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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漢:「汗血詩人」

牛漢:「汗血詩人」

文/王培元

在北師大讀書時,聽過兩位著名詩人的演講,一位是「九葉派」的曹辛之(筆名「杭約赫」),另一位就是「七月派」的牛漢。

這兩位屬於兩個不同風格的重要詩派的詩人,給我留下了迥然不同的印象。曹先生是詩人,也是著名圖書裝幀設計家,臉頰上留下的歲月風霜,不掩其溫文爾雅、風流倜儻的瀟洒氣度。牛漢先生則身材高大,看上去,足有一米九,笑起來極天真,滿臉的燦爛,簡直就像個孩子。

他講的就是自己所屬的「七月派」。雖不像學者講課那樣理論化,但卻充滿了原生態的文學質感,生動,鮮活,豐富,把你一下子就帶回了文學歷史的「現場」。

很湊巧,我畢業工作後,幸運地成了牛漢的同事。那時,他是人文社《新文學史料》雜誌的主編,還擔任了《瞿秋白文集》(文學編)編選注釋小組的負責人。到出版社不久,我即奉命從第2捲起做《瞿秋白文集》(文學編)的責任編輯,這樣就有了一個機會,和牛漢,以及《瞿秋白文集》(文學編)編注小組的張小鼎先生,一起到瞿秋白的家鄉常州去,參加「瞿秋白就義五十周年學術討論會」。

那是1985年6月下旬。會議在常州白盪賓館舉行。我和牛漢住在二樓北側的一個房間。第一天睡前,他告訴我,過去曾被國民黨抓進監獄,由於被捕時奮力反抗,被軍警用槍托砸傷頭部,落下了腦外傷後遺症,深夜有可能突然驚醒,大聲喊叫,也可能離開房間,到外邊遊走。他叫我有個思想準備,別害怕。

不知為什麼,聽了他的話,並沒有感到恐懼不安。第一夜,平靜地過去了,沒有發生任何異常情形。之後的幾夜,亦平安如斯。後來,從他見贈的詩集中,果然讀到了兩首以「夢遊」為題的詩,而且都很長,最長的一首有一百多行。

在常州的幾日,和他形影不離,住在一室,吃在一桌,開會在一塊,散步也在一起,很快相互熟悉起來。對其人生履歷、詩歌創作,也有了一個初步了解。

他本來叫「史承漢」,後改為「史成漢」。他用過的筆名,主要有「谷風」、「牛汀」。「牛漢」,是1948年在《泥土》雜誌發表詩作時第一次用,也是最常用的筆名,比「牛汀」更為人所知。牛,是他的母姓。

據說,他的遠祖忙兀特兒,是成吉思汗帳前的一員勇猛善戰的驍將。在和他接觸的過程中,你會分明感到,他的體內流淌著的,確乎是蒙古族強悍的野性的血脈。

會議期間最愉快的,是有一天他帶領我「逃會」,去遊覽太湖。

那天,有大部分時間,下著時大時小的雨,但我們倆豪興不減,攜傘乘車前往無錫。先坐一個鐘頭火車,再換乘汽車。

到達黿頭渚時,雨似乎稍小了一些。舉目望去,太湖煙波浩淼,迷迷濛蒙,混混沌沌,湖天一色,雲水蒼茫。

幾乎沒有什麼遊客,我們一老一少,一高一矮,各撐一把傘,踩著細密的雨腳,在太湖之濱暢遊。說話的聲音,好像一下子放大了許多倍,從嘴裡飄出去,回蕩於浩茫的天地之間,又彷彿傳了回來,在自己的胸腔里引起了共鳴似的。那種況味,真是終身難忘。

在返回的途中,還遊覽了小巧玲瓏的梅園。

回到無錫火車站,走進一家小餐館。客人不多,我們選了一張臨窗的桌子,要了當地風味的餛飩和小籠包子。牛漢付了錢,說他請客。我們一邊吃,一邊聊。窗外的雨聲,嘩啦嘩啦地響著,不絕於耳。

常州之行以後,漸漸地和牛漢成了忘年交,成了幾乎無話不談的朋友。他任職的《新文學史料》編輯部和我所在的現代文學編輯室,兩個部門時分時合,但常在一起開會,所以能經常見面。每次見到他,都要聊一會兒。只要出了詩集或散文集,他都會簽名送給我。

他是著名詩人,從學生時代起,就投身反壓迫、反奴役、爭民主、爭自由的地下革命活動,具有光榮的履歷和令人欽仰的聲譽。但是,在接近他的過程中,覺得他更像個天真的老小孩。他豪爽,率直,質樸,厚道,很喜歡年輕人,沒有披戴「大師」的鎧甲和名人的面具。所以,我敬重他,親近他,喜歡他,也愛讀他的詩和散文。

1953年3月,他從部隊轉業,到了人文社現代文學編輯室,在馮雪峰領導下工作,曾先後擔任過長篇小說《保衛延安》(杜鵬程著)、《上海的早晨》(周而復著)、《山鄉巨變》(周立波著)和《艾青詩選》、《十月的歌》(陳輝著)等書的責任編輯。1955年5月14日,在「胡風反革命集團」案中,他第一個遭到拘捕。兩天後,即5月16日晚,胡風在家中被拘捕。

這一天,是個周末。

牛漢吃完午飯,照常去打排球。當他打完球,拿著衣服,剛剛走出球場,想去洗澡的時候,出版社的一個領導,帶著兩個陌生人朝他走過來,說有事找他。

牛漢說:「有什麼事,等我回辦公室去一下,我的手錶、鋼筆和外面穿的衣服都還放在桌子上。」因為是午休時間,院子里的人比較少,那兩個陌生人就說:「不用了。」

牛漢心想,總不能這樣,只穿一件背心,滿頭大汗,就去辦事吧。他堅持說:「我得先洗一下吧,再穿一件衣服。」那兩個人之中的一個說:「不用了,到時候會有的。」牛漢有點納悶,但又覺得,反正出版社的領導也在場,只好說:「好吧。」

他跟著那兩個人走出出版社院子,只見大門外停著一輛卡車,車上還站著五六個人。那兩個人把牛漢推進駕駛室,汽車馬上發動起來,駛離了人文社。

在城裡轉了幾個彎之後,汽車開進了一個院子,停了下來。牛漢認識這個地方,這是社裡在北新橋新修的一個託兒所。大概由於是周末,又是中午,院子里看不到一個人。

這時,那兩個人中的一個,拿出一張紙,讓牛漢在上面簽字。他一看紙上的字,大吃一驚,原來是一張公安部的拘捕證,上面有部長羅瑞卿的親筆簽名。他拒不簽字,問道:

「你們憑什麼抓我?」

那個人說:「我們是奉命執行公務,你必須得簽字!」

「你們得說出理由來。」牛漢堅持道。

「什麼理由?報紙上都已經登出來了。」

他追問:「登了什麼?」

「你沒看見嗎,胡風反黨集團的材料?」那個人有些不耐煩了。

他反問道:「胡風關我什麼事?」

「沒有事我們就不會來找你了。」

牛漢這才想到,昨天《人民日報》登了有關「胡風反黨集團」的第一批材料,出版社負責人王任叔社立即主持召開會議,對他進行了「幫助」,希望他能認識問題,與胡風劃清界限。不是說屬於人民內部矛盾嗎,怎麼一夜之間就發生了如此之大的變化,這麼快就開始抓人了哪?

他又問:「拘捕我多長時間?」

對方答不出,打電話請示了一位姓張的組長,組長說:「這是內部的事情,不要問了。」

牛漢繼續追問道:「既然是內部的事情,為什麼還要拘捕?」

對方回答:「一個星期吧,一個星期之內沒有什麼問題,就放你回去。」他認為自己無罪,仍然執意不肯在拘捕證上簽字。那兩個人也沒辦法,只好把牛漢關在託兒所里。

當天晚上,社裡的人帶著幾個公安部的人,對牛漢的家進行了徹底的搜查。他的妻子吳平,當時在鐵道部教育局作秘書,聽到公安人員宣布丈夫已被拘捕,要進行搜查的時候,並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但作為一個1946年就和牛漢同時加入中國共產黨的黨員,出於對黨組織的信任,她什麼話也沒說,只是木然地坐在椅子里,任憑公安人員隨意搜查。最後,所有的私人信件都被查抄出來,統統帶走了。

在託兒所關了一周後,牛漢曾試圖走出去,但剛到門口,就被攔住了。他只能在那裡繼續關下去。

1952年初,牛漢在瀋陽東北空軍直屬部隊文化學校擔任教務主任時,曾於2月3日給胡風寫過一封信,其中說道:「也許再過幾十年以後我想在中國才可以辦到人與人沒有矛盾;人的莊嚴與真實,才不受到損傷。……今天中國,人還是不尊重人的,人還是污損人的。人還是不尊敬一個勞動者,人還是不尊敬創造自己勞動。這是中國的恥辱。我氣憤得很。」

《人民日報》刊發此信時,編者按語指出,這「即是說,要有幾十年時間,蔣介石王朝才有復辟的希望」。一下子就把青年時代便參加了共產黨、捨生忘死地投身革命、坐過國民黨監獄的牛漢,推倒了「蔣介石王朝」一邊,莫須有地斷言他是「國民黨特務」。

11月,牛漢被轉移到頂銀衚衕關押,單獨囚禁,不準讀書閱報。他早就患有的夢遊症,因此而加劇了。1957年5月,他被釋放回家,交給街道派出所看管。8月20日,公安部把他定為「胡風分子」。

接著,社裡召開黨支部會議,宣布開除他的黨籍。在會上,牛漢聽完宣布,只說了七個字:「犧牲個人完成黨。」

馮雪峰和王任叔也參加了會議,但始終緘默,一言未發。

1957年8月14日,社長王任叔派他下午到中國文聯禮堂,參加批判馮雪峰的會議。到會場時,裡邊已坐滿了人。他找了個靠邊的位子坐下來,低著頭,等著開會。在熙攘嘈雜的紛亂中,忽然聽見有人喊他的名字。他低著頭,不想應答。

可那喊聲並不停下來,仍在「牛漢——牛漢——」地叫。

他抬起頭,循著聲音望過去,哦,原來是大詩人艾青!

艾青在離他幾米遠的地方,看著他,問:「是牛漢嗎?」

他點了點頭。

艾青提高了聲音,關切地問:「你的事情完了嗎?」

他回答:「沒有完,算告一段落了。」

周圍無數雙眼睛,驚異地審視著這兩個出了「問題」的詩人。

想不到,正在承受著政治批判的巨大壓力的艾青,竟然站了起來,眼睛睜得又大又亮,不是朝著牛漢,而是面向眾人,幾乎是用一種控訴的語調,大聲說:

「你的問題,告一段落,我的問題,開始了!」

接著,他以朗誦詩的那種拖腔,高聲地喊道:

「時——間——開——始——了!」

在場的人大概都知道,「時間開始了」,是胡風的一部著名長詩的題目。這部長詩出版時,正是當年到巴黎學過美術的艾青,親自設計的封面。

1958 年2月,公安部做出結論,把牛漢定為「胡風反革命分子」,仍在人文社作編輯工作,但降級使用,此後發表文章只能用化名。不久,他又被派到社裡東郊平房農場勞動,主要是養豬。1960年調入社內新組建的編譯所。

「文革」一開始,牛漢即被關進「牛棚」。1969年9月,到湖北咸寧向陽湖五七幹校勞動改造。幹校的軍代表看他人高馬大,就讓他干拉車運輸等最繁重、最疲累的勞役,像牛馬一樣使喚他。

三四年之後,絕大多數人奉命返回了京城,牛漢則與少數人仍然被留下來。但管制比以前鬆了,活兒也不那麼累了,有了更多屬於自己的時間。下幹校時,他帶了《全唐詩》、《洛爾迦詩鈔》和《李長吉歌詩》,沒有事的時候,就讀這幾部書。

白天,他常常在附近的山野里轉悠,有如一個幽靈。鑽過密密匝匝的灌木叢,荊棘劃破了雙手,滲出了血珠,他毫不在意。采了不少野菊花,金黃的,深藍的,淺藍的。甚至毫無結果地尋找過蘭花。一天,遠遠地看到了前面樹叢上,結滿了一串一串的小野果,紅得像瑪瑙,他不顧一切地狂奔過去……

在荒涼的山林里,在空茫的湖泊旁,他咀嚼苦難,反芻人生。此刻,詩,突然在心中復活了!寫詩的衝動,越發強烈起來。啊,一個詩的世界,封存在、冷凍在自己的心裡,實在是太久、太久了。

李賀悲憤苦悶的情緒,引起了他的共鳴;而其奇異的詩思,更令他痴迷。杜牧在給李賀詩集所做的序中,有「牛鬼蛇神」、「虛荒誕幻」之類的詞語,他當時不正是被視作「牛鬼蛇神」嗎?

「面對著荒誕和罪惡,我和詩一起振奮和勇敢了起來。我變成了一隻衝出鐵籠的飛虎,詩正是扇動著的翅膀。」牛漢後來如是說。

洛爾迦的語言和節奏,尤使他喜歡。這位西班牙詩人,不知不覺地影響了他悄然而至的第二期詩歌創作。

居然一個人有了一間屋,他鄭重地以「汗血齋」來給這茅草屋命名。就在這個「汗血齋」里,他隨手把詩,草草地寫在一個雜記本子上,斷斷續續,居然累積了幾十首詩。

——「汗血齋」,見證了一個詩人的再生,見證了他的一些最具代表性的詩篇的誕生。

在那些最沒有詩意的日子,在一個最沒有詩意的地方,詩,如鍾錘一樣,敲醒了他,驚醒了他。他又開始作為詩人,生活在人間。

「記得那時,他拉了一天裝載千斤以上的板車,或者扛了一天每袋一百多斤的稻穀,回來總要氣咻咻地告訴我,他今天又尋找了,或者發現了,或者捕捉了一首什麼樣什麼樣的詩。」綠原這樣回憶道。

在暴雨將臨之際,牛漢聽到天空傳來鷹的叫聲,寫下了《鷹的誕生》:「風暴來臨的時刻,/ 讓我們打開門窗,/ 向蒼茫天地之間諦聽,/ 在雷鳴電閃的交響樂中,/ 可以聽見雛鷹激越而悠長的歌聲」;在動物園裡,他看見老虎籠中牆上的血淋淋的爪印,寫下了《華南虎》:「恍惚之中聽見一聲 / 石破天驚的咆哮,/ 有一個不羈的靈魂 / 掠過我的頭頂 / 騰空而去」;在村莊背後,他聽到孩子們揮著柴刀砍斫灌木,寫下了《巨大的根塊》:「灌木叢頑強的生命 / 在深深的地底下 / 凝聚成一個個巨大的根塊 / 比大樹的根 / 還要巨大 / 還要堅硬」;在山林中,他看到五六個獵人在圍捕一隻麂子,寫下了《麂子》:「遠方的麂子 / 你為什麼生得這麼靈巧美麗 / 你為什麼這麼天真無邪 / 你為什麼莽撞地離開高高的山林」……

他在《悼念一棵楓樹》中,寫一個秋日的早晨,山坡上一棵最高大的楓樹被伐倒了,「家家的門窗和屋瓦 / 每棵樹,每棵草 / 每一朵野花 / 樹上的鳥,花上的蜂 / 湖邊停泊的小船 / 都顫顫地哆嗦起來……」楓樹飄散出的濃郁的清香,「落在人的心靈上 / 比秋雨還要陰冷」。他為以馮雪峰為代表的整個一代被迫害、被侮辱的知識分子,唱出了一曲慷慨悲涼、蕩氣迴腸的悲歌。

「我的詩是從我的靈魂里發出來的」,牛漢說,「如果沒有詩,在幹校那樣的環境下,我就活不下去了」。詩拯救了他,他有一種生命再生之感。

他的這些詩,寫得沉痛、激越、莊嚴、高亢,是詩人生命和人格的外化、對象化,是苦難的升華和詩化,有一種悲壯、崇高的詩美,散發出震撼人心、凈化靈魂的藝術魅力。

1974年底,他終於獲准回京,先在人文社資料室抄了兩年卡片。1977年調入魯迅著作編輯室。1978年參加《新文學史料》的籌備工作,1983年起一直擔任這份在「新時期」文壇有很大影響的大型雜誌的主編。

那時的政治氣候乍暖還寒,《新文學史料》刊發的若干文章,有時涉及現代文學史上一些比較敏感的人物、事件或者話題,便會感到來自上邊的壓力,甚至說這是「雪峰派」、「胡風派」的雜誌。

有一次,上面還專門派了一個「調研員」,到社裡對《新文學史料》審查了兩天,想把這個雜誌停掉。不久,一個社領導找牛漢談話,說《新文學史料》「有方向性的問題」。牛漢毫不含糊,針鋒相對地說:「你具體說說,到底有什麼問題?」這個領導支支吾吾,又說不出來。

有一陣兒,連社長韋君宜都覺得有些為難了,不想繼續辦《新文學史料》了。她對牛漢委婉地說:「牛漢啊,可能上邊覺得辦起來太困難了、太複雜了一點,咱們是不是停了吧?」

牛漢理直氣壯地反問道:「《新文學史料》有什麼錯?大部分作家,包括丁玲、艾青都很支持,很歡迎,為什麼要停?」

事後,韋君宜對他歉疚地說:「牛漢啊,這不是我的意思,不是社裡的意思,是上邊的意思,我這個人太軟弱,我也沒有辦法!」

沒有牛漢幾次頂住壓力,沒有他的「毫不含糊」的倔脾氣,很可能《新文學史料》早就夭折了。後來,韋君宜告訴他:「胡喬木說過,拿牛漢這個人沒有辦法。」

在前輩詩人當中,給了從「朦朧詩」到「新生代」等一批批年輕詩人最有力支持與最熱情關懷的,是牛漢。北島、江河、顧城、芒克、林莽等朦朧詩人,與他都有著很深厚的交情。他認為,「這是一群很有見解,很固執,很堅定,很了不起的詩人」。北島早期的詩,他全部看過。《今天》雜誌第一二期的原稿,他也讀過。他是這份著名文學刊物的歷史見證人。

他最欣賞北島。早在「文革」後期,他們的來往就開始了。北島親切地稱他「伯伯」,還借去了從幹校帶回來的《洛爾迦詩鈔》。有一段時間,北島幾乎每周都到他家裡,和他談詩。

牛漢的詩歌創作生涯,與他參加革命的歷程幾乎同時開始。1938年冬,他秘密加入中共地下組織「三人小組」。三年多後,就迎來了詩歌創作的第一個高潮,寫下了《鄂爾多斯草原》、《九月的歌弦》、《走向山野》等詩,《長劍,留給我們》還受到過著名詩人聞一多的稱許。1946年因參加學運被捕,在獄中創作了《在牢獄》、《我控訴上帝》、《我憎惡的聲音》等詩。1948年,詩集《采色的生活》經胡風修改整理後,列入「七月詩叢」第2輯,因故拖到1951年初,才由上海泥土社出版。

八十年代末在北京圖書館柏林寺分館,我查到了這個小開本的舊詩集。記得那是一個天色晦暗的下午,坐在濃蔭匝地的閱覽室里,默誦著長詩《鄂爾多斯草原》:「……今天 / 我歌頌 / 綠色的鄂爾多斯草原。/ 從我的歌聲里 / 噴出草原復活的笑 / 揚起新的生命力,/ 我要讓這歌聲 / 揚得 / 更高,更響!」胸中鼓盪著詩人當年豪邁、火熱的青春激情,眼睛不禁濕潤了。

牛漢是一位用生命擁抱生活、擁抱詩的詩人。在他那裡,人和詩,根本不能隨意分離、割裂開,他說過,「我與我的詩相依為命」,「同體共生」。「當我寫詩的時候,常常弄不清自己是人還是詩。」詩,就是他的「第二生命」。人如其詩,詩如其人,對於牛漢來說,再恰當也不過了。

有一次,艾青問他:「牛漢,你說,你這許多年的最大的能耐是什麼?」

牛漢不假思索地回答:「能承受災難和痛苦,並且在災難和痛苦中做著遙遠的美夢。」

艾青知道牛漢的性格一向是很躁動的,他不止一次地提醒牛漢:「做人做詩要再樸素再深沉些。」

牛漢曾經為加拿大一位女詩人安妮·埃拜爾的這樣一行詩流下熱淚:「我是一個瘦骨嶙峋的女孩 / 有美麗的骨頭」。他說:「我的骨頭不僅美麗,而且很高尚」;「我的骨頭負擔著壓在我身上的全部苦難的重量」。甚至把骨頭和皮膚上、心靈上的傷疤,稱為自己的「感覺器官」,「它們十分敏感而智慧,都有著異常堅定不泯的記憶」;「我只能用傷疤的敏感去感覺世界」,「沒有傷疤和痛苦也就沒有我的詩」。他還企望,自己和詩總是不歇地向夢遊中看見的美妙遠景奔跑,「直到像汗血馬那樣耗盡了汗血而死」……

這,就是詩人牛漢,詩里蒸騰著「汗血氣」、被稱為「汗血詩人」的牛漢!

八十年代以後,他的詩歌創作迎來了第二個高峰期。《悼念一棵楓樹》和《華南虎》發表後,引起詩壇關注。詩集《溫泉》1984年出版後獲獎。他的詩還被翻譯成英文、日文、德文、韓文,介紹到國外。九十年代的詩評界認為,牛漢是「當今創作力最為旺盛的代表性詩人」之一。

在一次詩歌討論會上,一個曾是他的詩友的著名政治抒情詩人對他說:「牛漢,你的詩里的『我』,是『小我』,我的詩里的『我』,是『大我』。」牛漢當即回答道:「你的『大我』空空洞洞,我的『小我』是有血有肉的。」當一首又一首清晰地刻著人格烙印的詩章,從筆底湧出的時候,他的生命和精神世界,也越發顯得質樸、純粹、聖潔而恢廓。

「詩在拯救我的同時,也找到了它自己的一個真身。」牛漢如是說。

在度過了戰亂、流亡、飢餓、迫害、囚禁之後,在經歷了種地、建房、養豬、拉車、宰牛的勞改歲月之後,在苦難的錘砧的擊打下,他的人與詩,都日益成熟起來,愈加沉實而美麗。然而,他心依然年輕,血還是那樣燥熱,骨頭仍舊那樣堅硬,生命力依舊強悍、蠻野、飽滿。

他還是那個十八九歲就寫下長詩《鄂爾多斯草原》的抒情詩人,只是更加結實、堅韌和深沉。

他的詩里,有痛苦,有憤怒,有覺醒,有精神的追尋和魂靈的叩問,有深邃、崇高的境象與詩思,唯獨沒有絲毫奴隸哲學和庸人的氣息。他的文字,是拒絕庸俗、抵抗墮落、超越苦難、「不甘幻滅」的詩性記錄。

艾青曾對牛漢說:「你可真是一頭牛,有角的牛!」也許是因為看到牛漢詩中出現了一些桀驁不馴的帶有殺氣的意象,其中隱潛著的近似復仇的情緒,讓艾青感到了不安吧?

早在西北大學讀書時,同學們就親昵地稱他「大漢」。牛漢的確是一條真正的漢子,個性鮮明,脾氣倔強,極有血性。

1965年11月26日,在北京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位於天安門南側舊棋盤街)審判胡風的大會上,他敢於公開為胡風辯誣。這次審判,通知他和綠原、徐放、謝韜、閻望、蘆甸等人,出庭作胡風「反革命罪行」的「見證人」。事前,高檢院的一個女幹部專門找他談話,和他打招呼,讓他實事求是地揭發、檢舉胡風,分給他的題目是「胡風是怎樣把我拉下水的」。

在法院的接待室里,他見到了綠原等幾位友人,互相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然後就各自呆坐著,等候被傳喚出庭「作證」。輪到牛漢了,他被一個法警帶進一個莊嚴肅穆的大廳里,中間有室內籃球場那麼大,周圍是一層一層地高上去的座席。迎面一個人,孤零零地站立在中央,這隻能是胡風。周揚、劉白羽、邵荃麟等文藝界的首腦人物,則端坐在座席上,有說有笑。

四周大海怒濤般的眼睛,幾乎要將他淹沒。他看到,胡風明顯消瘦了,赭紅色的臉,略有些發暗;身穿一件棕色中式棉襖,出奇的肥大,幾乎長及膝蓋,兩隻手一直不自然地攏在袖口裡,顯然是被銬著的。胡風的這種形象,使他感到陌生和異樣。

胡風側過臉來,看了他一眼,他們有一瞬的對視。胡風神情冷漠。這種冷漠的神情,在被打成「右派分子」以後的雪峰的臉上,牛漢也曾經看到過。這冷漠里,隱藏著強烈的自尊,還有難以覺察的輕蔑。

他本來應當照著經過審定的發言稿講,可說到了最後,他又加了幾句:「1953年9月,胡風攻擊黨的領導,說他們對文藝界的幾位領導偏聽偏信,這是胡風唯一一次攻擊黨的言詞。」

主審者大聲問道:「是唯一的一次嗎?」他回答:「我只聽到這一次。」主審者喝令他停止發言,並立即退出法庭。

牛漢的脾氣,的確是很執拗的。

丁玲創辦、他擔任執行主編的大型文學雜誌《中國》,被作協某些領導強行停刊以後,一個作協的頭頭見到牛漢,振振有詞地說,此事他也是不得已。牛漢當即氣不打一處來,說:「我不諒解!我不諒解!」當時,主持作協工作的是黨組書記唐達成,牛漢雖然也認為唐「人還是不錯的」,但是在《中國》停刊問題上,他表示對唐「不能原諒,我永遠不會原諒」。

1999年人文社評選「百年百種優秀中國文學圖書」,在一次初選會上,我發言說自己作「知青」時,讀過郭小川的《致青年公民》和《向困難進軍》,印象很深。牛漢馬上接著說道:

「說老實話,我不喜歡!他寫這些詩的時候,我們正在受難!」

他總是這樣,在表達意見和看法的時候,心裡想什麼嘴上就說什麼,直來直去,態度鮮明,聽者也覺得爽利、痛快。他決不像我們這樣活得窩窩囊囊、唯唯諾諾、怯懦卑微,說話先要瞧著別人的臉色,想著對方喜不喜歡聽,聽了舒服不舒服,總想拐彎抹角、吞吞吐吐地把話說得圓融、圓通、圓滑。

在一個令人無法忘懷的特殊時期,我曾陷入一場精神危機之中,極度頹唐、苦悶、消沉。牛漢察覺了,每次見面,都關切地問我最近在幹什麼。我回答:「我在混……」

他馬上嚴肅起來,盯著我,認真地說:「我可不混!」

我立刻感到羞赧、愧疚,低下頭,不敢看他的眼睛。我明白他是希望我振作起來,儘快擺脫這種精神狀態,努力讀書,寫文章,搞研究,做有意義的事。十多年來,每當懈怠、疲懶、灰心的時候,便想起他的話語和目光,不禁添增了堅韌、振拔的勇氣和信念。

2003年9月11日上午,人文社在中國現代文學館舉行「馮雪峰誕辰一百周年紀念會」。牛漢上台發言時,先是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唉——」接著說:「雪峰這個人啊!」沉默了一會兒,又繼續講道:

「雪峰最看重、最欣賞『詩人』這個稱號,他曾經說『詩人』、『詩人』,『詩』和『人』是血肉相連、不可分開的。雪峰自己,確實無愧於『詩人』這個稱號。我很尊重他,也很懷念他。」

他又回憶起「文革」坐「牛棚」時,和雪峰住在一起的情形,說雪峰的習慣是每天睡得很晚,常常都是過了12點才睡,所以,夜裡他們兩個人就經常聊天。雪峰曾經談到毛澤東對魯迅的看法,認為毛實際上是反對魯迅精神的。那麼,毛為什麼在延安時把魯迅抬得那麼高,稱他是「現代中國的聖人」、「文化革命的旗手」呢?因為,毛當時需要一個眾望所歸的人物,來團結國統區的作家、知識分子和文化人。這樣的人,只能是魯迅。實際上,這不是對魯迅精神的認同,而是對魯迅的一種利用。

牛漢還提到,郭沫若五十年代初不是說過,魯迅如果現在還活著,也得好好學習,改造思想,然後,根據他的表現,分配工作嗎?

「庾信文章老更成,凌雲健筆意縱橫。」晚年,牛漢的詩和文章越寫越好,很多篇什我都非常喜歡。1999年10月中旬,北京秋意漸深,我到八里庄北里他的寓所去看望他。

走進書房,尚未落座,就說:「牛漢老師哎,我特喜歡您的那首詩《酷夏,一個人在北京自言自語》啊。」

沒料到他聽了特興奮,馬上轉過身去,從書架上,順手取下一冊《牛漢詩選》,翻開,大聲讀了起來:

北京城沒有自己的雲自己的雷

雲都是從遠方飄來的

雷究竟藏在哪一片雲里

誰也無法知道

不信,你喊叫一聲雷

雷才不答理你呢

北京城自己不會下雨

雨是從遠方的雲帶來的

你以為當頭那一朵雲能變成雨

唉,那朵雲朝下面望望又飄走了

下不下雨我做不了主

打不打雷我做不了主

但是聽到遠遠的天邊有雷響雷動也痛快

望見遠遠的天邊有電光一明一滅

獃滯的眼神也會快活地明亮一下

雨下到別處也好

北京城至少能沾到一點涼氣

我也和他一起,放聲誦讀著。讀完,兩個人快意地相視,開懷大笑。

2005年10月5日寫於北窗下

2010年4月26日修訂

原載作者著《在朝內大街166號與那些靈魂相遇》,由作者授權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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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佳作 || 慕白:《我是愛你的一個傻子(組詩)》(總第58期)
感時花濺淚 | 雨音、薛飛合誦:草堂,那位詩人
隱失的詩人和詩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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