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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忠實印象

陳忠實印象
2012-01-06 08:25:09作者:方麗娜來源:世界華人周刊

和陳忠實老師見面之前,我在柏林的泰格爾國際機場,邂逅了中國導演王全安。不知為什麼,當時大腦中的第一反應竟是: 他正忙於執導陳忠實的著名小說《白鹿原》。

作者方麗娜與陳忠實

兩周後,當我來到西安腳下,與陳忠實坐在一起共進晚餐的時候,我的第一句話便是:老師,對於王全安執導您的《白鹿原》,您有信心嗎?

他能拍到這種程度,已經很不錯了!老師操著一口硬朗朗的關中鄉語,十分坦誠地說。言外之意,拍攝這部片子的難度,是可想而知的。

其實,我私下裡倒很信得過這個導演。理由源於他導演的故事片《圖雅的婚事》。也是在柏林,二零零七年的柏林國際電影節上,中國影片《圖雅的婚事》毫無爭議地榮獲德國「柏林金熊獎」。事後,我在維也納的中國文化節上觀看了此片。微暗與靜謐里,我一邊欣賞,一邊獨自陷入沉思:強手如林的角逐中,該片何以能一舉奪魁?理由非常簡單,它說人話,做人事,是演給人看的。環顧左右,這些白皮膚藍眼睛的歐洲觀眾,不僅讀懂了劇情,也讀懂了東方人特有的含蓄和掙扎,自卑和勇氣,真情和利益……然而,近年來,我們那些個「大師」們也不知怎麼了,動不動耗巨資炮製所謂大片,上天入地,劈波斬浪,把人忽悠得眼花繚亂,可是從頭到尾幾乎聽不到一句人話。還屢屢備足了豪華禮服,胸有成竹地去參加評獎典禮!試問:連自己都打動不了的東西,憑什麼去打動別人?難道老外們,都不是人?

我為王全安喝彩。難得的是,他也是個陝西漢子。

今生彷彿與陝西人有緣,在座的除了老師的一位當地粉絲,一位隨我而來的廣州才女黃紅英,此外,還有我文學院的同學——陝西作家周瑄璞和林權紅。

知道老師喜歡喝燒酒,抽雪茄,聽秦腔,我特地給他帶了一小瓶奧地利人冬季常喝的Punsch濃縮酒。併當場告訴他如何稀釋和品嘗這種濃烈的奧地利小酒。老師用地道的關中語,深表擔憂地說道:餓(我)喝上癮了,咋辦呢?

那就跟我到奧地利來唄,帶你到維也納的酒莊子里去喝個夠!

認識你太晚了!老師滿腔的遺憾,如嘴裡的熱氣,在鼻腔里升騰。餓已經說過哩,不再出國了。九五年去美國那一次,天不亮就飛,一連飛了二十八個小時,鵝實在受不了!最後一次從俄羅斯回來,餓就決定不再出國了。

坐飛機長途旅行的經歷,雖然讓老師深惡痛絕,但九三年老師走訪義大利的那十天,卻留給他極其美好的回憶。當時,他從法蘭克福轉機,最先到了以盛產黑手黨和冰激凌著稱的西西里島,由南到北,依次去了羅馬、佛羅倫薩、米蘭和威尼斯。老師是義大利球迷,只可惜沒有看到正在米蘭舉行的那場足球賽。在他的眼裡,這個深入地中海的南歐之國,還是很有味道的。——葡萄園,橄欖樹,掛滿檸檬果的青枝綠葉,在荒山禿嶺間搖曳,煞是好看!那些偏僻的小鎮,不過千把人,卻都規規矩矩,文明得很。他還看到了義大利人在自己家裡烘烤麵包,新鮮出爐的麵包,好吃著呢。

說完這些,孩子似的笑容,蕩漾在老師那張溝壑縱橫的臉上,令我瞬間想起延安窯洞上那一片蒼涼的土坡。吃著陝西的油潑涼皮和肉夾饃,聽老師指著一本書里的老照片,講述那些久遠的人和事兒——照片上風華正茂的九個作家裡面,四個都死掉了,還剩下五個人。有一張照片,老師和另外兩個人端坐在田間彈琴——他解釋說,那都是做做樣子。他還只給我們看他寫《白鹿原》時住過的那間破瓦房,老院子,以及時常走動的村頭、田埂與河沿兒——滄海桑田,那正是蔓延在小說《白鹿原》里的光景。

正聊得起勁,酒店經理認出了老師。為了向他們崇拜的老作家表達敬意,經理臨時召集了幾個服務生,在我們的餐廳里唱起了陝南民歌《水樣的溫柔》和《蘭花花兒》。歌聲嘹亮,純粹,讓我想起久違了的《南泥灣》。在座的陝西作家周瑄璞說,有一次和陳老師去吃羊肉泡饃,沒有座位了,但老闆聽說是陳忠實來吃飯,便立即給騰出座位來。在陝西,計程車司機都知道陳忠實。據說,陝西人有句話——陳谷陳糠陳忠實,有兩種驕傲——老腔和秦腔,秦人陳忠實;此外,還有一句——假煙假酒賈平凹。不知是哪位高人編排的,流傳甚廣,從中不難看出這二人在陝西的影響力。

我問老師,您心目中的文學經典是哪些?他說,餓認為米蘭·昆德拉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輕》就是經典。在那樣的統治之下,能夠把人的精神壓抑和痛苦,表現到那樣一種深刻、精緻的程度。讓讀者了解到作者內心的掙扎和無奈。在極左統治下的文學經典,其思想的深刻,體驗的慘烈,藝術上的精到,只出了一個米蘭昆德拉。諾貝爾獎給這個,獎給那個,我看早就該給他!魯迅的作品也是經典,矛盾有些作品也不錯。我們過去的創作,充滿了鬥志、歌頌和收復台灣的決心,如今的社會氛圍要輕鬆的多。創作是個性化的勞動,跟雄心壯志沒有關係。沒有規範化的渠道,圖景,藝術,就看你對社會體驗到什麼程度。一個作家的思想,影響著他的體驗和藝術手法。感悟不同,表達也各異。魯迅三十年代的體驗最深刻。他寫阿Q和祥林嫂,選擇的語言和手法差別很大。面對不同的對象,選擇不同的表述語言和手法,才能準確再現人物的精神氣象。一談到文學,老師立馬兩眼發光,一改謹言和木訥的神情,頓時滔滔不絕起來。

在中國文壇,老師的《白鹿原》就是當之無愧的經典。老師用他那隻粗糲精瘦的筆,繪製出一部渭河平原五十年雄奇變遷的史詩,迴腸盪氣,力沉千鈞。《白鹿原》的寫作,耗費了陳老師整整十年的心血。為了搜集歷史素材,他走訪了關中平原上百個村子,幾百戶村民……單單素材筆記,就寫了近百萬字。但他把小說壓縮成今天的五十萬字。老師說,鵝不讓我的作品中出現一句空話,廢話。作文,好比一杯水一勺糖,再添一杯水,那甜味就淡了。

那一年,陳老師受邀走進了《藝術與人生》。面對全國的觀眾,陳老師講到自己幼年求學時的一段艱辛。一九五五年,陳忠實的哥哥即將考學,但是,靠賣樹同時供給兩個兒子讀書的父親,再也難以為繼,便面帶愧色地和他商量,說,家裡實在沒有什麼可賣了,你就休學一年,等你哥考上師範後,你再接著讀。那是父親第一次對著自己的兒子哭窮。陳忠實立刻答應休學一年。可萬萬沒想到,一九六二年在他面臨高考之際,「大躍進」造成的大饑荒和經濟困難,迫使高等學校驟減了招生名額。從此,陳忠實便與大學校門永遠絕緣。為此,父親臨死前仍耿耿於懷,向他流露出懺悔之意。當《藝術與人生》的主持人朱軍問他,接受父親的這份懺悔嗎?

陳老師立刻表示,餓怎麼能接受父親的懺悔呢,懺悔的永遠是餓(我)!

為了避開過去、貧窮這樣沉重的話題,我連忙詢問陳老師對訪問過的三大洲的感悟。陳老師說,國外那些人的狀態,都比較輕鬆,心理上好像沒有什麼負擔和障礙。中國人很懂得什麼時候保持沉默,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都了如指掌。

我跟陳老師說,希望不久的將來,能在維也納的電影院里看到您的《白鹿原》。到時候,我一定立刻打電話告訴您。

陳老師舉著手裡細長的咖啡色雪茄煙,笑得很可愛。

分手時,陳老師執意把帳結了,並說,你到西安吃飯,餓買單,到了維也納,你買單!

出了門,陳老師穩穩地站在酒店門口,一定要目送我們離開之後他再走。這個時候,酒店裡跑出一位小姑娘,像追逐明星似地捧著筆記本請陳老師簽名。我在車窗里目睹了這一幕,不禁想道:在這塊土地上,任何文化層次的人都對作家肅然起敬,類似的情景,在其他省份也會發生嗎?心下又想:大概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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