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文壇寵兒快速一瞥
(二)當代文壇寵兒快速一瞥
儘管八十年代的優秀作家和其作品,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上的地位光彩奪目不可忽視,有一點必須清楚,這個時期的中國文學不過是剛剛迎來了一個翻雲覆雨的難忘初夜,透心透肺的快感固然驚心動魄,但畢竟只是一聲初啼,人與文學的真正兩相愉悅以及這一愉悅所應有的耐久回味與咀嚼,不是一聲響亮的喊叫就能告終的。
回頭再看。
莫言
那個給人洪鐘大呂之感的山東作家莫言,將感覺這一心理文學地帶進創作給人新鮮飽滿感時,人們是否也會對他這一手法的頻繁出現有所厭倦,是否經常感到他對這一手法刻意、勉強、多餘、潤色取美、朱綠染繒的運用?莫言先生是個細膩美、粗礦美、樸素美並存的作家。然而,人們感受他身上散發的樸素泥土氣香時,是否也感受了他表演性的做作、誇張、言過其實?感受他的粗曠美時,是否也感受了他的粗糙?感受他筆下細節發出的力度震顫時,是否也感到他所作鋪墊與細節配合上的有欠圓潤與默契?退一步,人們在欣賞莫言先生那對風情獨具的外婆級小眼睛中閃爍著的智慧之光時,是否也瞥見了這對眼睛中閃爍著的狡猾?瞥見其中智取捷徑嘩眾取寵所需的精明透出的亮點?粗枝大葉。這個洪鐘大呂的作家也是個粗枝大葉的作家,製造驚天動地的強烈感覺時,總讓人看到四周眾多的敗絮。
阿城
阿城,這個繪畫領域的不懈努力未獲良果的畫家,改弦易轍跨入文學的試探性一步,竟出乎意料地顯出了傾國傾城的貌。他老練的文字、老練的敘說讓整個文壇為之傾倒。一個難得的具有嚴格分寸感、懂得留空妙用的作家。阿城先生是個故事好手,他出色地控制故事的節奏,掌握故事暗中邏輯,清楚地知道敘說的輕重緩急、去蕪存真、以及內在統一與合理的重要,並且聰明地知道故事敘說中加入「思想」的效用。《棋王》中道家思想的摻和,使得思想貧乏了很多年頭的人們一致向他投去了敬佩的目光。然而,事隔二十年,誰還會為小說中的一點小小領悟歡欣?誰還會記得小說中曾經有過的「深刻」?剩下的只是一個故事,一個富有傳奇色彩英雄色彩的引人入勝的故事。小說需要故事,但小說領域中的高明的絕不是故事的精彩動聽,而是作者精彩講述的動聽故事中的妙蘊內涵,是物色盡而味無窮的思想感情,是予於人的思考冥想感受,是具有感染力的思想感情與故事、人物、細節完全的、自然的融合。理融而情暢,任何注釋性的、強行加入的觀念即使再高明也將無法在流逝的時間中存活。還有一點也許值得一提:小說的最高境界在於它的藝術體現。如果阿城先生充分掌握好了繪畫中的藝術感覺,掌握好了對於這一感覺的接受與表達,將之用到他投向故事的視眼中,那麼,抱秀而心悅,玩者無窮,味者不厭,往者雖久,余香日濃,今天的阿城就不會只有一本即使沒讀過他的作品人也會為他叫好的《棋王》。
馬原
「我就是那個叫作馬原的漢人」――一句話,就這麼一句簡單的話,二十多年來被人反反覆復吟詠,反反覆復崇拜。《虛構》記不得了,評論家們盡顯銳光的「敘說圈套」概括究竟概括了什麼也記不得了,留下的只是這句「我就是那個叫作馬原的漢人」。馬原先生的這趟文學之旅做得算是值了。善良、厚道的讀者將人類所能有的善良厚道在他身上發揮到了頂點。透過《虛構》中那段開場白的懸乎往實處看,馬原先生直接或間接向讀者們說的到底是什麼?他不過是說了他心中的高傲,說了他對芸芸眾生一般智力的藐視,不過是居高臨下目空一切地說了幾句心中的大實話,不過是將充分自我的西方文學中學來的點滴進行一次小小的中文運用。他成功了,整個中國文壇都被唬住。人們驚奇地看到了一個天才,並將這個天才的所有敘說特點都當作難以逾越的智慧努力辛苦地理解。馬原先生是個有著足夠敏感、細膩、多情的作家,但他排斥這種柔軟的無力情感,他需要立竿見影,一上來,他就決定玩上一把他的聰慧與智巧。他是個中國當代文壇的魔方製作並且玩耍者,他對國人爭購聰明、附庸風雅、理解別人的理解的愛好了如指掌。誰也沒看清他的魔方製作和玩耍,可他製作並且玩耍時流露出的自信以及對人的不屑神情造成的氣勢,已足以像魔術師的手般點燃仰望者的崇拜熱情。今天,那部《虛構》除了與麻瘋病的關聯外,還有什麼值得記憶?還有什麼能夠從中收穫?一個講得很懸乎但很一般的故事。異體成怪,彌人耳目。馬原先生將精力過多地用在了形式上。形式畢竟只是形式,畢竟得為內容服務、是為內容服務的。缺少內容的形式再成功,也終將有著難以填補的缺憾。
王安憶
說說王安憶吧。寫作上的細針密線是王安憶的一個特色,特別是用在對環境和物象的描寫上。應該說,其中的很多寫得很出色。然而,這樣的描寫該控制到怎樣的量,該怎樣正確地運用,其中的微妙性和重要性,很有可談,很值得談,只是今天,不是這裡的主題。王安憶身上反映了中國當代文學的一個有趣現象。可以說,她既沒看懂過別人又沒看懂過自己自己。沒看懂別人,是因她的作品從沒真正寫活過一個他人。她是個可以不分青紅皂白將任何細節用在筆下任何人物身上的作家。凡作家都做類似細節移植,但真正懂得寫作的做這樣的移植,就像對待人體器官,要看血型對不對,形狀合不合,大方向上基本肯定的情況下,為儘可能更合適人物,還得裁雲制霞,做一定的細節修改。但王安憶不,她是不管不顧地和盤托出。她的創作原理基本只是「堆砌」,堆得龐大,堆出個觀望上的驚嘆效果。說她沒看懂自己,是因她所有作品中真正被她寫好寫活的人物只有一個,就是她自己。她有想像力和觀察力,但她的想像力和觀察力因缺少精確度而經不起嚴格測試,只有當她把自己作為模特兒時,她的想像觀察才真正落實到位,筆下人物才能以統一的、因統一而成活的形象出現。事實上,以自己為模特的寫作她做得非常出色,其準確、細緻、活靈活現,當代文壇難有超過者。可她看不到這點,完全看不到。在缺少靈性缺少求實精神的起鬨者的慫恿下,她把自己想像成了看懂一切、能寫一切的作家。本質上,王安憶是個小市民,她的思想感情最接近的是小市民,她最能理解的也是小市民,她完全具有寫好小市民為自己建立豐碑的天資,不幸的是,她老把自己想像成大市民,老愛寫非她所長的大市民文章。反映在她身上最有趣的現象是,不管她做怎樣的選擇,不管她的選擇如何出錯,只要是她的,怎樣錯誤的選擇都會引來幾乎是有組織有紀律的一片喝彩。
王蒙
不管一般讀者還是具有專業眼光的非一般讀者,閱讀一部作品時,其實也是在與這部作品的作者進行一次智力的較量,思想、情感的較量,觀察認識的較量,表達方法與能力的較量。當作者的水準高於我們時,即使心有不甘,我們還是會服氣地抬起頭;當他的水準低於我們時,即使不看低,我們多少也會對他作點俯視;而當他的水準和我們處於同一水準時,我們則會心中叢生一種相通快感,一種被理解被懂得的欣喜,一種彼此領會欣賞的滿足。不得不承認,王蒙先生是個各方面都有非凡表現的才能出色的作家。他既不乏對事物的賞玩品味之趣,又具有深入事物本質的能力,無論是諷刺幽默、機智靈活、尖銳深刻甚至抒情纏綿,他都有勝人一籌之處。他的筆端進入任何領域,都能傳遞出一種快感,所謂無不達之隱、無不盡之情。不管我們是否感覺他的橫溢才氣中有無對自己才情的過度迷戀,不管我們是否認為他在揮發過人聰明時是否疏忽了大智大慧的重視,不管我們對他的淋漓盡致表達法於文學創作究竟有無傷害是否懷疑,起碼我們可以肯定地說,做到他這般通透,實在太難太難。可以說,中國當代文壇絕無僅有。然而,有一點,大家或許也都看到,王蒙先生有著自己不可擺脫的「先天」局限。他把自己的青春交給偉大的黨和偉大的主義時,事實上,他還同時遞交了一份自己絕不偉大、絕不超越黨和主義的偉大的保證書。一個被「偉大」統帥的人。即使這人有著再為過人的智慧,他的心胸、眼光一早就已決定不能超出被圈定的範圍。
賈平凹
賈平凹算是中國當代文學的率先起步者,不僅文字一早已得矚目,作品亦已一早拍成電影,使之家喻戶曉,廣獲尊敬佩服。他是有才氣的,功力也不淺。他本該精益求精踏踏實實走他自己的創作之路,寫鄉埂小道、寫田間月色、寫村夫頑童守寡婦人,寫寧靜鄉野中的不寧靜騷動,寫樸素之美及樸素之丑,他能寫得很好,非常好。。。。。。然而,他耐不住寂寞,壓不住浮躁。那個人人玩一把現代派的年頭,實在受不了繁華城市摩登人兒的誘惑,實在不甘心遠離現代文明的鄉村冷清。不成功則已,一旦成功,得意忘形,掩覆於文化層面下的耍能玩巧的刁頑習性壓不住了,冒出來了。他說狐道仙,裝神弄鬼,故弄玄虛,耍花樣、賣關子,平地凹處找來鄉村小技統統端上大堂,堂而皇之地玩耍之,視國人為瞎眼聾耳般隨意糊弄,甚至一臉自得偷偷竊笑地玩上一把慾念淫思的無字文。《廢都》是他移花接木的另一種現代派,是鄉村現代派。他算是鬼點子用盡,把遠古意識生搬硬套用在今天,假扮深奧;把農村搬去城市,把農村、農村人當做城市、城市人來寫。他對城市、城市人的了解實在太少太表面,怎麼寫也寫不像。「玩」,看誰玩出新招怪招,看誰玩得比誰更懵人。「玩」,這是那個時代很多高手就在嘴邊卻從不出口的一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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