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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昀《閱微草堂筆記》卷二十一·灤陽續錄三

卷二十一·灤陽續錄三【白話譯文】

輪迴之說

輪迴之說,鑿然有之。恆蘭台之叔父,生數歲,即自言前身為城西萬壽寺僧。從未一至其地,取筆粗畫其殿廊門徑,莊嚴陳設,花樹行列。往驗之,一一相合。然平生不肯至此寺,不知何意。此真輪迴也。

朱子所謂輪迴雖有,乃是生氣未盡,偶然與生氣湊合者,亦實有之。余崔庄佃戶商龍之子,甫死,即生於鄰家。未彌月,能言。元旦父母偶出,獨此兒在襁褓。有同村人叩門,雲賀新歲。兒識其語音,遽應曰:「是某丈耶?父母俱出,房門未鎖,請入室小憩可也。」聞者駭笑。然不久夭逝。朱子所云,殆指此類矣。天下之理無窮,天下之事亦無窮,未可據其所見,執一端論之。

輪迴之說,確實是有的。恆蘭台的叔父,出生才幾歲,就自說前身是城西萬壽寺的和尚。他從未到過那地方,拿起筆勾畫那裡的殿廊門徑、裝飾擺設、花樹行列,派人去驗證,都一一相符。但是,他平生不肯去那個寺,不知是什麼意思。這是真正的輪迴。朱熹所謂的輪迴,就是指死人的生氣未盡,偶然與活人的生氣湊合起來,這種情況也確實存在。我家崔庄佃戶商龍的兒子,才死去,就出生在鄰家。這孩子未滿月,就能說話。元旦那天,父母偶爾外出,只有嬰兒一人在襁褓里。同村一個人來敲門,說是恭賀新年。嬰兒能辨別出他的語音,急忙回答說:「是某位老丈嗎?父母都出去了,房門沒有加鎖,請進屋來坐一會。」聽到的人驚異地發出笑來。但是,這孩子不久夭折了。朱熹所說的,大概是指這類情況。天下之理無窮無盡,天下之事也無窮無盡,不可根據自己的見聞,拘泥於一個方面來理解。

旅舍斗妖

德州李秋崖言:嘗與數友赴濟南秋試,宿旅舍中,屋頗敝陋。而旁一院,屋二楹,稍整潔,乃鎖閉之。怪主人不以留客,將待富貴者居耶?主人曰:「是屋有魅?不知其狐與鬼,久無人居,故稍潔。非敢擇客也。」一友強使開之,展襆被獨卧,臨睡大言曰:「是男魅耶,吾與爾角力;是女魅耶,爾與吾薦枕。勿瑟縮不出也。」閉戶滅燭,殊無他異。

人定後,聞窗外小語曰:「薦枕者來矣。」方欲起視,突一巨物壓身上,重若盤石,幾不可勝。捫之,長毛鬖鬖,喘如牛吼。此友素多力,因抱持搏擊。此物亦多力,牽拽起仆,滾室中幾遍。諸友聞聲往視,門閉不得入,但聽其砰訇而已。約二三刻,魅要害中拳,噭然遁。此友開戶出,見眾人環立,指天畫地,說頃時狀,意殊自得也。時甫交三鼓,仍各歸寢。

此友將睡未睡,聞窗外又小語曰:「薦枕者真來矣。頃欲相就,家兄急欲先爭力,因爾唐突。今渠己愧沮不敢出,妾敬來尋盟也。」語訖,已至榻前,探手撫其面,指纖如春蔥,滑澤如玉,脂香粉氣,馥馥襲人。心知其意不良,愛其柔媚,且共寢以觀其變。遂引之入衾,備極繾綣。至歡暢極時,忽覺此女腹中氣一吸,即心神恍惚,百脈沸涌,昏昏然竟不知人。

比曉,門不啟,呼之不應,急與主人破窗入,噀水噴之,乃醒,己儽然如病夫。送歸其家,醫藥半載,乃杖而行。自此豪氣都盡,無復軒昂意興矣。

力能勝強暴,而不能不敗於妖冶。歐陽公曰:「禍患常生於忽微,智勇多困於所溺。」豈不然哉!

德州人李秋崖說:他曾與幾位朋友去濟南參加秋試,住進了一家旅店,旅店的房子十分破舊。旁邊那個院子,有兩間房屋,收拾得比較整潔,可房門緊閉,無人居住。他們嗔怪旅店主人說:「你放著空房不讓住,是不是想留給闊佬們?」主人說:「這兩間房不太安全,不知是鬧狐還是鬧鬼,久已無人敢住,所以比別處乾淨一些。我哪兒能選擇客人?留房不租呢?」有位朋友強使主人打開那兩間房的房門,鋪開床上的被褥獨自躺下,臨睡前吹出大話說:「如果碰上男鬼,我就和他摔一跤;若是女鬼,正好和她睡一覺,到那時,你們也別不好意思出來。」說罷,他關好門,吹滅蠟燭,一會兒就睡著了,也沒發生什麼事兒。夜深人靜後,他忽聽窗外有人小聲說:「陪你睡覺的來了。」他正要坐起來,突然有個大傢伙壓到了他身上,其重如同磨盤,使他幾乎無法承受。摸一摸,滿身長毛,並發出了牛吼一般的喘息聲。這位朋友很有力氣,便同那傢伙搏鬥起來。那傢伙也挺有勁兒,而且毫不相讓,雙方牽拉拽扯,扭抱成一團兒,在屋裡打了好幾個滾兒。眾朋友聽到聲音,忙跑來觀看,只見屋門緊閉,裡面傳出了「砰砰訇訇」的磕碰聲。約摸過了兩三刻鐘,那妖物的要害被擊中了一拳,「嗷」地一聲逃走了。這位朋友開門出來,見眾人站在門外,便指手劃腳,描繪起與妖物搏鬥的情狀,面露得意之色。當時,正是三更時分,大家見已無事,便各自回房睡下。這位朋友將睡未睡之時,又聽窗外有人說:「這回,陪你睡覺的真來了。剛才我本想來,但家兄非要先跟你較量較量,因而有所冒犯。如今他已是愧不敢來了,所以小奴得以前來赴約。」說罷,一位女子已來到床邊。她用手撫摸他的臉,那手指纖若春蔥,滑澤如玉。一陣陣脂粉的香氣撲面而來,沁人心脾。這位朋友明知她居心不良,但愛其溫柔嫵媚,便想姑且與她同床以觀其變。於是,他將那女子拉入被窩。纏綿親熱起來。正歡暢時,他忽然覺得那女子腹中猛一吸氣。便立即心神恍惚、血液沸騰起來,不一會兒,他便昏昏然不醒人事了。早上,朋友們來找他,卻打不開門,隔窗呼叫也沒人應聲。他們急忙找來主人,一同破窗而入,用水噴了半天才把他救醒,看他那精神,儼然是個病夫了,眾人只好將他送回了家。他求醫問葯治了半年,才勉強能夠扶杖而行,從此後他豪氣喪盡,再沒有那種趾高氣揚的神氣了。此人力可以勝強暴,卻不能不敗於妖艷女子之手。歐陽文忠公說:「禍患常起於微小的疏忽,智勇者多敗於他所溺愛的事物。」難道不是這樣嗎?

烈婦打鬼

余家水明樓與外祖張氏家度帆樓,皆俯臨衛河。一日,正乙真人舟泊度帆樓下。先祖母與祖母,姑侄也,適同歸寧。聞真人能役鬼神,共登樓自窗隙窺視。見三人跪岸上,若陳訴者;俄見真人若持筆判斷者。度必邪魅事,遣仆偵之。仆還報曰:對岸即青縣境。青縣有三村婦,因拾麥,俱僵於野。以為中暑,舁之歸。乃口俱喃喃作譫語,至今不死不生,知為邪魅。聞天師舟至,並來陳述。天師亦莫省何怪,為書一符,鈐印其上,使持歸焚於拾麥處,雲姑召神將勘之。數日後,喧傳三婦為鬼所劫,天師劾治得復生。久之,乃得其詳曰:三婦魂為眾鬼攝去,擁至空林,欲迭為無禮。一婦俯首先受污。一婦初撐拒,鬼揶揄曰:「某日某地,汝與某幽會秫叢內。我輩環視嬉笑,汝不知耳,遽詐為貞婦耶!」婦猝為所中,無可置辯,亦受污。十餘鬼以次媟褻,狼藉困頓,殆不可支。次牽拽一婦,婦怒詈曰:「我未曾作無恥事。為汝輩所挾,妖鬼何敢爾!」舉手批其頰。其鬼奔仆數步外,眾鬼亦皆辟易,相顧曰:「是有正氣,不可近,誤取之矣。」乃共擁二婦入深林,而棄此婦于田塍,遙語曰:「勿相怨,稍遲遣阿姥送汝歸。」正旁皇尋路,忽一神持戟自天下,自入林中。即聞呼號乞命聲,頃刻而寂。神攜二婦出曰:「鬼盡誅矣。汝等隨我返。」恍惚如夢,己回生矣。往詢二婦,皆呻吟不能起。其一本倚市門,嘆息而己;其一度此婦必泄其語,數日,移家去。

余嘗疑婦烈如是,鬼安敢攝。先兄晴湖曰:「是本一庸人婦,未遘患難,無從見其烈也。迨觀兩婦之賤辱,義憤一激烈心,陡發剛直之氣,鬼遂不得不避之。故初誤觸而終不敢幹也。夫何疑焉!」

我家的水明樓和外祖父張氏家的度帆樓,都俯臨著衛河。有一天,正乙真人的船泊在度帆樓下。先祖母和先母是姑侄,恰好一起回到娘家,聽說真人能驅神役鬼,便一起上樓從窗縫裡偷看。只見有三個人跪在岸上,好像陳述什麼。接著看見真人拿著筆好像在畫什麼。估計肯定是邪魅的事,便打發僕人去探探。僕人回來報告說:「對岸就是青縣境內。青縣有三位婦女去拾麥子,都昏倒在地里。以為是中暑,便都抬了回來。這三個人嘴裡喃喃地說著胡話,至今也不死不活。這才知道是中了邪魅。聽說天師來了,便一起來陳述。天師也不知道是什麼怪,便給他們寫了一道符,在上面蓋了印,叫他們拿回去,在拾麥子的地方燒化,說是先召神將來查查。」過了幾天,人們紛紛傳說三個婦女被鬼劫持,經天師鎮治,得以復生。好久之後,才了解到詳情是這樣的:三位婦女的魂被鬼們攝去,推擁到一片樹林里,要挨個玷辱。一個婦女老老實實地先被侮辱了;一個婦女起初還掙持,鬼嘲弄道:「某天在某地,你和某某在高粱地里幽會,我們圍著你們觀看嬉笑,只是你不知道而已,這會兒又當起貞婦來了。」這個婦女一下被揭了底,無話可說,也被污辱了。十多個鬼依次污辱這兩個婦女,把她們折磨得死去活來,幾乎不行了,接著又來拉扯最後一位婦女,這個婦女怒罵道:「我從來沒做無恥的事,卻被你們挾持來,妖鬼怎敢如此無禮?」抬手一記耳光,把鬼打得退了好幾步倒下了。其它鬼也都被嚇退,互相看了看,說:「這人有正氣,不能靠近。怪我們找錯了人。」於是一起擁著另兩個婦女進了深林,而把這個婦女扔在田埂上。鬼遠遠地說:「別怨我們,過會兒打發阿姥送你回去。」她正彷徨著找回去的路,忽然有一個神拿著戟從天而降,直入深林中,隨即便聽見呼叫哀求饒命的聲音。不一會兒,哀叫聲消失了。神把那兩個婦女領了出來,說:「鬼都被消滅了,你們隨著我回去。」恍恍惚惚像做了一場夢,三人又都醒了過來。人們去看望另兩位婦女,她倆都呻吟著起不來床。其中一位婦女本來是賣淫的,只有嘆氣而已;另一位婦女估計未受辱的那位婦女肯定要把鬼揭露她幽會的話傳出去,過了幾天,便搬家走了。我曾懷疑,沒受辱的那個婦女這樣剛烈,鬼怎敢攝她的魂?先兄晴湖說:「她本來是一個平庸人的妻子,沒經過什麼災難,也就無從發現她的剛烈。待她看到另兩位婦女受辱,激於義憤,剛烈之氣陡然衝起,鬼於是也不得不避開。所以說鬼在起初誤犯了她,最後還是不敢對她動手動腳,這有什麼疑問呢?」

學仙練功

劉書台言:其鄉有導引求仙者,坐而運氣,致手足拘攣,然行之不掇。有聞其說而悅之者,禮為師,日從受法,久之亦手足拘攣。妻孥患其閑廢至鬱結,乃各制一椅,恆舁於一室,使對談丹決。二人促膝共語,寒暑無間,恆以為神仙奧妙,天下惟爾知我知,無第三人能解也。人或竊笑。二人聞之,太息曰:「朝菌不知晦陽,蟪蛄不知春秋,信哉是言,神仙豈以形骸論乎!」至死不悔,猶囑子孫秘藏其書,待五百年後有緣者。或曰:「是有道之士,托廢疾以自晦也。」余於雜書稍涉獵,獨未一閱丹經。然歟否歟?非門外人所知矣。

劉書台曾說:他的鄉里有個人練導引術,以求成仙。他坐在那裡只顧運氣,以致於手足痙攣,但是他仍然修練不停。另外有個人聽了這人的事很感興趣,便拜這人為師傅,天天跟他學習。時間一長,他的手腳也痙攣起來。這兩人的妻子兒女們都擔心他們這麼下去會釀成大病,便各做了一把椅子,常常把這兩人抬到一個屋裡,叫他們相對著談論煉丹的秘訣。於是兩人促膝交談,不管是冬天還是夏天,都從不間斷。他們常以為神仙的奧秘,這世界上就只有他們兩人知道,再沒有第三個人能領會。有人在背後笑話他們,這兩人聽到了,嘆息道:「朝菌不知道月初月底,蟪蛄不知道有春天或秋天。這句話千真萬確。是不是神仙怎麼能只看外形呢?」這兩人直到死也不悔悟,還囑咐子孫好好地保存他們的書。等待五百年後有緣分的人來閱讀。也有人說,這兩人是有道之士,假裝殘廢隱藏自己的真實面目。我讀過不少的雜書,只是沒有讀過《丹經》之類的書。所以上面的說法是對還是錯,就不是我這個門外漢所能知道的了。

賣妻

安公介然言:束州有貧而鬻妻者,己受幣,而其妻逃。鬻者將訟,其人曰:「賣休買休,厥罪均,幣且歸官,君何利焉?今以妹償,是君夫一再婚婦,而得一室女也,君何不利焉。」鬻者從之。或曰:「婦逃以全貞也。」或曰:「是欲鬻其妹而畏人言,故托諸不得已也。」既而其妻歸,復從人逃。皆曰:「天也。」

安介然公說:束州有一個因貧窮而賣妻的人,已收下買方的錢幣,妻子卻逃走了。買方將要訴訟他,他說:「賣方和買方的罪行是一樣的,而且錢幣要沒收給官庫,你訴訟到官府,有什麼好處呢?現在,我將妹妹賠償給你。這樣,你失去的是一個已婚的婦女,而得到的卻是一個處女,這對你有什麼不好?」買方就同意了。有人說:「他的妻子逃走是為了保全貞節。」也有人說:「他是想賣掉妹妹;但又怕被別人指責,所以找出一個不得已的辦法來做借口。」不久,他的妻子回到家裡,接著又跟別人私奔了。評論這件事的人都說:「這是天意啊。」

士人與狐女

程編修魚門言:有士人與狐女狎,初相遇即不自諱,曰:「非以採補禍君,亦不託詞有夙緣,特悅君美秀,意不自持耳。然一見即戀戀不能去,倘亦夙緣耶?」不數數至,曰:「恐君以耽色致疾也。」至或遇其讀書作文,則去,曰:「恐妨君正務也。」如是近十年,情若夫婦。

士子久無子,嘗戲問曰:「能為我誕育否耶?」曰:「是不可知也。夫胎者,兩精相搏,翕合而成者也。媾合之際,陽精至而陰精不至,陰精至而陽精不至,皆不能成。皆至矣,時有先後,則先至者氣散不攝,亦不能成。不先不後,兩精並至,陰先沖而陰包之,則陽居中為主而成男;陰先沖而陽包之,則陰居中為主而成女。此化生自然之妙,非人力所能為。故有一合即成者,有千百合而終不成者。故曰不可知也。」問:「孿生何也?」曰:「兩氣並盛,遇而相衝,正沖則歧而二,偏沖則其一陽多而陰少,陽即包陰;其一陰多而陽少,陰即包陽。故二男二女者多,亦或一男一女也。」問:「精必歡暢而後至。幼女新婚,畏縮不暇,乃有一合而成者,陰精何以至耶?」曰「燕爾之際,兩心相悅,或先難而後易,或貌瘁而神怡。其情既洽,其精亦至,故亦偶一遇之也。」問:「既由精合,必成於月信落紅以後,何也?」曰:「精如谷種,血如土膏,舊血敗氣,新血生氣,乘生氣乃可養胎也。吾曾侍仙妃,竊聞講生化之源,故粗知其概。『愚夫婦所知能,聖人有所不知能』,此之謂矣。」

後士人年過三十,須暴長。狐忽嘆曰:「是鬑鬑者如芒刺,人何以堪!見輒生畏,豈夙緣盡耶!」初謂其戲語,後竟不再來。魚門多髯,任子田因其納姬,說此事以戲之。魚門素聞此事,亦為失笑。既而曰;「此狐實大有詞辯,君言之未詳。」遂具述其論如右。以其頗有理致,因追憶而錄存之。

編修程魚門說:有位士子和狐女親熱。初次相遇,狐女便直言不諱地說:「我不是要採補精氣害你的,也不想假託你我有夙緣,只是喜歡你的秀美,情不自禁而已。但是我一見了你就依戀著離不開,莫非真的是夙緣?」狐女不常來,說:「怕你沉溺於美色之中而得病。」有時來看見士子在讀書著文,就離去了,說恐怕妨礙他的正業。這麼來往了近十年,兩人感情投合像夫妻。士子結婚好久沒有兒子,便和狐女開玩笑說:「你能給我生個兒子么?」狐女說:「這可說不定。胎是雙方精氣相遇結合而成的。男女交合的時候,陽精到了而陰精沒有到,或者陰精到了而陽精沒有到,都不能成胎。兩精都到了,但如果有先有後,則先到的精氣渙散無力,也不能成胎。不前不後,雙方精氣同時到來,陽精先行衝擊而陰精包裹在外面,那麼陽精就居中為主而成男胎;陰精先行衝擊而陽精包裹在外面,則陰精居中為主而成女胎。這是大自然生化的道理,不是人力所能控制的。所以有的一交合便成胎,有的交合千百次而始終不成胎,所以我說這可說不定。」士子問雙胞胎是怎麼回事?狐女說:「雙方精氣同樣旺盛,相遇後彼此衝擊。正面衝擊就一分為二。側面衝擊,一種情況是陽精多而陰精少,那麼陽精就包裹陰精;一種情況是陰精多而陽精少,那麼陰精就包裹陽精。所以雙胞胎往往是兩男或兩女,也有一男一女的情況。」士子問,精氣只能在歡暢時來到,少女新婚,只顧又怕又羞了,有的卻相交一次就受孕,那麼陰精為什麼能來呢?狐女說:「新婚之夜,兩人相悅。或者開始時難為情,後來便不羞了;或者表面畏縮而心中高興,感情既然融洽了,精氣也就來了。所以偶然也有一次便受孕的。」士子問既然兩精相合而成胎,卻又說在女子月經之後才能成胎,這是為什麼?狐女說:「精氣像谷種,血好像土壤。舊血消耗精氣,新血產生精氣。乘著血產生精氣時便可以養胎。我曾侍奉仙妃,偷聽過她講生化的源起,所以了解個大概情況。普通夫婦能了解的事,聖人卻不大了解。說的就是這種情況吧。」後來士子年過三十,鬍鬚暴長。狐女嘆道:「這滿臉的鬍子像芒刺,人怎麼能受得了,見了讓人害怕,莫非緣分盡了?」士人開始以為她是開玩笑,後來狐女竟然不再來了。程魚門的鬍鬚很重,任子田因他納妾,講了這個故事和他開玩笑。程魚門聽過這個故事,也笑了起來。之後他說這狐狸實際上很健談,你講得還不詳細,於是講了上述的內容。因為講的很有道理,所以追憶著記錄了下來。

妓女勝妖

《呂覽》稱黎丘之鬼,善幻人形。是誠有之。余在烏魯木齊,軍吏巴哈布曰:甘肅有杜翁者,饒於資。所居故曠野,相近多狐獾穴。翁惡其中夜嗥呼,悉熏而驅之。

俄而,其家人見內室坐一翁,廳外又坐一翁,凡行坐之處,又處處有一翁來往,殆不下十餘。形狀聲音衣服如一,摒擋指揮家事,亦復如一。闔門大擾,妻妾皆閉門自守。妾言翁腰有綉囊可辨,視之無有,蓋先盜之矣。有教之者曰:「至夜必入寢,不納即返者翁也。堅欲入者即妖也。」已而皆不納即返。又有教之者曰:「使坐於廳外,而舁器物以過,詐仆碎之。嗟惜怒叱者翁也,漠然者妖也。」己而皆嗟惜怒叱。喧呶一晝夜,無如之何。

有一妓,翁所昵也,十日恆三四宿其家。聞之,詣門曰:「妖有黨羽,凡可以言傳者必先知,凡可以物驗者必幻化。盍使至我家,我故樂籍,無所顧惜。使壯士執巨斧立榻旁,我裸而登榻,以次交接,其間反側曲伸,疾徐進退,與夫撫摩偎倚,口舌所不能傳,耳目所不能道者,纖芥異同,我自意會,雖翁不自知,妖決不能知也。我呼曰:『斫!』即速斫,妖必敗矣。」眾從其言,一翁啟衾甫入,妓呼曰:「斫!」斧落,果一狐腦裂死。再一翁租趑趄,妓呼曰:「斫!」果驚竄去。至第三翁,妓抱而喜曰:「真翁在此,余並殺可也。」刀杖並舉,殪其大半,皆狐與獾也。其逃者遂不復再至。

禽獸夜鳴,何與人事?此翁必掃其穴,其擾實自取。狐獾既解化形,何難見翁陳訴,求免播遷?遽逞妖惑,其死亦自取也。計其智數,蓋均出此妓下矣。

《呂氏春秋》一書中說黎丘的鬼善於變幻人形,是真的有這種事。我在烏魯木齊的時候,有個叫巴哈布的軍吏說:「甘肅有個姓杜的老人,家裡很富裕,住在曠野之中,近處有很多狐狸和獾子洞。那杜老頭討厭它們整夜的嚎叫,便把它們都用火熏跑了。不久,他的家人看見裡屋里坐了一個杜翁,廳外又坐了一個杜翁,凡是走動坐卧的地方,處處都有一個杜翁來往,幾乎有了十多個。這些杜翁的相貌、聲音、服飾都完全一樣,管理指示家事也都一樣。全家人被攪得一塌糊塗,妻妾們也都閉門自守了。妾說,杜翁的腰上有個綉囊,可以辨認出來。仔細一觀察,杜翁們都沒有。原來事先那綉囊已被盜走了。有人教她們說:『夜裡杜翁肯定要回來睡覺,你們不讓他進屋轉頭就走的,是杜翁;那些堅決要進屋的肯定就是妖。』結果晚上,杜翁以不準進屋就都退到了門外嘆氣。怒罵喧鬧了一晝夜,還是沒有辦法。其中有一個妓女,是杜翁最寵愛的,十天之中常常有三四天都住在她那兒。她聽說了這件事,上門說:『這些妖鬼有同夥,凡是可以言傳的,它們肯定首先知道;凡是可以通過物品加以驗證的,它們肯定會幻化出來的。倒不如叫真假杜翁們都到我家來,我本來就是妓女,無所顧忌。可以叫一個壯士拿著大斧頭站在我床邊,然後我赤裸著在床上,和這些真假杜翁們挨個地親熱交合。這中間,比如翻身曲伸、快慢進退以及撫摩依偎等語言所不能傳達;耳目所不能聽到看到的,絲毫的同異,我都感覺得到。這些差別是連杜翁自己也不知道的,妖狐決不能知道。我叫砍,便趕緊用力砍,妖狐就露餡了。』人們依著她說的去做。一個杜翁掀開被子剛要上床,妓女大喊:『砍!』,大斧砍下來,果然一隻狐狸腦袋破裂而死。又一個個杜翁稍稍有些遲疑,妓女喊:『砍!』這個假杜翁果然驚竄而去。到了第三個杜翁,妓女摟著他高興地說:『這才是真的杜翁,其餘的杜翁都可殺掉。』於是人們刀杖齊舉,把假杜翁們打死了大半,原來都是狐狸、獾子變的,那些逃走的從此再也不來了。」其實野獸在夜裡鳴叫,又礙了人什麼事呢?這杜翁卻要去掃蕩它們的洞穴,他被攪擾實際是自找的。狐狸、獾子既然會變形,也不難找杜翁陳述,請求避免流離遷徙,這有什麼困難呢?卻非要興妖作怪,被打死也只是自找的。如果說起計謀來,這些人和狐狸等,都還不如那個妓女。

和尚與女鬼

吳青紆前輩言:橫街一宅,舊雲有祟,居者多不安。宅主病之,延僧作佛事。

入夜放焰口時,忽二女鬼現燈下,向僧作禮曰:「師等皆飲酒食肉,誦經禮懺殊無益;即焰口施食,亦皆虛拋米穀,無佛法點化,鬼弗能得。煩師傳語主人,別延道德高者為之,則幸得超生矣。」僧怖且愧,不覺失足落座下,不終事,滅燭去。

後先師程文恭公居之,別延僧禪誦,音響遂絕。此宅文恭公歿後,今歸滄州李臬使隨軒。

前輩吳青紆說:橫街有一所宅院,據說時常鬧鬼,令居住者不得安寧。對此,主人甚為憂慮,便請來和尚做佛事以超度鬼魂。夜間,正放焰口時,忽然燈下出現了兩個女鬼,向和尚行禮道:「師傅們都是酒肉之徒,你們這樣的和尚念經懺悔能有什麼用處?即便放焰口、布施食物,也不過是浪費糧食,你們不具備佛法,無從點化,布施的食物鬼也無法享用。煩請諸位轉告這家主人,請他們另請高明,說不定我們還能有幸得以超生。」眾和尚又慚愧,又害怕,乃至有人一不小心跌下了座位。結果佛事還沒做定,便熄滅燭火,悄悄溜走了。後來,先師程文恭先生住進了這所宅院,另請了一撥和尚念經,鬼魂作祟之事便從此絕跡了。文恭先生死後,這所宅院現在歸滄州李隨軒按察使所有。

刻薄待人

表兄安伊在言:縣人有與狐女昵者,多以其婦夜合之資,買簪珥脂粉贈狐女。狐女常往來其家,惟此人見之,他人不見也。一日,婦詬其夫曰:「爾財自何來,乃如此之用?」狐女忽暗中應曰:「汝財自何來,乃獨責我?」聞者皆絕倒。余謂此自伊在之寓言,然亦足見惟無瑕者可以責人。

賽商鞅者,不欲著其名氏里貫,老諸生也。挈家寓京師。天資刻薄,凡善人善事,必推求其疵類,故得此名。

錢敦堂編修歿,其門生為經紀棺衾,贍恤妻子,事事得所。賽商鞅曰:「世間無如此好人。必欲博古道之名,使要津聞之,易於攀援奔竟耳。」一貧民母死於路,跪乞錢買棺,形容枯槁,聲音酸楚。人競以錢投之。賽商鞅曰:「此指屍斂財,屍亦未必其母。他人可欺,不能欺我也。」過一旌表節婦坊下,仰視微哂曰:「是家富貴,僕從如雲,豈少秦官、馮子都耶!此事須核,不敢遽言非,亦不敢遽言是也。」平生操論皆類此。人皆畏而避之,無敢延以教讀者,竟困頓以歿。

歿後,妻孥流落,不可言狀。有人於酒筵遇一妓,舉止尚有士風。訝其不類倚門者,問之,即其小女也。亦可哀矣。先姚安公曰:「此老生平亦無大過,但務欲其識加人一等,故不覺至是耳。可不戒哉!」

表兄安伊在說:他所在縣裡一人和狐女相好,常用妻子夜裡陪人睡覺掙來的錢,買首飾脂粉等贈給狐女。狐女常到他家來,只有這人能看見,別人看不見。有一天,妻子罵丈夫:「你知道錢是怎麼來的?這麼個花法。」狐女忽然在暗中應聲說:「你的錢是從哪兒來的?你還責備我。」聽到的人都大笑。我認為這是安伊在編的寓言。但也足以說明,只有自己沒有污點的人才能要求別人。有位綽號「賽商鞅」的人,這裡就不寫出他的姓名藉貫了。他是個老秀才,帶著家眷住在京城。他天性刻薄,凡是好人好事,他都要想方設法從中挑剔,所以得了這麼個名。編修錢敦堂死了,他的門生為他置辦棺材、壽衣、撫恤他的妻子,事事都辦得周全妥貼。賽商鞅說:「世上沒有這樣的好人,門生不過是想博得個古道熱腸的美名,讓當權者聽到,更容易攀附鑽營罷了。」一個窮人的母親死在路上,窮人跪在地上討錢買棺材。他面黃肌瘦,聲音凄慘,路人紛紛投給他錢。賽商鞅說:「這人是借著屍體發財,這具屍體也未必是他的母親。可以騙人,騙不了我。」他走過一個表彰節婦的牌坊下。他仰頭看了微微嘲弄道:「這是富貴人家,僕從眾多,難道會缺秦宮、馮子都那樣的人嗎?這事必須核查,不敢馬上下結論說節婦不貞,也不能馬上下結論說節婦貞。」他這一生就這樣挑剔人,因此人們都怕他,躲著他,也沒人敢請他教書。他竟貧困潦倒而死。他死後,妻子兒女流落四處,極為悲慘。有人在酒宴上看見一個妓女,舉止還有些讀書人家的風度,便覺得她不像是賣淫的妓女。一問,她就是賽商鞅的小女兒。也夠悲哀的了。先父姚安公說:「這老人一生也沒什麼大過錯,只是想顯示自己的見識高人一等。所以不知不覺到了這個地步。能不引以為戒么?」

扶乩騙人

乾隆壬午九月,門人吳惠叔邀一扶乩者至,降仙於余綠意軒中。下壇詩曰:「沉香亭畔艷陽天,斗酒曾題詩百篇。二人嬌嬈親捧硯,至今身帶御爐煙。」「滿城風葉薊門秋,五百年前感舊遊。偶與蓬萊仙子遇,相攜便上酒家樓。」余曰:「然則青蓮居士耶?」批曰:「然。」趙春澗突起問曰:「大仙斗酒百篇,似不在沉香亭上。楊貴妃馬嵬隕玉,年已三十有八,似爾時不止十六歲。大仙平生足跡,未至漁陽,何以忽感舊遊?天寶至今,亦不止五百年。何以大仙誤記?」乩惟批「我醉欲眠」四字。再叩之,不動矣。

大抵乩仙多靈鬼所託,然尚實有所憑附。此扶乩者,則似粗解吟詠之人,煉手法而為之,故必此人與一人共扶,乃能成字,易一人則不能書。其詩亦皆流連光景,處處可用。知決非古人降壇也。爾日猝為春澗所中,窘迫之狀可掬。後偶與戴庶常東原議及,東原駭曰:「嘗見別一扶乩者,太白降壇,亦是此二詩,但改滿城為滿林,薊門為大江耳。」知江湖游士,自有此種稿本,轉相授受,固不足深詰矣(宋蒙泉前輩亦曰:有一扶乩者至德州,詩頃刻即成。後檢之,皆村書詩學大成中句也)。

乾隆二十七年九月,門人吳惠叔請來一個扶乩人,在我的綠意軒中降仙。乩仙寫下壇詩說:「沈香亭畔艷陽天,斗酒曾題詩百篇。二八嬌嬈親捧硯,至今身帶御爐煙。」「滿城風葉薊門秋,五百年前感舊遊。偶與蓬萊仙子遇,相攜便上酒家樓。」我說:「這樣看來,這位仙人就是青蓮居士了?」乩仙批寫道:「是的。」趙春澗突然站起來,問道:「大仙斗酒詩百篇,好像不是發生在沈香亭上。楊貴妃在馬嵬坡身亡時,年齡已有三十八歲,好像那時不止是十六歲。大仙平生足跡,未曾到過漁陽,怎麼忽然感嘆起舊遊來呢?從唐代天寶年間到現在,也不止五百年,怎麼大仙會誤記呢?」乩仙只批「我醉欲眠」四個字。再問他,乩已不動了。大抵乩仙多為靈鬼所依託,但是還要有現實中可以憑附的東西。這個扶乩人,好像是稍微懂得吟詠詩歌的人,學習扶乩的手法而從事這個行業,所以一定要這個人同那個人一起扶乩,才能寫出字來,換掉一個人,就不能寫字。這些詩也都是流連風光,處處可用。從而可知,這決不是古人降壇。那天,突然被趙春澗言中要害,他們的窘迫之狀,就十分可笑了。後來,我偶爾與戴東原庶吉士談及此事,戴東原驚訝地說:「我曾見到另外一個扶乩人,說是太白降壇,也是這兩首詩,只改『滿城』為『滿林』,『薊門』為『大江』而已。」可見,江湖游士,自有這種稿本,相互傳授,本來就沒有必要深究。(宋蒙泉前輩也說:有一個扶乩人到德州,詩立刻就寫成。後來檢索,都是俗書《詩學大成》中的句子。)

巴爾庫爾古鏡

田丈耕野,統兵駐巴爾庫爾時(即巴里坤。坤字以吹唇聲讀之,即庫爾之合聲),軍士鑿井得一鏡,製作精妙。銘字非隸非八分(隸即今之楷書,八分即今之隸書),似景龍鍾銘;惟士蝕多剝損。田丈甚寶惜之,常以自隨。歿於廣西戎幕時,以授余姊婿田香谷。傳至香谷之孫,忽失所在。後有親串戈氏於市上得之,以還田氏。

昨歲欲製為鏡屏,寄京師乞余考定。余付翁檢討樹培,推尋銘文,知為唐物。余為其鐫其釋文於屏趺,而題三詩於屏背曰:「曾逐氈車出玉門,中唐銘字半猶存。幾回反覆分明看,恐有祟徽舊手痕。」「黃鵠無由返故鄉,空留鸞鏡沒沙場。誰知上蝕千年後,又照將軍鬢上霜。」「暫別仍歸舊主人,居然寶劍會延津。何如揩盡珍珠粉,滿匣龍吟送紫珍。」香谷孫自有題識,亦鐫屏背,敘其始末甚詳。《夜燈隨錄》載威信公岳公鍾琪西征時,有裨將得古鏡。岳公求之不得,其人遂遘禍。正與田丈同時同地,疑即此鏡傳訛也。

田耕野先生統兵駐紮於巴爾庫爾時(即巴里坤。「坤」字用吹唇聲讀它,就是「庫爾」的合聲),軍士們在鑿井時挖出了一面鏡子。這面鏡子製作精巧,上面的銘文字體既不是隸書,也不是八分書(「隸」就是現在的楷書,「八分」就是現在的隸書),好像是唐代鑄造的景龍年間的鐘銘,只是在土中埋放久了,文字多被腐蝕。田先生非常珍惜它,時常帶在身邊。後來,他死於廣西幕府,臨死時把鏡子傳給了我姐夫田香谷。到了田香谷孫子那一輩兒,這面鏡子忽然不知去向了。不久,有位親戚在集市上發現了這面鏡子,便買下來還給了田家。去年,田家想將這面鏡子製成鏡屏,就把它寄到京城請我考定。我帶著它到翰林院檢討翁樹培先生家中,請他幫助鑒定,才知道此乃唐朝舊物。我在境屏的一角題寫了翁檢討的釋文,在背面題詩三首,詩道:「曾逐氈車出玉門,中唐銘字半猶存。幾回反覆分明看,恐有崇徽舊手痕。」「黃鵠無由返故鄉,空留鸞鏡沒沙場。誰知土蝕千年後,又照將軍鬢上霜。」「暫別仍歸舊主人,居然寶劍會延津。何如揩盡珍珠粉,滿匣龍吟送紫珍。」香谷之孫也在鏡屏背面題寫了文字,詳細敘述了得鏡始末。《夜燈隨錄》記載,威信公岳鍾琪西征時,有位裨將得了一面古鏡,岳公向他索要,沒有得到,那位裨將因此而遭殃。這個故事發生的時間和地點與田耕野駐守巴爾庫爾的時間、地點完全相同,我懷疑就是這面古鏡有關情況的訛傳。

強盜割耳

門人邱人龍言:有赴任官,舟泊灘河。夜半,有數盜執炬露刃入。眾皆懾伏。一盜拽其妻起,半跪曰:「乞夫人一物,夫人勿驚。」即割一左耳,敷以葯末,曰:「數日勿洗,自結痂愈也。」遂相率呼嘯去。

怖幾失魂,其創果不出血,亦不甚痛,旋即平復。以為仇耶,不殺不淫;以為盜耶,未劫一物。既不劫不殺不淫矣,而又戕其耳;既戕其耳,而又贈以良藥。是專為取耳來也。取此耳又何意耶?千思萬索,終不得其所以然,天下真有理外事也。

邱生曰:「苟得此盜,自必有其所以然;其所以然必在理中,但定非我所見理耳。」然則論天下事,可據理以斷有無哉(恆蘭台曰:「此或採補析割之黨,取以煉藥。」似乃近之)!

我的門生丘人龍說:有一個官員去上任,他所乘的船就停泊在灘河邊。半夜時分,有幾個強盜點著火拿著木棍來到船上,船上的人都嚇得趴在船上,一動也不敢動。一個強盜把官員的妻子拖起來,半跪著說:「我只想和夫人要一樣東西,夫人不要害怕。」隨即割下了她的左邊耳朵,並給她敷上了葯末,說:「這幾天不要洗它,傷口結痂就痊癒了。」然後他們彼此打著呼哨離去了。夫人被他們嚇得差點兒丟了魂。傷口果然沒有出血,也不怎麼疼,不久就痊癒了。這伙強盜說他們是來報仇吧,卻不殺不淫;說是來搶劫吧,卻一樣東西也不搶。既然不殺不淫不搶,卻又割人家的耳朵;既然割了人家的耳朵,卻又送給人家治療的良藥。這些人是專門為取耳朵而來的。但要這耳朵又是什麼意思呢?苦思冥想,怎麼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天下真的是有不可理喻的事情。丘人龍說:「如果把這個強盜捉住了,就能弄出個所以然來。他的理由也肯定有一定道理,但肯定不是我們所想得到的道理。」可見論述天下的事,能夠據常理來推斷它們的有無嗎?(恆蘭台曰:「這些人或許是採補折割之流,取耳朵來煉藥。」好像較為接近事實。)!

狐女求畫

董天士先生,前明高士,以畫自給,一介不妄取,先高祖厚齋公老友也。厚齋公多與唱和,今載於《花王閣剩稿》者,尚可想見其為人。

故老或言其有狐妾,或曰天士孤僻,必無之。伯祖湛元公曰:「是有之,而別有說也。吾聞諸董空如曰:天士居老屋兩楹,終身不娶;亦無僕婢,井臼皆自操。

一日晨興,見衣履之當著者,皆整頓置手下;再視則盥漱俱已陳。天士曰:『是必有異,其妖將媚我乎!』窗外小語應曰:『非敢媚公,欲有求於公。難於自獻,故作是以待公問也。』天士素有膽,命之入。入輒跪拜,則娟靜好女也。問其名,曰:『溫玉。』問何求,曰:『狐所畏者五:曰凶暴,避其盛氣也;曰術士,避其劾治也;曰神靈,避其稽察也;曰有福,避其旺運也;曰有德,避其正氣也。然凶暴不恆有,亦究自敗。術士與神靈,吾不為非,皆無如我何。有福者運衰亦復玩之。惟有德者則畏而且敬。得自附於有德者,則族黨以為榮,其品格即高出儕類上。公雖貧賤,而非義弗取,非禮弗為。倘准奔則為妾之禮,許侍巾櫛,三生之幸也;如不見納,則乞假以虛名,為畫一扇,題曰某年月日為姬人溫玉作,亦明公之末光矣。』即出精扇置几上,濡墨調色,拱以立俟。天士笑從之。女自取天士小印印扇上,曰:「此姬人事,不敢勞公也。』再拜而去。次日晨興,覺足下有物,視之,則溫玉。笑而起曰:『誠不敢以賤體玷公,然非共榻一宵,非親執媵御之役,則姬人字終為假託。』遂捧衣履侍洗漱訖,再拜曰:「妾從此逝矣。』瞥然不見,遂不再來。豈明季山人聲價最重,此狐女亦移於風氣乎?然襟懷散朗,有王夫人林下風,宜天士之不拒也。」

董天士先生是明代的高士,以畫畫為生,不要一文來路不正的錢。他是先高祖厚齋公的老朋友,厚齋公常和他以詩唱和。如今從載於《花王閣剩稿》中的詩作中,可以想像出他的為人。老人們說他可能有個狐妾。有人說他性情孤僻,肯定不會有。我伯祖湛元公說:「是有這麼回事,但說法不一樣。我聽董空如說,天士住著兩間老屋,終身不娶,也沒有僕人婢女侍奉,一應雜事都親自干。一天早上起來,看見要穿的衣服鞋子等,都整齊地放在他手夠得著的地方;再一看,連梳洗用具都已擺好了。天士說:『這肯定有異,妖物是想來媚惑我。』窗外小聲應道:『我不敢媚惑你,而是有求於你。因難以主動獻身,所以幹了這些事等著先生來問。』天士膽大,叫她進來。她進來就跪拜,原來是一位娟秀嫻靜的女子。天士向她叫什麼,她回答:『溫玉。』問她求辦什麼事,她回答:『狐狸畏懼五種人:一是凶暴的人,以躲避他的盛氣;二是術士,以躲避他的鎮治;三是神靈,以躲避他的稽察;四是有福的人,以躲避他的旺運;五是有德行的人!、,以躲避他的正氣。不過凶暴的人不常有,而且這種人也往往自取敗亡;術士和神靈,我不做壞事,他們也不能把我怎樣;有福的人運氣衰竭,也就沒什麼能為了;唯有對有德行的人,我們怕他敬他。如果能夠依附於有德行的人,那麼它的本族都會引以為榮,它的品位也就高出於同類之上。先生雖然貧賤,不義之財分文不取,違禮的事一點不幹。假如允許我私奔您,施行為妾之禮,能夠侍奉在你身旁,就是我三生有幸了。如果您不納我為妾,那麼請求借這個虛名,替我畫一把扇,題上某年某月某日,為侍姬溫玉作,那麼也能沾一點先生的光。』隨即拿出一把精緻的扇子放在几案上,並研了墨調好色,恭候在一旁。天士笑著答應了。溫玉自己拿來天士的小印,蓋在扇子上。她說:『這是侍姬應該乾的,不敢勞先生大架。』然後又拜了兩拜離去了。第二天早上,天士醒來,覺得腳下有什麼東西,一看,卻是溫玉。她笑著起來說:『我實在不敢以我這賤體玷污您,但是如果不在一個床上睡一夜,不真的做一回侍姬應做的事,那麼侍姬這個名字畢竟是虛的。』於是她捧來衣服幫著天士穿衣梳洗,之後又拜道:『妾從此去了。』一晃就不見了,後來也沒再來過。」明代遺民隱居者聲價最高,莫非這個狐女也受到風氣的影響嗎?然而,她的胸懷爽朗、洒脫,頗有王夫人謝道韞的閑雅、超逸風度,怪不得天士沒有拒絕她。

書痴

先姚安公曰:「子弟讀書之餘,亦當使略知家事,略知世事,而後可以治家,可以涉世。明之季年,道學彌尊,科甲彌重。於是黠者坐講心學,以攀援聲氣;朴者株守課冊,以求功名。致讀書之人,十無二三能解事。

崇禎壬午,厚齋公攜家居河間,避孟村土寇。厚齋公卒後,聞大兵將至河間,又擬鄉居。瀕行時,比鄰一叟顧門神嘆曰:『使今日有一人如尉遲敬德、秦瓊,當不至此。』汝兩曾伯祖,一諱景星,一諱景辰,皆名諸生也。方在門外來襆被,聞之,與辯曰:『此神荼、鬱壘像,非尉遲敬德、秦瓊也。』叟不服,檢邱處機《西遊記》為證。二公謂委巷小說不足據,又入室取東方朔《神異經》與爭。時已薄暮,檢尋既移時,反覆講論又移時,城門已闔,遂不能出。次日將行,而大兵已合圍矣。城破,遂全家遇難。惟汝曾祖光祿公、曾伯祖鎮番公及叔祖雲台公存耳。死生呼吸,間不容髮之時,尚考證古書之真偽,豈非惟知讀書不預外事之故哉!」姚安公此論,余初作各種筆記,皆未敢載,為涉及兩曾祖也。今再思之,書痴尚非不佳事,古來大儒似此者不一,因補書於此。

先父姚安公對我說:「家人的子弟在讀書之餘,也應該讓他們稍懂家務,略知世事,而後他們才可以治家、涉世。明朝末年,道學受到尊崇,科考極受重視。於是,聰明人便研究心學,以攀援時髦的風氣;純樸的人則死背經典,以求取功名。從而致使讀書人十個中間竟沒有一兩位能懂些家事、世事的。崇禎十五年,先高祖厚齋公攜帶家小移居河間,以躲避孟村的土匪。厚齋公去世後,聽說朝廷大兵將到河間,全家人籌劃著遷回老家。臨行時,鄰家的一位老者望著大門上貼的門神嘆道:『假使現在有一個像尉遲敬德、秦瓊那樣的人,也不至於落到這般田地。』你的兩位曾伯祖,一位名景星,一位名景辰,都是有名的秀才。他們正在門外捆紮行李,聽了老者的話,辯解道:『這是神茶、鬱壘的畫像,並不是尉遲敬德和秦瓊。』老者不服,舉出邱處機著的《西遊記》為證。你那兩位曾伯祖說此書為街巷小說,不足為憑,並轉身回屋裡取出東方朔的《神異經》與他爭論。當時已是日暮時分,他們反覆爭辯又耽擱了時間,城門已經關閉,所以無法出城了。第二天,他們正要上路,河間城已被大兵包圍了。城被攻破後,一家人全部遇難。只有你曾祖光祿公、曾伯祖鎮番公及叔祖雲台公得以倖存。就在性命攸關之時,他們還在考證古書記載的真偽,這難道不是只知道讀書卻不識時務所造成的後果嗎?」姚安公的這番議論,最初我撰寫各種筆記時,皆未敢收入,因為涉及到兩位曾伯祖。如今我再三考慮,當個書獃子也並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古往今來的許多大學問家,做出這種糊塗事的並非絕無僅有,因此將這件事補錄在此。

少年好事

奴子劉福榮,善制網罟弓弩,凡弋禽獵獸之事,無不能也。析爨時分屬於余,無所用其技,頗鬱郁不自得。年八十餘,尚健飯,惟時一攜鳥銃,散步野外而已。其銃發無不中。一日,見兩狐卧隴上,再擊之不中,狐亦不驚。心知為靈物,惕然而返,後亦無他。

外祖張公水明樓,有值更者范玉,夜每聞瓦上有聲,疑為盜;起視則無有,潛蹤偵之,見一黑影從屋上過。乃設機瓦溝,仰卧以聽。半夜聞機發,有女子呼痛聲。登屋尋視,一黑狐折股死矣。是夕聞屋上詈曰:「范玉何故殺我妾?」時鄰有劉氏子為妖所媚,玉私度必是狐,亦還詈曰:「汝縱妾私奔,不知自愧,反詈吾。吾為劉氏子除患也。」遂寂無語。然自是覺夜夜有人以石灰滲其目,交睫即來,旋洗拭,旋又如是。漸腫痛潰裂,竟至雙瞽,蓋狐之報也。其所見遜劉福榮遠矣,一老成經事,一少年喜事故也。

有個叫福榮的奴僕善於製作網套弓弩,凡是捕鳥獵獸之類的事,沒有什麼他不會的。分家的時候,他歸了我,他的特長發揮不出來,很有些鬱郁不得志。八十多歲時飯量還不小,每天拎著一支槍鳥在野外散步。他的槍法真是百發百中。有一天,他看見兩隻狐狸趴在田埂上,打了兩槍也沒打中,狐狸也就不怕了。他知道那是個靈物,慌忙回家了。不過後來也沒有發生什麼事。外祖張公的水明樓里,有個打更的叫范玉。夜裡他常常聽見屋瓦上有聲音,還以為是小偷,起來看卻什麼也沒有。於是他偷偷地觀察,看見一個黑影從屋頂上過去了。他便在瓦溝處設下了機關,仰躺著聽聲音。半夜裡,聽到機關發動,有一個女子在喊疼。他連忙爬上屋頂查看,只見一條狐狸斷了後腿死去。這天夜裡,他聽見屋頂上罵道:「范玉為什麼殺了我的妾?」當時,鄰居劉某的兒子被妖所媚惑,范玉估計肯定是這條狐狸,便回罵他道:「你縱容妾私奔,自己不知羞愧,還來罵我,我是在為劉家的兒子除害。」於是外面又沒有了聲音。但是,從此他夜夜都覺得有人往他眼睛裡撒石灰。他一閉上眼睛便覺得有人撒石灰,剛洗完眼睛,隨即又被撒上了。後來,他的眼睛漸漸腫痛潰裂,竟然全瞎了。原來這是狐狸的報復。他的見識可比劉福榮差遠了。因為,一個老成世故,一個年輕好事。

世態炎涼

門人有作令雲南者,家本苦寒,僅攜一子一僮,拮据往,需次會城。久之,得補一縣,在滇中,尚為膏腴地。然距省窵遠,其家又在荒村,書不易寄。偶得魚雁,亦不免浮沉,故與妻子幾斷音問。惟於坊本搢紳中,檢得官某縣而已。偶一狡仆舞弊,杖而遣之。此仆銜次骨。其家事故所備知,因偽造其僮書雲,主人父子先後卒,二棺今浮厝佛寺,當藉資來迎。並述遺命,處分家事甚悉。初,令赴滇時,親友以其樸訥,意未必得缺;即得缺,亦必惡。後聞官是縣,始稍稍親近,並有周恤其家者,有時相饋問者。其子或有所稱貸,人亦輒應,且有以子女結婚者。鄉人有宴會,其子無不與也。及得是書,皆大沮,有來唁者,有不來唁者。漸有索逋者,漸有道途相遇似不相識者。僮奴婢媼皆散,不半載,門可羅雀矣。既而令托入覲官寄千二百金至家迎妻子,始知前書之偽。舉家破涕為笑,如在夢中。親友稍稍復集,避不敢見者,頗亦有焉。後令與所親書曰:「一貴一賤之態,身歷者多矣;一貧一富之態,身歷者亦多矣。若夫生而忽死,死逾半載而復生,中間情事,能以一身親歷者,仆殆第一人矣。」

我有個門生在雲南當縣令,他家境本來貧寒,赴任時只帶了一個兒子一個家僮,窘迫狼狽地到省城等候補缺。等了很久,補了個縣令,在雲南中部,還算是個富饒的縣。但是這個縣距離省城較遠,他的家又在荒村,信也不好寄。偶然有了捎信的人,信也不免沉沉浮浮地到不了收信人手中,因此和妻子幾乎斷了音信。他的家人只能在坊刻本的《縉紳錄》(書商刊刻的官員名冊)中查得他在某縣任官。這時,他的一個奸狡的僕從舞弊,被他打了一頓趕走了。這個僕人對他恨之入骨。他對縣令的家事很熟悉,便假冒僮子寫信說,主人父子都先後去世,兩口棺材都放在佛廟中,應當借錢來迎接回家。同時還寫了主人的遺囑,安排家事很詳細。當初他前往雲南時,親友因為他質樸老實、不善言辭,覺得他未必能補上官;即便補了官,也一定是不好的職位。後來聽說他當了這個縣的縣令,才稍稍和他的家人親近起來,有的還出錢周濟,常常贈送東西、慰問。他的兒子有時向人借貸,對方也很痛快,而且有的還和他家攀談親事。村裡每次宴會,他的兒子都被邀參加。待得到這封信,人們都大失所望,有來弔唁的,有不來的。漸漸地,還有來討債的,有的在路上相遇,好像不認識似的。他家的僮奴婢媼都散去了,不到半年,門庭冷落得不見人影。不久,這位縣令托進京晉見皇帝的官員把一千二百兩銀子帶給家裡,擬迎家眷到雲南去。全家人這才知道前一封信是假的,破涕為笑,好像在夢中。於是親友們又漸漸湊上前來,還有一些人則避而不敢再見他的家人。後來縣令給他的一個好友寫信道:「一貴一賤的情態,親身經歷過的人很多;一窮一富的情態,親身經歷過的人也很多。至於活著忽然死了,死了大半年又復活,這中間的情態,由一個人來親身經歷的,恐怕我是第一個。」

神靈施行教化

門人福安陳坊言:閩有人深山夜行,倉卒失路。恐愈迷愈遠,遂坐崖下,待天曉。忽聞有人語,時缺月微升,略辨形色,似二三十人坐崖上,又十餘人出沒叢薄間。顧視左右皆亂冢,心知為鬼物,伏不敢動。俄聞互語社公來,竊睨之,衣冠文雅,年約三十餘,頗類書生,殊不作劇場白須布袍狀。先至崖上,不知作何事。次至叢薄,對十餘鬼太息曰:「汝輩何故自取橫亡,使眾鬼不以為伍?饑寒可念,今有少物哺汝。」遂撮飯撒草間。十餘鬼爭取,或笑或泣。社公又太息曰:「此邦之俗,大抵勝負之念太盛,恩怨之見太明。其弱者力不能敵,則思自戕以累人。不知自盡之案,律無抵法,徒自隕其生也。其強者妄意兩家各殺一命,即足相抵,則械鬥以泄憤。不知律凡殺二命,各別以生者抵,不以死者抵。死者方知悔之已晚,生者不知為之彌甚,不亦悲乎!」十餘鬼皆哭。俄遠寺鐘動,一時俱寂。此人嘗以告陳生,陳生曰:「社公言之,不如令長言之也。然神道設教,或挽回一二,亦未可知耳。」

門人福安人陳坊說,福建有個人在深山夜行,匆促之中迷了路。他擔心會越走越遠,就坐在山崖下面,等待天亮。忽然聽到有人在說話。當時下弦月剛剛升起,藉助月光大致能夠分辨出人的身形,好像有二三十人坐在山崖上面,又有十多個人在草木叢中出沒。他環顧左右,都是亂墳堆,內心明白那些人一定是鬼怪,伏在那裡不敢動彈。一會兒,他聽到那些人相互傳告說土地神來了,偷偷地瞄了一眼,只見土地神衣冠文雅,年齡約三十多歲,很有點像書生,完全不像劇場上白鬍子穿布袍的形象。土地神先走到山崖上,不知幹什麼事;後來走到草木叢中,對十多個鬼嘆息道:「你們為什麼選擇自殺,死於非命,使眾鬼不願與你們為伍?饑寒交迫確實可憐,現在有一點東西供你們食用。」就抓起飯撒向草叢中。十多個鬼爭先恐後地去搶,有的笑有的哭。土地神又嘆息道:「這個地方的風俗,大約勝敗的觀念太強盛,恩怨的成見太分明。那些弱者力不能敵強者,就想以自殺來拖累別人,卻不懂得自殺的案子,按法律是沒有抵罪這一條的,只不過白白地斷送自己的生命而已。那些強者妄想兩家各殺了對方一條人命,也足以相互抵罪了,就發動了械鬥來發泄私憤,卻不懂得法律規定凡是殺死兩條人命,要分別用活人來抵罪,而不是以死人來抵銷。死了的人才知道悔恨,卻為時已晚;活著的人不知道,變本加厲地干,難道不可悲嗎?」十多個鬼都哭起來。不久,遠處的寺鐘撞響,立刻周圍一片寂靜。那個人曾將上述情況告訴陳坊,陳坊說:「土地神講那些話,不如縣令講那些話更有效。然而,神靈施行教化,或許能夠挽回一點損失,也未可知。」

十剎海鬧鬼

嘉慶丙辰冬,余以兵部尚書出德勝門監射。營官以十剎海為館舍,前明古寺也。殿宇門徑,與劉侗《帝京景物略》所說全殊,非復僧住一房佛亦住一房之舊矣。寺僧居寺門一小屋,余所居則在寺之後殿,室亦精潔。而封閉者多,驗之,有乾隆三十一年封者,知曠廢已久。余住東廊室內,氣冷如冰,..數爐不熱,數燈皆黯黯作綠色。知非佳處,然業已入居,姑宿一夕,竟安然無恙。奴輩住西廊,皆不敢睡,列炬徹夜坐廊下,亦幸無恙。惟聞封閉室中,喁喁有人語,聽之不甚了了耳。轎夫九人,入室酣眠。天曉,已死其一矣。飭別覓居停,乃移住真武祠。祠中道士雲,聞有十剎海老僧,嘗見二鬼相遇,其一曰:「汝何來?」曰:「我轉輪期未至,偶此閒遊。汝何來?」其一曰:「我縊魂之求代者也。」問:「居此幾年?」曰:「十餘年矣。」又問:「何以不得代?」曰:「人見我皆驚走,無如何也。」其一曰:「善攻人者藏其機,匕首將出袖而神色怡然,乃有濟也。汝以怪伏驚之,彼奚為不走耶?汝盍脂香粉氣以媚之,抱衾薦枕以悅之,必得當矣。」老僧素嚴正,厲聲叱之,欻然入地。數夕後,寺果有縊者。此鬼可謂陰險矣。然寺中所封閉,似其鬼尚多,不止此一二也。

嘉慶丙辰年冬,我以兵部尚書的身份出德勝門監察射擊演習。營官安排我住在什剎海,這是一座前明時的古廟。廟裡的殿堂門徑,與劉侗在《帝京景物略》中記載的全不一樣,不再遵循僧住一房、佛住一房的老規矩了。和尚們住在廟門內的一間小屋兒里,我住的是後殿,殿內殿外清潔而雅緻。可是,有不少殿堂的門都被封了起來,我查看了一下,有的竟然是乾隆三十一年封的,看來曠廢已久了。我住在後殿東廊下的一間屋裡。屋內氣冷如冰,生了幾爐火都不暖和,點燃的幾盞燈總是昏黃黯淡地放出綠瑩瑩的光。我知道這不是什麼好地方,可已經住進來了,估且安歇一夜。最終也沒發生意外。我的奴僕們住在西廊下各屋裡,到了晚上都不敢睡覺,點著燈徹夜坐於廊下,也沒遇到什麼麻煩。不過,他們聽到被封閉的殿堂里有「喁喁」的說話聲,只是聽不太清楚。那九名轎夫,倒是大膽地到屋內蒙頭大睡起來,天亮時,發現其中一人已經死了。為慎重起見,我們另找了住處,移居到真武祠。祠中的道士說,他聽說什剎海的老和尚,曾親見二鬼相遇,其中一個說:「你幹嘛來了?」另一個說:「我轉輪之期未到,偶然間來此閒遊,你到此何干?」前一個說:「我是個弔死鬼,在這兒等著拉替身。」後一個問:「來幾年了?」前一個答:「十幾年了。」又問:「怎麼還沒找到替代?」答:「人一見到我都嚇跑了,我實在沒辦法。」後一個說:「善於攻擊者總是暗藏殺機,匕首出袖之前仍然神情坦然,這才有成功的把握。你現出怪相嚇唬人家,人家哪有不跑的道理?你若是幻化成塗脂抹粉的美女去迷惑他,摟著他上床睡覺,然後乘機行事,必定可以得手。」老和尚一向秉性嚴正,聽完這番對話氣憤填膺,厲聲將他們斥責了一頓。這兩個鬼倏地墜入地下不見了。幾天後,老和尚所在的廟裡,果然有人上吊自盡了。這兩個鬼真是太陰險了。廟中那些封閉的殿堂里,這種鬼恐怕還很多,決不止一兩個。

和尚勸屠人

汪閣學曉園言:有一老僧過屠市,泫然流涕。或訝之。曰:「其說長矣。吾能記兩世事:吾初世為屠人,年三十餘死,魂為數人執縛去。冥司責以殺業至重,押赴轉輪受惡報。覺恍惚迷離,如醉如夢,惟惱熱不可忍。忽似清涼,則已在豕欄矣。斷乳後,見食不潔,心知其穢;然飢火燔燒,五臟皆如焦裂,不得已食之。後漸通豬語,時與同類相問訊,能記前身者頗多,特不能與人言耳。大抵皆自知當屠割,其時作呻吟聲也,愁也;目睫往往有濕痕者,自悲也。軀幹痴重,夏極苦熱,惟汩沒泥水中少可,然不常得。毛疏而勁,冬極苦寒,視犬羊軟毳厚,有如仙獸。遇捕執時,自知不免,姑跳踉奔避,冀緩須臾。追得後,蹴踏頭項,拗捩蹄肘,繩勒四足深至骨,痛苦刀欻劙。或載以舟車,則重疊相壓,肋如欲折,百脈涌塞,腹如欲裂。或貫以竿而扛之,更痛甚三木矣。至屠市,提擲於地,心脾皆震動欲碎。或即日死,或縛至數日,彌難忍受。時見刀俎在左,湯鑊在右,不知著我身時,作何痛楚,輒簌簌戰慄不止。又時自顧己身,念將來不知磔裂分散,作誰家懷中羹,凄慘欲絕。比受戮時,屠人一牽拽,即惶怖昏瞀,四體皆軟,覺心如左右震蕩,魂如自頂飛出,又復落下。見刀光晃耀,不敢正視,惟瞑目以待刲剔。屠人先剚刃於喉,搖撼擺撥,瀉血盆盎中。其苦非口所能道,求死不得,惟有長號。血盡始刺心,大痛,遂不能作聲,漸恍惚迷離,如醉如夢,如初轉生時。良久稍醒,自視已為人形矣。冥官以夙生尚有善業,仍許為人,是為今身。頃見此豬,哀其荼毒,因念昔受此荼毒時,又惜此持刀人將來亦必受此荼毒,三念交縈,故不知涕淚之何從也。」屠人聞之,遽擲刀於地,竟改業為賣菜佣。

內閣學士汪曉園說:有一個老和尚路過屠宰場,淚流滿面。有人感到奇怪,老僧說:「說來話長,我記得兩輩子的事。第一輩子是屠戶,三十多歲時死了,魂被綁去了。冥官責備我殺孽太重,押到轉輪王那兒受惡報。我覺得恍恍惚惚,如醉如夢,只覺得酷熱難熬,忽然覺得清涼了,卻已在豬欄里了。我斷了奶後,看見豬食,心裡明白骯髒,但是飢腸轆轆像火燒,五臟焦裂,只好吃下去。後來懂了豬語,經常和同類打招呼,很多都能記得自己的前世,只是不能和人說話。一般都知道自己要被屠宰。經常發出呻吟聲的是發愁;眼睛經常是潮濕的是自悲。身軀笨重,夏天很苦很熱,只有泡在泥水裡才稍好些,但經常找不到這樣的地方。身上的毛稀而硬,冬天又冷得受不了,看羊、狗身上的毛柔軟厚實,簡直像神獸。遇到被捕捉時,自知免不了一死,但仍跳躍逃避,期望再活一會兒。捉住後,被人踩著頭頂,硬把腿肘別過去,用繩子勒著四腳,疼痛深入骨髓像刀剜。有時用車船載著,就互相重疊相壓,肋骨都像要斷了,百脈涌塞,肚子像要裂開。有時又用一個杠子穿過抬著,更是比受三木(刑具)還疼。到了屠宰場,被扔到地上,心脾都被震得要碎裂了。或者當天被殺死,或者被綁著放幾天,這更難以忍受。經常看見刀俎在左邊,熱鍋在右邊。心想不知到我被宰時該是怎樣的疼痛,就簌簌地發抖不已。又時時回看自己的身體,想到將來被分解剁碎不知要被誰家做成碗里的肉羹,就悲傷欲絕。等到要挨刀時,屠戶一牽拉,就恐怖得昏了過去,身體也癱軟了,心在胸腔里左右震蕩,魂魄好像從頭頂上飛出去,又落了下來。看見刀光閃閃,不敢正視,只好閉眼等著挨屠割。屠戶先把刀插進喉部,搖晃著,叫血流到盆子里,這種苦楚真是難以形容。求死不得,只能長嚎。等到血流盡了才刺心臟,因大疼而不能出聲,漸漸恍惚迷離,如醉如夢,好像當初投生時一樣。過了好久才漸漸醒來,一看自己已成為人形了。冥官因為我前生中做過善事,仍然讓我投生為人,這就是現在的我。剛才看見這頭豬,可憐它遭的罪,因而想起我受這種罪的時候,又惋惜這位屠夫,將來肯定也得受這種罪。這幾種想法糾纏在一起,所以不知不覺涕淚橫流。」屠夫聽了這話,把刀扔在地上,從此改行賣菜去了。

屠人作豬

曉園說此事時,李匯川亦舉二事曰:「有屠人死,其鄰村人家生一豬,距屠人家四五里。此豬恆至屠人家中卧,驅逐不去。其主人捉去,仍自來;縶以鎖,乃已。疑為屠人後身也。

又一屠人死,越一載余,其妻將嫁。方彩服登舟,忽一豬突至,怒目眈眈,徑裂婦裙,嚙其脛。眾急救護,共擠豬落水,始得鼓棹行。豬自水躍出,仍沿岸急追。適風利揚帆去,豬乃懊喪自歸。亦疑屠人後身,怒其妻之琵琶別抱也。此可為屠人作豬之旁證。

又言:有屠人殺豬甫死,適其妻有孕,即生一女,落蓐即作豬號聲,號三四日死。此亦可證豬還為人。余謂此即朱子所謂生氣未盡,與生氣偶然湊合者,別自一理,又不以輪迴論也。

汪曉園說前一則故事時,李匯川也說了兩件事:有位屠夫死了,鄰村一家的母豬生下一隻小豬。這家離屠夫家有四五里路,這隻小豬常到屠夫家裡躺卧,趕也趕不去。主人把它捉去了,它自己還來。把它抓回去拴了起來,才跑不出來了。懷疑這頭豬就是屠夫的後身。還有一個屠夫死了,過了一年多,他的妻子改嫁,穿著花衣服剛要上船,忽然一頭豬闖來,怒瞪著兩眼,一下撕裂了新娘的裙子,咬她的腿。眾人急忙來救,一起把豬擠落水中,才得以開船。豬從水裡爬出來,仍沿著岸急追。船趕上順風揚帆而去,豬才懊喪地回去了。估計這也是屠夫的後身,恨自己的妻子改嫁。這可以作為屠夫投生為豬的旁證。他又說,有個屠夫剛把豬殺了,恰好他的妻子有孕,生下一個女兒。這小孩一出生就像豬一樣地嚎,嚎了三四天便死了。這也可以作豬投生為人的證明。我認為這就是朱熹所說的一個生氣沒盡而又與另一個生氣偶然湊合而出現的現象。這是另一回事,不能作為輪迴來看。

解夢

汪編修守和為諸生時,夢其外祖史主事珥攜一人同至其家,指示之曰:「此我同年紀曉嵐,將來汝師也。因竊記其衣冠形貌。後以己酉拔貢應廷試,值余閱卷,擢高等。授官來謁時,具述其事,且雲衣冠形貌,與今毫髮不差,以為應夢。迨嘉慶丙辰會試,余為總裁,其卷適送余先閱(凡房官薦卷,皆由監試御史先送一主考閱定,而復轉輪公閱),復得中式,殿試以第二人及第。乃知夢為是作也。

按人之有夢,其故難明。《世說》載衛玠問樂令夢,樂雲是想,又雲是因。而未深明其所以然。戊午夏,扈從灤陽,與伊子墨卿以理推求。有念所專註,凝神生象,是為意識所造之夢,孔子夢周公是也。有禍福將至,朕兆先萌,與見乎蓍龜,動乎四體相同,是為氣機所感之夢,孔子夢奠兩楹是也。其或心緒瞀亂,精神恍惚,心無定主,遂現種種幻形,如病者之見鬼,眩者之生花,此意想之歧出者也。或吉凶未著,鬼神前知,以象顯示,以言微寓,此氣機之旁召者也。雖變化杳冥,千態萬狀,其大端似不外此。至占夢之說,見於《周禮》,事近祈禳,禮參巫覡,頗為攻《周禮》者所疑。然其文亦見於《小雅》「大人占之」,固鑿然古經載籍所傳,雖不免多所附會,要亦實有此術也。惟是男女之愛,骨肉之情,有凝思結念,終不一夢者,則意識有時不能造。倉卒之患,意外之福,有忽至而不知者,則氣機有時不必感。且天下之人,如恆河沙數,鬼神何獨示夢於此人?此人一生得失,亦必無一,何獨示夢於此事?且事不可泄,何必示之?既示之矣,而又隱以不可知之象,疑以不可解之語(如《酉陽雜俎》載夢得棗者,謂棗字似兩來字,重來者,呼魄之象,其人果死。《朝野僉載》崔湜夢座下聽講而照鏡,謂座下聽講,法從上來,鏡字,金旁竟也。小說所說夢事如此迂曲者不一),是鬼神日日造謎語,不已勞乎?事關重大,示以夢可以也;而猥瑣小事,亦相告語(如《敦煌實錄》載宋補夢人坐桶中,以兩杖極打之,占桶中人為肉食,兩杖像兩箸,果得飽肉食之類),不亦褻乎?大抵通其所可通,其不可通者,置而不論可矣。至於《謝小娥傳》,其父夫之魂既告以為人劫殺矣,自應告以申春,蘭申。乃以「田中走,一日夫」隱申春,以「車中猴,東門草」隱申蘭,使尋索數年而後解,不又顛乎?此類由於記錄者欲神其說,不必實有是事。凡諸家所佔夢事,皆可以是觀之,其法非大人之舊也。

汪守和編修作秀才時,夢見他的外祖父史珥主事帶著一個人一起來到他家,指著這個人說:「這是與我同年登榜的紀曉嵐,將來是你的老師。」因而私下記住這個人的衣冠和形貌。後來,汪守和以己酉年拔貢身份應禮部試,正值我閱卷,選拔他為優等。他被授官後,來拜謁我時,詳盡地敘述那個夢,並說夢中人衣冠和形貌與現在的我分毫不差,認為是印證了夢境。等到嘉慶元年會試,我為總裁,他的考卷正好送給我先閱。(凡是房官推薦的試卷,都由監試御史先送給一位主考官閱定,然後再輪流評閱。)他又被錄取,殿試以第二名及第。這才知道那夢是為這件事作的。按,人會做夢,其中的原因難以說清楚。《世說新語》記載衛玠問樂令做夢是什麼,樂令說是「想」,又說是「因」,卻沒深入闡明其所以然。戊午年夏天,我隨從護駕到灤陽,與伊墨卿先生以理推求夢境。有的因意念專註於某個人,聚精會神而產生那人的形象,這是由意識觀照而形成的夢境,像孔子夢見周公就屬於此類。有的因禍福即將降臨,徵兆已先表現出來,與見於蓍草和龜甲占卜、身體有所感應的情況相同,這是由氣息感動而形成的夢境,像孔子夢見奠於兩楹就屬於此類。有的因心緒混亂,精神恍惚,心情不寧,就產生種種變幻的形象,如病人看見鬼,眼睛昏黑髮花,這是由意想而旁生出來的夢境。有的因吉凶還未顯露出來,鬼神卻已先知,用形象顯示出來,用語言暗示,這是由氣息而旁招來的夢境。夢境儘管變化無窮,千姿萬態,但大體上不外乎這幾種。至於占夢之說,從《周禮》的記載來看,這件事像是祈求福祥,祛除災難,祭神過程也像是巫覡的行為,研究《周禮》的人十分懷疑這些。然而,這些文字記載也出現在《詩經·小雅》「大人占之」中,確實是古典經籍所記載,儘管不免多所附會,總之也實有占夢之術。只是男女之愛,骨肉之情,有的人雖然聚精會神地思念,卻終究沒有出現在夢中,那是因為意識有時不能觀照,突然的禍患,意外的福份,有忽然降臨而人卻不曉得的情況,那是因為氣息有時未必產生感應。況且天下人多如恆河的沙粒,鬼神為什麼只將夢顯示給這個人?這個人一生得失,也一定不止一件,鬼神為什麼只將這件事顯示在夢中?況且如果此事不可泄密,何必顯示給他呢?既然已經顯示給他了,卻又用不可知的形象隱喻他,用不可解的語言迷惑他。(如《酉陽雜俎》記載有人夢見得棗,解夢者認為棗字像兩個「來」字重疊。重「來」就是呼叫魂魄歸來的跡象,那人果真死去。《朝野僉載》記載崔湜夢見在座下聽講而照鏡,解夢者認為座下聽講是「法從上來」的意思;「鏡」字,拆開是「金旁竟」。小說所載有關夢的事像這樣迂迴曲折的,不一而足。)這樣鬼神天天在製造謎語,不也太勞累了嗎?事情重大,以夢來顯示,是可以的;然而瑣碎小事,也要相告(如《敦煌實錄》記載宋補夢見人坐在桶中,用兩隻手杖拚命夾打他,占夢人說桶中人意為「肉食」,兩隻手杖指「兩隻筷子」,宋補果然飽吃了一頓肉),不也太輕慢了嗎?大致說來,占夢的人能解得通的就解,解不通的,可以置而不論。至於《謝小娥傳》所記載的那樣,在她的夢中,父親和丈夫的魂既然已經告訴她被人劫殺了,自應告訴她是申春、申蘭劫殺的,卻以「田中走,一日夫」來隱喻申春,以「車中猴,東門草」隱喻申蘭,使得她尋找幾年後才解開謎底,不又本末倒置嗎?這類是由於記錄人想使他的作品神秘而吸引人,不一定實有其事。凡是諸家所佔的夢境,都可由此觀之,他們所用的方法已經不是周代占夢官的方法了。

神人預告

何純齋舍人,何恭惠公之孫也。言恭惠公官浙江海防同知時,嘗於肩輿中見有道士跪獻一物。似夢非夢,渙然而醒,道士不知所在,物則宛然在手中,乃一墨晶印章也。辨驗其文,鐫「青宮太保」四字,殊不解其故。後官河南總督,卒於任(官制有河東總督,無河南總督。時公以河南巡撫加總督銜,故當日有是稱),特贈太子太保。始悟印章為神預告也。案仕路升沉,改移不一,惟身後飾終之典,乃為一生之結局。《定命錄》載李迥秀自知當為侍中,而終於兵部尚書,身後乃贈侍中。又載張守珪自知當為涼州都督,而終於括州刺史,身後乃贈涼州都督。知神注錄籍,追贈與實授等也。恭惠公官至總督,而神以贈官告,其亦此意矣。

中書舍人何純齋是何恭惠先生的孫子。他說恭惠公任浙江海防同知時,曾在轎中看見一個道士跪著獻來一個東西。他似夢非夢,猛然醒來,道士已不見了,東西卻在手中。原來是一方墨色水晶印章。查看印文,則刻著「青宮太保」四字。不知是怎麼回事。後來他任河南總督,死在任上(官制有河東總督,沒有河南總督。當時何公以河南巡撫的身份加上總督的頭銜,所以有這個稱呼),皇上特贈太子太保銜。這才醒悟印章是神的預告。人在仕途上沉浮,常常變動,只有身後所加的恩典,才是一生的結局。《定命錄》中記載,李迥秀自知應當任侍中,卻升至兵部尚書時去世了,他死後追贈為侍中,又載張守珪自知應當任涼州都督,卻死在括州刺史任上,死後追贈為涼州都督。可知神在安排人的官祿時,是把追贈和實際任命等同看待的。何恭惠公升至總督,而神告訴他追贈的官銜,就說明了這一點。

宴請狐狸

高冠瀛言:有人宅後空屋住一狐,不見其形,而能對面與人語。其家小康,或以為狐所助也。有信其說者,因此人以求交於狐。狐亦與款洽。一日,欲設筵饗狐。狐言老而饕餮。乃多設酒肴以待。比至日暮,有數狐醉倒現形,始知其呼朋引類來也。如是數四,疲於供給,衣物典質一空,乃微露求助意。狐大笑曰:「吾惟無錢供酒食,故數就君也。使我多財,我當自醉自飽,何所取而與君友乎?」

高冠瀛說:有戶人家住房後面的空屋裡住著一位狐仙,人們不見其形,他卻能面對面與人講話。這家經濟比較寬裕,人們以為是狐仙幫他們致了富。有人相信了這種說法,便求這家人搭橋,與狐仙結交。狐仙對此人給予了友好接待,並從此和睦相處。一天,此人打算設筵款待狐仙,狐仙自稱雖然年老但飯量很大。此人便多置備了一些酒菜。酒筵一直進行到日暮時分,有幾位狐仙醉倒之後現出了原形,此人這才知道那位狐仙是招呼同類朋友一同來赴宴的。像這樣款待了多次,他已是疲於供給,家中衣物典當一空,不得已,向狐仙微微露出了求助之意。那位狐仙大笑道:「我正是因為沒錢喝酒,才幾次到你家赴宴。倘若有錢,我自會找地方吃個酒足飯飽,何須同你交朋友呢?」從此,他們斷絕了交往。這個狐狸可以說是個無賴,然而我認為這並不是狐狸的過錯。

(紀昀《閱微草堂筆記》卷二十一·灤陽續錄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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