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無數次想過離婚,就覺得離婚也可以,不離也行」
非常年輕時,我和許多年輕人一樣,離開家鄉四處闖蕩。在北京,我遇到一個男人,我開玩笑地叫他「猴子」。我們相愛、結婚,然後,他成了米尼爸、我成了米尼媽。
這是故事的開頭。
後來,我認為「在哪裡都能感受全世界,而故鄉是獨一無二的」,就回到了自己出生的小島,而米尼爸卻覺得,「在資源聚集的大都市才能真正干一番大事業」,因而留在了北京。
在此期間,我們也做過「全家定居在某處」的計劃和努力,但由於種種原因,終究沒有形成定案。
簡單來說,我們是兩地夫妻。
雖然「兩地夫妻」暗喻著某種不確定的狀態,卻也不是旁人所想像的那麼恐怖。
一來米尼爸每年都能勻出三分之一的時間回到島上,心無旁騖地和我們生活在一起;二來我們都不認為為了家庭形式上的聚合,需要一方特地打亂人生計劃,做出心不甘情不願的犧牲。
我當然希望一家人能守在一起,但如果在這一過程中,有人產生了「我為這個家做了重大犧牲」「你們把我的人生計劃完全破壞了」的想法,那不啻是埋伏進未來的定時炸彈。
我想,對我的孩子來說:身心和諧、努力、專註的爸爸,遠遠好過滿腹怨氣,僅僅存在著的爸爸。
關於孩子,我想得很清楚了。
但關於夫妻,我卻經常犯糊塗。
如果以後孩子們問起,我會回答:「是啊,當年我和猴子就像睡美人和王子一樣,排除萬難、轟轟烈烈地愛過,但婚後我卻想過離婚。」
這好像是婚姻的秘密:以前覺得結婚是為了永遠在一起,後來才發現結婚是為了經常想想單身有多好。
◆◆◆◆◆
我曾無數次意興闌珊地想過離婚。
之所以說「意興闌珊」,是因為念頭閃過之後,就覺得離婚也行,不離婚也可以。彼此都沒有令對方務必與之決裂的錯處。當肆虐的愛欲如潮水減退,所謂「二合為一」道路上的猙獰陡峭的岩石就會袒露出來。
還有那麼長的路要攜手,還有那麼多的自我要傾訴或被看見。
但我們卻無所事事地長久地僵持在這裡。
每個人都是一座孤島。
這是許多婚姻背後,悲傷的潛台詞。
具體是什麼事讓你倆止步不前了?如果婚姻諮詢師這樣問,我會覺得有很多話要說,卻又好像回答不上來。
我們的婚姻沒有比別人更好,也沒有比別人更壞。
有時候我看著玩「結婚遊戲」的孩子們就在想,即便是睡美人、灰姑娘和她們的王子,這種被萬人傳誦的美好結合,到頭來恐怕也是我和猴子這樣吧。
這樣想,並沒有一點兒幽怨上當的感覺。只是像從一條路拐上了另外一條風景迥異的路。看著那些懵懂未知的人,甚至會感受到一點兒勘破真相的小竊喜。
的確,婚姻不是用一個吻喚醒對方,將卡在喉嚨里的毒蘋果吐出,就萬事大吉了。
那些阻止一個人從習慣的長眠中蘇醒、一往無前地投入另外一個人懷抱里的「惡靈」,那些童話里的巫婆和妖怪,其實是潛伏在我們心裡的另一個「Let me be」(做自己)的自己。
「你為什麼不這樣做?」
「別管我,讓我自己待著好嗎?」
這樣的對話,我和猴子——不,不僅我和猴子,婚姻中的男女們都曾無數次甩給對方。
對話里蘊藏著自我的邊界。每每夫妻攜手走到這裡,就會揮揮手,各自走進自己孤獨且不為人知的內心。
據說,父母之愛,是分別之愛,是抱著孩子終將遠離的心理準備而仍然奮力點燃自己的愛。
而夫妻之愛,是融合之愛,是成年人為了在孤獨的世界裡尋找身心契合的同伴,所做出的最大努力。
然而,真的有可以全然融合的「另一個體」存在嗎?
婚姻是可以給予無限希望的所在,還是務必清晰看見自我的猛回頭?
◆◆◆◆◆
我經常感到迷茫。
是的,無論經營婚姻還是親子教育,「自我獨立」與「群體協作」一直是人際交往天平的兩端。
我們如何保有自己?如何融入他人?以及基於這些問題之上的,我們如何在充分、有效的溝通中既保有自己,又融入他人?
怎樣的交流是真正對夫妻相處有所裨益的溝通?在「三五鋤」草創之後,當內部團隊問題劇烈顯現時,我也開始考慮這個問題。身陷小寶媽離開、辭退小暖、抱怨和腹誹商捷等一系列人際糾紛中,我一直痛苦且堅定地努力著,努力更接近別人的內心,努力使自己寬容平靜,努力通過溝通有效解決問題。
那麼為什麼不能在夫妻問題上付出同樣的努力呢?
我想試一試。
第一次決定把「三五鋤」的人際溝通方式運用到我和猴子之間,是起因於一件瑣碎的小事。
那件事那麼不足掛齒,以致我現在都記不起來了。
情況多半是,我讓猴子做一件事,等了兩三天,他仍毫無動靜,我就問他:「那事進行得怎樣了?」每當這時,猴子就會很不耐煩,有時甚至會像受到侵犯似的生起氣來。後來我才知道,的確有很多人是把催促當作指責加以理解的。
我是個急脾氣,猴子是個慢性子。每當我問他「事情進行得怎麼樣」,而他以「默不作聲」應答時,我即使一開始並沒有斥責督促的想法,也會很快像火山似的爆發起來,認定自己受到辜負、不被重視。長久的積怨便如潮水般湧出,抑制不住地碎碎念起來。
久而久之,我漸漸甚少求助於他,不必假於人手的事就盡量自己做。這麼獨立地生活著,我一方面自詡「真是個堅強的女性」,另一方面,在婚姻中得不到任何助力的孤獨越積越多。
「即使離婚也無所謂」的想法,就通過這些日常的瑣碎小事,隱隱在我心中投下了暗影。
這一次,依舊是想起了一件交付給猴子好幾天的事,就問他:「那事進行得怎麼樣了?」
猴子沉默了一會兒,回答說:「還沒做。」
然後,還沒等我回應,他就生起氣來,氣呼呼地說:「你不要催我行不行?都說了會做的。」說完便冷冷地將背轉過去,留給我一個「拒絕交流」的背影。
我咬了咬嘴唇。平素此時,我不是帶著情緒開始碎碎念,就是不再等他,自個兒張羅去了。可這次,我聽到自己對自己說:「不要再等了。就是現在,從現在開始溝通。」
我遲疑了一下,聽見自己說:「你為了『三五鋤』,做了那麼多的溝通和努力,現在為什麼不和自己的丈夫試試呢?」
我還在遲疑,心裡大聲為自己鼓勁:試試看吧,有過那麼多開心的時光,想過無數次「離婚」卻仍然在一起,這難道不是愛嗎?誰說結婚後,愛就不會延續下去?在這些溝溝坎坎中,兩個人還願意一起朝前走,說明你還愛著他,他也還愛著你啊!為了這些,試試看吧!
結婚後,尤其是這一年,遭遇了這麼多事,經歷了這麼跌宕的人生起伏,我已經鮮少思考這個問題了。
鮮少意識到: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能夠長久地、磕磕絆絆地生活下去,究其本質,仍然是以愛、理解和忍讓為動力的。
這一瞬間,這樣的念頭給了我極大的勇氣。
我站到猴子面前。
我站在他面前。他拿報紙擋著自己的臉,不看我。
我握緊拳頭,深呼吸,然後決定開始溝通。
說來奇怪,我可以和各種各樣的人滔滔不絕地談天說地,但面對家人時,卻總不知道如何開口。
有時候,和最親近的人,溝通反而最困難。
我決定按「非暴力溝通語式」組織語言,但我太緊張了,甚至聽得見全身血液「滋滋」流動的聲響,腦海里已全無章法。
當年大聲說「我愛你」的時候都沒有這麼緊張——或許當你決定愛的時候,愛只是鼓起勇氣的付出,所以就是容易的;打破壁壘的溝通非常困難,因為它是你披荊斬棘、剝開自我的邀請,這樣的邀請會得到尊重嗎?它會得到怎樣的回應?只是稍稍這樣想,就會讓人望而生畏。
「我不知道……」我聽見自己尖尖細細的聲音飄蕩在空蕩蕩的屋子裡,「我不知道為什麼你覺得我剛才的話是在指責你,如果以往我也曾讓你有這樣的感受,我向你道歉。」
說到這裡,我的眼淚不可遏制地奪眶而出。
「委屈」——心裡的另一個「我」冷靜地做下判斷。
委屈就對了,溝通的第一步就是不再沉湎於顧影自憐的情緒中,大踏步往前走,達到有效的情感共振。這樣剖開自我的過程中,就像蟬蛹破殼而出,難免痛苦委屈。
「我向你道歉。」我又重複了一遍,眼淚不停地往下掉。
我一把一把地擦著自己的眼淚,繼續說:「我反思自己,剛才的確沒有指責你的意思。但是按照以往的發展趨勢,我們倆很快會陷入互相埋怨之中,我不想再那樣下去了。所以如果我過去有傷害過你,我希望自己從今天開始,慢慢改正。也請你幫助我。」
我說著這樣的話,歷歷往事不斷奔涌而來:所有的雞毛蒜皮、混亂、互相敵視與互相牽絆……我打著哆嗦,覺得自己快說不下去了。
但無論怎麼樣,都要把這些話說完。
「我很需要你,很希望更開心地和你一起過日子,但這需要更坦誠、更有效的溝通。我今天哭,不是情緒宣洩,也不是要督促你做什麼事,是因為我知道,一定要改變自己。從今天開始,從這一刻開始,我要改變自己。」
我哭得泣不成聲,但還有最後一句話,一定要說的話:「我們還要在一起很多年,所以,請你看到我的誠意。」
說完這些,我來不及看猴子一眼,就掉頭衝進衛生間去洗臉了。
這個時候,媽媽應該買完菜要回家了,她要是看到我現在的這副模樣,肯定會以為猴子對我家暴了。
我一面用毛巾一遍一遍地擦著發紅的眼睛,一面想自己實在太可笑了:一點兒破事就能引發狂風暴雨,簡直可以當言情劇女主角了!
可在心底,我非常、非常開心。
終於說出來了。既然說出來了,就什麼都無所謂了。
因為我已經做了決定,猴子也知道了這個決定——我要為更好的婚姻做努力。
對於我的這番話,猴子沒有做任何正面回應。
那天中午,我們在飯桌上,他像突然想起什麼事似的,淡淡地說:「哦,那事,我做完了。」
「哦,謝謝!」我也淡淡地回應。
然後一起埋下頭奮力扒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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