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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學家吳晗的悲愴命運(上)/石耀輝

勤政京都古鏡懸,書生本色愛天然。

一出朗朗清官戲,十載沉沉太史冤。

翰墨有緣感知己,縶維無計祭文山。

風標千古如椽筆,每展春秋憶大賢。

——馬少波《祭吳晗同志》

誰也不會料到,這位幾次上了國民黨特務暗殺黑名單而倖免罹難的歷史學家,北京人民的副市長,竟慘死在林彪「四人幫」一夥製造的冤獄之中。

1958年,伴隨著「大躍進」的腳步和對未來夢幻般的企求,中國大地上騰起了億萬顆「衛星」。1959年,黨中央召開了上海會議,會上,毛澤東同志對幹部中不敢講真話的作風提出了批評,一次,毛澤東看湘劇《生死牌》,戲的結尾出現了海瑞,於是,他把《明史·海瑞傳》找來看,並向有關同志講了一段海瑞的故事。他說:「海瑞這個人對皇帝罵得很厲害,罵嘉靖是『家家皆凈』,還把這段話寫在給皇帝的上書里,後被關進監獄。有一天看監的老頭忽然拿酒菜給他吃,他很奇怪,便問看監的老頭,才知道嘉靖皇帝死了;他大哭,把吃的東西都吐了出來。儘管海瑞攻擊皇帝很厲害,對皇帝還是忠心耿耿的。」毛澤東同志還講,要宣傳海瑞剛正不阿,講真話講實話,找幾個歷史學家研究一下。

海瑞是明代人,吳晗是明史專家;海瑞是主席欽點的,因此大家就建議吳晗寫文章宣傳海瑞精神,胡喬木同志還專門請他給《人民日報》寫一篇有關海瑞的文章。吳晗身為北京副市長、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學部委員、中國歷史學會第一屆理事會理事,研究和宣傳海瑞,對他來說是責無旁貸的。於是吳晗很快便寫成《海瑞罵皇帝》一文,發表在1959年6月16日《人民日報》上。三個月後,又發表了《論海瑞》。

史學界動起來了,文藝界怎麼辦?1959年下半年,北京京劇團藝術家馬連良等人,看到吳晗的文章就去找他,請吳晗寫出海瑞的提綱,準備編一出京戲,就這樣寫一遍,討論一遍,重寫一遍,邊修邊改,邊排邊改,經過七易其稿,最後直到1960年底,才以《海瑞罷官》為定。《海瑞罷官》公演以後,「毛澤東很高興,在家裡接見了主演海瑞的馬連良。學術界、文化界人士對此劇齊聲稱頌,廖沫沙、侯外廬、史優、曲六乙、鄧允健等紛紛著文,對這一歷史劇進行分析,誰也不會料到,野心家江青、張春橋、姚文元一夥,早已在暗中磨刀霍霍,準備拿《海瑞罷官》開刀了,更沒有人會想到一場史無前例的浩劫,竟會從這個劇本開始。

1965年11月10日,《文匯報》發表了姚文元的《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一文,林彪、江青一夥為了炮製這篇文章,進行了長期的陰謀策劃,11月底,迫於壓力,北京各報不得不相繼轉載了姚文元的文章。《文匯報》、《人民日報》、《光明日報》、《解放軍報》、《紅旗》雜誌,一起被迫拉開戰幕批判吳晗,吳晗這個歷史學家一時名聞天下。在這場所謂的「三家村反革命集團案」中,吳晗被誣陷為「開路先鋒」,時任北京市委統戰部長的廖沫沙被誣陷為「執鞭」的「兄弟」,北京市委書記處書記鄧拓更被誣陷為「主將」。

「批判的武器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經過兩年的批鬥洗禮,吳晗這位「反動的學術權威」、「反黨反社會主義的資產階級代表人物」,終於在1968年3月被捕入獄,其罪名是「叛徒」。「四人幫」專案小組在所謂「審查結論」里說他有兩大罪狀:

其一,「炮製出反動劇本《海瑞罷官》,為彭德懷翻案」,「開闢《三家村札記》專欄,攻擊黨、攻擊社會主義制度」。

其二,1947年向蘇聯共產黨「曾提供關於國民黨中國的政治情況及民主同盟活動的珍貴材料。」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對吳晗所謂的結論完全是捏造、誣陷,顛倒黑白。然而,吳晗及其相應的一大批人的命運,就是這樣被勘定了。同年4月,吳晗的妻子袁震被送到「勞改隊」,第二年的3月18日清晨,袁震因病情延誤惡化,永遠地拋棄了這個世界。袁震死後,留下小彥和吳彰這一對孤苦無依的姐弟,相依為命,開始了他們更加艱難的日子,這年10月11日,突然有人來接小彥和吳彰去看他們的爸爸吳晗,姐弟二人聞訊非常高興,以為允許他們探監了,但當他們看見汽車上醫院的牌子時,姐弟倆都有種不祥的預感,還未當他倆多想,來人就對他們說:「你爸爸今天早晨死了。」猶如晴天霹靂,打在這相依為命的姐弟身上。他們失聲痛哭,哭慘死冤獄的爸爸,哭半年前含恨而死的媽媽,姐弟倆的哭聲,使在場的醫生也都掉了眼淚。由於受到過度刺激,小彥後來曾一度精神失常,「四人幫」一夥以影響首長安全為由,把她逮捕入獄,1976年9月23日,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22歲的小彥含冤死於獄中。

吳晗的遺孤吳彰回憶說:「在姐姐去世僅僅半個月之後,炙手可熱權勢絕倫的『四人幫』終於被人民釘上了歷史的恥辱柱。當此之時,我怎能不想起姐姐、爸爸、媽媽的冤魂呢,我的心像刀絞一樣。陸遊詩說:『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那天晚上,我把一杯酒和著令他們心醉的消息潑灑在地上。我親愛的爸爸、媽媽,我親愛的姐姐,你們安息吧!」

公元1908年10月,慈禧太后病死。第二年,末代皇帝溥儀即位,改元宣統。即在這年8月11日,吳晗誕生在漸江義烏若竹塘村。兩年以後,中國最後一個封建王朝在辛亥革命的浪潮聲中壽終正寢,末代皇帝悄然下台。之後,袁世凱竊取革命果實,軍閥混戰開始,戰火到處燃燒,罷工熱潮湧起。在農村,通貨膨脹,戰火泛濫加上生產力水平低下,農民掙扎在飢餓線上,無糧則搶糧,少米即搶米,抗租抗賦,乃是此起彼伏。

吳晗原名吳春晗,字辰伯。他家世代農民,說是個中小地主,其實生活也非常艱難。他的父親吳賓珏在杭州浙江高等巡警學堂讀書,畢業後當過十幾年警佐,生活才算有所好轉。吳晗兄弟姐妹4人,他是長子,所以父親特別看重於他,一心想讓他出人頭地,頂立家業。好在他父親也算是個有學問的人,對吳晗從小要求嚴厲有加,監督他閱讀背誦家藏《御批資治通鑒》等書籍。這是吳晗的啟蒙教育階段。

1916年,吳晗7歲入浙江金華傅村私立育德小學,得到國文老師、他父親的世交楊志冰的苦心栽培。此時的吳晗已對文史方面興趣日增,讀書也多是歷史書和歷史小說。《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等他都仔細閱讀,細心體會。吳晗還經常步行幾十里跑到藏書人家借閱圖書。有時在借書回家途中即把書讀完,鄉人稱他是「蛀書蟲」。吳晗12歲時考上浙江金華省立第七中學。學校與他家相距約80里路,不得已住校生活。這時家境又不如以前,每況愈下,他家每年收入只有五六千斤稻穀,而他一年的學費都是由賣稻支付,所交學費佔全家收入的近一半。但他父親還是咬緊牙關供他上學。這期間,他讀得梁啟超的《飲冰室文集》,接受了一些維新思想,通過閱讀宋明時期的筆記和舊小說,使他對歷史的興趣也日漸濃厚,後來吳晗又靠他妹妹吳浦日積攢起來的「壓歲錢」和「零用錢」買了前四史——《史記》《前漢書》《後漢書》《三國志》。

由於家境每況愈下,已無力供他繼續升學。他父親又得了肺病,吳晗中學畢業後只好在本村椒峰小學當小學教師,但吳晗仍然想繼續升學深造。在同父親發生爭執後,他不辭而別,考入私立三江大學預科——一所教會學校,他母親只好變賣了結婚時陪嫁的珠寶支付他很貴的學費,一年以後,由於三江大學停辦,吳晗就到了上海考入吳淞中國公學大學部。也就是在這裡,吳晗認識了胡適,開始了他們之間的交往。

1929年,吳晗升入中國公學社會歷史系,校長鬍適開設有「中國文化史」一門課,吳晗在選聽過程中就曾致信胡適,想得到胡適的指導,並以他的學術論文《西漢的經濟狀況》得到了胡適的賞識。吳晗在1950年《我克服了「超階級」觀點》一文中回憶說:「在中國公學的最後一學期,寫了一篇論文《西漢的經濟狀況》,賣給了大東書局,得到了80元的稿費,這篇論文是在胡適之的中國文化史班上寫的,他很賞識。這學期結束,胡適之被迫離校……他一走,我想在中國公學再念下去也無聊,剛巧有了這筆稿費,就糊裡糊塗跑到了北平。」

到北平之後,吳晗未能按原先設想轉學到燕京大學歷史系,經上海中國公學的教授推薦,到燕京大學圖書館中日文編考部做館員,讀了半年線裝書。這期間他編寫了《胡應麟年譜》,後靠胡適的推薦,在清華大學順利獲得了工讀生機會。這主要是胡適看重吳晗在文史方面的出眾能力及他的勤奮好學、認真刻苦,所以胡適想把吳晗訓練成胡適式的治學方式,即所謂「大膽的假設,小心的求證」。

面對胡適的苦心教導,吳晗發奮用功。但他不只是面對胡適,還有一個他不得不面對的社會——1931「九·一八」事變後,日本帝國主義開始向我國東北全面進攻,蔣介石又奉行「攘外必先安內」的政策,中國共產黨號召全中國人民團結抗日。清華大學的學生成立了抗日救國會,所有這些,吳晗不能不對胡適所訓導的「讀書救國」論有所疑慮,因此他給他的小學老師楊志冰寫信訴以內心矛盾。這時的吳晗已流露出真摯的愛國熱情,在民族危亡的關鍵時刻,他和胡適有了根本的分岐。

在名家薈萃的清華園裡,吳晗受到了良好的教育,也很快施展出了他的才華,憑他廣博的學識和優美文筆,入學一年就在《清華園刊》上發表了近20篇文章,並被該刊聘請擔任《清華園刊》文史欄的主任。他不僅在校內參加各種學術活動,在社會上也一樣被學術界所看重,他和同仁一起發起成立史學研究會,這些足以表明,吳晗擁有較強的社會活動能力,是一個卓有成效的學術活動家。

在學生時代,吳晗在歷史研究、雜文寫作、史料整理等方面都有一些突出作為。1934年夏,他以優異的成績畢業於清華大學歷史學系,隨即被系主任蔣廷黻留在清華大學助教。這時的吳晗已是一個很有名氣的青年學者、學術活動家。

1937年,吳晗接受雲南大學校長熊慶來的聘約,並於9月離開北平到昆明雲南大學歷史系任文史教授。同年11月,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南開大學在湖南長沙組成臨時大學,1938年11月,為戰火所迫遷到昆明,改名西南聯合大學。1940年吳晗和袁震新婚未久就到聯大所設敘永分校上課,這樣吳晗就加盟了這所著名的「民主堡壘」。

1943年7月,經周新民、潘光旦的介紹,吳晗正式加入了民盟組織,宣傳「反蔣抗日」,動員聞一多也加入進去,與一大批進步的愛國知識分子一起關注祖國命運,為民族的解放奔走吶喊。在成立了「西南文化研究會」之後,吳晗寫了一批雜文,作為一個有名望的年輕教授,吳晗走上了參與政治的道路,逐漸成為一名堅強的民主戰士。

1946年7月,當吳晗在得知李公朴和聞一多在昆明被國民黨特務殺害的消息後,他悲痛欲絕,冒著生命危險參加了在上海舉行的李公朴、聞一多烈士追悼會。吳晗慷慨陳詞,怒斥國民黨反動派與民眾為敵,賣國求榮的野蠻行徑。李、聞事件震醒了全國人民,更多的人看到了歷史與現實交匯處正義的分量,事件也更加激怒了吳晗,堅定了他與正義為伍,為民主而戰的決心——「生為民主鬥士,死為國殤!」、「我們要含淚奉告一多先生在天之靈,繼起的不是千百個,而是以萬計百萬計的全中國人民!」

在西南聯大的5年時間裡,吳晗所能感受到的時代風雨沒有虛飾浮華,他切實地站在民主運動的前列,從學生到教授,從學校到街頭,從斗室到報刊,我們感受到的,讀到的是一副堅強的、嚴肅的面孔。是啊,他有一顆敏感的心,赤子之心,他所思所想的永遠不是歷史的紙堆,他的胸膛里流的是中國人的血,是戰火家鄉,祖國所賦予的年輕人的血液。

解放以後,吳晗當選為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全國委員會委員,他感到「一切都在變,新的中國,新的人民」。他曾經想過,只要有一個好的政府,便可以從事學術研究,可以「功成身退」了。在昆明時,他就曾和聞一多相約:「等到民主政治實現,便立刻退回書齋,去充實自己,專心著作。」但他還是聽從了周恩來總理的教導,愉快地接受了黨交給他的工作,當了北京市副市長,分管文教工作。又一次投身到新的革命潮流當中。

繁忙的行政領導工作,各種社會活動並沒有使這位青年時代就以「活動家」而出名的「行家」退縮乃至亂了陣腳,他兼職達八九種之多,但他沒有忘記手中的筆杆子——這支不知投了多少次的「槍」。他熱心地倡導普及歷史知識,親自擬定幾十個題目,擬編一套《中國歷史小叢書》,為培養一支歷史工作隊伍指導幫助。1957年春,黨中央正式批准吳晗加入中國共產黨。從此,吳晗就以一個共產主義堅強戰士的嶄新面貌,戰鬥在自己的崗位上,為黨和人民的事業做出了傑出的貢獻。(待續)

——選自《天才的悲劇》,李琳(之)、石耀輝 著,同心出版社,2013年1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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