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紺弩詩詞選注》前言

百年新詩的繁華,背景是舊體詩詞的暗淡和蕭瑟。 聶紺弩先生就像一輪明月冉冉升起,皎潔,沉靜,光輝四射。 他為當代舊體詩詞從復甦走向復興、從復興走向振興的歷史進程,做出了標誌性的美學貢獻。他的詩詞不是沉醉的酒,不是甘甜的蜜,而是苦口的葯、灼心的火、震耳的雷…… 舊體詩詞在我國具有悠久的美學傳統、獨特的藝術魅力和深厚的傳承基礎,是表現和傳承中華美學精神的傳統載體和文化血脈。聶紺弩詩詞擺脫了古典詩詞理論的慣性束縛,也不以當代新詩的喧嘩騷動作為假想敵,而是以新文化運動的激情開拓作為藝術基點,賦予了當代詩詞更有稜角、也更鮮活的文化內涵,從而獲得了自覺意義上的表達方式和美學範式。他的創作弱化了新舊詩體之間的對立思維,通過對古典詩詞尤其是少陵七律和誠齋七絕的詩性規律、美感探索的完整深入的探討,通過對民族詩歌體裁的固定特質的靈活把握和勇敢突破,通過對新詩優長的有機借鑒和自然消化,體現出了與現代精神和先鋒理念相協和的一種共通品質,找到了更切合時代語境的獨特思想的立足點和審美坐標,以其純文本的存在意義回應了幾乎所有對於當代詩詞的重大理論關切和閱讀期待,並回擊了一切對於當代詩詞成就的草率漠視和輕佻否定。 中國古典詩詞有著某種類同化的傳統拘束。時代性的疏離和情感性的因襲,是當代詩詞創作的先天缺陷。在1949年以來中國波瀾壯闊的歷史變局之中,聶紺弩先生堅守了詩詞所固有的傳統特色和形式美感,並成功化解了舊體詩詞自身的體量局限、存在焦慮和理論困惑,彌合了舊體詩詞與當代讀者之間的情感溝壑,矯正了長期以來詩歌界以新詩為主體的偏執立場和話語霸權,實現了詩體意義上的成功的現代轉型,並直接證明了格律詩詞在現代文明環境中的價值和復甦理由。聶紺弩在詩詞中講述的是自我的心靈史,展現的是生動真實的中國故事,放射出的是在惡劣坎坷的生存環境中極其難得的絢爛的人性光輝。正是因為有了對於當代題材和現實生活的深入開掘,聶紺弩詩詞的藝術建構才有了不同於古典詩詞的嶄新面貌,呈現出颯然鏗鏘的蓬勃生氣。 聶紺弩的詩詞不執不囿,不媚不隨,是其獨特人生的真實映射,同時也導引了當代詩詞的美學趣味和欣賞習慣。他的創作色調簡潔,情感單純,接地氣,說真話,從形而上到形而下,從黑暗到光明,從健康到恫瘝,悲欣交集,雅俗共賞,把技術層面的平仄格律升華到了美學層面的體裁範本。既有厄運擠壓下的堅韌,又有審美流變中的堅持。既沒有因為政治理念而扭曲自己的藝術個性,也沒有因為堅持個性表達而無視時代環境的歷史進程。聶紺弩詩詞吸收了新文化運動以來的思想活力和文化勇氣,對西方哲學因子也並不排斥,同時對唐詩尤其是宋詩的思辨說理進行了有力的美學延伸。不僅聶先生自己修訂過的作品充滿閱讀魅力,即使是在他逝世後重新發現的一些未及修訂的逸詩,也都能在隨意揮灑中確保藝術品質,於天真爛漫中葆有了最大的藝術成活率。據資料介紹,這些詩詞作品好多都是事後補作的,並非當時情景的現場照相(比如《搓草繩》、《除草》、《伐木贈李錦波》、《球鞋》、《過刈後向日葵地》等等),但是卻都對生活和時代有著與眾不同的原發性的敏銳發現,都伴隨著強烈、親切、溫柔、熱烈、飽滿的個性情感而出現,都帶著對社會環境和生存困境的堅韌體驗和細膩觀察。這使得他的作品具有了一般命題作文所絕對沒有的鮮活基因和創造激情。他的作品按照傳統詩詞格律的要求來創作,但也有一些不計韻部、不拘平仄尤其是對孤平、三平、三仄等等要求從權處置的例證。這其中有的可能是有意突破,有的可能是未及推敲,有的也可能就是疏忽所致。但這都不影響其詩詞的思想含量和詩性品位。強調格律的傳承意義和基本要求當然都是必要的,但舊體詩詞的格律並不就是詩詞的核心價值和必要標尺。如果帶著宗教情緒來固執地強調格律準則,像《推磨》描寫的那樣「連朝齊步三千里,不在雷池更外頭」,那就只能永遠沿著一個模式化道路徒勞地轉磨磨、兜圈圈而已。值得稱道的是,聶紺弩先生成功激活了古典詩歌美學傳統,讓傳統詩詞思想和美學精神獲得了當代生命,同時又積累了大量鮮活的當代創作經驗,既傳承了古典美,更表達了現代情。既進行了創造性的轉化,又進行了創新性的開拓。通過豐富生動的創作實踐,他把當代詩詞的鑒賞標杆推向了一個嶄新的發展高度。 聶紺弩詩詞不是四平八穩的技術控,而是情到深處的自然勃發。他的詩詞好在哪裡?我認為首先好在有味道,而且五味俱全:一是人味,二是世味,三是品味,四是趣味,五是意味。百感交集,千緒萬端。諸味雜陳,耐人尋味。 所謂人味,就是聶紺弩先生評論魯迅時說的「有字皆從人著想」,是人特有的尊嚴、特有的感情、特有的自由靈魂。胡風先生說過,文字如果不帶著自己的體溫,哪怕沾著瘡臭,就沒有臉放他們到這個戰鬥著的世界上去。聶紺弩先生的詩詞或寒涼、或溫暖、或熾烈,卻都是帶著體溫的鮮活親切文字。他的聲音不俗,不酸,不隔,不假,與他的生活有著緊密的直接的血肉關聯。他的喜怒哀樂不是神性地高高在上,而是低處的樸素自白和樸實歌吟。一生坎坷,幾度煉獄,難免有些憤世嫉俗的絕望和詈恨,但他心中深重的悲苦又常常在文字中輕鬆地轉化為幽默、促狹、世故、平和的莞爾一粲。讀聶紺弩先生的詩詞,常常想起《禮記》中的一段話:「地氣上齊,天氣下降,陰陽相摩,天地相盪,鼓之以雷霆,奮之以風雨,動之以四時,暖之以日月,而百化興焉。如此則樂者天地之和也。」那些戕害精神的教條,那些扭曲心靈的歲月,包括那些被人告密檢舉的噁心情節,還有那些苦痛的情感、艱辛的勞作、寂寞的囚室生涯,都無法牽墜一顆暢遊天地的靈魂那輕盈勁健的奮飛之翼。 所謂世味,就是現實社會的真實映射。世風所致,「文章信口雌黃易,思想錐心坦白難」——這種痛徹肺腑的靈魂裂變,難道不是價值病變和情感異化給社會人心帶來的激蕩和震撼嗎?聶紺弩詩詞中有對政治運動的忐忑不安,對人生世態的冷嘲熱諷,但更多的則是苦惱人的笑和嘆息者的歌。他對於細節的工筆畫般的生動敘事,體現了對生活的細膩觀察、精心提煉和深刻體驗。他的大愁怨、大悲苦,沉湎在大失落、大解脫、大歡喜的「蒼蒼者天沉沉水」的大夢幻里。聶紺弩先生是個外熱內冷的詩人。他目光犀利,落筆勇武,就像一位手執手術刀的醫生,無情而果決的揭破這世界上的癰疽和衰敗。讀他的詩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是在讀一段真實得讓人心驚肉跳的社會史。透過東方朔一樣的調笑表相,通過文字背後的苦澀和辛辣,我們所感受到的時代況味可能會更完整生動。 所謂品味,就是一個高尚的人格。「雖在縲紲之中,非其罪也」,聶先生運交華蓋,幾度坎坷,但是乾淨善良寬容堅韌的品性一直未改。能忍恥,能吃苦,能經住風浪,卻從沒有想過靠打小報告來解脫厄運,也沒有企圖用高唱媚歌來得嗟來之食。作為一個特殊歷史情景下的詩人,聶先生的情操品格,就像一面鏡子,能夠照出許多人皮囊下的「小」來。他對德性的珍視,對小人物的同情,對蒙冤者的聲援,對友誼的忠誠,對天下風雲的敏感判斷,都是令人肅然起敬的,也是很多同時代人所難以做到的。他有獨立的精神,自由的思想,孤傲的性格,卻沒有一般才子常有的恃才傲物的壞毛病。「尊德性而道問學,致廣大而盡精微,極高明而道中庸,溫故而知新,敦厚以崇禮。是故居上不驕,為下不倍。」有君子之風,有正人之格。氣有清濁厚薄,格有高低雅俗。格的高低,還是由心的清濁決定的。品味,有時候需要忍受冷漠和孤獨,需要經歷風雨和泥濘,更需要用堅硬的骨頭和滾燙的心靈來追尋和捍衛。 所謂趣味,是指古人論詩時說的「生趣」。詩歌是語言的藝術,聶詩不避俗字俗句,很多新詞、熟語甚至外語字母都被他信手拈來,任意安排到詩句之中。他使用的是和同時代老百姓相同的語言系統,以活的語言材料來抒發當代人的內心情感,其對仗搖曳多姿,造語精靈古怪,沉鬱中有瀟洒,苦悶中有飄逸,清醒中又有微微的光彩和淡淡的溫熱。讀聶詩如賞三峽風景,「絕巘多生怪柏,懸泉瀑布,飛漱其間,清榮峻茂,良多趣味。」其作多發牢騷,多焦慮,卻多於詼諧戲謔之口出之,顯示其樂觀豁達的生活態度。他詩詞中的趣味是一種天然的趣味,是一種真正的人生境界。他很少發出威武不屈、貧賤不移、富貴不淫的口號,卻在充滿懷疑精神的發現和創造中,營造出一份蓬勃寬廣、陽剛明亮的盎然生趣。正所謂「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其中有會心暢意,更有淡定從容。 所謂意味,是指聶紺弩先生詩詞中深厚的思想底蘊和人生情味。他的風雅,建立在乾淨的審視和反省的基礎之上。他對生活的體察,對時代的思索,對社會的認知,都不是被概念標籤所左右之後的鸚鵡學舌,而是真正被觸動之後的深刻感悟。其詩其詞帶有濃厚的中國傳統文化尤其是莊騷文化的色彩。儘管他在文字中多次調笑莊子,但他的詩歌形象還是最接近於莊子筆下的隱逸和狂放。政治風暴扼殺了一部分知識分子的本性,而在他們沉湎於物或自得於俗的時候,聶紺弩先生則在詩詞中回歸內心,繼續堅持了詩人應有的風骨和脊樑。「怯問檢尺小姑娘,我是何材幾立方」、「放之四海誠皆窘,不下五洋焉得歸」,既是在對自我價值的悲涼拷問,也是在對一代人的命運遭際所做出的激情懷疑。在他的意味深長的詩詞中,我們感受到欲哭無淚、欲笑無聲的無邊無沿的想像力和無窮無盡的生命力。 聶紺弩先生自信地說過:「吾生俯拾皆傳句,那有工夫學古人。」唐代詩人元稹在稱頌杜甫時也說過類似的話:「憐渠直道當時語,不著心源傍古人。」二者所言,極為相似。聶先生落拓不羈,口無遮攔,我行我素,獨步詩壇。他的許多詩句雖然很平易,卻都有著深刻的生命體驗。像「男兒臉刻黃金印,一笑身輕白虎堂」、「萬燭風前齊有淚,何人筆下敢無詩」、「君果何心偷淚去,我如不死寄詩來」都令我反覆吟味,愛不釋手。這些句子很漂亮,但這只是表面現象。聶先生站在千千萬萬「受難者」的立場上反映的真實深刻的人生,才是這些詩篇的重量和血性。對於當代舊體詩壇某種程度上、某些範圍內所呈現出的凌空蹈虛的流行傾向,聶先生的努力是有著旗幟性的功績的。 現在有一些舊體詩詞作者的藝術修養達到了很高的境界,出現在他們筆下的句子也很精美,對仗工整,平仄和諧,但是,主題、意境、辭彙、句式卻都給人以似曾相識的印象,總感覺其中少了點什麼東西。少了什麼東西呢?就是少了聶紺弩先生這樣的作為當代人對人生、對社會的體驗和觀察,或者說是少了詩人自己的思想和情感。陸遊的「功夫在詩外」,正是在糾正了他早年學詩「但欲工藻繪」的偏頗之後領悟出來的。沒有自己的觀察和體驗,而僅僅滿足於克隆古人的意境和辭句,僅僅滿足於「工藻繪」的詩詞,留給讀者的印象當然也就是不痛不癢不咸不淡不尷不尬的了。 就當前而言,真正的生活並不總是荷爾德林所謂「詩意的棲居」的。人們勞作在辛勤的汗水裡,生活是殘酷而真實的。深入生活不是像香油「貼近」水面一樣,抒發些士大夫式的不痛不癢的感嘆。而是應該扎進生活的底層,真正認識百姓身上那種蓬勃的創造力和昂揚的精神狀態,真正理解他們堅韌頑強的生存信念和苦辣酸甜的內心世界。聶紺弩先生的「撾面雪花掄掌大,壓肩袱被比山高」正是在「逮捕證上先簽字,雙手駢伸就銬牢」這一瞬間的情感爆發和心靈感受,同時又是長期生活積累和社會觀察之後的藝術結晶。這種作品不是帶著某種功利目的到景點中走馬觀花逛上一圈就能寫出來的。「深入生活」有五個關鍵詞:第一個是「熱愛」,對生活、對百姓的深厚情感。第二個是「參與」,就是聞一多說過的那種「積極的生活欲」。第三個是「思考」,對社會現象的深入分析和反思。第四個是「開掘」,對生活素材的理性揚棄和提升。第五個是「回答」,對時代課題提出創造性的真實答案。這五個關鍵詞的基礎,正是對生活的熱愛。聶紺弩先生嬉笑怒罵,但從沒有改變這份對生活的執著和痴情。即使是在驚聞愛女海燕去世之後,仍然能夠寫出「願君越老越年輕,道越崎嶇越坦平」、「方今世面多風雨,何止一家損罐瓶」這樣隱忍和深沉的詩句,沒有一顆豁達超脫的赤子之心是作不出來的。 筆者在北京的居所離新源里很近。散步之時,常常想起聶紺弩先生曾經在這裡居住過。想起先生,想起先生的坎坷人生,我曾經填了兩首《生查子》寄託心中的懷念,同時附在本文文末,作為本文結尾吧: 生查子·新源里尋聶紺弩先生故居不遇 其一 憶斯憔悴人,寂寞誰曾共。聞道散宜生,樗老終無用。 柳縈淡淡愁,菊繞酸酸夢。黃葉滿街飛,猶似吁沉重。

其二 鐵窗寒似冰,卻教奇才縱。冷箭破空來,卻向吟心送。

那人假或真?那事輕耶重?一笑老華年,一問滄桑痛。

(作者系《中華詩詞》執行主編,《心潮詩詞評論》副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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