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歲的女人」憑什麼被唱衰？

『閱讀需要主張』

剛過去的這個周末，趙雷在《我是歌手》上唱了他自己創作的歌曲《三十歲的女人》，激起了不大不小的爭議風浪。「她是個三十歲 至今還沒有結婚的女人/她笑臉中眼旁已有幾道波紋」，這樣的歌詞，顯然讓許多30歲上下、卻依然維持著獨立積極心態的女性難以接受。

而在此之前，在金正男遇刺的新聞事件中，涉事女子之一在某媒體報道中被稱為「1988年生的中年女子」，也同樣引發了一波來自85後乃至90初的吐槽與自嘲。

30歲，中年，這都是關於年歲的敏感詞。在一些人的眼光中，三十歲已經開始「衰老」；但又有無數三十歲上下的女性相信，自己依然年輕。用「你已經老了」去唱衰30歲女人的，大概是無法長大又性別歧視的幼稚男生。而努力證明自己「依然年輕」的那些姑娘，又是不是被推上了另一條狹窄的路？

撰文 | 林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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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美麗溫柔，是中國男人的永恆審美？

作為一個不太看娛樂節目的人，一般要通過微博和各公眾號才能知道最近的所謂熱點：誰誰火了，誰誰退賽了，誰誰唱的歌出了問題。就是這樣看到了前些天剛因為一首《成都》爆紅的民謠歌手趙雷，在最新一期《我是歌手》上演唱的《三十歲的女人》。

毫不誇張，這首歌從第一句開始就讓人渾身不舒服：「她是個三十歲 至今還沒有結婚的女人/她笑臉中眼旁已有幾道波紋」。似乎對於一個女人，首要的特徵就是她的年紀與婚姻狀況，而笑容的重要性也比不過眼旁那幾道細小的波紋。

趙雷在《我是歌手》節目現場

我默默地算了一下自己的年齡——今年剛好要滿30歲了。而且，我至今還沒有結婚。但正因如此，我明顯地感覺到，歲月本身並沒有對我造成什麼摧殘和壓力，只有像這樣遭遇來自外界的刻板印象與刻板期許，才會讓人頓感青春不復、世態炎涼，就像《西遊記》里將被收服的紅孩兒無意中坐進了那個四面長出利刃的蓮座。

這首歌完整的歌詞是這樣——

她是個三十歲 至今還沒有結婚的女人

她笑臉中眼旁已有幾道波紋

三十歲了 光芒和激情已被歲月打磨

是不是一個人的生活 比兩個人更快活

我喜歡 三十歲女人特有的溫柔

我知道 深夜裡的寂寞難以忍受

你說工作中忙的太久

不覺間已三十個年頭

挑剔著 輪換著 你再三選擇

她是個三十歲 身材還沒有走形的女人

這樣的女人可否留有當年的一絲清純

可是這個世界有時候外表決定一切

可再燦爛的容貌都扛不住衰老

我聽到 孤單的跟鞋聲和你的笑

你可以 隨便找個人依靠

那麼寒冬後 炎夏前

誰會給你春一樣的愛戀

日落後 最美的

時光已溜走

工作中 忙的太久

不覺間 已三十個年頭

挑剔著 輪換著 你再三選擇

那麼寒冬後 炎夏前

誰會給你春一樣的愛戀

日落後 最美的

時光已溜走

日落後 最美的 已溜走

是催嫁嗎？也不盡然。整首歌詞的中心思想應該是，「三十歲的女人，你真的已經老了」。所以容顏不再，清純難尋，「春一樣的愛戀」大概也和「最美的時光」一起溜走，剩下的選擇就是「隨便找個人依靠」。

這並不是一首新歌，還曾被改編為譚維維演唱的電影《剩者為王》宣傳曲，但《我是歌手》的舞台放大了它的影響。當天晚上，微博上有不少人表達了不能認同的情緒——「30歲女人不需要你的憐憫」。但在下面的評論中，又頗有一些觀眾認為這種批評是「過度敏感」、「上綱上線」，覺得這首歌的情緒明明是同情與理解；或者代替創作者講述「背後的故事」——這是寫給他的某一位女性友人的。查了一下，在網上容易找到的這首歌的創作背景是，它源於趙雷當年在酒吧駐唱時的見聞，「那時看著台下的人她們笑、她們哭、她們鬧，我就很有感觸，於是默默把她們寫進了歌里。」

譚維維版《三十歲的女人》改編了結尾部分歌詞，如「三十歲的女人，多麼燦爛動人/三十歲的女人，比二十歲單純」。

所以我們誤會趙雷和這首歌了嗎？我們是否不應過分苛責，而捕捉到歌中的「我喜歡」「我知道」？但如果去聽趙雷的更多作品，卻會發現，那種對女性的認知與審美，在其作品中是一以貫之的。當然，或許確實不應苛責趙雷，因為這種格局狹隘的認知與審美，並不只屬於趙雷自己，而是相當多的中國男性甚至包括中國女性的共性。也正因如此，才會有那麼多女性觀眾，從歌中並未感到唐突，反而找到了共鳴——這種共性已經成了一種「無意識」。

比如趙雷2016年的作品《無法長大》中，30歲的「我」對「妻子」說：「時光拿走了你的美麗，歲月帶走了我的脾氣」，同樣是歲月變遷，女人被拿走的是美麗，男人被帶走的只是「脾氣」。再如趙雷的代表作《南方姑娘》里，用來描述美麗的姑娘的關鍵詞是這些——平靜優雅，柔弱的眼神，思念的憂傷，似水的面容。當然，既然是「姑娘」，不言即明的另一個關鍵詞是青春年少。

趙雷《南方姑娘》MV。在MV中，「南方姑娘」被做了意象化處理，由一個小女孩扮演。

這些特徵都很美，所以這首歌不會像《三十歲的女人》那樣直接地令人感到不適。但這是一種非常單一的纖弱、意象化的美，「她」就像一個柔弱、唯美、需要呵護的裝飾物。這種美似乎很有詩意，其實只是中國男性一種源遠流長的審美慾望的客體。更重要的是，這種美是非常短暫和脆弱的，即便是這樣一個似水的「南方姑娘」，也可以想像她的「後續」必然將是「三十歲的女人」，因為在作為主體的審美者眼中，無論「燦爛的容貌」還是那種柔弱感，恐怕都不會屬於三十歲。

春節前後，另一首歌的歌詞也曾引發過一次風波——韓寒的電影《乘風破浪》因為「直男癌」主題曲收到了無數罵聲。相比之下，趙雷並沒有那麼招恨，而要「無辜」得多。確實，在趙雷的歌詞中，女性不是肉體慾望的客體，也沒有被賦予「家務」之類的要求，他沒有咄咄逼人的惡意，甚至還不乏幾分溫柔。但我們不能無視在這種「溫柔」背後的膚淺、狹隘的審美注視，女性所有的美和價值都體現在年輕、美麗與溫柔上，而內在的生機、慾望與主體性是被視而不見的。

在音樂作品中，我們不是找不到反例。李宗盛在上世紀80年代寫下的《給所有單身女子》里，歌詞里是這樣的句子：「聰明如你，是非何必明說，單身女子的生活，還算不錯，你何必讓愛情迷惑」，當年的李宗盛，和現在的趙雷同齡，格局的差異卻顯而易見。另一首近年借選秀節目大火的民謠曲目《董小姐》中，宋冬野尚寫下了這樣的句子——「你和我一樣，渴望著衰老」，「你才不是一個沒有故事的女同學」，人生的豐富和經歷的故事被視作值得被愛的原因。——希望有更多這樣的歌，而不是只能看到中國男人「無法長大」的永恆審美。

2

不能只用「年輕漂亮」證明自己

但另一方面，當我為這樣一首歌莫名氣憤，去通過讀反駁文章來「安撫」自己時，好像又多了幾分另外的不安。

比如有的文章用30歲的女明星來證明30歲容顏未老，舉例劉亦菲、楊冪今年就剛好30歲。再比如放眼國際，剛剛得了奧斯卡最佳女主的「石頭姐」艾瑪·斯通出生於1988年，也剛好踏在30歲的門檻。毫無疑問，她們保養有方，「少女感」十足，誰也不能說20出頭的「小花」就比她們更美。

劉亦菲微博中的近照。

可這是不是也陷入了某種狹隘呢？或者說因為急於反駁而顯得有點慌張？我看了看鏡子中的自己，是的，身材還「尚未走形」，眼角也僥倖看不到什麼明顯的「波紋」，但我既不天生麗質，也不可能像女明星那樣投入巨大的精力來呵護自己的容顏，在不久的將來，它總會隨著歲月漸漸變了樣子。如果我臉上多了皺紋、身形不再纖細，又該如何反駁像《30歲的女人》一樣的評價？我們是否需要讓自己儘可能久地維持年輕漂亮，才能立於不敗之地？

我當然欣賞能夠一直維持「少女感」的成熟女性，但用「顏值」來證明自己依然年輕，不應是成熟女性面對污名化與廉價憐憫的主要方式。在某種程度上，這恰恰說明我們也陷入了與趙雷們相近的單一審美觀，同樣會把最多的褒揚與欣賞送給年輕和美麗，而忽視屬於「成熟」，屬於「人」本身的更豐富的向度。

比如一個不懂美容為何物，勞作操持，但從中獲得滿足和收穫的農婦，能夠得到我們足夠的尊重和欣賞嗎？比如一位常年因工作原因風吹日晒，性格也被磨得粗糲的女工，她會不會因此受到周圍人的小聲非議，認為她「不夠女人」？比如老一代人，像我奶奶在上世紀40年代，十幾歲就訂了親卻沒有上過學，但她抓住時代賦予的機會，去上識字班、去參加工作，在社會上打拚出了一小片天地，她在30歲時已經並不年輕和美麗，但她通過自己努力所換來的一切不是比僅僅年輕和美麗更有價值嗎？

我們是否還能欣賞這樣的自信和美？

不管什麼年紀，「變美」的權利都是容易實現的。在我們如今身處的環境中，證明自己依然美受到的阻力是最小的。但相比之下，想證明自己能在職場上實現一份不弱於其他性別的社會價值，想證明自己操持家務的勞作價值不低於其他工作，想證明自己無論結婚與否、生育與否都是獨立的人做出獨立的選擇，這些可能更難。

這大概是為什麼，80後一代女性雖然也在面臨被稱為是「中年婦女」，但實際上往往在努力延長自己的「青春期」。「中年婦女」是被污名化的，只有像個年輕人才讓我們覺得心安。

中國至今也沒有學會欣賞成熟女人的美，就更不要提懂得欣賞獨立成熟女性的「不美」。

本文為獨家原創內容。作者：林栗；編輯：小鹽。未經授權不得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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