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頻：為什麼要警惕女性雞湯

06-04

本文為網易女人獨家約稿，轉載請註明出處

本文作者：呂頻（2012女性傳媒大獎女性榜樣獎獲得者，婦女傳媒監測網路負責人，網易女人寫時評作者。）

在因為幾條微博犯了眾怒之後，周國平對自己的觀點做了一些解釋，說自己只是反對過於強調女性獨立，「女性特質」「是更人性的東西，對這個社會來說它是更積極的東西。」「女性的這種自然品質、自然特質和她在社會上的獨立性，我認為兩者應該統一起來，它們本來就不是非此即彼的。」等等。

讀過這些解釋的感想是，「哲學家」已經收起對女性的責備，重新給大家端雞湯了。其實再和他對質沒多大必要，畢竟公共辯論的目的不是分勝負也不是改變某個特定人。只是，為雞湯解毒的功課還是有必要做，何況這種雞湯配方還挺流行。

這種雞湯最重要的底料，就是「女性特質」。這是指，女性必然固有一些只屬於她們的能力、心理、道德，例如非功利，愛和平，會照顧，多情，體貼、寬容、貞潔，忍耐、等等，而她們的生活和社會角色的選擇及扮演也應該順應「特質」。

對「女性特質」的刻畫，50%是在讚美欣賞女人，甚至懷有感恩，因為女人提供美、舒適、溫暖、和平。不過另50%是貶低女人的，因為女人膽小、柔弱、沒有決斷、不懂哲學……。但在雞湯中可以把貶低隱藏起來，改為強調「兩性互補」，這就聽著和諧多了。甚至可以把貶低改成捧殺：好女人可別學臭男人。

之所以說是捧殺，是因為「特質」論者，或者說性別本質主義者，其實不尊重女性的自由選擇，而是給她們設一道溫柔的界限警告：越界你就不像女人、不被男人愛和欣賞了；尤其不鼓勵女男同場競爭，成語云「牝雞司晨」，不可不可。

但性別特質從何而來，有些時候語焉不詳。這是一個很大的問題：我們看到的女性特質及男性特質的展演，是結果或現象呢，還是原因或根源？雞生蛋、蛋生雞，本質主義者認定的到底是蛋還是雞？舉個例子，男性更重性而女性更重情，這種現象可能確實存在，但這是因為社會教化男女如此呢還是各自「本來」就如此？問到這裡就發現，所謂「天性」、「本色」，其實都是無法證明的描述，除非能檢驗到未經社會化的人，可並沒有那種人。

但另一些時候，似乎可以找到科學的、生理的、進化的依據。例如雄性激素令人更有攻擊性，動物界也是雌性養育、雄性覓食等等。當認知抓住科學，攀住進化樹，似乎就無可質疑。此時科學的發展，研究結論及解釋的多樣，自然界的複雜性就會被忽略，例如在初入老年時女性的雄性激素會高過男性，動物界的性別分工很斑斕。

所以性別本質主義者分兩派，一派走哲學家路線，將本質歸因於人性，一派走科學家路線，歸因於生理和生物證據。但「人性」其實是個思想黑洞，是不可爭辯的抒情用語，基本上到有人提出「這是人性」之時就意味著討論的終結，因為這個詞沒有確切能指。科學家路線的問題則如上所說，太缺乏科學應有的辨偽及實證精神，只固守自己相信的證據。

性別本質主義的秘訣就在於相信——把觀念當事實以及循環論證。如果事實是多元的，就指不合觀念的那部分為錯，或者做主觀判決，如周國平所說的：不儘力做母親、妻子、情人的女人不美，而且她們一定是心裡想做沒機會。如此勝利法永遠成功。還有道德可用：男人做男人該做的事情，女人做女人該做的事情，這有什麼不好呢？極端女權主義惑人迷失本性對誰沒有好處。

性別本質主義者都是有高度的社會觀察家，把握住了既成的二元主流現象。但他們的大局定論有Bug，無法解釋為什麼縱向在不同的歷史階段、橫向在不同的文化群落中，男女的氣質、角色、分工……有很多差異，而且現實生活中每個人都不是標準的男人或女人，多少都有與所謂「本質」不同的一面，即使要隱藏甚至構成創傷。指出Bug所在是不受歡迎的——「抬杠」！這種回應方式真是沒有費厄潑賴精神。在本質主義者自身的遺憾是，他們不喜歡、不承認不一樣的存在，刻板的認知態度妨礙了他們認識人與社會內在無窮的豐富性。另一向外的遺憾是保守的價值觀導致他們固守等級制，向變化唱反調。他們要求男女各守其位的道德堅持的出發點未必有壞心，但他們其實很容易被觸怒，被女強人、女漢子、同性戀、奇裝異服者……這時就會暴露出他們的控制焦慮。

性別本質主義的心理動機可以借用「公正世界假設」解釋，這種假設是指，社會規則理所當然，凡受害均屬個人責任。人不希望安全感被破壞，而安全感以世界容易被把握和不變，與我不同者會受懲罰以及受懲罰皆因與我不同為基礎。所以不能承認世界萬千，人人不同，慾望涌動，一切都變化不安。他們是現實功利者，不喜歡權利視角，因為要求改變規則和同等機會就是找麻煩，最好人人認命，天下太平，但其中必須我較有利。「成功人士」、有產階級、年長者和男性可能會更固執，因為保證權力位置不變對這些人十分重要。

這就是為什麼性別本質主義會用來被炮製雞湯，雞湯文就是溫柔教化，告訴你世界理應如現狀，你能做的就是「感悟」——順應和自我安慰。周國平說女人一要本色，這其實是以性別本質主義送服要服從社會安排的規訓；二要獨立，如果換成「別給男人添麻煩」或者「你要家庭工作一肩挑」就更清楚了；三要智慧，「智慧」一詞一出，教化上了層次，這個好詞的意思就是「懂規矩」。女讀周國平，雞湯多以女性為對象，她們好欺負——種種不知其可的惶惑，正宜假知心，開一劑「公正世界假設」的廉價處方：你可以做好女人，但你不會做好女人；要幸福就不要亂想亂動……。

女權主義也有本質主義者，但她們反對性別不平等，這和主流的性別本質主義者是相反的，後者用性別差異為性別不平等找借口，通過將性別差異刻板化、合理化反對改變不平等。為此必須辯論。餵給女性的本質主義雞湯，可以看起來道德感召、唯美浪漫、崇拜讚美女性，如周國平引用歌德：「永恆的女性引領我們上升」，但說白了是忽悠人，責女人以高貴，不高貴就沒價值。千萬別上當！女人有權得到這世上的一切，不應該為任何「特質」所束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