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回不去了，才是值得一過的人生

導讀：人生再是長暗之夜獨自行，最傷心的不是往後看黑暗無邊，而是往前看本來熹然有光，但走著走著又眼見著滅了。失去希望的人生，才是最可悲的。

　　最近看山岡庄八的《德川家康》到第六部這句，「可能每個人的一生都是無家可歸的，只不過是進行著一次遙遠的旅程罷了。」突覺心尖一顫，聯繫到近來種種遭際和看的電影書籍，不由生出幾多感慨來。

　　就是到現在還有同事執著於追問我前些日被電話詐騙了不少錢的種種細節，我只好不斷告訴對方，執著於此是沒有意義的，錢已經追不回來了，再糾結也是枉然，我已經放下了。對方只覺不信，說那麼多錢，輕易地失掉，是不甘心。「你知道么，再不甘心也是枉然，世上有多的事比如感情，和這次被騙的錢一樣，是再也找不回來的。你一定要搞清楚為什麼，偏要去如果當初地假設半天，在無限悔恨中鑽牛角尖，是無意義的。因為過去的終究過去了，我們只能面向未來。」

　　是的，我贊同人生是一場單向度的旅程這個說法，我們欣賞沿路的風景，記錄下欣賞風景時的心情，這是好的，是人生值得過的有力證明——我們遭遇了美好之物。但若是要設想它們是永在而屬於自己的，這就是痴了。日本人有個好的說法叫「一期一會」。在人生的單程旅行中，和動人的風景遭遇，感受到剎那之美，這就是「一期一會」。在同一時空的感受是有唯一性的，只有詩人那種痴人才「人生若只如初見」，則如何如何。其實，人生天天都是初見，因為從時間的流變而言，今日之我已非昨日之我，而對方又何嘗不是這樣呢？

　　每一次的相見都是全新的。這自然有著往事不可追的痛，但也有來日方長而可期之喜。我們回憶過去，那種種風景都歷歷在目，給人以家的溫暖，但我們應該僅僅是回憶，而非去後悔失去它，因為那本是終將失去之物。我們來到這個世界，就是一條不歸之路，我們只能向前走，無論一路的歡歌還是眼淚，我們只能向前，不斷前行，哪怕是暗夜獨行。

　　記得以前在大學，第一次看好萊塢片子，就是《時光倒流七十年》，甚覺其美。現在想來，其實如果真的時光可以倒流，那一點都不可喜。正因為會失去，一切才是美的——失去好的東西，在記憶中那就是天堂；而失去的壞的，那麼就更不用可惜了。人生值得一過，就是這種不可逆的時光帶來的，我們的愛恨，都在時光中洗滌而沉積了，放射出美的光芒。因此，如果真有人承諾說可施魔法讓我回到過去，重新去選擇，我是不去的。那裡是有很美好的東西，但已經見過了，也有很多遺憾，但也是我之為我的一部分，無意更改。從存在主義而言，我們是我們自我選擇的結果。因此，正如宮本武藏的訓導「自身之事皆無悔」，不該做的做了就做了，不好的事過了就過了，毋庸太過後悔懊惱，只需貫注於當前的事，求不重蹈覆轍，讓未來過得更好，才是正理。

　　人世間有很多美好的結晶都源於一聲「再也回不去了」的嘆息和死心。白先勇的《台北人》，李滄東的《薄荷糖》，都如此。只有回不去了，我們才沉痛而又釋然，才開懷痛飲命運的杯盞，才會如卡夫卡「草草記下在廢墟中看到的一切」，或如普魯斯特用巨石搭建起一個逝去的聖殿，或者發作黃仲則那種詩人的癔病，吟出「別後相思空一水，重來回首已三生。雲階月地依然在，細逐空香百遍行」的金句。因此，要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在一旁看著就好。愛就像流沙，那才是愛情。也只有錯過了，才會是唐曉芙，沒錯過的難保不是鮑小姐。

　　因此，人生誠然如無家可歸的遙遠旅程，但並不必可怕，因為我們是帶著對家的思戀上的路，抱著此心安處是故鄉的期待啟的程。我們有時向後看一眼，不是為了回去，只是為了將美的風景在心中烙得更實些，更多時候，我們選擇如《東京愛情故事》中赤名莉香的做法，只是停頓幾秒，然後不回頭就繼續向前向前，畢竟，舊的終將去，而新的必來。人生再是長暗之夜獨自行，最傷心的不是往後看黑暗無邊，而是往前看本來熹然有光，但走著走著又眼見著滅了。失去希望的人生，才是最可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