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學與宗教
國學與宗教
劉夢溪
儘管近來國學大熱,還沒有看到把國學和宗教直接聯繫起來為說。但如果談論國學帶上宗教的警示意味,距離國學的「宗教化」亦非緲不可期。這導源於和國學有關的一些概念之間的混淆而未加分疏。
首先是國學和中國傳統文化,這是兩個不同的概念,在使用的時候宜有分別而不應加以混淆。蓋傳統文化的涵容面大,而且是一個「鬆散的整體」(史華慈語),國學的涵容面要小得多。文化是指一個民族的整體生活方式及其價值系統,因此中華民族在傳統社會的整體生活方式及其價值系統就是傳統文化。但文化有物化的層面和精神的層面,國學自然屬於文化的精神層面,但精神層面的文化包涵的內容依然很多,宗教、道德、藝術、哲學等,都在其中。我們不妨採取排除法,至少宗教、道德、藝術不屬於國學的範圍。因此可以得一結論,即中國傳統社會的兩大宗教佛教和道教,雖然是中國文化的重要構成,卻不能認為是國學的部件。也就是說,需要把「學」和「教」區別開來。宗教在一個民族的文化系統中所佔的地位,人所能知。一個民族可以沒有發達的哲學,卻不可以沒有宗教和信仰。
正因為如此,研究者在概括中國傳統文化的特點時,常常以儒釋道「三教」作為顯例。不過這裡產生一個問題,即儒家是不是宗教?我本人的看法是否定的。恰好我在研究陳寅恪對儒釋道的「判教」態度時,發現寅老在《陶淵明之思想與清談之關係》一文中,明確地寫道:「中國自來號稱儒釋道三教,其實儒家非真正之宗教,決不能與釋道二家並論。」(《金明館叢稿初編》,頁219)其態度斷然而決絕。站在「判教」的立場,陳寅恪不能容忍把儒家和釋、道二家同以宗教視之。但作為文化的歷史敘述,「三教」之說,仍然是真實的存在。那麼儒家何以有時也以「教」稱?主要在於儒家雖然不是真正的宗教,但重視「教化」卻是儒家貫徹始終的信條。「儒教」一詞,實來源於儒家的「重教」。然而「教化」的「教」,教育的「教」,「重教」的「教」,易言之,《論語》「子以四教」的「教」、「有教無類」的「教」,和宗教的「教」名言雖一,義理內涵則完全不同。
茲有一歷史事例可補正拙說。這就是1913年,康有為、陳煥章等曾在上海發起成立「孔教會」,尊孔子為「教主」,同年9月27日(農曆八月二十七孔子誕日)聚會曲阜,祭祝大成節,12月12日向袁世凱「大總統」寄報「孔教會公呈」,並「准予立案」。如果歷史上的儒家一向是宗教,何必到民國以後才有此大倡孔教之舉?此一事例反証儒家不是真正的宗教。而同年12月9日,章太炎被袁世凱軟禁京城期間,開辦「國學講習所」,特於講所之牆壁張貼通告曰:「本會專以開通智識、倡大國性為宗,與宗教絕對不能相混。其已入孔教會而後願入本會者,須先脫離孔教會,庶免熏蕕雜糅之病。」此亦可見「學」與「教」的性質上的分庭而不能混而為一。
進而言之,儒釋道三家各自都存在「學」與「教」的關係問題。儒家其作為「學」的義理內涵,就是通常所謂儒學,原發自先秦,整合變異於兩漢,集大成於宋代。儒家的「教」的作用,則主要見之於以家庭為本位的社會結構之中,特別是歷代公私所立之各級學校,其所施教,即為儒家之教。因此儒家本身的「學」與「教」是統一的,只是如視儒家為宗教,則儒學和「儒教」便不能統一了。而佛教作為信仰的對象的宗教,自有其獨立的組織設施和場所,有固定的信眾,有自己的戒律清規,是一單獨的王國。至於佛教的義理,通稱為義學和禪學,也可以稱做佛教哲學,簡稱佛學,蘊致高深幽渺,學者研求尚且難入,普通信眾應可信而無與。道教是中國的本土宗教,其為「教」,組織、設施、活動,自成一規定之體,雖不及佛教嚴密,徒眾的信仰主要通過禳災祈福或苻録丹鉛的方式來呈現,而其作為「學」之義理,則又與「借來」的「教主」老子的思想二而為一,然而道家和道教又不宜混為一談。
我引來這些「理」與「故」,意在說明儒釋道三家固然是中國傳統文化的思想基幹,卻並非都屬於國學的範圍。若以國學稱之,則此種學說必須是本國所創生固有。因此佛學能不能全部都納入「國學」的範圍,似尚存疑問。佛教是外來宗教,其學說之義理,至少大乘唯識之學的義理,應不在國學的範圍之內。職是之故,陳寅恪在探討外來學說能否發生「重大久遠之影響者」,特以玄奘唯識之學為例。還可以換位到當下思考此一問題,如果今天之國學熱,假如變成了佛學熱,恐怕也不是國學提倡者所預期。所以馬一浮先生不滿意國學是固有學術的說法,認為這種主張「所含之義亦太覺廣泛籠統,使人聞之,不知所指為何種學術」(《泰和會語》)。換言之如果等同國學為固有學術,則儒乎?佛乎?道乎?將國學等同於任何一種單一的學術思想,則無論是指佛學或儒學或老莊之學,都不能滿足國學之根本取義。說開來只有馬一浮先生提出的國學即「六藝之學」的定義,於學理於學術流變過程均若荷苻契。
國學的詮釋其實還有一個避免學問義理的俗世化的問題,這在今天亦值得引起我們的注意。我所以特彆強調,要把國學和傳統文化區別開來,把「學」與「教」區別開來,其初意即有鑒於此。現在什麼都成為「國學」了,連古代的所謂「胎教」,也被認為是「國學」的一個範例。奧運開幕式國內外均獲好評,當然也有學人認為不足之處也不是沒有,本來還可以更好。但無論說好抑或說好的還不夠,在定性為一次超大型的文化藝術的盛裝表演這點上,應該無有疑義。可是,卻有人寫文章稱讚開幕式是「一席國學盛宴」。苟如是,則音樂、舞蹈、書法、繪畫、雕刻、戲劇、雜技、武術,無一不可以成為國學。這在學理上是不通的,因為這樣便混淆了學與藝、道與器、形上之學和形下之學的分別,無異於置國學於沙塵瀚海,結果是淹沒乃至消解了國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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