也有這樣的準備。考慮到將來領導上可能會分配去外國語學院教書,我準備了各種資料,以便教書時使用。就在這個時候,中美關係開始有所突破。  1970年11月10日到15日,巴基斯坦總統葉海亞·汗正式訪華,我是主要翻譯。這次會談主要是討論兩國正在發展中的各方面的關係,包括中方支持改善巴基斯坦的國防力量的問題。會談結束後,葉海亞·汗對周總理說,他希望單獨地同總理談一次,不需要別人,最多只要一個翻譯在場。周總理就叫我:「小冀,你同我們來吧!」我就同他們一起上了樓,進入一個小房間。在那裡,葉海亞·汗對周總理說:「在我起程訪華之前,我到美國見了尼克松總統,他向我表示,希望我向中國政府轉達他的意思:美國絕無意同蘇聯聯合起來一起反華。美國願意同中國進行對話,以談判的方式解決兩國之間的各種分歧。美國政府期待著最終同中國走向友好。」周總理感謝葉海亞·汗轉達的口信,並且表示將給以答覆,請葉海亞·汗轉交。  在此之後,中美之間進行了數次書面上的往來。這些書面往來的翻譯工作都是我和唐聞生兩個人搞的。除了我和唐聞生之外,還有王海容以及極少數的領導同志和其他工作人員參加了有關工作。此外,再也沒有旁人知道。這些情況直到中美正式建交之前都是絕密的。 田炳信:在周總理和基辛格的多次會談中,是你和唐聞生擔任翻譯,基辛格給你留下了什麼印象? 冀朝鑄:基辛格是個談判高手。基辛格數次來華以及尼克松總統正式訪華,最主要的成果就是兩個公報。基辛格第一次秘密訪華時,主要討論如何宣布尼克松總統將訪問中國的問題,如何起草第一個公報。第二就是如何起草尼克松總統訪華的公報。如能就這兩個公報達成協議,兩國關係就可以發展;如不能達成協議,那將產生極嚴重的後果。基辛格那次訪問的關鍵,就是在尼克松總統訪華的問題上,如何用雙方都能接受的語言達成一個大家都同意的聯合公報。 田炳信:我看有關資料,在談判的後期,基辛格起了很大作用。 冀朝鑄:當時雙方在許多重大的原則性問題上有巨大的分歧。美方在一開始就想盡量地和稀泥,把雙方的意見搞得模糊一點,以表示雙方確實有許多共同點。中方則一直堅決反對把雙方的立場搞模糊。最後,雙方同意在公報中有一部分可以各抒己見。但必須有一個共同點。 田炳信:台灣問題是這個共同點的關鍵吧? 冀朝鑄:對。如果在台灣問題上找不到任何共同點,尼克松的訪華就只能被認為是一個失敗。這是中美雙方都不願意看到的。經過一段艱難的談判,終於在最後找到了一個在台灣問題上大家都認為可以同意的妥協辦法。 田炳信:基辛格又發揮了他的過人智慧。 冀朝鑄:對。在最後階段,基辛格提出,國際上都認為台灣是中國的一部分,問題是誰真正代表中國。但是他又說,美國堅持中國在解決一切台灣問題的過程中,必須使用和平的辦法。因此,他就提出這樣一個絕妙的好辦法:美國方面聲明,美國認識到,在台灣海峽兩邊的所有中國人都認為只有一個中國,台灣是中國的一部分,美國政府對這一立場不提出異議,它重申對由中國人自己和平解決問題的關心。考慮到這一前景,美國確認從台灣撤出全部美國武裝力量和軍事設施的最終目標。在此期間,它將隨著這個地區的緊張局勢的緩和,逐步減少它在台灣的武裝力量和軍事設施。雙方同意了這個措辭。  由於雙方能夠在這樣一個重大問題上發表這樣一個公報,就為兩國關係的繼續發展鋪平了道路。基辛格真是著名外交家,口才一流。 田炳信:這次的中美關係的解凍是不是晚了一些? 冀朝鑄:這也是陰差陽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後將近30年的歷史時期里,中國共產黨同美國之間也曾有過可以和解的機會,但都因為無法溝通而坐失良機。1945年,毛主席和周總理通過當時的美國駐華大使赫爾利向羅斯福總統傳話說:毛澤東和周恩來願意在羅斯福總統方便的任何時候和任何地點同羅斯福總統會晤。但由於赫爾利大使一貫反共,他根本沒有傳達這個信息。而且當時羅斯福總統的身體已經很不好,不久就去世了,所以雙方的會晤未能實現。  再有一次是全國解放前夕,蔣介石由南京逃到廣州,所有的外國使節,包括蘇聯的大使在內,都隨同蔣介石遷往廣州。當時美國總統杜魯門命令司徒雷登大使留在南京,爭取同中國共產黨的高層領導會晤。司徒雷登大使一面告訴黃華同志說,他希望見中共中央領導,同時又同一位民主人士接觸。司徒雷登大使對這位民主人士說,美國政府願意向新中國的政府提供10億到20億美元的低息長期貸款,希望同新中國建立友好關係。這位民主人士得此信息後,就迅速地北上,去見中國的高層領導。他在途中聽到毛澤東主席關於一邊倒的講話,因此就不敢傳達這個信息了。司徒雷登大使於1949年8月離開南京。好多年以後,中國的領導人才得到這個信息。 田炳信:1970年,毛主席在天安門上接見斯諾,可不可以理解為毛主席想通過這樣一種場合發出一種暗示? 冀朝鑄:是這樣。《人民日報》刊登毛主席在天安門上和斯諾一起拍的照片,就是給全世界,特別是美國送一個信號:中國要同美國和解。他說,當時林彪也在天安門上,但他一見斯諾便躲開了。林彪的這一行動被解釋為他反對同美國有任何和解。毛主席向美國送出的信號沒有生效,因為美國並不重視《人民日報》,而且認為斯諾是親共分子。斯諾回國後寫了長篇文章給《紐約時報》,但《紐約時報》沒有登他的文章。 田炳信:那你在國外待了很多年,他們會不會對中國有一種偏見?妖魔化中國? 冀朝鑄:我倒沒有沒有發現這種情況,當時對大使不敢不客氣。 田炳信:如果不從大使的角度來看,整個美國民眾的氣氛,對中國是不是有偏見? 冀朝鑄:沒有,那沒有。中美兩國是兩個偉大的國家,我們兩國一開始是有所衝突,後來兩國領導人都很明確地提到,這樣衝突下去不是辦法,一定要和好。現在大家都認識到,我們的共同利益是最重要的,最根本的。我有信心,兩個國家的這種友好會繼續下去。 田炳信:我們國內有時覺得美國對中國有妖魔化傾向,因為我們是社會主義國家,國家制度就不一樣,他們的宣傳會故意選一些不利於中國的醜惡的東西,我們認為不好的東西作為他們的報道重點,會不會有這個問題? 冀朝鑄:沒有,因為那時候他們要團結中國,共同對付蘇聯,可以說有一股中國熱。 田炳信:你做翻譯的時候應該正是中美剛剛建交不久? 冀朝鑄:對啊,還沒有建交的時候。 田炳信:你是中國人在聯合國擔任副秘書長的第幾位? 冀朝鑄:第四位。中國於1971年10月恢復在聯合國的合法席位以來,在我之前,有唐明照、畢季龍和謝啟美擔任過聯合國副秘書長。 田炳信:你在聯合國擔任過副秘書長,可否談談你對美國幾位總統的印象? 冀朝鑄:我個人認為,尼克松總統是一個非常正直的人。作為世界上最富有、最強大的國家的領導人,他平等待人,向中國人民表達了希望友好的意願和由衷的尊重。福特總統待人很隨和,但是,他好像沒有尼克松那麼敏銳。吉米·卡特總統對建立互助互利的中美關係非常積極。他人和藹,願意替別人著想,沒有一點總統的架子。尼克松很明顯意識到自己是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的首腦,而卡特卻不給人這種印象。羅納德·里根剛開始擔任美國總統的時候,也讓中國的外交官們擔心了好一陣子。我們擔心他會再度與台灣建立外交關係,至於性格嘛,我覺得他有一點像尼克松。老布希非常友好,隨意。 田炳信:你跑過幾十個國家,也在英國和其他的一些國家擔任過參贊、大使,因為歷史、文化、風俗的不同,有沒有一些事情給你印象特深? 冀朝鑄:有啊,多了。有一次,隨同周總理去埃及訪問,那裡蚊子很多,中國代表團成員包括周總理在內,都給蚊蟲咬得很厲害。身上到處是紅塊,而且癢得很。大家一早起來後都不停地到處抓癢。後來周總理比較婉轉地向埃及總統納賽爾提出蚊子的問題。周總理對納賽爾說:「你們這裡蚊子可真多啊!」納賽爾回答說:「我們這裡的蚊子是不咬人的。」周總理聽後不好意思再說什麼,只是不停地抓癢。  還有一次是隨總理訪問衣索比亞,衣索比亞的皇帝拉西一世是一個小老頭,他的皇宮門口有兩個獅子做警衛。那裡蒼蠅很多,多到可以飛到你的鼻子里去。我在宴會上看到一塊巧克力蛋糕,非常高興,因為我最喜歡吃巧克力。沒有想到,當侍者去拿那塊蛋糕時,用手一揮,很多蒼蠅飛跑了,原來是一塊奶油蛋糕。 田炳信:這可能和當地的自然環境有關,也同人們對衛生的標準理解不一樣,你像埃及總統納塞爾說這裡的蚊子不咬人,這話也是對的,只是蚊子咬生人,不咬熟人。咬新來的,不咬常住的。 冀朝鑄:確實,有的是習慣問題。我訪問過尼泊爾三次,其中一次,尼泊爾請周總理,也讓我和總理一起坐在宴會桌上,當我坐下後,突然發現他面前的盤子上有一點臟,於是我就請侍者換一個盤子。那位侍者接過盤子,轉身向盤子吐了一口吐沫,然後用手一抹,就又把盤子還給我了。  當然,碰到更多的是風俗問題,我在斐濟當大使期間,當時斐濟全國人口71萬,由300個大小不同的島嶼組成。我到任的第二個周末就去太平洋港看錶演和展覽。表演中的一個主要節目就是模擬吃人。節目的內容是兩個部落進行戰鬥,前方打仗後方挖坑,還把石頭丟入坑內燒熱,最後把被打死的人丟入坑內用土埋起來,過一段時間把土挖開,人肉就熟了。當地土著吃人的習俗直到19世紀末斐濟的大酋長信奉基督教以後,才被禁止。  展覽室的講解員對我說,斐濟在吃人肉的年代裡,人們把人肉視為珍品,只有酋長和戰士才有資格吃,婦女根本沒有資格吃人肉,兒童則有時可以吃到手指頭和腳指頭。講解員說,他自己的祖父就是一位大酋長,五十多年前他祖父去世時,有人問他臨死前最後的願望是什麼,他祖父回答說:「我想再嘗一次人肉的味道。」他還說,根據斐濟的風俗習慣,酋長去世後他的妻子就要被處死,而且是她自己的兒子親手用一條帶子把她勒死。據說,有一位斐濟大酋長的兒子出海未歸,估計已死在海外。大酋長就把他兒子的一群妻子都關了起來,準備處死她們為他兒子殉葬。外國傳教士為那些可憐的婦女求情,大酋長堅決不答應。後來外國傳教士就說:「現在你兒子是否真的不在人間尚未肯定,是否等有了確切的消息後再把這些婦女處死也不遲。」大酋長勉強同意,就派人到海外去打聽他兒子的確切下落。不久,派出去的人回來了,帶來的消息是:大酋長的兒子不但已經不在人世,而且是被吃掉了。大酋長得知此消息後極為悲傷,他下令處死更多的婦女。現在斐濟信奉基督教,人們早已廢除了那些可怕的風俗。我在斐濟時,一位大酋長去世後,他的妻子並未被處死,而是同總督加尼勞結婚了,成為總督夫人。 田炳信:有沒有因為不了解當地風土人情,鬧得很尷尬的場面? 冀朝鑄:有啊。1986年,我訪問萬那杜,下榻在洲際旅館,我們在餐廳用餐時,一位侍者來通知我們,吃完飯後請留下看土風舞,我們就留下了。不一會兒,我們聽到擊鼓聲,然後跳進來十餘名男子,個個赤裸裸,只在腰間掛一個用草編織的小陰莖套。一面跳,一面口裡發出叫聲。我見此情況,非常吃驚,不知如何是好。我們環顧左右,看到人們都若無其事地坐在那裡,我們才決定繼續看下去。那些舞蹈家們在餐廳中間圍了一個小圈子,隨著鼓聲又跳又叫了大約十多分鐘,然後離開。原來這就是土風舞。  還有一次,鬧了大笑話,我到萬那杜的主要村鎮桑投去訪問,中國在桑投有一個牙科小組,很受當地居民的歡迎。在桑投,我看望了中國牙科小組,又去拜訪了地方官員。他們招待我喝「卡瓦」。那是一種同「丫勾捺」差不多的飲料。我以為自己在斐濟喝過「丫勾捺」,所以喝「卡瓦」沒有問題。誰知兩杯喝下去後,我就開始嘔吐起來,然後發現自己的四肢都不能動了,看所有的人都是四隻眼睛,兩個鼻子,兩個嘴,幸好我頭腦還很清楚,談起話來還很有條理,只好坐在那裡繼續談話。大約一個多小時後,我才能夠行動,向主人們告辭。事後有人告訴我,因為我是貴賓,他們給我喝的「卡瓦」是新鮮的根莖,由處女嚼爛後吐出的,因此很濃。那人還說,不久前,英國駐萬那杜高級專員喝了後,馬上就回家。到家後,司機一打開車門,他人像一塊木頭一樣歪倒在車門外,是別人把他抬進家的。萬那杜當地的土人因為已經習慣了,喝十幾杯也沒事。  宏大人生很難完整,壯麗的人生很難持久,走馬換將的現實,朝令夕改的風雲,很難讓人生划上圓潤、豐滿、鼓脹的句號。冀朝鑄做到了。他走進紅牆又走出紅牆,他踏出國門又跨回國門。始終有八個字在他血液中流淌:自強不息,厚德載物。那是《易經》中的警句,那是清華的校訓,那更是冀朝鑄為人處事,經風沐雨的一種品格和胸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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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紐約客 | 來自:紐約文摘鐵打的房子,流水的媳婦? 婚姻法新解衝擊中國婚戀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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