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笛史可法的選擇
愚以為,要還原真實的歷史人物,必須熟悉他們的思維方式,把自己放在他們的角度去想問題,不能用今日的價值觀和思維方式去強姦古人,這應該是尊重歷史的起碼態度。可惜某些專業人士竟然連這常識都不知道,反而譏笑這是「冒充心理學家作心理分析」,「本身就失去了客觀」,當真是令人哭笑不得。 因此,在討論真實的歷史人物史可法之先,必須澄清現代人自己製造出來的種種思想混亂。在我這票友看來,大陸史學文字最常見的是兩大錯誤,一是使用「階級鬥爭理論」,二是使用後來才從西方引入的民族主義價值觀。此文作者就是犯了後一錯誤,以如今的思維定式去強姦古人,這才會去鄭重其事地探討史可法是不是民族英雄,卻全然意識不到這完全是個偽問題。 有趣的是,那文章開頭引用的《姚煜題史可法祠墓》之聯就泄露了這點: 「尚張睢陽為友,奉左忠毅為師,大節炳千秋,列傳足光明史牒; 夢文信國而生,慕武鄉侯而死,復仇經九世,神州終見漢衣冠。」 這姚氏不知何許人,從文義來看,當為清末民初同情革命亂黨的文士,不會是我大清派到日本去監督留學生的那位姚煜。不過,這對聯本身就證明了我在《「民族主義」論之一》中說的話。 在那篇文章中,我告訴讀者,古代中國根本沒有「民族主義」的觀念,只有樸素的世界主義。所謂「夷夏之分」有如說是民族地域之分,莫如說是文明程度之分,而衡量文明的唯一尺度,便是是否信奉聖賢之道。不管你是什麼民族,只要掌握了孔孟之道,接受了「教化」,便成了文明人,並不會因為你的種族背景遭到歐洲式的社會排斥或歧視。咱們現在熱衷的「民族主義」其實是舶來品,因此,古代只有忠臣義士,並沒有現在的「民族英雄」觀念: 【有趣的是,現代中國人不知道這一點,卻用西方進口進來的民族 主義觀念去穿鑿歷史、穿鑿古人。岳飛、文天祥、于謙、熊廷弼、 袁崇煥、史可法等先賢被普遍當成「民族英雄」尊崇,卻沒有幾個 人意識到古代中國根本沒有和「民族英雄」等價的概念,這完全是 後人用西洋標準來給古人劃階級成分。這些先賢在古代當然也被尊 崇,但他們是被當成「忠臣」的楷模來尊崇的。岳飛那著名的「精 忠報國」,忠的是萬歲爺,報的是君父之國。無論是從這些人的精 神境界還是從後世的評價上來看,我都看不出他們和忠於建文帝、 反對明成祖篡位的死節忠臣方孝孺有什麼區別。文天祥死前說: 「讀聖賢書,所學何事?」可那聖賢書只教他如何為君王效忠,根 本沒教他如何抵抗異族。您就是把四書五經翻爛了,恐怕也找不到 民族主義的內容。這裡倒用得著馬克思的「存在決定意識」,沒有 西方式林立的不同民族,上哪兒去找「民族主義」?】 那對聯將史可法與諸葛亮、張巡、文天祥和左光斗相比,用現代眼光來看,這四個名臣中,只有文天祥可以劃成「民族英雄」成分,諸葛亮和張巡都是內戰英雄,左光斗則是史可法的老師,是被魏忠賢迫害至死的名臣。由此可見,直到清末民初的姚煜都還沒有「民族英雄」的概念,這才會把傳統表彰的忠臣和後世追認的「民族英雄」混在一起歌頌。 因為孔孟經典中毫無民族主義內容,對死聖賢的崇拜又剝奪了後人的「原創思維權」,後人便沒有指導自己去應對異族入侵的理論依據。於是古人便只能用孔孟之道的君臣大義作為指導思想,去處理外敵入侵,其原則與鎮壓內敵並無區別。 換言之,古人沒有「民族大義」,只有君臣大義;沒有「民族立場」,只有臣民立場。外戰和內戰並無本質差別,外敵需要反對的理由和內敵一模一樣:它危及了君王統治,違反了君臣大義,所以忠臣們當然要反對。這就是為何「民族英雄」文天祥在就義前告訴他弟弟可以作元朝的官,因為後者並未作過宋朝的官,不存在失節問題。 該文作者不知道這點,卻試圖引用顧炎武的話來證明當時確有民族主義思想流行: 「有亡國,有亡天下。亡國與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號,謂之亡國;仁義充塞,而至於率獸食人,人將相食,謂之亡天下。……保國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謀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耳矣!」 這其實恰好證明了我上面說的歷史事實。正因為古代中國沒有民族和民族主義觀念,又沒有「文明」這個辭彙,老顧才不得不煞費苦心地發明「亡天下」這種蹩腳說法,試圖用它來指出明朝面臨的「亡文明」的危機。他恐懼的並非異族入主中原,而是文明生活方式的喪失,而這文明生活方式也就是孔孟之道。那「仁義充塞,率獸食人」乃是孟子對聖賢之道一旦喪失之後的可怕前景的描述,引用此話,本身就再明白不過地表明了顧捍衛的是聖賢之道而非民族國家。 滿清入關之初,大量士紳南遷,這事實被作者理解為士紳集團民族意識強烈的表現。我認為原因不是那麼簡單,首先是滿清過去曾入關幾次,每次都是大肆燒殺屠戮搶劫,給關內人民留下極壞印象。其次就是出於顧炎武式的恐懼,認為滿人是未經教化的野蠻人,和「民族意識」其實沒有什麼相干。 正因為此,當滿清最後一次入關時,因為得到漢族降臣范文程、洪承疇等人指點,一反過去作風,軍紀相對嚴明,除非遇到抵抗,並不流竄燒殺搶掠,而是招降納叛,設官分治,並吸取元朝教訓,在定都北京後沿襲了漢族典章制度,以孔孟之道作為官方意識形態,士紳集團的恐懼便迅速消散了,很容易便接納了那個異族政權。甚至當清廷在兩百多年傾覆後,還有許多漢族知識分子作忠誠的遺老,甚至為此參加「滿洲國」政權。 反過來,髮匪暴亂,雖然是漢人,但信的乃是洪秀全自創的爛污「基督教」,到處摧毀孔廟,它便從未得到過士紳集團的支持。儘管它一度聲勢浩大,但與以前的「農民起義」不同,從無讀書人大規模投奔。曾國藩《討粵匪檄》中就喊出了士紳集團的共同心聲:「士不能頌孔孟之書,使我孔子孟子痛哭於九原。」說到底,古代中國人不在乎什麼異族不異族,在乎的是孔孟之道。這就是咱們退讓的底線,只要這條保住了,誰管新君原來的出身是什麼,是「賊」(所謂「農民起義」)也好,是「虜」(少數民族)也好,who care china(誰管什麼中國)? 史學研究中另一個人為製造的嚴重混亂,乃是「階級鬥爭史」的胡說八道。一部中國歷史,就是地主階級和農民階級之間持續兩千多年的鬥爭史。而無論是「起義軍」還是官軍,其階級意識都非常強烈。世上再沒比這更荒唐幼稚弱智的「歷史漫畫」了。可悲的是,50多年來,中國史學界竟然備受這種白痴理論的強姦,至今無望突破那可恨的「御制智障」。 其實,古代農民起來暴亂,當然是因為活不下去,不得不鋌而走險。不過,他們自己並不覺得那是推翻地主階級的光榮的正義鬥爭,反倒認定自己是大逆不道,可恥地「做賊」(當土匪)。哪怕是後來做了皇帝如朱元璋者,內心深處也引當年的「做賊」經歷為恥。無論是官府,是良民,還是暴亂者自己,對此看法都是一致的,並沒有什麼農民階級與地主階級針鋒相對的「造反觀」。 使用「農民起義軍」的諛稱去稱呼暴亂農民也是個弱智笑話:農民本是一種職業,一旦起來打家劫舍,那就成了職業土匪,再不能視為農民了,因為他們並不耕地種田,是不是?他們造反乃是為了活下去,並不是有意要去實現自己的正義觀,有什麼「起義」可言?如果根據他們原來的職業便稱之為「農民軍」,那官軍士兵同樣來自於農民,也可以如此稱呼了。比較中性客觀的稱呼,我看還是用「叛軍」(the rebels)好些。究其本質,中國歷史上那些「農民起義軍」,與安祿山、史思明率領的叛軍到底有什麼不同,我還真是看不出來。 把叛軍一無例外地吹成救苦救難的天使更是滑天下之大稽。暴亂農民當然是因為深受官家荼毒才起來造反,但遭受壓迫剝削迫害並不能起到道德凈化作用,培養出一種優秀的「階級品質」來,因此,對叛軍的美化不但違反了歷史真實,使得黃巢、朱溫、張獻忠那些殺人魔王成了大英雄,而且凸顯了「理論家」們的弱智。 事實上,叛軍的軍紀很不一樣,絕大多數殺人如麻,無惡不作,極少數軍紀嚴明。這區別和他們的「階級覺悟」毫不相干,而是取決於其領袖是否有奪取天下的野心以及士紳的參與程度。凡由野心勃勃的領袖率領並有讀書人作「軍師」的武裝,軍紀一般比較嚴明,那也不是出於什麼「階級覺悟」或是人道主義,而是出自爭取民心的冷靜計算。 士紳集團(也就是教科書中的「地主階級知識分子」)對所謂「農民起義」的態度,也不是出自階級立場的自覺的仇恨──倘若真是這樣,那就無法解釋在闖賊進京途中,各地官吏何以望風歸降了。一般來說,士紳確實支持鎮壓初起的農民暴亂,那原因是多重的,首先當然是孔孟之道君臣大義洗腦的結果,其次則是大多數農民暴亂完全是土匪行徑,嚴重危及了社會秩序,威脅到良民的生命財產。用現在的話來說,便是人民積極支持政府平定「反革命暴亂」。先母當初給我們講古時,就曾歷歷憶起官府「X大人」是如何平定土匪暴亂、解民於倒懸的。等到我上高中後,才愕然發現,原來母親口中的那個「賊」乃是「農民起義領袖」! 但士紳集團的態度並非鐵板一塊,也不是固定不變的。其實,就連士紳集團的組成也處在不斷改變之中。世上根本就沒有永久不變的地主階級和農民階級。昨為地主,今可為叫化;昨為貧民,今日可以金榜題名而最終變成大地主。明朝最臭名昭著的大貪官嚴嵩出身就非常貧寒。所以,所謂「統一的地主階級立場」,只存在於「理論家」們病態的想像中。士紳集團如何看待「農民起義」的問題,根本不能一概而論,並由此得出那種直線標準答案來。 一般來說,士紳集團是以「天命觀」的思想方式,而不是以什麼階級立場來決定對待某一特定叛軍的態度。在大多數情況下當然是反對。但如果國家持續動亂,災荒不斷,種種跡象顯示朝廷「氣數已盡」,「天命」已經轉移到了某個在野的「真命天子」身上去之後,則士紳集團便會蜂擁歸附。那獲得「天命」的叛軍首領的最主要的表現,乃是「愛民如子」,因而軍紀嚴明;以及「禮賢下士」,因而從讀書人那兒獲取了長遠的戰略眼光,所謀者大。 就是因為這些,華北士紳集團才一度認定闖賊乃是真命天子:明末持續的災荒、暴亂和邊患都提示大明「氣數已盡」,李自成軍那浩大的聲勢,嚴明的軍紀以及「迎闖王,不納糧」的招攬人心政策則提示他是上天選中的接班人。這才使得他在短期內便席捲華北,攻陷北京。但李進京之後,不是像劉邦那樣約法三章,安定民心,卻現出鼠目寸光的土匪貪婪原形來,去刑訊弔拷文武百官,搜刮金銀。能進北京本身就是得到「天命」的有力證明,他卻竟然在山海關敗回後便主動退出北京城。如此輕易地放棄這「天子合格證」,而且走前還忘不了把土匪舊伎使出來,放火燒毀皇宮,等於向全國人民莊嚴宣告他是個上不得台盤的草寇。從此民心立刻翻轉過去,原來歸順的地區紛紛反水,他無論流竄到哪兒都只會遭到「地主武裝」的自發狙擊,在短期內便「炎炎者滅,隆隆者絕」,其敗亡和崛起一般神速。 滿清之所以如此輕易地征服全中國,我看這「天命」觀也起了很大作用。全國百姓都覺得大明氣數已盡,上天已經指定了新的接班人。總而言之,人民已經實在是太厭倦那無休無止的戰亂、匪禍與兵禍了。人民真正在乎的乃是保證他們活下去的社會秩序,「民族大義」並不能當飯吃。何況內地人民從無和異族相處的生活經驗,上哪兒去獲得民族意識? 在這個意義上,儒家所謂「天命」其實可以解讀為「社會秩序」。誰能結束戰亂,為人民帶來和平與秩序,誰就是真命天子。崇禎沒本事做到這點,李闖也沒本事做到這點,但辮子兵卻輕易地做到了這點,所以人家當然是如假包換的真命天子,讓人民心悅誠服。 由上論述可知,無論是用階級學說,還是用西方進口來的民族主義理論,去分析評論古人都完全是笑話。該文作者避免了極左文化陷阱,不幸卻用現代民族主義價值觀去臧否歷史人物,這才會「粗讀明、清史,卻起了些許的疑惑,等閱至《史可法復多爾袞書》,卻看出了一身冷汗,最後不免四處去找些當時平頭百姓和官人的筆記、書信來印證心中疑惑,待看完後竟是忍不住的要股慄了」。
既然史可法不是什麼「民族英雄」,古代中國也沒有什麼「民族英雄」,那麼,他到底算不算「英雄」? 這就是我想澄清的最後一個概念:世人頻頻使用這個概念,卻很少意識到究竟是其涵義是什麼:所謂「英雄」,到底是此人乃道德模範,是說他才幹非凡,還是說他做出了一番大事業(亦即所謂「以成敗論英雄」),抑或兼而有之? 奇怪的是,現代人的英雄觀甚至比擅長模糊思維的老祖宗還混亂。在這個問題上,古人倒是難得的清晰專一:評英雄的標準只有一個,那就是「政治挂帥」,言行符合孔孟之道的道德規範的就是英雄。不管你才能如何,官位怎樣,只要你恪守君臣大義,那就是忠臣,就是清官。反過來,如果你違反了這道德標準,則哪怕你有曹阿瞞的過人才幹並完成了他那番轟轟烈烈的大事業,仍然是遺臭萬年的大白臉奸雄。 用這個標準來看,則史可法當之無愧是傳統的道德英雄(亦即忠臣)。文天祥的絕命詞是「讀聖賢書,所學何事?孔曰成仁,孟曰取義,而今而後,庶幾無愧」。史可法同樣可以響亮地這麼說。他的確不折不扣地做到聖賢們的教導。至於他沒有戰略眼光也好,沒有軍事才能也好,沒有行政才能也好,優柔寡斷也好,婆婆媽媽作濫好人當「老媒婆」也好,都毫不妨礙他的道德英雄地位。 這就是真正的悲劇所在:聖賢書只教你怎麼作忠臣,並不教你作能臣。孔子本人雖然多才多藝,可惜「六藝」並非傳統教材。聖賢只負責你的德育,不負責你的智育,遑論體育。培養士子的智力才幹這個重要問題,不幸處於孔孟的視野之外。極而言之,哪怕你是白痴,同樣可以成為傳統社會的英雄。為君王們旌表的那無數貞女烈女孝子們,到底有誰是因為才幹和貢獻出眾而獲此殊榮的?這正如過去時代那些英雄一樣:向秀麗、徐學惠、雷鋒、王傑、歐陽海、劉英俊、門合……有誰不是道德英雄?有誰又有過人才幹,為社會做出了傑出貢獻? 這就是孔孟之道從娘胎裡帶出來的毛病:聖賢們不幸長了馬悲鳴的「隧道眼」和「直線腦」,在大千世界萬事萬物中,竟然只看到了道德這件事,所著經典除了談論道德之外,什麼其他話題都沒有。問題更在於他們還不是一般的倫理學家,乃是「倫理政治學家」。在他們的直線腦中,安邦定國如同兒戲一般簡單,治國只是一個道德完善過程,只要「自天子以至於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則天下也就大治了。聖人哪,請您去跟闖賊、獻忠、皇太極、多爾袞諸人講授講授這套去,成不成? 這種道德政治觀被宋明理學發展成了完備的道德宇宙觀後,社會也就徹底喪失了生機。 本來,要培養讀書人安邦治國的實際才能並不困難,歷代史書就是教材,這就是司馬光為何要編寫《資治通鑒》,那其實就是針對孔孟的「政治理論」與實踐徹底脫離的缺陷而採取的補偏救弊措施。不僅如此,一直到北宋,士大夫還喜歡寫作史論,諸如三蘇的《六國論》,大蘇的《晁錯論》等等都是有名的例子。這種寫作,為讀書人提供了思索古今政務得失的訓練,也為他們提供了展示政治才能的機會。 但到程朱理學成為時代主旋律之後,「治經」便成了主要的學習內容。文天祥自己就說:「辛苦遭逢起一經」,只要把那一經讀得爛熟,就能做大官管理國事,這還能有好事?選拔上去的官員是否有治國才幹,完全靠撞大運:如果他本人碰巧有看史書的業餘愛好,天資又聰穎,那國家就有福氣了。如果他除了必修經書之外什麼都不看,除了寫作才能之外什麼才幹都沒有,照樣能被選拔去管理國家,請問那和永貴大叔當國務院副總理又有何差別? 總而言之,儒教「進化」成了走火入魔的理學之後,士子的教育和遴選就完全以「道德文章」為唯一標準。中國的第五個偉大發明,乃是科舉制度,可惜具體運作從來也沒弄對。唐代以詩賦取士,明清以八股文取士,選拔出來的「人才」全是寫匠,直到晚清才悟出錯在何處,改試策論,可惜已經太晚了。 這也罷了,最糟糕的還是程朱理學把個人道德修養當成了革命路線一類的「綱」,就此製造出並提拔了兩種人:傻子與騙子。傻子是史可法那種真的道德志士,而騙子則是後世政工幹部的前身,靠裝聖賢(=後世的學雷鋒做好事)博得功名後,再以唱道德高調進一步爬上去。自己沒有治國本事,便變成後世四人幫那種「路線鬥爭高手」的祖宗,專門引經據典地去和干實事的人過不去,動輒指責人家違反了聖賢教條。例如海瑞本人沒本事考上進士,便先靠裝聖賢以舉人之身混了個小官作,進而以上疏罵皇帝「訕上賣直」而聲譽鵲起,就此作了大官。 可悲的是,張居正那種真正的治國奇才,在歷史上的名聲還遠遠不如海瑞那專職道德幹部的高。正因為此,儘管清代讀書人吸取了沉痛教訓,改治所謂「樸學」,但官方從未批判過這套肉麻把戲,於是當遇到外來危機時,類似晚明的「清流」們又再度跳出來誤國殃民。清朝第一個改革家「鬼子六」恭親王受不了清流們引經據典的歪纏,只好跟那些專打道德方天印的政工師們說:你們說的全對,不過,如果背誦聖人語錄能打退洋鬼子,請諸位這就去大顯身手,行不行? 這也就是為何漢人文官武將在明朝這邊毫無能為,一旦投降過去卻能大展才能抱負,簡直像換了個人一樣。皇太極和洪承疇的對話就最能凸顯雙方優劣,並部分提供了答案。他問洪,崇禎為何如此刻薄寡恩,動輒將將帥棄之於死地?洪說,崇禎身旁文臣太多,謀劃國事時聚訟紛紜。皇太極駁道,那是皇帝昏暗,臣子蒙蔽主上,才冤枉亂殺一氣。對那些死戰被擒或是因為勢蹙力竭不得不投降的將帥們,就算是身陷在敵國,人主也該用財貨贖回,豈能像崇禎那樣,把人家的老婆孩子抓起來殺頭流放? 皇太極雄才大略,御下寬厚,後來的多爾袞也如此,與崇禎猜疑殘刻(真是朱元璋的嫡傳子孫,明亡了當真是特大好事一樁)形成鮮明對比,自然將士用命。但這只是問題的一方面。他不是明臣,沒有吃過清流們的苦頭,所以無法體會老洪吐的苦水。滿清畢竟是野蠻人,雖然在關外時就已建立了模仿明廷的官制,但人家畢竟沒有遭受理學的荼毒,實行的還是野蠻人的費厄潑賴,任用和提拔官員只看他的武功政績謀略,不管他的道德高調唱得是否響亮,更沒有明朝那種「嘴力分工」──使嘴的與出力的分成兩撥人,將士效死在外,道德政工師們聚讒於內。如果沒有這群道德動物,則光是崇禎殘刻寡恩,恐怕也不至於害死那麼多能員幹吏。 簡言之,理學成了教育與取士的指導方針之後,不但使得毫無治國才幹的庸才可以飛黃騰達,變成專職道德幹部,而且使得「打道德方天印」成了一種簡易謀生之道。哪怕是皇帝撞大運碰上了能員幹吏,那些人也得日日夜夜處在那些道德動物的監視暗算之下,最終如于謙、熊廷弼、袁崇煥那樣被讒死,那還能指望文官武將們如在清廷一般生龍活虎大有為么? 愚以為,史可法就是這種背時制度的犧牲品。他才具平庸,卻是個真正的老好人,性格溫和遲疑,婆婆媽媽,在那種男尊女卑的社會中,寫給太太的信竟然如同寫給母親一樣謙卑,根本就不適合在官場上混,遑論是在「山河破碎風漂絮」時,出任名義上的「首席軍政長官」和前敵總指揮。如果國家採用了合理的幹部制度,則這種老好人根本也就不會被選拔出來,即使作了官也只會當個勤謹的小員司。可惜他私德出眾,是左光斗的弟子,又寫得一手好文章,竟因此被那背時制度推到最高官位上去,擔負起挽狂瀾於既倒的歷史重任。一個無比善良的庸才處在這種尷尬的地位,能作的也就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老史似乎頗有自知之明,心裡有苦說不出。記得有人恭維他是諸葛亮,他說,他的才能豈如諸葛亮?能做到的也就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我看他給夫人的遺書,當真是字字血淚,可知他早就起了死意。的確,死才是他能報效國家的最好方式,也是將他從無法解決的歷史難題中解脫出來唯一選擇。他最後罵賊而死,當真是死得其所,無論是從國家還是從個人角度來說都是最理想的「交卷」方式。 下面就該文的輕薄指責,逐條為史閣部辯誣。 一、史可法怯懦避戰,長期消極無為,只想偏安江南一隅,毫無規 復中原的勇氣和決心,在山東河北人民舉起義旗並盼「王師」如望 歲之際,在將近一年的時間裡竟然不敢派兵去接收華北大片領土, 致使滿清贏得了各個擊破的喘息時間。 這完全是站著說話不腰痛。作者似乎把史閣部的頭銜當了真,以為他真是大權在握的「前敵總指揮」,其實他乃天下第一空心大老倌,什麼實權都沒有,有什麼可能去光復中原? 南明弘光朝廷的先天殘疾,乃是崇禎那瘋子造成的。明成祖把京城遷移到北京那死地去,有明一代,京城多次被圍,凸顯了在那兒定都的荒謬。本來,明太祖選的國都乃是南京,明成祖北遷後,在「陪都」南京留下和北京一模一樣的「鏡像朝廷」。在這種情況下,朝廷隨時都可以、也早就該遷移到南京去了,可竟然就是不這麼做。 闖賊包圍北京前,崇禎也看出了形勢的危險,本想逃往南京,但專職道德幹部們趁機出來顯示風骨。崇禎最怕人家說他是昏君,於是就不走了。你自己要死也罷,總該把皇太子送往南京去以防萬一吧?他偏不。於是闖賊進京,他自己弔死,皇太子被俘。自成也倒沒難為他,只是把他押在軍中,同往山海關,山海關敗回後便把他放了(這一手倒實在漂亮,不能不稱讚)。但其時兵荒馬亂,太子養於深宮,有什麼生存能力?就此從歷史上神秘失蹤。 這就給南方的忠臣們出了個天大難題。南京倒有個「鏡像朝廷」,可沒有皇帝。如果太子在那兒,則名正言順地登位,按孔孟之道,立即就擁有天然絕對權威,誰敢不服從?現在太子生死不明,國家又一日不可無主,只好從權,另立新主。但如此擁立的新主,從根本上就缺乏「真命天子」的權威。 過去明英宗受太監王振愚弄,親征瓦剌(蒙古一部),兵敗被俘,瓦剌君主也先挾英宗而來,兵臨北京城下,訛詐明朝政府。于謙當此危急存亡之秋,毅然擁立新君,在北京城下大敗也先,挽救了國家。但後來英宗被放歸,被軟禁多年後,終於復辟奪位成功,擁立新君的于謙竟被他挾嫌報復處死。後來的臣子誰不知道這往事?如果皇太子被自成殺了,那倒還減輕了問題的難度。他卻偏偏生死不明。萬一擁立了新主,他又突然出現,「非法」擁立新主的臣子們豈不是要步于謙後塵? 因此,從弘光朝廷成立那天起,這問題就是史閣部的心病,從他寫給多爾袞的回信中一眼就能看出來。多爾袞罵南明朝廷是僭立的偽朝廷,那本來是「天無二日,國無二主」的「一個中國原則」,意思是既然有了清朝皇帝,南明皇帝就是偽皇帝。可這指責卻歪打正著,可可打在史大人的心病上。他心虛情怯,不惜長篇大論並捏造神話,證明「今上」何等英明。可笑的是「碧血汗青」先生卻看不出來,斥之為「卑躬屈膝」。 史閣部心虛也倒罷了,關鍵在於弘光登基的合法性為內爭提供了個響亮的借口。弘光被擁立後,有個廉價騙子冒充太子跑到南京去。弘光倒也不敢怠慢,請見過太子的人去證認,並用宮中掌故去考較他。眾人一致認出那是西貝貨,但消息已經沸沸揚揚地傳了出去,以致弘光等人明知是騙子,也不敢處死之,免得讓專職道德幹部們說嘴,反倒說不清楚了。與此同時還有個類似的「童妃案」,都成了朝野皆知的「特大政治醜聞」。民間傳說童妃確實是真貨,甚至說弘光並非朱家子孫,乃是冒充的福王,甚至就連黃宗羲都言之鑿鑿地這麼說。 這「擁立」問題就此成了南明一系列政權的催命符,朝廷黨爭與軍閥內戰的絕佳借口。南明的功夫全用到自相殘殺上去了,誰想得起什麼抵抗清兵,遑論光復中原? 這問題之所以成為問題,其實為的還是私利。擁立乃是高回報的政治投資,皇帝對擁立大臣必定要酬報以高官厚祿,清濁流當然要為此打得不可開交。濁流馬士英、阮大鋮(此人住宅所在街道名稱很怪,喚作「褲子襠里」,於是清流們便稱之為「褲子襠里軟」,可見清流就連嘴都是髒的)等人主張擁立血統比較近的福王,而清流們主張擁立比較「賢」的潞王,其實後來事實證明,福王和潞王乃一丘之貉,捆著吊著都是一回事,皇家的下濫乃是從朱元璋的基因里傳下來的,哪有什麼賢愚不肖之分?清流們真正的動機,還是因為東林黨人得罪過老福王的母親鄭貴妃(不敢肯定姓是否弄對了),怕小福王當皇帝後報復而已。 為了戰勝清流,馬士英便首創「槍指揮黨」,以丘八去壓倒秀才們,拉攏「四鎮」亦即高傑等四個大軍閥參與擁立。史可法雖屬清流,也屬意於據說比較「賢」的潞王,但他性格溫和,也沒有私心,顧全大局便同意了馬的主張。其餘清流不甘示弱,便去交結與之有點淵源的另一大軍閥左良玉。雙方爭相討好武夫,遂使朝廷徹底失去崇禎時代「黨指揮槍」的絕對權威。 當時南明擁有的武裝力量主要是稱為「四鎮」的四隻軍閥武裝,以及表面承認弘光王朝的左良玉的大軍。四鎮乃是黃得功、高傑、劉良佐、劉澤清,以高傑軍戰鬥力最強。高傑原是李自成部將,因愛上了自成搶來的妻子,帶著她投降了明朝(這其實是很精彩的愛情故事,自成那梟雄竟然會戴綠帽子,而且終生未能復仇,笑死我了)。自成進北京後,高傑嚇得往南方逃。適逢南明需要擁立新君,馬士英需要槍杆子增加說服力,他就此一跤跌到了富貴中。他的部隊完全是土匪,搶劫百姓比自成的叛軍還厲害。他和劉澤清一樣,本是望風而逃的敗將。如果放在崇禎手上,早就砍了腦袋了,可因為擁立有功,竟然加官進爵。其餘的黃得功、劉良佐雖然沒有這種劣跡,但也沒有什麼戰功,全靠擁立之功封侯封伯。未參與擁立的左良玉也如此,他也是毫無戰功的「逃將」,但因為擁兵20萬,竟被封為寧南侯。 濫施封賞,並沒有買來武夫們的效忠。5大軍閥跋扈自雄,四鎮都擁有獨立的財權和軍權,自行徵稅,所得不必上繳,還有權開荒、採礦,完全成了晚唐藩鎮割據那套。史可法別說指揮他們的軍隊,就連自己都曾一度被高傑抓起來,全靠高傑那愛情夫人深明大義才被釋放。高傑不但不服從指揮,而且竟曾攻打揚州城,準備將該城洗劫一空,全靠史可法使出婆婆嘴來才讓他放棄此念。 沒有參加擁立的左良玉更混帳,儘管朝廷看在他20萬兵馬的面子上,照樣封了他侯爵高位,但他仍然心懷不滿。假太子案和假童妃案爆出後,他自以為當董卓的時機已到,竟然捏造「太子密諭」,揚言「清君側」,全軍從武昌順流而下前往南京,行前竟然下令部下屠城,大肆屠殺武昌人民。南明覆滅乃至史可法壯烈殉國,就是他發動大規模內戰的直接結果。這就是復社那夥清流拉攏吹捧的「忠臣義士」!可笑的是孔尚任的《桃花扇傳奇》居然還把左說成是個香餑餑。 藩鎮割據,亂成這鳥樣子,誰有本事扭轉乾坤?作者只看見史閣部那顯赫的官銜,卻忘記了史大人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左良玉全師東下時,正是多鐸大軍南下之際。不但左在此國家危急時刻悍然發動大規模內戰,而且馬士英竟主張:「寧可君臣皆死於大清,不可死於左良玉之手」,並嚴令「有議守淮者斬」,此後又下詔令史可法盡撤江防之兵,去防禦左良玉攻勢,這才害得史大人獨守孤城揚州。他在給夫人的遺書中沉痛地說:「人心已去,收拾不來……如此世界,生亦無益,不如早早決斷也」。如今後人看不見那個烏煙瘴氣的混帳世界,卻去指責他畏敵如虎!
要說史可法害怕辮子兵,因此不敢派兵收復根本沒有淪陷的山東、河南、河北大部分地區,似乎也不是毫無道理。誠如作者所說,南明小朝廷自成立後,將近一年內毫無動作,耐心地等待辮子兵在陝西結果流賊後,再揮戈東向去接管華北真空地帶。南明唯一一次北伐,乃是試圖聯合滿清「友軍」,夾攻時在陝西的大順軍,但因高傑被殺,便廢然而罷,全師南撤。作者認為,這是史可法的錯。 問題不是那麼簡單。愚以為,史可法對滿清的態度很複雜,恐怕是感激羞愧之心多於害怕,下文還要詳論。他不派兵經略山東河南河北,我看還是因為軍閥們不聽話。其實作者引用的史可法9月間的奏章就說明了這一點: 「各鎮兵久駐江北,皆待餉不進。聽胡騎南來索錢糧戶口冊報,後 遂為胡土,我爭之非易。虛延歲月,貽誤封疆,罪在於臣。適得北 信,九陵仍設提督內臣,起罪輔馮銓,選用北人殆盡。或不忘本朝, 意圖南下,逃匿無從,是河北土地、人才俱失矣。乞速詔求賢,偏 諭北畿、河北、山東在籍各官及科甲貢監,但懷忠報國,及早南來, 破格用之。」 這說得明明白白:各鎮軍隊以欠餉為由賴在江北,他對此一籌莫展,唯一能想出來的彌補措施,乃是請皇帝迅速下詔,吸引北地才士來歸,免得土地無法收復,人才也丟了。從這奏章里,我只看出「史婆婆」的萬般無奈,可作者卻要使出清流打道德方天印的傳統招數來,說什麼: 「大量史料表明,南明的軍隊從來就不缺餉,有記載他們四個月就 發了一年半的銀餉,同時比比皆是的還有他們如何搜刮民間的記載。 至此,史閣部的心思就不免叫如我之輩作小人想了。」 當真是小人之想!南明軍隊當然從來不缺餉,他們不想開拔打仗,正是因為太不缺餉了──上文已經說過,朝廷為了討好武夫們,竟然授予他們設卡收稅的權力。在駐地安富尊榮,誰還會想去打仗?放縱這種尾大不掉的局面出現,史閣部當然不能辭其咎。但不能為此就指責他怯懦。 他倒是確實不想打辮子兵,但日日夜夜都想向闖賊報仇雪恨。如果他能調動部隊,早就北上去打流賊了,何必要等到次年正月才動手?後來北伐,也只有高傑軍充當主力,那還是因為他作了快一年的耐心細緻的思想工作,感動了高傑的甜心夫人。在邢夫人戰無不勝的枕頭風的影響下,高傑才轉變過來,開始聽史閣部的話了。可惜史大人這點心血也因高傑被殺而斷送。 要說怕辮子兵,則我看不光是史可法一人,乃是全民心理。中國人似乎很容易養成一種恐懼心理,將某種人視為「順之則昌,逆之則亡」的神兵天將一類。一旦這種恐懼心理傳染了全民,則國家的「氣數」也就差不多了。在中國歷史上,這種情況多次出現,當真沒勁。 這很像動物決鬥。兒時我就注意到:兩隻雞打架,開頭雙方都非常勇猛。但一方打敗後,終生便再不會抵抗,無論對方如何作踐都只會扁扁地伏。宋對金、對元,明對清,國民黨對共產黨,似乎都先在心理上垮了,就此再也無法收拾。反倒是在為許多人詬病的抗戰中,中國人的表現還非常出色,一直挺到最後。 「恐胡症」第一次顯示跡象,似乎是在南宋。記得辛棄疾在《美芹十論》中長篇大論地痛斥「北勇南怯論」。這一事實本身,似乎就雄辯地證明了恐胡症在當時成了一種普遍心理,所以他才有必要去駁斥之。 明朝軍民普遍害怕辮子兵,似乎是個不爭的事實。前文已經引用過當時人的記載,說哪怕只有一個辮子兵,南人不管有多少人,只要聽得對方一聲:「蠻子來」,立刻就乖乖跪倒塵埃,伸長脖子耐心地等人家的大刀向南人脖上砍來,慷慨就義,歡樂歸陰,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早在滿清入主中原前,辮子兵就多次繞過山海關入侵大明。我記得起碼有兩次是長驅直入打到山東境內。每次都是孤軍深入,每次都搶劫了大量財物,擄掠了數十萬百姓(十幾萬?記不住了。女真乃是奴隸社會,那些漢人是搶回去作奴隸的)。如此勞師遠征,還裹脅了如此眾多的平民,可知行動何等緩慢。官軍要切斷退路並包圍殲滅之,實在是易如反掌。就算不敢和人家的鐵騎對陣,起碼可以把輜重和俘虜截下來吧?然而每次辮子兵都是大搖大擺如入無人之境,全師而來,全師而歸,彷彿是來領取給養。從頭到尾,官軍只敢恭迎入境,禮送出境。這種怪事不用「全民恐胡症」來解釋,又該怎麼說? 論戰鬥力,漢人軍隊中最能打的乃是自成的叛軍。孫傳庭的部隊算是官軍中的勁旅,竟然被叛軍全殲了。自成親征山海關,和吳三桂決戰。三桂所率寧遠軍乃是官軍精華,和大順軍斯(廠斯)殺也頂不住,已現敗象。此時風沙大作,昏天黑地,對面不見人,雙方自動休戰。多爾袞令寧遠軍退下,辮子軍上去。等到風沙停息,大順軍一看對手變成了辮子兵,頓時大驚,狂喊:「辮子兵來了!辮子兵來了!」正是古書所謂「軍驚而壞都舍」,山崩海裂一般潰不成軍。大眾去丹田提一口氣,使出絕頂輕功來,氣都沒換一口便奔到北京,連服無數同仁堂的定驚散,三魂七魄都還沒收回來。自成逃出北京後,三桂和辮子兵銜尾猛追。他和辮子兵打一仗敗一仗,從來沒有贏過,最後又變成了東逃西竄的流賊。 還有個奇怪的現象也頗值得注意。明末有個將軍名喚李成棟,和後世馮玉祥、馬悲鳴等人一樣,同是著名倒戈將軍。此人先從賊,後投明,再降清,最後復降明。他當清軍將領時勇猛如天神,戰必勝,攻必克,先後消滅了隆武帝軍主力,生擒紹武帝,平定了華南大部。後來他又反水,歸降永曆帝,卻就此一仗都打不贏,莫名其妙就陣亡了。這種鮮明對比,如果不用「全民恐胡症」似乎無法解釋,因為李成棟投降永曆帝後,如其他軍閥一樣,基本是自主的,並未被朝廷捆住手腳。 因此,我認為,當時的情況是「連環怕」,官軍怕叛軍,叛軍怕辮子兵,「恐胡症」相當流行。不把握這個全民心理,卻去責備史可法一人,未免太不公平。 二、史可法的「聯虜(清)剿逆(闖)」的戰略方針違反了民族大 義,開了後世「安內攘外」、「寧贈友邦,不給家奴」的濫觴,在 實際上毫無可行性,乃是一廂情願。 這種指責,只暴露了作者用現代憤青價值觀去苛責古人。在作者看來,滿清是民族敵人,自成、獻忠等人則是「內部矛盾」,當然應該停止內戰,一致對外。 可惜這不過是上世紀30年代被中共欺騙蠱惑的愛國憤青的思維方式,並不是忠臣孝子史可法的思維方式。他對滿清和自成的態度,已經詳詳細細寫在《史可法答多爾袞書》中了,而那正是標準的聖賢之徒的反應,以孔孟之道來衡量,一點錯都沒有。奇怪的是,作者拿那封信作足了文章,卻連史可法「一篇之中,三致意焉」反覆強調的中心思想都看不出來。 我在本文第二節已經介紹過古人的思維方式了:古人不懂民族大義,只懂君臣大義;沒有民族立場,只有臣民立場。在忠臣孝子看來,當時有兩個大敵,一是農民叛軍,二是辮子兵。兩者都危及君王統治,都必須反對。但自成逼得崇禎自殺,已經不光是敵人而是天下忠臣義士不共戴天的死仇了。儒家的「國」乃是「家」的放大,弒君之仇,尤甚於殺父百倍。「主辱臣死」,而況主死乎?所以,要史可法去招安張獻忠還有點可能(當然前提是張必須放棄帝號),要他去和自成聯手,當真是做夢! 另一方面,多爾袞得到漢族降臣的指點,採取了旨在收攬民心的極高明的政治策略。他是以「代大明天子報仇」的名義出兵的,進京後為崇禎和皇后發喪,令百姓服喪,並將帝後隆重安葬。這一切不能不使得忠臣史可法既感且愧:感謝的是辮子兵「打抱不平」,不僅代自己打敗了漢臣無法打敗的逆賊,將之驅逐出北京,而且代漢臣盡了安葬先帝先後之責;慚愧的是自己身受君王深恩,卻不但沒本事保衛先帝,沒本事為先帝報仇,甚至連安葬先帝先後遺骸的起碼臣子責任都沒盡到,竟然勞外人去為自己作這些事。這種種國家和臣子的奇恥大辱(再說一遍,古人的「國家」乃是皇帝個人的,他們並沒有如今的民族國家概念),寧不令他愧生天地間! 因此,滿人當然成了漢族忠臣們的恩人,史可法已經在那封信里說得清清楚楚了: 「殿下入都,為我先帝、後發喪成禮,掃清宮闕,撫戢群黎,且免 剃髮之令,示不忘本朝。此等舉動,振古爍今,凡為大明臣子,無 不長跽北向,頂禮加額,豈但如明諭所云感恩圖報已乎!」 這話說得非常真誠,乃是典型忠臣孝子的心聲。在此之後,再和辮子兵動刀兵,豈非忘恩負義?昔日之敵,今日已經轉化為恩公。按《春秋》大義,當然只能結為友邦,「聯虜剿闖」乃是他可以作出的唯一道德選擇。 從實力對比來看,這也是史可法唯一的選擇。當時的情況明擺著:明廷不是聯合叛軍,就得聯合清軍,決無可能左右開弓,同時和雙方開戰。聯合叛軍的可能性上面已經說過了,根本就不存在。即使史可法能忘弒君血海深仇,叛軍也未必會如作者一廂情願設想的那樣,願意與官軍聯合。後來獻忠部將孫可望、李定國等人確實投降了官軍,但那時他們已經勢蹙力竭,舍此並無出路。但史可法生前叛軍還很猖獗,獻忠稱了帝,豈願放棄帝號投降南明? 作者可笑之處,乃是沿襲極左文化套路,痛責史閣部不明民族大義,卻毫無根據地假定「農民起義軍」深明這民族大義,願意停止內戰,一致對外。其實,如果連史可法都沒有什麼民族意識的話,那請問自成、獻忠等人又從何而來這種意識?作者有何根據認定那些人就會顧全民族大局,放棄自己搶奪天下的野心?後來的中共又幾曾因日寇入侵而放棄搶奪天下的狼子野心?真要用現代觀點抓賣國賊,那該抓的也不是老史而是老李老張。不是他們在國難當頭之時起來造反,滿人又怎能坐收漁利? 官軍不試圖與清朝聯盟,單獨與叛軍作戰又如何?我看也不行。崇禎在世時,享有「乾綱獨斷」的絕對權威,內無馬士英那種弄權首輔,外無左良玉那種抗命悍將,傾全國之力仍無法鎮壓叛軍,身死敵手為天下笑。如今南明只保有半壁河山,內爭如火如荼,史可法根本無法指揮驕兵悍將,要去獨立和叛軍作戰,當真是春夢一場。 從歷史先例來看,「聯虜剿逆」也完全符合忠臣行為規範:諸葛亮畢生堅持的就是聯吳伐魏的戰略方針。在他看來,魏乃是篡漢的國讎,而吳雖然大敗過蜀軍,後來也稱了帝,畢竟是兩個魔鬼中較少邪惡的一個。他從來是儒家讚揚備至的忠臣楷模,史可法抄襲他的戰略,又何錯之有? 總而言之,史可法選擇「聯虜剿逆」的戰略方針,從儒家道德上來看毫無過錯。從實際國情來看也是唯一貌似可行的選擇。任何真正的儒家志士處在他那個地位,恐怕都只會作出這個選擇。 而且,這決策似乎是破除上述那「連環怕」定式的唯一辦法:官軍本來怕叛軍,若能和為叛軍恐懼的辮子兵聯手,定然士氣大振,勇不可擋。這方略原也可行,前提是南明文臣精誠團結,將士用命,趁清軍西征之際大舉北伐,接收華北真空地帶,陳兵河南,阻斷清軍歸路,形成威懾,令清廷不敢小看,再效法石敬瑭,割讓京畿一帶,與滿清結盟後合力剿闖。 更大膽的思路當然是趁清兵在陝西與流賊鏖戰之際,直取空虛的京城,但此策恐不可行。首先是史可法那至誠君子做不出那種背恩反噬、趁人之危的事來。其次是明軍戰鬥力實在太差,而清廷在關東應該留有戰略預備隊(據今人研究,滿清初入關時倒是傾巢而出,但後來就把部分軍隊調回關外休整去了)。北京城池堅固,沒有現代火器很難攻打,若頓兵堅城之下,關外和陝西清軍回救就會被全殲。 所以,還是上面說的那依靠實力與清結盟之策可行,這似乎是當時南明能爭取到的最佳結局。但前提必須是內部精誠團結,將士用命,作不到這點,則連偏安江南都沒指望。作者只看到大明表面上的虛胖,卻不知道那其實是病入膏肓的東亞病夫的浮腫,滿清便再瘦小也是神威凜凜不可抵擋的孫猴子。 三、史可法在回答多爾袞的信件中,卑躬屈膝,更違反了明朝一直 堅持的「一個中國政策」,犯了重大政治錯誤。 這再度說明作者連那封信都沒看明白是怎麼回事。 多爾袞和史可法的通信,乃是最典型的傳統道德官司。古人打仗,兵馬未動,檄文先行,也就是搶佔道義制高點,曆數對方的大罪或道德缺失,居高臨下大義凜然地痛責之,這我已經在《討王希哲檄》中示範過了,嘻嘻。這其實非常無聊,在實踐中似乎也沒有什麼奇效,可在中國竟然成了傳統。 老多和老史的吵鬧,就是這種無聊的道德官司。不幸的是,老史佔了下風。這倒不是老史文才不及老多,而是老多處處佔在理上,咄咄逼人,而老史只能處於自辯的被動地位。縱是武侯復生也只能如此。老史做到這樣,已經是難為他了。 老多捏的七寸,以本人的話代他簡捷地說,就是:「不報國讎,苟活忍死;偏安江南,擁立偽帝;不迎王師,忘恩負義。」(嘖嘖,只恨老蘆生錯了時代,英雄無所用武,惜哉!)史可法根本就無法抵擋這些指責,因為他確實沒有興師復仇,一直是滿清在和大明的死仇作戰,所以他只能心虛情怯地自辯。 對「不報國讎,苟活忍死」的指責,他的答辯是:當時他已經去勤王了,率軍走到淮北便聽到了噩耗,五內崩摧,本當立即自裁,追隨先帝於地下,「而二三老臣,謂國破君亡,宗社為重,相與迎立今上,以系中外之心」,這才活了下來,為的不是個人而是國家。 「偏安江南,擁立偽帝」的指責,正正打在他不可告人的心病上,前文已經介紹過了,太子生死不明便擁立旁枝,按傳統規矩來說有謀篡之嫌。正因為此,他對此作的自辯最長,簡捷的說是:1、「今上」是金枝玉葉:「神宗之孫、光宗猶子,而大行皇帝之兄」,合法性無可懷疑;2、得到了上天批准:「告廟之日,紫雲如蓋,祝文升霄,萬目共瞻,欣傳盛事。大江湧出柟梓數萬,助修宮殿,是豈非天意哉!」(NND,老史那至誠君子大概不會造謠吧?大概是上游發洪水,把森林裡的樹木衝到下游來了)。3、大量列舉歷代為了宗社擁立新君的先例,證明這麼做完全符合《春秋》大義。 對「不迎王師,忘恩負義」這條,他說,南明並沒有忘恩負義,而是感激涕零,已經送了禮物表示謝忱,並願和大清永結盟好。勸清廷好人做到底,效法「契丹和宋,止歲輸以金繒;回紇助唐,原不利其土地」,得了錢就走人,不要為德不卒,反恩成仇,否則「貴國即有他命,弗敢與聞。惟殿下實明鑒之」。 依愚見,以老史脆弱的道德立場,這信寫得非常之好,便是請我去也不能做得更好了,特別是結尾軟中有硬,棉里藏針,更表明他早就不想活了,並非貪生怕死之徒:「法北望陵廟,無涕可揮,身陷大戮,罪當萬死。所以不即從先帝於地下者,實為社稷之故」,令人數百載後讀來尚自為之悲從中來,不可斷絕,明知傳統忠義之無稽,仍不免神馳萬里,依稀想見志士胸襟。 而今作者卻說那信喪失氣節,丟了民族的臉!這都哪跟哪啊?!人家老多完全是用儒家那套,責老史以《春秋》大義,字字佔在理上,你怎麼去駁?四書五經上有什麼依據,可以用去辱罵代大明天子復仇的友邦?遮莫作者心慕爆牙外長李肇星那種超級痞子,以為所謂折衝樽俎如同網戰,萬萬不可在嘴上吃虧,誰能如老蘆一樣巧妙惡毒幽默刻薄地侮辱對方,誰就是外交大師? 最可笑的就是那「一個中國的神聖原則」,虧作者還有本事說那是天啟、崇禎堅持的神聖原則,史可法放棄了那原則,便是犯了類似今日承認疆獨一樣的叛國罪! 所謂「一個中國」,實質就是「一個皇帝」,據說那是從「天無二日,國無二主」的「宇宙運行規律」中來的。但那「規律」說的乃是在一國之內,並不適用於全天下。天下有幾個國,當然就會有幾個國主。古代中國人的態度從來也就沒有後來那樣僵死。三國、南北朝、五代、宋朝何曾實行過「天下只許有一個皇帝」的荒謬政策?就連宋儒,處理國際關係時都還有點求實態度,並沒敢把大遼、西夏、大金等國視為藩屬,要人家廢了帝號,而是爭取平等邦交。 「天下只許有一個皇帝」,乃是漢人從蒙古人那兒學來的。蒙古人的世界大帝國只有一個中央汗國,其他汗國都是藩屬。明朝取代元朝後,別的沒學會,就學會了這無聊的虛驕。可又沒有人家蒙古人的本事,便只能用收買的辦法去引誘人家來「朝貢」,自欺欺人把鄰國當成藩屬。等到天啟、崇禎時代,就竟然瘋到不但不許後金稱帝,而且就連皇太極自去帝號,願為藩屬都不同意,這才鬧到後來亡國了事。 因此,史可法以平等態度對待大清國,實在是難得的歷史進步,應該肯定而不是否定。傳統知識分子中之最難得者,乃是不死守教條,根據實際情形通權達變。清流之所以可恨,正在於那些人是頑固的教條主義者,只知死抱僵死的道德教條,不知靈活應變,這才會「議論高而事功疏」。如果後來清朝早早採取史可法這種求實態度,在最初和鬼子打交道時,及時放棄「中央帝國」的虛驕心態,和人家平等相處並試圖了解對方的實情,則後來也不會蒙受那麼多的羞辱。 綜上所述,作者對史閣部的批判,完全是使用今日愛國憤青的價值觀,忽略或故意無視當時中國的國情的信口雌黃。 我個人覺得,史可法的缺失,是性格的缺陷和才幹的不足:他太是個溫良恭儉讓的謙謙君子了。如果他能像于謙(BTW,我認為明朝最偉大的還不是袁崇煥而是于謙)那樣當仁不讓,性格更aggressive(張揚)一些,敢於抓權攬權,靠自己的顯赫官位與崇高聲望,把清流整合在自己旗下,拒絕向馬士英低頭,充分利用擁立之機,形成自己大權獨攬的局面,則也就不會形成後來「槍指揮黨」的局面,清濁流的黨爭也就可以避免了。 這看來完全是可行的。史可法當時在江南人望之高,無人可以抗衡。崇禎弔死之前,他就已經是南京「鏡像朝廷」的兵部尚書了。沒有他點頭,馬士英就算是勾結了四鎮,也不敢擅自擁立福王。擁立誰其實都無所謂,重要的是要把馬擠出擁立重臣的行列,剝奪他弄權的機會,而擁立福王並不能將馬排擠出局。如果史可法當機立斷擁立了潞王,則馬的政治生命從此便結束了。朝廷成了清流一統天下,自然也就不會有後來的黨爭。強勢的朝廷要指揮武人,困難也就會比後來小得多。古人早就發現「使功不如使過」,把將領們弄成擁立功臣,實在是人類能想出來的最蠢的事。聰明的辦法應該是讓那幾個將領處在戴罪立功的地位,而不是相反。更蠢的是用高官厚祿把他們養成了坐地自肥的地頭蛇,使他們徹底喪失了挪窩打仗的願望。 依愚見,這才是史閣部的缺失,不過,那是才幹和性格的不足,並非道德缺失。以傳統道德標準來看,他是完美無缺的楷模,古人對他的讚頌一點都沒有過頭。 用現代道德標準來看,史閣部可以責備的乃是,他自己想死倒是最佳選擇,但犯不上把全城百姓拖進去,因為那些人並沒有「食君之祿」,沒有殉君王之國的道義責任。 在這點上,他似乎顯得自私了些。上文已經說過,他的死乃是最完美的結局。在這點上他十分幸運。古人所謂「自古艱難唯一死」其實並不對。若像錢謙益、吳梅村一般,沒有勇氣自行了斷,餘生日日夜夜受過去刻意培養出來的「良知」折磨,那才是生不如死。因此,史可法其實是個幸福的人。如果他在獲得那理想結局之前,把全城百姓放出城去,那就是完人了。 其實對人民來說,採取不抵抗政策才是最聰明的。國家是君王的國家,並不是自己的國家,亡國只對於君王來說才是禍,又何必去自作多情?古代中國人缺乏民族意識其實非常明智──本來大明也不是漢族的國家而是朱姓皇帝的國家,江山換姓,百姓究竟損失了什麼?Absolutely nothing(絕對沒有)!更何況歷史證明,愛新覺羅的統治比朱家的統治英明寬和仁厚多。由此看來,人民沒有大規模反抗清軍,當真英明之極。滿清為征服中國殺死的漢人,恐怕要遠遠少於漢族叛軍和官軍殺的百姓。因不抵抗而使異族征服者做到這點,我認為其實是漢族智慧的表現。(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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