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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儒學案》卷三十五

泰州學案恭簡耿天台先生定向耿定向字在倫,號天台,楚之黃安人。嘉靖丙辰進士。擢監察御史,以大理寺丞謫州判。累遷至太僕寺少卿、右僉都 御史。丁憂。起巡撫福建。又丁憂。起協理僉都御史,晉左副都,轉刑部侍郎,陞南京右都御史。以戶部尚書總督倉場事。告歸,家居七年,卒年七十三。贈太子少 保,謚恭簡。先生所歷首輔:分宜、華亭、新鄭、江陵、吳縣,皆不甚齟齬。而江陵奪情,先生致書,比之「伊尹之覺處以天下自任者,不得不冒天下非議,其諫奪 情者,此學不明故耳」。雖意在少衰其禍,然亦近於誦六藝以文奸言矣。及掌留院,以御史王藩臣參三中丞不送揭帖為蔑視堂官,上疏紏之。清議以為脅持言官,逢 時相之欲。顧涇凡作《客問》質之,先生無以難也。先生之學,不尚玄遠,謂「道之不可與愚夫愚婦知能,不可以對造化;通民物者,不可以 為道,故費之即隱也,常之即妙也,粗淺之即精微也」。其說未嘗不是,而不見本體,不免打入世情隊中。共行只是人間路,得失誰知天壤分?此古人所以貴刀鋸鼎 鑊學問也。是故以中行為學,稍一不徹骨髓,其下場不及狂狷多矣。先生因李卓吾鼓倡狂禪,學者靡然從風,故每每以實地為主,苦口匡救。然又拖泥帶水,於 佛學半信半不信,終無以壓服卓吾。乃卓吾之所以恨先生者,何心隱之獄,唯先生與江陵厚善,且主殺心隱之李義河,又先生之講學友也,斯時救之固不難,先生不 敢沾手,恐以此犯江陵不說學之忌。先生以不容已為宗,斯其可已者耶?先生謂學有三關:一即心即道,一即事即心,一慎術。慎術者,以良知現現成成,無人不 具,但用之於此則此,用之於彼則彼,故用在欲明明德於天下,則不必別為制心之功,未有不仁者矣。夫良知即未發之中,有善而無惡,如水之必下,鍼之必南,欲 明明德於天下,而後謂之良知,無待於用。故凡可以之彼之此者,皆情識之知,不可為良。先生之認良知,尚未清楚,雖然,亦緣《傳習後錄》記陽明之言者失真。如云:「儀、秦亦是窺見得良知妙用處,但用之於不善耳。」先生為其所誤也。天台論學語孔、孟之學,真實費而隱。宋學未脫二氏蹊徑者,以其隱而隱也。嘗謂惠能云:「『本來無一物』,此是又有無一物者在。如孔子云『汎愛眾而親仁』,顏子『若虛』,『若無』,『犯而不校』,如此方是無一物。」此類何等顯,其實何等微。宋儒多隻說向入微處,終是未脫見耳。兄之文似輸卻陽明一著。陽明把筆時,卻是不曾要好,兄尚有要好心在也。遷《史》之文,亦是無意要好,班固便要好,浸淫至於六朝,只是要好極耳。(《與胡廬山》)夫與百姓同然處,吾黨何能加得些子?惟是百姓日用不知耳。日用處,聖人原與百姓同,其所用處,聖人自與百姓異。區區所謂擇術者,非能有效於百姓日用之外也,意於百姓日用者,而辨所用耳。世之言道,譬之以管窺天者,第知一隙之為天,不知觸處皆天也。亦有知觸處之皆天者,而耽虛執見,不自反身理會視聽言動之皆天也。或有知視聽言動之皆天 者,而乃鹵莽恣睢,不知視聽言動之禮之為天則也。竊詳彼教,大端以寂滅滅己處為宗。吾孔、孟之教,惟以此不容已之仁根為宗耳。聖人之尋常日用,經世宰 物,何亦非此不容已者為之乎?然即此不容已之仁根,莫致莫為,原自虛無中來,不容著見,著見便自是兩截矣。聖人以此立教,使人由之,不使知之。如宰我短 喪,夫子第即其不安處省之。墨氏薄葬,孟子第原其顙有泚處省之。至其所以不安處,其顙所以有泚處,非不欲使知,不可加知也。(以上。《與焦弱侯》)聖人之道,由無達有;聖人之教,因粗顯精。(《與周柳塘》)廿年前,曾解《盡心章》云:「學者須從心體盡頭處了徹,使知性之真體,原是無思無為,便知上天之載,原是無聲無臭,渾然一貫矣。」所謂心體盡頭處者,蓋昔人所謂思慮未起,鬼神不知,不睹不聞處也。近來自省於人倫日用,多少不盡分 處,乃語學者云:「吾人能於子臣弟友,不輕放過,務實盡其心者,是其性真之不容自已也。性真之不容自已,原是天命之於穆不已,非情緣也。故實能盡心,而知 性知天,一齊了徹矣。」近溪安身立命處是無念,余所謂心體盡頭處是也。其日用受享提掇人處,只是自然生機,余所謂心體不容自己處是 也。蓋無念之生機,乃是天體;天體之生機,即是無念,原是一貫。說到此處,難言詮,只好默契靈識耳。橫渠曰:「聚亦吾體,散亦吾體。」是生死無分別 也。明道曰:「萬物為一體。」是人我無分別也。然夫子曰:「親親之殺,尊賢之等,禮所生也。」又曰:「非禮勿視聽言動。」孟子曰:「親其兄之子,為若鄰之 赤子乎?」此則分別而實則不分別也。何者?此則自然之真機,非緣名義道理而生分別者。知是隨身貨,知尤是行之妙。柳塘云:「念之不動者為性。」蓋既雲念矣,而中又有不動者在,疑二之矣。來教云:「性無得失,無是非。」誠然,顧念之萌於欲也,寧無邪正乎?念之生 於見也,寧無偏全乎?學者從念上研幾,閑邪祛偏,亦是復性實功,似未可破除。如足下教旨,只從性上辨迷悟,則誠為直截真詮,得上乘矣。(《與楊復所》)知至至之,則不識不知,無聲無臭者,此其顯現。知終終之,則開物成務,日用云為者,此其真宰。定宇云:「知是知非之知,是以照為明。」誠然,夫照從 何生?孟子曰:「日月有明,容光必照。」因明生照,由照探明,原是一貫,非判然兩截也。今謂以照為明,相去千里,提掇似太重矣。(《與王龍溪》)余惟反之本心不容已者,雖欲堅忍無為,若有所使而不能;反之本心不自安者,雖欲任放敢為,若有所制而不敢。是則膚淺之綱領,惟求其不失本心而已矣。(《與李卓吾》)昔大洲云:「只要眼明,不貴踐履。」余則曰:「眼孔易開,骨根難換。公所取人者眼孔,余所取人者全在骨根。」學悟主腦,則才識氣魄皆道之用;主腦未徹,則才識氣魄俱道之障也。昔富鄭公中年居洛時,為堯夫所激發,所得益深,曾有書云:「某不遇,某不過一村漢 耳。」念菴曾對人言:「某四十年前,蓋濫俗人。」鄭公初年立朝,風節震耀一時,而自謂一村漢,則其所以求不村不俗者,必有所在矣。(《與胡杞泉》)此 學只是自己大發願心,真真切切肯求,便日進而不自知矣。蓋只此肯求,便是道了。求得自己漸漸有些滋味,自家放歇不下,便是得了。(《與周少魯》)今之 學者,談說在一處,行事在一處,本體工夫在一處,天下國家民物在一處,世道寥寥,更無倚靠。凡道之不可與愚夫愚婦知能,不可以對造化通民物者,皆邪說亂道 也。蓋費中隱。常中妙,粗淺中之精微,本是孔、孟萬古不易正脈,但非實是撐天拄地,拚身忘家,逼真發學孔子之願者,未易信此。(《與喬戶部》)三代以 降,學術分裂,高者虛無,卑者繁縟,夫子出而單提為仁之宗。仁者,人也,欲人反求而得其所以為人者。戰國功利之習,權謀術數,孟子出而又提一義,使知羞惡 而有所不為。六朝以下,清虛任放,決裂名教,宋儒出而提掇主敬之旨。主敬,禮也。其後日趨於格式形,真機埋沒,陽明出而提掇良知之旨。良知,智也。由仁而 義而禮而智,各舉其重,實則一貫也。今為致知之學者,又以意識見解承當,崇虛耽無。思以救之,宜莫如信,引其影響,歸之實地。(《示諸生》)古聖賢之悟,只悟得自己不足,是故若無若虛,子臣弟友,悟得不能盡。今世學者所悟,只增得一番虛知見,添得一種浮氣耳。大人通天下為一身,吾人只苦不識 自家這個真身,懵懵世生,即令百歲,枉死耳。聖人苦心破口,說個格物,格物即求仁之別名也。仁者,人也,識仁,便是識得此身面目。(《答唐元卿》)近溪一日立白下大中橋,往過來續者,儦儦侁侁,因揩示同志曰:「試觀此千百萬人者,同此步趨,同此來往。細細觀之,人人一步一趨,無少差失,箇箇分分明 明,未見跌撞。性體如此廣大,又如此精微,可默識矣。」一友曰:「否,否,此情識也。如此論性,相隔遠矣。」有述以問余,余曰:「亡者東走,追者亦東走, 走者同而所以走則異也。茲來往橋上者,或訪友親師,或貿遷交易,或傍花隨柳,或至淫蕩邪辟者,謾謂一切皆是,此則默識之未真也。若以近溪此示為情識,而別 求所為無上妙理,是舍時行物生以言天,外視聽言動以求仁,非一貫之旨。(《與同志》)(此原不論往來之人,只是見吾性體無往不是。若 一分別,便是情識,如鳶飛魚躍,亦可分別否?天台此言,還未見性。)胡清虛,浙之義烏人。初為陳大參門子,以惡瘡逐出。倚一道人,率之游匡廬、終南, 遂有所得。浙中士紳翕然宗之,陶念齋、王龍溪俱納贄受教。晚與近溪及其二子游廣東曹溪,至肇慶,近溪長子病死,次子痛其兄,爇香掌上,灼爛而死,清虛亦 死。鄧豁渠言:「常住真心,與後天不相聯屬。」此極邪之說。近日談禪者,百般病症,皆由此。蓋心事判,內外岐,孟子所云「離」,明道所云「兩截」者是也。(《與子健》)心體廣大神妙,豈可把捉幽囚於腔子方寸地?其曰「求」,即求以學也。學,覺也。又曰「學以聚之」,惟學則聚矣。此心之放,以昏昧而放也。一覺焉,則觸目而是,何在非心?此心之失,以放逸而失也。一覺焉,則隨在皆心,何有於放?人心未交於感也,湛然虛耳,何俟於洗?而亦何容於洗也?自知識起,而吉凶悔吝之感生,是故憂患攻取,憧憧往來,而虛者汩矣。聖人示之以卜筮之法,使人之於感也,知識不用歸於其天,而憂悔攻取,相忘於無朕之中,其洗心也,不已妙歟!吾人合下反身默識,心又何心?惟此視聽言動所以然處,便是此心發竅處也。此心發竅處,便是天地之心之發竅處也。知體透露出頭,不為聲色臭味埋沒,方能率令得耳目口鼻,使視聽言動各循其則,此即出世而後能經世也。子游疑子夏只在儀節上教人,不令識本體,此初悟時語也。子夏以本末原是一貫,即草木之根與杪,原非兩截,故使從洒掃應對上收攝精神,漸使自悟,此悟後語也。反身內觀,一無所有,唯此些子炯然在此,始信人之所為人者,唯此明哲體耳。此體透徹,此身乃為我有,不然身且不得而有,保此軀殼何用?聖人一生,汲汲皇皇,惟求無添所生,不求出離生死。楊太宰博謂余曰:「吾嘗接遇僚屬,視其色若有隔礙然者,反而自省曰:『是必吾中有閡,而施之者倨也。』吾慮下之,而色思溫焉,徐觀彼色,亦因以易,而神 情融洽矣。」由是以觀,外者內之符,而人者己之鑑。孟子所以不動心者,原所由之路逕與世人殊也。使孟子所學在事功一路,欲建王霸之業,則須據卿相之 位,乃能操得致之權也。顧心一系於卿相之位,則得失毀譽交戰於前,雖欲強勉不動,不亦難乎?孟子生平,惟學孔子一路,則不藉名位,不倚功能,仕固可,止亦 可,久固可,速亦可。譬之行者,日緩步於康莊,東西南北,惟其所適,即有颶風巨浪,傾檣摧楫,心何由動哉!學有三關,近世在聞識上研 窮以為知,在格式上修檢以為行,此不知即心即道也。反觀近?者,又多耽虛執見,此不知即事即心也。事故皆心也,顧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心剖判於此,事 亦剖判於此,事剖判於此,人亦剖判於此矣。學孔子之學,猶業巫函之術者也,不必別為制心之功,未有不仁者矣。舍孔子之術以為學,雖均之為仁,有不容不墮於 矢匠之術者矣。故其究也慎術。至善即本來無物處也,知此乃能親民。人之不親,皆由中有物耳,故先知止。朝紳日趨闕下,不勝疲苦,問節勞之術於方士,方士曰:「第時時默識己身如天大,則自不勞矣。」魏中丞與余入朝,余謂之曰:「常時入朝,獨行到覺勞,與友同行,則勞頓減,與同志同行,則勞益減,何以故?」中丞曰:「人己原是相通。」人而名之曰人,以仁也。人而去仁,則耳目口鼻儼然人也,而實非人矣。惡乎成名,謂其無以成人之名也。「溫故知新」之故,即孟子所云「天下之言性則故而已」之故也。「惻隱羞惡辭讓是非,非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故曰故。溫者,反之本心,而尋繹溫養之謂也。夫一反之固有之性而求之,即心有餘師。獨夫夜行空谷中,未免惴惴心動,五尺童子隨其後,則帖然。厝一星於寒灰則滅,群火在盆中,可以竟夜。觀此,則以友輔仁可識矣。人為習氣所移,多好放逸,時一自警策,便是禮。人為情慾所梏,多致抑鬱,時一自舒暢,便是樂。自性之根蒂而言,原無聲臭者曰命;自命之流行而言,原自不已者曰性。口味目色耳聲是人之生機,使口不知味,目不辨色,耳不聞聲,便是死人,安得不謂之 性?然則窮到根蒂上,此等俱從無生,故立命處,色聲臭味不能染;合命處,方是真性也。仁義禮智天道,更何聲臭可言?故謂之曰命。然既落父子君臣身上來,便已降在衷了,故忠孝之心自不容已。非無形可見,合性處方是命也。今人乍見孺子入井,怵惕惻隱之心,動處即是天根,歸原處即是月窟;纔 參和納交要譽惡聲意思,便是人根鬼窟矣。吾人應用紜為動作食息,孰非此根此窟用事?俗人懵懵,日用不知,而賢智者又添一番意識見解,起爐作,千條萬緒,頓 令此根不得生生,此窟不得潔凈,齷齪幽暗,喫苦一生,更無些子受用。所以賢智之過,與愚不肖等也。人受天地之中以生,生生之理,原是如此。即欲掙上尋空寂,自是不容已,如何上得去?即欲褪下恣情慾,自是不自安,如何下得來?吾人於一日十二時中,精神志意皆有安頓處,方有進步處。吾人真真切切為己,雖仆廝隸胥,皆有可取處,皆有長益我處。若放下自己,只求別人,賢人君子,皆不免指摘。不作好,不作惡,平平蕩蕩,觸目皆是,此 吾人原來本體,與百姓日用同然者也。只此無聲無臭,是為真常,凡涉色象名號者,卒歸消滅。只此不為不欲,是為本心,凡務闊大放散者,終墮坑塹。天地間大之治亂興衰,生死成敗,小之稱譏贊毀,升沉得喪,皆相對待。然有對之中,故有無對者以主宰其上,吾人若渾在有對中,未免為造化輪轉。人只是換這一副心腸,人情事變,原與俗人一樣。今人倒是不為學的,處事倒安妥,反是一種為學的人,纔遇些小事,便處得過當。此何以故?只是了些意 思,不曉得堯、舜與人同耳。問:「有不善未嘗不知,這不善處,顏子與吾人還同否?」曰:「不同。如鄉黨自好之人,發言舉事一不當,也會知得。又如做官 的人,在上官處稍失禮,亦會知得。顏子要學舜,有不如舜處,即算做不善。」問:「夫子賢於堯、舜?」曰:「試觀吾輩今日朋友,還是享用孔子的,還是享用堯、舜的?」「精一執中」,實是淺近道理,堯、舜一心在安天下,如何粗得一些?如何夾雜得一些?此便是堯、舜精一。農夫一念在播種,便是有農夫之精一。商賈一念在求利,便自有商賈之精一。但其精神安頓處不同。治天下在用人,然自己眼不明,不會知人,如何能用人?一友問「予盡修行,然畢竟不聞道。」曰:「修行矣,更聞甚道?孔子所求乎子臣弟友,咸曰未能,今子能之,又更何學?」其友有省。良知隨事皆然,須用在欲明明德於天下上,則知乃光大。(此誤認知識為良知也。知即明德,若言明德須用在明德上,無乃上之乎?)吉水諸公之學,大率不欲享用現成良知,別尋主宰。此亦懲冒認良知、猖狂自恣者之過耳。良知若非現成,又豈有造作良知者乎?予嘗謂良知如靈魂然,顧投胎何如?如骨根不正,至於猖狂自恣,非良知之罪也。亦如靈魂投胎時,所遇則然耳。(以上《劉調父述言》)泰和王篤菴問「虛字難彀手」。曰:「吾二十年前曾作致虛工夫,一起坐,一語默,無不放虛字在胸中。自覺工夫不疏,眼前見人皆散漫不用工,頗有輕世自賢之心。一日忽省曰:『此卻是致實,何曾致虛?』因悟顏子之問寡問不能,舜之好問好察,乃真虛也。」問「明體難得到手」。曰:「某為御史出巡,值天暑,一指揮扶轎,見其不耐勞,許之乘馬。其後指揮隨他御史,竟中渴而死。即此一事觀之,明體一存,可以為 人立命。區區守明覺於一腔,亦復何益?」問「三自反之學,臨境實難」。曰:「但看舜為法於天下,可傳於後世數語,是何等志願,所以肯自反。今人身子願是鄉 人,所以要與鄉人相挍。」陸五台問:「三聖人同處,孟子言之詳矣。至孔子所以異處,異竟何在?」曰:」孔子只是見得己與聖人同處,亦與凡人同,故以此學,即以此教,要使人人皆如此耳。」(以上《蘭舟雜述》)處士耿楚倥先生定理耿定理字子庸,號楚倥,天台之仲弟也。少時讀書不成,父督過之,時時獨行空谷中,憂憤不知所出。問之則曰:「吾奈何不明白?若有眼瞎子。」不知其所謂不 明白者何也?自是或靜坐一室,終歲不出;或求友訪道,累月忘歸。其始事方湛一,最後於鄧豁渠得一切平實之旨,能收視返聽;於何心隱得黑漆無入無門之旨,充 然自足。有問之者曰:「聞子欲作神仙耶?」曰:「吾作天仙,不作地仙。」曰:「天仙云何?」曰:「直從太極入,不落陰陽五行。」天台聞而呵之曰:「學不向 事親從兄實地理會乎?」曰:「學有原本,堯、舜相傳,祇是一中。子思為之註日:『喜怒哀樂未發之謂中。』今人孰從未發前覷一目哉?」曰:「《中庸》亦只言 庸言庸行達道九經而已。」曰:「獨不觀其結語為無聲無臭耶?」先生論學,不煩言說,當機指點,使人豁然於罔指之下。卓吾好談說,先生不發一言,臨別謂之 曰:「如何是自以為是不可入堯、舜之道?」卓吾默然。天台攜之見劉初泉先生,云:「且勿言我二人是兄弟。」時初泉卧病,天台言「吾與一醫者同來。」先生榻 前數語,初泉驚起,已知為天台之弟。謂天台曰:「慧能和尚乃是舂米漢哉!大開眼人,恐不可以弟畜之。」李士龍來訪,先生未與一語及學,士龍恚曰:「吾冒險 千里來此,踰月不聞一言見教,何外我甚?」先生笑而不答。瀕行,送之河滸,問曰:「孔子云:『不曰如之何,如之何。』此作何解?」士龍舉朱《註》云云。先 生曰:「畢竟是『不曰如之何,如之何者』。」士龍因有省。京師大會,舉中義相質,在會各呈所見,先生默不語。忽從座中崛起拱立曰:「請諸君觀中。」因嘆 曰:「舍當下言中,沾沾於書本上覓中,終生罔矣。」在會因有省者。先生機鋒迅利如此。楚倥論學語廬山駁天台所性不存語,謂「當官盡職,即為盡性,不則為二心,為妄念矣。即孔子為委吏,莫非性之所存。」楚倥曰:「孔子為委吏而夢周公,卻不為二心,為妄念乎?」卓吾寓周柳塘湖上,一日論學,柳塘謂:「天台重名教,卓吾識真機。」楚倥誚柳塘曰:「拆籬放犬。」楚倥早歲曾遇異人,質之曰:「孔子問禮於老聃,老聃不言禮,而直曰:『良賈深藏若虛,盛德容貌若愚。』何也?」曰:「若愚若虛,此禮之真體也。」問:「伊尹先覺,所覺何事?」曰:「伊尹之覺,非聞見知解之覺也,即其若撻之恥,納溝之痛,此其覺也。」胡廬山會天台、楚倥於漢江之滸,相與訂學宗旨。天台曰:「以常知為學。」廬山曰:「吾學以無念為宗。」楚倥曰:「吾學以不容已為宗。不容已者,從無聲無 臭髮根,從庸言庸行證果。禹、稷之猶飢猶溺,伊尹之若撻若溝,視親骸而泚顙,遇呼蹴而不屑,見入井而怵惕,原不知何來,委不知何止,天命之性如此也,故曰 『於穆不已』。如摸擬孔氏之匡廓,非此不容已者為之血脈,則捧土揭木為偶人而已。」孔氏之無聲無臭,亦是有形有象;孔氏之有形有象,原自無聲無臭。龍溪言:「顏子心常止,故不遷;心常一,故不貳。」先生曰:「否。人試觀當怒時,中更有個止體在;當過時,中更有個一體在,是二本也。即能之,其怒其 過,非真機矣。顏子所好唯學,即生平之怒,以學而怒,學外無怒也。生平之過。以學而過,學外無過也。可見一生精神,只是此學,更無滲漏處也。」默識,識天地之化育也。夫囿於造化之中,而不自識者,凡夫也。識之,而出入造化者,聖人也。是故不藉名位,不務功能,即學以誨,即誨以學,立己立人,達 己達人,蓋贊天地之化育於無疆矣。夫贊天地之化育者,非獨上之君相賢聖,即下之農工商賈,細之聾瞽侏跛,凡寓形宇內而含靈者,皆有以贊天地之化育而不自識 也。克己者,無我也。無我則渾然天下一體矣,故曰「天下歸仁」。羲、文、周、孔四聖人者之於《易》,亦各言其己也。道雖一致,而時位 不同,故作用亦自不同。隨時變易以從道,俟之萬世而不惑不謬者,其孔《易》乎?孔子之於《易》也,學焉耳。試取大、小《象傳》玩之,卦,卦學也,爻,爻學 也,學不厭,教不倦,立己立人,達己達人,《易》之生生也如是。潛、見、惕、躍、飛、亢,自聖人一身觀之,隨時變易,時象之矣。合千 聖觀之,與世推移,各一象矣。  《序卦》,周《易》也,首《乾》、《坤》,終《未濟》,即周事可矣。《雜卦》序孔《易》也,上經首《乾》、《坤》,次 《比》、《師》,次《臨》、《觀》,而終之《困》,下經首《咸》、《?》,而終之《夬》。何以明孔《易》也?乾剛坤柔,質弗齊也,剛柔善惡,均歸之中,孔 氏之教也。比以類聚,故樂;師任裁成,寧無憂乎?或智臨於上,或相觀以摩,無行不與,有求則應,教乃知困也。感之無心,居之有?,終以剛決柔,純乎乾矣。 是師道也,亦君道也。天台因舉扇悟曰:「原來通體皆是良知,通天徹地,皆是良知。」  天台曰:「人言念菴靜坐,曾見光景,遂有所得。」曰:「只理會當下光景耳。」文端焦澹園先生竑焦竑字弱侯,號澹園,南京旗手衛人。萬曆己丑進士第一人。京兆欲為樹棹楔,謝以賑飢。原籍山東,亦欲表於宅,改置義田。授翰林修撰。癸巳開史局,南充意 在先生。先生條四議以進,史事中止,私成《獻徵錄》百二十卷。甲午簡為東宮講讀官,嘗於講時有鳥飛鳴而過,皇太子目之,先生即輟講,皇太子改容復聽,然後 開講。取故事可為勸戒者,繪圖上之,名《養正圖解》。丁酉主順天試,先生以陪推點用,素為新建所不喜,原推者復搆之,給事中項應祥、曹大咸糾其所取險怪, 先生言:「分經校閱,其所摘,非臣所取。」謫福寧州同知,移太僕寺丞。後陞南京司業,而年已七十矣。先生積書數萬卷,覽之略遍。金陵人士輻輳之地,先生主 持壇坫,如水赴壑,其以理學倡率,王弇州所不如也。泰昌元年卒,年八十一。贈諭德。崇禎末,補謚文端。先生師事耿天台、羅近溪,而又 篤信卓吾之學,以為未必是聖人,可肩一狂字,坐聖門第二席,故以佛學即為聖學,而明道闢佛之語,皆一一絀之。明道闢佛之言,雖有所未盡,大概不出其範圍。 如言:「佛氏直欲和這些秉彝都消煞得盡。」先生曰:「如此是二乘斷滅之見,佛之所訶。夫佛氏所云不斷滅者,以天地萬物皆我心之所造,故真空即妙有,向若為 天地萬物分疏,便是我心之障,何嘗不欲消煞得盡?即如《定性書》『情順萬事而無情』一語,亦須看得好。孔子之哭顏淵,堯、舜之憂,文王之怒,所謂情順萬事 也。若是無情,則內外兩截,此正佛氏之消煞也。」明道言:「盡其心者,知其性也,佛所謂識心見性是也。若存心養性,則無矣。」先生曰:「真能知性知天,更 說甚存養?一翳在眼,空花亂墜。夫存心養性,正所以盡心之功,《識仁篇》所言『存久自明』是也。若未經存養,其所謂知者,想像焉而已,石火電光而已,終非 我有。存養其無翳之本體,無翳乃可謂之存養,安得以存養為翳乎?」明道言:「《傳燈錄》千七百人,無一人達者,臨死不能尋一尺布帛裹頭。」先生謂:「是異 國土風是也。」然此千七百人者,生於中國而習異國土風,胡謂乎無乃服桀之服也?先生又謂:「明道嘆釋氏、三代威儀,非不知其美,而故為分異。」夫明道之嘆 儒者不能執禮,而釋氏猶存其一二,亦如言夷狄之有,不如諸夏之無也,豈以三代之禮樂歸之哉!朱國禎曰:「弱侯自是真人,獨其偏見不可開。」耿天台在南中謂 其子曰:「世上有三個人說不聽,難相處。」問:「為誰?」曰:「孫月峰、李九我與汝父也。」論學語學期於上達,譬掘井期於及泉也,泉之弗及,掘井何為?性命之不知,學將安用?為惡無礙也,為善豈有礙乎?為善懼有心也,為惡不懼有心乎?以彼所託意出禪宗,禪宗無是也。《內典》云:「無我無作無受者,善惡之業亦不亡。」無作無受 者,言「於有為之中,識無為之本體」云爾,未嘗謂惡可為,善可去也。又云:「善能分別諸法相於第一義而不動。」言「分別之中,本無動搖」云爾,未嘗謂善與 惡漫然無別也。佛氏所言「本來無物」者,即《中庸》「未發之中」之意也。未發雲者,非撥去喜怒哀樂而後為未發,當喜怒無喜怒,當哀樂 無哀樂之謂也。故孔子論「憧憧往來,朋從爾思」,而曰「天下何思何慮」,於憧憧往來之中,而直指何思何慮之本體也。伯淳斥佛,其言雖多,大抵謂「出離 生死為利心」。夫生死者,所謂生滅心也。《起信論》有真如、生滅二門,未達真如之門,則念念遷流,終無了歇,欲止其所不能已;以出離生死為利心,是《易》 之止其所,亦利心也。然止亦非殄滅消煞之雲也。艮其背,非無身也,而不獲其身;行其庭,非無人也,而不見其人。不捐事,以為空,事即空;不滅情,以求性, 情即性。殄滅消煞,則二乘斷滅之見矣。(以上《答耿師》)吾人應事,雖屬紛紜,乃其樞紐之者,卻是一物。所謂隨事體驗雲者,於紛紜中 識取此一物而已。得此入手,如馬有銜勒,即縱橫千里,無不如意,此顏子之所謂禮也。工夫只是復禮,能約於禮,則視聽言動頭頭是道,奚繁且勞之慮焉?原憲不 識源頭,卻以支派求之,用力愈勤,去之愈遠。何者?人之在道,如魚之在水,疑生智隔,乃覺其離。苟破疑城,即登彼岸,非無疑之外,更有彼岸可登也。(《答 陳景湖》)仕而優即為學,不必離仕求學也;學而優即為仕,不必離學求仕也。優者無困於心,而自得之之謂。(《答人問》)人之不能治世者,只為此心未得其理,故私意糾棼,觸途成窒。苟得於心矣,雖無意求治天下,而本立道生,理所必然,所謂正其本,萬事理也。藉令悟於心,而不可以治天下,則治天下,果何以?而良知為無用之物矣。禮也者,體也,天則也。是禮也,能視聽,能言動,能孝弟,能賢賢,能事君,能交友;可以為堯、舜,可以通天地,可以育萬物;人人具足,人人渾成。所謂與 天地萬物為一體者,乃其體自如是,非我強與之一也。學者不知目之自視,又為視以視之;不知耳之自聽,又為聽以聽之;不知口之自言,身之自動,又為言動以言 動之,此所謂己也。夫不識不知,順帝之則,苟率於己,則知識耳矣,意必固我耳矣,何天則之能順乎?人之性體,自定自息,《大學》之知止,《易》之艮,正論此理,非強制其心之謂也。不然既為神明不測之物,則豈人力所能束縳之?苟其為束而縳之,則亦不可言定,不可言息矣。問:「但盡凡情,別無聖解,乃日求聖解,而凡情不盡,柰何?」曰:「語非不佳,第所指凡情不同耳。」其人固問,曰:「即聖解是也。安於所傷,則物不能傷,物不能傷,而物亦不傷之。」《詩》言「為爾德」,在「日用飲食」。日用飲食,何人不爾,而獨指之為德?則悟不悟之謂耳。在聖非豐,在凡非嗇,悟之非增,迷之非損。雖然,未有不悟而道為我有者,所謂貴知味也。性未易知,不得不精思以求之,非隨事體察之謂。知性,則人倫日用不必致力而自當;若本之未立,但逐事檢點,自以為當,只落世儒義襲窠臼,而於道愈遠矣。覺字最難說,今人世情略能放下,道理略能分疏,便自謂覺,此猶夢中語耳。若是真覺,無不了了,如睡者醒,眼一開,萬象分明,歷歷皆見,何有漸次?某往日看世人,無一當意,然只是自心未穩妥,非幹人事。《凈名經》云:「仁者心有高下,故見此土為不凈耳。」若真能致中和者,豈有不位之天地,不育之萬物哉!答友人問釋氏王伯安言:「佛氏言無,吾儒豈能加個有?且以出離生死為念,則於無上不免加少意,所以與吾聖人異。」曰:「出離者,人法俱空,能所雙遣,何以言加?」古云:「黃、老悲世人貪,以長生之說,漸次引之入道。」余謂:「佛言出離生死,亦猶此也。蓋世人因貪生,乃修玄,玄修既徹,即知我自長生;因怖死,乃學 佛,佛慧既成,即知我本無死。此生人之極情,入道之徑路也。儒者或謂出離生死為利心,豈其絕無生死之念耶?抑未隱諸心而漫言此以相欺耶?使果毫無悅生惡死 之念,則釋氏之書,政可束之高閣,第恐未悟生死,終不能不為死生所動。雖曰不動,直強言耳,豈其情乎?又當知超生死者,在佛學特其餘事,非以生死脅持人 也。」「周茂叔言:『看一部《華嚴經》,不如看一《艮卦》。』如何?」曰:「此言是也。學者苟能知《艮卦》,何須佛典?苟能知自性,又何須《艮卦》也?」「程伯淳言:『釋氏說道,如以管窺天,祇是直上去』。如何?」曰:「否。道無上下。」「伯淳言:『佛氏直欲和這些秉彝都消煞得盡,然以為道畢竟消煞不得。』如何?」曰:「安得此言?如此是二乘斷滅之見,正佛之所訶也。」「伯淳言:『佛有個覺之理,可謂敬以直內矣;然無義以方外。』如何?」曰「覺無內外。」  「伯淳言『佛唯務上達,而無下學』,然則其達,豈有是也?」 曰:「離下學無上達。佛說種種方便,皆為未悟者設法,此下學也。從此得悟,即名上達。學而求達,即掘井之求及泉也,泉之弗及,掘井奚為?道之弗達,學將安 用?」「伯淳言:『盡其心者,知其性也,佛所謂識心見性是也。若存心養性,則無矣。』」曰:「真能知性知天,更說甚存養?盡心知性, 所謂明得盡渣滓便渾化是也。存心養性,所謂其次莊敬以持養之是也。即伯淳之言,可以相證。」「然釋氏亦有保任之說,是否?」曰:「古德不云乎,一翳在眼, 空華亂墜。」「伯淳言:『《傳燈》千七百人,無一人達者,不然何以削髮披緇而終?』」曰:「削髮披緇,此佛國土風。《文中子》所云 『軒車不可以之越,冠冕不可以適戎』者也。然安知彼笑軒車冠冕,不若我之笑削髮披緇者耶?故老聃至西戎而效其言,禹入裸國,忻然而解裳。局曲之人,蓋不可 與道此。」「伯淳言:『佛窮神知化,而不足以開物成務。』如何?」曰:「學不能開物成務,則神化何為乎?伯淳嘗見寺僧趨進甚恭,歎 曰:『三代威儀,盡在是矣。』又曰:『洒掃應對,與佛家默然處合。』則非不知此理,而必為分異如是,皆慕攻異端之名而失之者也。不知天下一家,而顧遏糴曲 防,自處於偏狹固執之習。蓋世儒牽於名而不造其實,往往然矣。乃以自私自利譏釋氏,何其不自反也?」「伯淳言:『釋氏之學,若欲窮其 說而去取之,則其說未能窮,固已化而為佛矣。』且於跡上攻之,如何?」曰:「伯淳未究佛乘,故其掊擊之言,率揣摩而不得其當。大似聽訟者,兩造未具,而臆 決其是非,贓證未形,而懸擬其罪案,誰則服之?為士師者,謂乎宜平反其獄,以為古今之一快,不當隨俗爾耳也。」尚寶潘雪松先生士藻潘士藻字去華,號雪松,徽之婺源人。萬曆癸未進士。司理溫州。入為監察御史。巡視北城,有二奄闌出宮門,調女婦,執之,群奄奪去。先生移文司禮監,司禮 以聞,上怒曰:「東廠職何事?而發自外廷耶?」命杖二奄,一奄死。奄人由是恨之。因火災陳言,共摘疏中語,為歸過賣直。摘廣東照磨。晉南京吏部主事,改尚 寶司丞,陞少卿。卒年六十四。先生學於天台、卓吾。初至京師,入講學之會,如外國人驟聽中華語,錯愕不知所謂。得友祝延之世祿,時時為述所聞,隨方開釋, 稍覺拘迫輒少寬之,既覺心懈輒鞭策之。久之,閉塞憤悶日甚。延之曰:「經此一番苦楚,是一生得力,顧卻無可得說。」一日自西長安街馬上,忽省曰:「原來只 是如是,何須更索?」馳質之延之,延之曰:「近是。」曰:「戒慎恐懼,如何用功?」曰:「識此,渠自會戒慎,自會恐懼。」相與撫掌。已相戒曰:「此念最易 墮落,須時時提醒,縕釀日深,庶有進步。」出京別天台,天台曰:「至淮謁王敬所。入安豐訪王東,此老頗奇,即戲語亦須記。過金陵再叩焦弱侯。只此便是博學 之。」先生一一如教,始覺宇宙之無窮,從前真陷井之也。闇然堂日錄問:「何當使心在腔子?,不至出入無時?」耿師天台曰:「心體原是活潑,一出一入,神觸神應,生生之機至妙。今欲其常入無出,是死卻生機矣。」耿師為教,不事言詮,只欲於尋常言動,認出真性流行。聚朋談究,不為要眇之論,要於當下便識本心。自著自察,便是下手用力處。嘗謂朋友之益,但當於其精 神觸發,與其用意懇至處得之。只此便是真性顯行,不在區區同異校勘也。初謁卓吾,質所見,一切掃之。他日友人發四勿之旨,卓吾曰:「只此便是非禮之 言。」當時心殊不服,後乃知學者非用倒藏法,盡將宿聞宿見、平生深閉牢據者,痛加割剝,不留一些在骨髓?作梗,殆未可與語。至學問已見頭腦,用過工夫,依 舊為我受用。卓吾言讀書,須以我觀之始得。某曰:「正為今未有我在。」愚夫愚婦,可知可能,此皆不由學習,任意觸發,更無遮蓋矯強,最可觀性。只為尋 常不著不察,自己真性不顯,此等皆蒙蔽了,人己乖覺,百千計較,皆從此生。須從大處悟入,卻細細從日用瑣屑,一一不放過。三千三百,皆仁體也,聖人所以下學而上達。默識二字,終身味之不盡。纔涉擬議,非默識;纔管形,非默識;纔一放過,非默識;纔動聲色,非默識;纔以意氣承當,非默識。終日如愚,參前倚衡,如見如承,亦臨亦保,此默識景象也。為善須要直截髮揮得出,只從心之不可忍處脫體做去,不必瞻前顧後。凡事無所為而為,到底天自有安排恰好處,所以君子修之吉。此學有日新之機,此機一息,便非天命本體。拈弄得熟,此中如風火輪相似,眼前不愜意處,隨就銷鑠,眼前可意處,不當毫毛,直是歇手不得。困而不學,民斯為下。《記》云:「學然後知困。」今人尚未知困在。不患無位,患所以立。立者四無倚附,屹然是非毀譽之中,所謂入風吹不動也。非一點靈明,自作主張,鮮有不仆著矣。仁不可見,要觀其用處,用之藏,即仁也。喜怒哀樂,純是天機流行,不著己,不著人,便是達天德。曰天德,何處著得人為?何處著得己見?須是酬酢紛紜中,常常提醒收拾,久之自有不存之存。人身常要豎立得起,少有放鬆昏怠之氣隨之矣。惟能常常挺然豎立,不令放倒,此凝神馭氣之要訣。立身自有易簡之道,切弗冀望,只是聽命,切勿觀望,只是信心。程子言敬是惺惺法。惺惺是吾人性根,無有泯昧時,即天命之不已者也。人從無始劫以來,便受五濁六鑿之累,自性常埋沒不顯,故須識此惺惺之體,以惺惺不昧之功存之。學者不知一念之差,已為蹠之徒也,故視得志之人,負於國家,往往竊嘆之。豈知己之汲汲營利,是其植根,而得志之時,不過成就結果之耳。  吾身喜幾動, 而一念和氣充襲於人,人於我了無間隔,覺有忻忻向榮之意,此便堯、舜帥天下以仁,而民從之。若值怒時,眼前暴氣充塞,父子兄弟情意阻間不通,俱作惡念相 向,此便是桀、紂帥天下以暴,而民不縱。明經方本菴先生學漸方學漸字達卿,號本菴,桐城人也。少而嗜學,長而彌 敦,老而不懈。一言一動,一切歸而證諸心。為諸生祭酒二十餘年,領歲薦,棄去,從事於講學。見世之談心,往往以無善無惡為宗,有憂焉。進而證之於古,自 唐、虞,及於近世,摘其言之有關於心者,各拈數語,以見不睹不聞之中,有莫見莫顯者,以為萬象之主,非空然無一物者也。然先生之言,煞是有病。夫心體本 空,而其中有主宰乎是者,乃天之降衷,有無虛實,通為一物者也。渣滓盡化,復其空體,其為主宰者,即此空體也。若以為虛中有實,岐虛實而二之,豈心體之本 然哉?故先生以不學不慮,理所固然,欲亦有之,但當求之於理,不當求之於不學不慮。不知良能良知之不學不慮,此繼善之根也。人慾之卒然而發者,是習熟之心 為之,豈不學不慮乎?先生欲辨無善無噁心之體,而自墮於有善有噁心之體矣,是皆求實於虛之過也。先生受學於張甑山、耿楚倥,在泰州一派,別出一機軸矣。心學宗人心道心,非謂心有二也。危,高大也。人心之量本自高大,其中道理則極精微。心危而微,故謂之中。何以執之?必也惟精乎?精於求微,乃充滿其惟危之量, 而道始歸於一,一則中矣。此允厥執中之旨也。談道之士,慕高大而忽精微,必至於盪而多岐矣。此理在天為明命,在人為明德,顯然共見,無所用隱也,人自弗之 顧耳。文王敬止者,非止以事,止以心也。一心發之為仁敬孝慈信,是一止而眾止,五者根於一止,則眾止總一止矣。理無上下,學乎下,所以達乎上。中人以上,可以語上,謂其悟上於下之內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語上,謂其慕上於下之外也。陰陽以理言,故謂之道。此道生生,毫無殺機,故曰善。得此而成性,其善可知。此君子之道也。理寓於氣,氣不能不殊,得氣之偏者,所見亦偏。仁者,以道為 仁。智者,以道為智。得氣之濁者,日用乎道,而不知其為道,故性善之理,不明於天下,而知道者鮮矣。知者,德之知,非見聞之知也。物者,吾心所接之物,非 泛言天下之物也。格,正也,去不正以歸於正也。致知者,非可以空虛想像而,致在正其所接之物,使各當於理而得其宜焉,則致知有實功矣。上天之載,大德敦化,實有為之載者,藏於無聲無臭之中,非無聲無臭之為載也。君子敬信篤恭,實有是德,涵於人所不見之中,非徒不顯而已也。孟子指理 義根於心,而後之人曰在物為理,處物為義,此異說所由起也。或問:「物理者何?」曰:「物在外,物之理在心。提吾心則能物物,是理在心而不在物也。」心出於理則放,心入於理則存。求放心者,常存仁義而已。心外無性,心外無天,一時盡心,則一時見性天;一事盡心,則一事見性天;無時無處不盡心,則無時無處不見性天。存之養之,常盡心而已矣。夭壽修身,純於盡心而已矣。此孔門之心法也。仁義禮智根於心,異端以心為空,是無根也。誠者善之本體,幾者誠之發用,本體既善,發用亦善。但既發,則其善有過有不及,就其過不及名之為惡,是善本嫡派,惡乃孽支,善其本來,惡則半途而來,非兩物相對而出也。識仁則見本原,然非一識之後,別無工夫。必勿忘勿助,誠敬存之,則識者永識,實有諸身。不然,此心終奪於物慾,雖一時有識,祗為虛見,而不能實有諸身矣。洒掃應對是下,洒掃應對之心是上。心要在腔子裹,腔子天理也。根本是未發之枝葉,枝葉是已發之根本。但見漠無朕,不見其中有萬象之根,是謂根本無枝葉,後來欲芟枝葉以還根本也可乎?張子所謂大其心,即孟子盡其心也。大者,非馳騖空虛,但視天下無非我而已。盡者,非窮極分量,但隨在不有我而已。仲尼之道,盡於忠恕,忠恕則大其心矣,盡其心矣,與天地萬物相流通,而性天現前矣。性具於心,謂之道心。善學者求道於心,不求道於事物。善事心者,日用事物皆心也。此理涵於物先,流於物後,超於物外,貫於物中。自今求之,其在物先物外者不可測,而在物後物中者有可見。因其可見,求其不可測,因物後,以知物先,因物 中以知物外,切實易簡,所謂《中庸》之學也。今之學者異於是,以物後為,而玄想於物之先,以物中為粗,而馳騖於物之外,見以為高也,而日用則疏矣。主一者主於理也,不主於理,但空其心,以事來不亂,物去不留,為心之妙境,而揆事應物,不免失則,惡在為聖人之學乎?慎獨者聖學之要,當其燕居獨處之時,內觀本體湛然惺然,此天理也,存理而欲自退,是第一著工夫;內觀此中稍有染著,此人慾也,檢察慾念,從何起根,掃而去之,復見本體,遏欲以還理,是第二著工夫。兩者交修,乃慎獨之全功也。流行者氣也,主宰者理也,知理之為主,則知從事於氣者之非學矣。未萌之先,誰為防之?方萌之際,誰為克之?唯天理為之主,時時提醒,則人慾自去。《中庸》、《大學》非有二功,所謂格物者,不過於應物時,戒慎恐懼,求當於天理而已矣。虛靈中有理,為事之根,奈何以虛靈為無乎?《集註》:「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虛靈不昧,以具眾理而應萬事者也。」今學者刪之,曰:「明德者,虛靈不昧之德也。」刪去理字,則無體;刪去事字,則無用。但云虛靈不昧,則混於釋氏靈明之說,而非《大學》之本旨矣。理無常形,此心至當處,即天理也。然有欲中之理,有理中之欲,循理則苦心亦天然,從欲則適情亦安排,非致知者,孰能識之?良知純任天理,世有真實而不盡合於天理者,其真實所發,祇成自私自利,而非天命人心之本然。若夫誠則明,明則誠,良知即真實,真實即良知。聖賢曰心,異端亦曰心,相似而難辨說者,以為本體同而作用不同。天下豈有一根而穀莠兩出者乎?蓋心一而見殊,學始岐於天下。人之觀心猶觀天,管窺則天 管,牖窺則天牖,登泰山而後見天之大。大不可測,仰而睨之曰「太清太虛」。不知清虛天之象也,非天之所以為天也。唯聖人獨觀清虛之宰,而曰「誠者天之 道」,曰「於穆不已」曰:「大哉乾元」。夫不已之誠,所稱繼善非乎?是一元之理,百物之所生也,四時之所運也,天之所以為天也。唯心亦然。觀心於一曲,管牖之窺也,其小者也。八荒我闥,泰山之眺乎?眺而不得八荒之際,還而內顧,莫可端倪,則以為不睹不聞至矣。夫心之不可睹聞也,從其觀於外 也。蓋有莫見莫顯者,藏於不睹不聞之中,所謂未發之中,天下之大本是也。從外而觀,亦淺之乎?其觀者,烏睹心之所以為心哉!彼異端者,雖亦曰明心,不明乎 善而空之,則見以為心者,謬矣。王龍溪《天泉證道記》以無善無噁心之體,為陽明晚年之密傳。陽明,大賢也,其於心體之善,見之真,論之確,蓋已素矣。何乃 晚年臨別之頃,頓易其素,不顯示而密傳,倘亦有所附會而失真歟!  桐川語錄南輯《宗儒語略》,欲學者由茲直證本心。夫以大儒之語證 吾心,不若以吾心證吾心之為真也。以吾心之所發,還而證吾心之所存,以吾心之所存,出而證吾心之所發,乃所為真也。執鄰之影,索鄰之神,則眩;執吾之影, 索吾之神,則亦眩。況執鄰影證吾神而索之乎?君子所以貴自得也。孟子以不慮之知、不學之能為良,亦指不學不慮之最善者而言。凡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之心,卒然而感,自然而應,皆不假於慮學,從理根而發,是良知良能,愛親敬長,乃其發現之真切者。至於耳目口鼻四肢之欲,亦非慮而知、學而能, 但從欲根而發,不得為良知良能。凡言良者,重於善,非重於不慮不學,即慮知學能而善,亦謂之良,可也。知其所由,由而能知,乃為聖學。若求知於所由之外,則墮於虛見,而非知行合一之知矣。道形上,器形下,謂器不能該乎道者,非也。凡人所學,總屬之下,莫載莫破,皆下也。其理不可見聞,則上也。不徒曰上,而曰形上,形即器也,安得求道於器之外乎?天理人慾,原無定名,以其有條理謂之理,條理之自然謂之天,動於情識謂之欲,情識感於物謂之人。故天理而滯焉,即理為欲;人慾而安焉,即欲為理。凡欲能蔽其心,而理則心之良也。心者,人之神,居中應外,至虛而至實者也。《楞嚴》七徵歸於無之地,彼此空立教,巧設辨難,卒歸於空,以為明心,其實祇見是一偏耳。夫心無在而無不在,唯無不在,則七徵莫非心之所在;惟無在,則偏於無之地,亦非心之所在。徐令問:「知行並進,聖人之學也,何獨重良知乎?」曰:「君侯稱知縣,不稱行縣,何也?《易》曰:『乾以易知。』良知,乾道也,行特知之實事耳。」二氏皆言心也,而所見於心者異;皆言性也,而所見於性者異;皆一也,而所見為一者異;皆靜也,而靜中所見者異。人心合有無隱顯而一之,儒者見心之全體,故 曰:「仁,人心也。」又曰:「仁,人也。」釋氏見心之空,不見空之所自,故於人道,一切掃而空之。老氏見心之虛,不見虛之所含,故推天下國家而外之。譬之 天,儒見天之全,空虛是天,四時百物皆是天,釋、老但知天為空虛,遂以四時百物為幻妄,所見固不同也。性則心之所具之理,儒言性善,是見性之本原,性本 善,故位育總歸於善。釋以空為性,雖謂山河大地皆佛性,其意悉歸之空;老氏煉神還虛,則又以氣之清虛者為性,見益淺矣。儒所謂一者,理也。釋所謂一者,空 也。老氏守一,則守中耳。守一滯於氣,歸一溺於空,總一偏,孰若一理貫通萬事,變化不測,而無所偏乎?陽明曰:「循理之謂靜,從欲之謂動。」儒之靜,主於 理;釋之靜,則寂滅而枯槁;老之靜,則專氣致柔,反矯天理而去之。然則三家之言,雖均之心性,均之一,均之靜,而其旨則霄壤矣。  郎中何克齋先生祥何祥號克齋,四川內江人。官至正郎。初事南野於太學,大洲謂之曰:「如南野,汝當執贄專拜為師可也。」先生如其言,南野笑曰:「予官太學即師也,便更以 贄為?」先生謂:「太學生徒眾矣,非此不足以見親切也。」南野乃受之。凡南野、大洲一言一動,先生必籍記之,以為學的。京師講會,有拈識仁定性者,先生作 為講義,皆以良知之旨通之。大洲有詩贈之云:「君辭佳麗地,來補昔巢居,予亦同方侶,高懸合軼車。已指甪里訣,新註紫陽書。灼艾消殘病,紉衣返太初。忘形 非避俗,覿體即真如。荷菂種已大,杞苗耘正疏。波用無盡,棹笠傒有餘。願附玄真子,扁舟縱所如。」先生之學,雖出於大洲,而不失儒者矩矱。耿定力曰:「大 洲法語危言,砭人沉痼;先生溫辭粹論,輔人蔘苓,其使人反求而自得本心,一也。」講義為學在求放心,如思慮過去 未來事,都是放心。但只存得此心常見在,便是善學了。人只是一箇心,心只是一箇志,此心推行得去,便是盛德大業。故自古上士,不患不到聖賢,患此心不 存;不患做不出功業,患此心不見道耳。人於良心上用,則聰明日增,於機心上用,則聰明日減。祥問南野師曰:「良知即是志,若起心動念,卻是妄。 曰:「志不是起心動念,志是明之果確處。」南野師謂祥曰:「謂一貫如繩引珠,然繩自繩,珠自珠,是兩物,不足以明一貫。又謂以一貫 萬,然一與萬亦有對待,不足以明一貫。夫子蓋言吾道只是一件,曾子以忠恕明之,說者謂忠是一,恕是貫,非也。忠恕只是一心,如冬時思量父母寒,便能度親之 心,去做溫的道理,夏熱亦如是。忠恕如何分得?而已矣是貫字之義,凡日用倫物,皆此忠恕,再無他道。又謂曾子學久然後聞,此亦不然。《史記》曾子「少孔子 四十九歲」,逮孔子卒時,只二十四歲耳,則聞一貫,方在年少之時。蓋此道必體立而後用行,未有學於用而得之者。學者,初學便當知此一貫,學方得不差。」   大洲先生出城過僧舍,家兄問養生,先生曰:「莫怕死,人之壽甚長。」時祥聞之,知先生別有所指也,問曰:「此道體不息也,工夫如何用?」先生曰:「適見 公聽得分明,只此聽得明底,便是工夫。」祥悟曰:「道不遠人,聽聰者是工夫,不用安排。自然者是,自此不復騎驢覓驢矣。」大洲先生曰:「學者先須識得良知本體。」又曰:「能居敬,則舉動自不敢輕易,而所行自簡矣。」通解昨所解明道先生《識仁書》,雖章意頗明,然解中未及仁之源頭處。蓋求仁須識得源頭,則發用流行處,自昧不得。所謂源頭,先儒已明言之矣。橫渠張子云: 「虛者仁之源。」康節邵子云:「惻隱來何自?虛明覺處真。」張子所謂虛,邵子所謂虛明覺處,乃仁之源頭也。欲識此源頭,須端坐澄心,默察此心虛明本體。識 得虛明本體,即是仁體,即是未發之中矣。所謂靜亦定者此也,由此隨感而應,疾痛之事感而惻隱生,不義之事感而羞惡生,交際感而恭敬生,善惡感而是非生,千 變萬化,莫非仁之用也,故曰義禮智信皆仁也。又曰經禮三百,曲禮三千,無一事非仁也。然用未嘗離了虛明本體,如明鑑之應物,妍媸畢見,空體自如,此即動亦 定也。故程子謂體用一原,顯微無間,但於靜中識得個源頭動處,方得不迷耳。白沙先生云:「學者須於靜中養出個端倪,方有商量處。」所謂端倪者,非虛明之呈 露乎?然須識得心之本體,原自虛明,非是人為做出來的。靜坐時,只歇下雜念,本體自見,切莫將心作虛明想,若將心作虛明想,即此想念反障虛明矣。程子因人 思於喜怒哀樂未發之前求中,答云:「既思即是已發矣。」正謂此也。然欲歇妄念,不可強制,但只常常猛精神,不使昏沉,妄念自歇。何者?真心是主,妄念是 客,主常在,客安能久停?故妄念起時,良知自覺,一覺妄息,當體虛明。象山陸子云:「知非則本心自復,又何用強制乎?」古云:「不怕念起,惟恐覺遲。」朱子亦云:「警覺操存,反其昏妄。」此則用功之要也。然妄念既覺之時,不當復計前妄,若既覺而計妄,則即此計念,不離於妄,是以妄追妄,妄念愈不停矣。古人譬之無風起波,正謂此也。夫既已息妄,又不計妄, 當這麼時,此心靜定清明,如太虛一般,既無體質,亦無邊際,此則心之本體,即當安汝止矣,不當舍此更求真也。若更起心求真,即起求之心,是又一妄矣。無起 求心,當下虛明本體,即得到此,又不得此虛明之意象也。若此意象,亦屬妄想,執此為工夫,是認賊作子,以病為葯,何日得見本來面目乎?透此一關,漸識心 體,即此隨感而應,莫非此體,所謂一以貫之也。然於妄念,未免乘間而起,比之靜時,尤為心害,何也?靜坐之時,妄念雖萌,猶未臨境,故雖起易滅;應物之 時,念與境交,易於染,故一起難滅。於此尤當加研幾之功。故忿心初起則必懲,欲心初動則必窒,見善則必遷,有過則必改,必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求自慊而後 已。如是,則克己工夫無間於動靜,妄念始不為心害矣。濂溪周子有云:「君子乾乾,不息於誠,然必懲忿窒欲,遷善改過而後至。」至哉言也!聖學工夫,不越是 矣。舍是,則虛談矣。識之!識之!此學人多不講,縱講之,亦不肯奮然嚮往,以求自得。蓋緣未辨世間真假,故逐假迷真耳。此正受病之原也,吾將有以明 之。孟子不云乎:「君子所性,雖大行不加焉,窮居不損焉,分定故也。」邵子亦云:「身在天地後,心在天地先,天地自我出,自余安足言。」是知心性也者。體 無加損,為天地根,非至真乎?孟子又云:「人之所貴者,非良貴也,趙孟之所貴,趙孟能賤之。」是知名利也者。予奪由人,等於浮雲,不 亦假乎?世人倒見,認假為真,決性命以赴之,卒老不悔,不知天下有至貴至富,不加不損,無予無奪,而異乎彼者,顧舍之不求,不亦可哀耶?汝宜高明眼,於此 真假路頭,明辨決斷,一意惟真是求,不得不止,則真假不惑,念頭自清,前之所謂妄念者,漸消釋矣。妄消真復,便識得仁體,反身可誠,而樂莫大焉矣,便能性 定,廓然大公,物來順應,而合天地之常矣。至此,則天下何以尚之?不此之務,乃悠悠忽忽,與世之無志者,耽著眼前虛花,便執以為究竟之事,豈不可惜!豈不 可惜!汝資稟篤實強毅,辨此非難,從此決志未晚也。工夫依此做去,當有悟處,勉之!勉之!  給事祝無功先生世祿祝世祿字延之,號無 功,鄱陽人。由進士萬曆乙未考選為南科給事中。當緒山、龍溪講學江右,先生與其群從祝以直惟敬、祝介卿眉壽為文麓之會。及天台倡道東南,海內雲附景從,其 最知名者,則新安潘去華、蕪陰王德孺與先生也。去華初入京師,雖親講會,不知為學之方,先生隨方開釋,稍覺拘迫輒少寬之,既覺心懈輒鞭策之,終不為之道 破,使其自得。先生謂:「吾人從有生來,習染纏絆,毛髮骨髓,無不受病,縱朋友善攻人過,亦難枚舉。惟是彼此互相虛下,開一條受善之路,此真洗滌腸胃良 劑。」故終身不離講席。天台以不容已為宗,先生從此得力。「身在心中」一語,實發先儒所未發。至謂「主在道義,即蹈策士之機權,亦為妙用」,此非儒者氣 象,乃釋氏作用見性之說也。古今功業,如天空鳥影,以機權而幹當功業,所謂以道殉人,遍地皆糞土矣。祝子小言學者不論造詣,先定品格,須有鳳凰翔於千仞氣象,方可商求此一大事。不然,渾身落世情窠臼中。而因人起名,因名起義,輒號於人曰學,何異濯纓泥滓之渦,振衣 風塵之路,冀還純白,無有是處。患莫患於不自振,《洪範》六極,弱居一焉,一念精剛,如弛忽張,風飛雷動,奮迅激昂,群疑以亡,諸欲以降,百行以昌,更有 何事?世之溺人久矣,吾之志所以度吾之身,不與風波滅沒者也。操舟者,柁不使去手,故士莫要於持志。元來無窮,上天下地,往古來今,總游我無窮之中。目終日視萬色,而視不匱;耳終日聽萬聲,而聽不匱;口終日言萬緒,而言不匱;身終日動萬應,而動不匱。是何物者也? 奈何立志不堅,覿體不親,將此無窮者以瓦礫委之歟?故曰宇宙未嘗限隔人,人自限隔宇宙。學在知所以用力,不見自心,力將何用?試觀不識一字凡夫,臨不測之 淵,履欲墮之崖,此時此心,惺惺翼翼,不纖毫,入聖微機,政復如是。不則逐名義而捉意會,為力彌勞,去道彌遠。學者不領會中之所以為中,以意執之,長 作胸中因緣影,大有不洒洒在,夫中本無物,執亦非我。古之執中者,如以手作拳,是一不是二;今之執中者,如以手持物,是二不是一。見人不是,諸惡之根;見己不是,萬善之門。學人?言用心,用心實難,祇用耳目爾。日光萬古長圓,月受日光,三五缺焉,心與耳目之用似之。儒者論是非,不論利害,此言非也。是非利害自有真,真是而真利應,真非而真害應,以此提衡古今,如鼓答桴,未有爽者。人知縱慾之過,不知執理之過,執理是是非種子,是非是利害種子。理本虛圓,執之太堅,翻成理障。不縱慾,亦不執理,恢恢乎虛己以游世,世孰能戕之?謬見流傳,心在身中,身中直肉團心耳。原來身在心中。天包地外,身地也,心天也。海起浮漚,身漚也,心海也。未有此身,先有此心,幻身滅後,妙明不滅,所以孔子許朝聞而夕可,庄生標薪盡而火傳。天之運,川之流,木之華,鳥之韻,目之盻,鼻之息,疾病之呻吟,豈因名義為之,自有不能已也。吾志吾道,乃因人為起滅,不名為志。  問:「內持一念, 外修九容,即可以為學乎?」曰:「唯唯。否否。念不可持也,容可修而不可修也。仁守庄蒞,知實先之。弗然者,妄持一念,賈胡襲燕石之珍,徒修九容;俳優作 王公之狀,為偽而已矣。  德輶如毛,非以毛比德也。知德不徹,有這一絲在,便損全力,須是悟到無聲無臭處。問「所存者神。」曰「情識不生,如空如水。」問「所過者化。」曰:「雁度長空,影落寒水,雁無留,水無留影。」人必身與心相得,而後身與世亦相得,不然身與心為,將舉身與世亦相。得則俱得,則俱。,苦之趣也;得,樂之符也。學不二境,乃見學力。肅之乎賓友之見,忽之乎眾庶之臨,得之乎山水之間,失之乎衽席之上,吾所甚恥也。中庸非有二也,識此理而保在之,為戒慎恐懼之中庸,識此理而玩弄之,為無忌憚之中庸。王新建在事業有佐命之功,在學問有革命之功。蓋支離之說,浸灌入人心髓久矣,非有開天闢地大神力大光明,必不能為吾道轉此法輪。「大人無多伎倆,只不失其赤子之心。若曰擴而充之,便蛇足矣。」「然則於體外更無工夫乎?」曰:「大人無本體,亦子自有工夫。」石中有火,擊之乃見。乍見孺子入井,莫不有怵惕惻隱之心,孟子特於石火見處點之,欲人因擊火悟火在石中,不擊亦有。夫擊之火,火之可見者也,不擊之火,火之不可見者也。見可見之火,不過見火之形,見不可見之火,而後見火之性。雲白山青,川行石立,花迎鳥笑,谷答樵謳,萬境自閑,人心自鬧。言學問,蓋有學必有問,問由學生也。每見友朋相聚,不切身從自家神理不通、工夫做不去處討求,而低眉緘口,叉手齊足,壇場冷落,於是或拈話柄,或掉書囊,設為問目。其問也,不必關於學,其答也,不必關於問,浪問浪答,徒長一番游談惡習,何益底?事?學者漫自隨人言句轉,且直道本體是什麼物?工夫是如何下?原來本體自不容已,不容已處是工夫。若以工夫存本體,是猶二之。權勢之門,其利害入幕之客不能見,而千里之外見之;仁義之門,其是非摳衣之士不能定,而百世之下定之。作用,人異會,須觀其所主,所主在道義,即蹈跡策士之機權,亦為妙用;所主在權利,即依心聖人之名教,祇為藉資矣。古人言句,還之古人。今人言句, 還之今人。自家如何道,道得出,是名真信。信者無不信,一信忽斷百疑。道不出,方發真疑。疑者無不疑,百疑當得一信。學莫病於認識作知,知與識疑而致 甚遠。知從性生,識從習起,知渾識別,知化識留。嬰兒視色而不辨為何色,聞聲不辨為何聲。夫知視知聽,知也;辨色辨聲,識也,非知也。真知之體,即能辨不 加,不能辨不損也。尚寶周海門先生汝登周汝登字繼元,別號海門,嵊縣人。萬曆丁丑進士。授南京工部主事。歷兵吏二部郎官,至南京尚寶司卿。先生有從 兄周夢秀,聞道於龍溪,先生因之,遂知向學。已見近溪,七日無所啟請,偶問「如何是擇善固執」?近溪曰:「擇了這善而固執之者也。」從此便有悟入。近溪嘗 以《法苑珠林》示先生,先生覽一二頁,欲有所言,近溪止之,令且看去。先生竦然若鞭背。故先生供近溪像,節日必祭,事之終身。南都講會,先生拈《天泉證 道》一篇相發明。許敬菴言「無善無惡不可為宗」,作《九諦》以難之。先生作《九解》以伸其說,以為「善且無,惡更從何容?無病不須疑病。惡既無,善不必再 立,頭上難以安頭。本體著不得纖毫,有著便凝滯而不化」。大旨如是。陽明言「無善無噁心之體」,原與性無善無不善之意不同。性以理 言,理無不善,安得雲無善?心以氣言,氣之動有善有不善,而當其藏體於寂之時,獨知湛然而已,亦安得謂之有善有惡乎?且陽明之必為是言者,因後世格物窮理 之學,有先乎善者而立也。乃先生建立宗旨,竟以性為無善無惡,失卻陽明之意。而曰「無善無惡,斯為至善」,多費分疏,增此轉轍。善一也,有有善之善,有無 善之善,求直截而反支離矣。先生《九解》,只解得人為一邊。善源於性,是有根者也,故雖戕賊之久,而忽然發露。惡生於染,是無根者也,故雖動勝之時,而忽 然銷隕。若果無善,是堯不必存,桀亦可亡矣。儒釋之判,端在於此。先生之無善無惡,即釋氏之所謂空也。後來顧涇陽、馮少墟皆以無善無 惡一言,排摘陽明,豈知與陽明絕無干與!故學陽明者,與議陽明者,均失陽明立言之旨,可謂之繭絲牛毛乎!先生教人貴於直下承當,嘗忽然謂門人劉塙曰:「信 得當下否?」塙曰:「信得。」先生曰:「然則汝是聖人否?」塙曰:「也是聖人。」先生喝之曰:「聖人便是聖人,又多一也字!」其指點如此甚多,皆宗門作略 也。證學錄王調元述泰州唐先生主會,每言「學問只在求個下落」,如何是下落去處?曰:「當下自身受用得著,便是有下落,若止懸空說去,便是無下落。」人到諸事沉溺時,能回光一照,此一照,是起死回生之靈丹,千生萬劫不致墮落者,全靠此。問:「無善無惡,則為人臣子,何所持循?」曰:「為人臣者,只求免於不忠,為人子者,只求免於不孝,如有持循,工夫盡有可做。」曰:「聖人,忠孝之極 也,然則希聖非歟?」曰:「止敬曰文,大孝曰舜,此自人稱之耳。若文王曰『臣罪當誅』,何嘗有忠?虞舜曰『不可為子』,何嘗有孝?今人只要立忠立孝,便是 私心。聖人之心如此,吾亦如此,謂之希聖。不得其心而徒慕其名,去聖遠矣。」今人乍見孺子入井,必然驚呼一聲,足便疾行,行到必然挽 住,此豈待為乎?此豈知有善而行之者乎?故有目擊時事,危論昌言者,就是只一呼;拯民之溺,八年於外者,就是只疾行;哀此煢獨者,就是只一挽。此非不足, 彼非有餘,此不安排,彼不意必,一而已矣。今人看得目前小事業大,忽卻目前,著意去做事業,做得成時,亦只是霸功小道。此心一刻自得,便是一刻聖賢;一日自得,便是一日聖賢;常常如是,便是終身聖賢。洪舒民問:「認得心時,聖賢與我一般,但今人終身講學,到底只做得鄉人,何也?」曰:「只是信不及耳。汝且道今日滿堂問答詠歌,一種平心實意,與杏壇時 有二乎?」曰:「無有二也。」曰:「如此則何有鄉人之疑?」曰:「只為他時便不能如是。」曰:「違則便覺,依舊不違。」曰:「常常提起方可。」曰:「違則 提起,不違,提個甚麼!」曰:「天下人緣何付與有厚薄貧富不同?」曰:「且道汝自身上,只今一問一答,有甚貧薄來?」曰:「多不中 節。」曰:「只今問答,未見有不中節處,汝莫自轉自疑。」  問「天根月窟。」曰:「汝身渾是太極,念頭初萌,纔發此問,便是月窟。問處寂然,念慮俱忘, 便是天根。寂而萌,萌而寂,便是天根月窟之往來。萬事萬化,皆不外此。處處皆真,頭頭是道,這便是三十六宮都是春。」熊念塘言:「世 界缺陷,吾人當隨分自足,心方寬泰。」曰:「自心缺陷,世界缺陷;自心滿足,世界滿足,不幹世界事。」問:「現在此心便是,白沙又要靜中養出端倪,何 也?」曰:「現在此心說不是,固非別有,說是,則又全非。白沙之言,善用之,亦自得力;不善用之,養出二字,反成大病。不可徒泥成言,須自體認。」問:「手持足行是道,不持行時如何?」曰:「無有二也。」曰:「持行不持行,分明不同,何以不二?」曰:「子當手持足行時,持行焉而已,不知持不知行 也。當不持行時,不持行焉而已,不知不持不知不行也。如此則同於不知,豈有二耶?」曰:「既不知,則何以謂了了常知耶?」曰:「當持行時便知持行,當不持 行時便知不持行,豈非了了常知耶?知而不知,不知而知,總無有二。悟至此,則道亦強名。」一物各具一太極者,非分而與之之謂。如一室千燈,一燈自有一燈之光,彼此不相假借,是為各具萬物。統體一太極者,非還而合之之謂。如千燈雖異,共此一燈之光,彼此毫無間異,是為統體。問:「理氣如何分別?」曰:「理氣雖有二名,總之一心。心不識不知處,便是理;纔動念慮起知識,便是氣。雖至塞乎天地之間,皆不越一念。」曰:「心何便 是理?如視是心,而視所當視,有視之理當循;聽是心,而聽所當聽,有聽之理當循,心豈便是理乎?」曰:「此正學問窾要,不可不明。信如所言,則是心外有 理,理外有心矣。凡人視所不當視,聽所不當聽,聲色牽引得去,皆知識累之也。知識忘而視聽聰明,即心即理,豈更有理為心所循耶?」曰:「理必有氣,心之知 識可無耶?」曰:「即理即氣,所謂浩然之氣是也;不識知之識知,所謂赤子之心是也,非槁木死灰之謂。」曰:「動處是氣,靜處是理否?」曰:「靜與動對,靜 亦是氣。」曰:「人睡時有何知識?」曰:「無知識何能做夢?」曰:「不做夢時如何?」曰:「昏沉即是知識。」本末之妙最不易言,人於 草木,以根為本,以杪為末者非也。生意其本,根與杪皆末也。生意寄於根,而根不足以盡生意,猶人心寄於方寸,而方寸不足以盡心也。故凡目可見、耳可聞、口可言、心可思者,皆末也。不離見聞言思,而不可見、不可聞、不可言、不可思者,本也。洒掃應對進退末也,精義入神亦末也,能知洒掃應對進退,精義入神者,本也。嗟乎!難言矣。晦翁言「手持足行未是道,手容恭,足容重,乃是道也。」先生曰:「視聽行持,本來是道,所以非者,只因些私心。 心苟不著,渾如赤子,則時徐行而徐行,時趨進而趨進,視即為明,聽即為聰,率其視聽行持之常,何所不是而復求加?故學者但防其非而已,無別有是也。若心已 無非,更求一般道理,並疑見在之視聽行持,皆以為未是,則頭上安頭,為道遠人,性學之所以不明也。」無著便是理。余嘗問一友人云:「子服堯之服三句如何解?」友答:「此亦不在上來,只服無不衷,言無妄言,行無妄動,便是矣。」余謂:「汝今服無異,服堯服矣;相對論 證,堯言矣;起坐如禮,堯行矣,即今是堯,毫無疑否?」友擬議。余喝之曰:「即而已矣,更擬議個甚麼!孟子豈哄汝耶?」仁義禮知樂是名,事親從兄是實,就事親從兄加個仁義禮智樂之名耳,豈另有所謂仁義禮知樂乎?孝弟亦是名,故只言事親從兄,而孝弟之名亦不立。一切俱掃,皮脫落,惟有真實。問「氣質之性」。曰:「孔子只曰『習相遠也』,孟子只曰『其所以陷溺其心者然也』。言習,言陷溺,分明由我;言氣質之性,則諉之於天矣。」曰:「氣質之 性亦只要變化。」曰:「言習在我,則可變化;言氣質之性天賦,則不可變化。在我,如氣受染,我自染之,如衣受薰,我自薰之,故可變化。天賦,則如紅花,必 不可為綠花,蕕必不可為薰,變化亦虛語矣。」曰:「然則氣質無耶?」曰:「氣質亦即是習,自氣自生,自質自成,無有賦之者。夫性一而已矣,始終唯我,故謂 之一。若謂稟來由天,而變化由我,則成兩截。孟子曰:『非天之降才爾殊也。』。言有氣質之性則殊矣」曰:「昏明清濁之不同,何耶?」曰:「個個明,個個清,無有不同。」曰:「人固有生而惡者矣;有教之而不改者矣;亦有雖不為惡,諭之理義,示之經書,一字不能通曉者矣,豈非昏濁?」曰:「生而惡者,豈不知 是非?即穿窬亦知不可為穿窬,見忠孝未嘗不知稱嘆也,何嘗不明,何嘗不清?教之於改者,心亦難昧,刑威亦知懼也,知懼則何嘗不明不清乎?經書義理,或不長 通曉。不知飲食乎?不知父母兄弟之為親乎?知此,則何嘗不明不清乎?故曰無氣質之性。」問:「先生近功可不必照管否?」曰:「簡點其何敢忘。」曰:「他人亦有知簡點者,工夫相同否?」曰:「「予只簡點便休,他人還道別有,或此差勝耳。」問:「道理只是尋常,不得作奇特想,然只說尋常,恐人冒認。如貪富貴,厭貧賤,皆以為常情,如此便承當過了。」曰:「尋常者,隨緣盡分,心無異想。有貪有厭,則其畔援特甚。此是卑陋耳,與尋常不同,冒認不過。」問:「此事究竟如何?」曰:「心安穩處是究竟。」問:「學力只是起倒奈何?」曰:「但恐全不相干,無有起倒可言。今說有個起,便自保任;有個倒,便好扶植,莫自諉自輕。」問:「心無所,但覺昏昏黑黑地。」曰:「汝聲色貨利當前時,亦昏黑得去否?」曰:「此際又覺昏黑不去。」曰「如此還欠昏黑。」  問:「亦偶有所見,而 終不能放下者何?」曰:「汝所見者是知識,不是真體。」曰:「只此坐飲時,如何是知識?如何是真體?」曰:「汝且坐飲,切莫較量,一起較量,便落知識。但 忘知識,莫問真體。」問:「犬牛之性,不與人同,是性有偏全否?」曰:「若偏全,則太極圖上,當有全圈,有半圈矣。」曰:「然則人獸 奚分?」曰:「孟子言夜氣不足以存,則其違禽獸不遠矣。一念梏亡,便是禽獸,不遠者,無一線之隔也。且就自心上看,取人獸之關,莫徒向犬馬身上作解。」   問:「為善去惡,似與無善無惡迥別。果必隨因,若為善去惡為因,安得證無善無惡之果?且既無善無惡,又何用為善去惡?」曰:「為善去惡如行路,辟如人在 世間,與足動步,必路中行,不問何人,皆□不得。只是中間,主意不同:一等行路,亡身濟世,不計程途,步步行去,不踏寸土,故即行即辨,何果何因?一等行 路,逐利干名,隨處希冀較量,足下擬議前程,求有求得,則有果有因。不同者惟此而已。若謂更有別路可去,或行路不同,皆非也。且謂無善無惡,而遂不必為善 去惡,如孔子行無轍,而周流四方,豈遂己乎?惟周流四方,而後有行無轍之稱;惟為善去惡,而後有無善無惡之指。不然,則四個字亦無可名也。合無善之體,便 是去惡,何迥別之有?」曰:「合無善之體,無心為善也。既可無心為善,獨不可無心為惡乎:」曰:「善可無心,惡必有心。有無心之善,決無有無心之惡,體認 當自知之。」昔遇宗門之友,以微言相挑,以峻語相逼,一日問予:「如何是心?」予以訓語相答。喝之曰:「奴才話。」數日又問,予不敢 答,止曰:「尚未明白。」又喝之曰:「為人不識自心,狗亦不直。」時大眾中,面為發赤,而心實清涼,無可奈何,而意實歡善。歸來中夜不寐,參求不得,心苦 徬徨,而次日下 ,又惟恐其會之不早,集語之不加勵也。必有事之旨,一種以參玄究妙為事,一種以絕誘制非為事,然而玄與妙不可虛懸 也,誘與非不可預擬也。吾所謂必有事者,士有士之事,農有農之事,工商有工商之事,入有孝之事,出有弟之事,飢有喫飯之事,寒有 衣之事,如是而已矣。能安於是者,無弗玄,無弗妙也;不能安於是者,即為誘,即為非也。怠忽之為忘,勿忘,勿忘此也;奇特之為助,勿助,勿助此也。個事從人妄度量,那知家計本尋常。祇將渴飲飢餐事,說向君前笑一場。(《寄鄒南》)論心半月剡江頭,歸去翱翔興未休。來往只應明月伴,孤懸千古不曾收。(《送淳之》)梧桐葉葉動高風,一放豪吟寥廓中。萬疊雲山森滿目,憑誰道取是秋空。(《秋空》)水邊林畔老幽棲,衣補遮寒飯療飢。一種分明眼前事,勞他古聖重提撕。(《老吟》)良宵樽酒故人同,小艇沿回島嶼空。看月不勞重指示,渾身都在月明中。(《泛舟石潭》)九解  南都舊有講學之會,萬曆二十年前後,名公畢集,會講尤盛。一日拈《天泉證道》一篇,相與闡發,而座上許敬菴公未之深肯。明日,公出九條目,命曰《九諦》以示會中,先生為《九解》復之。天泉宗旨益明,具述於左雲。《諦》一云:《易》言元者,善之長也。又言繼之者善,成之者性。《書》言德無常師,主善為師。《大學》首提三綱,而歸於止至善。夫子告哀公以不明乎善,不誠乎身。顏子得一善,則拳拳服膺而弗失。《孟子》七篇,大旨道性善而已。性無善無不善,則告子之說,孟子深闢之。聖學源流,歷歷可考而知也。今皆舍置不 論,而一以無善無惡為宗,則經傳皆非。維世范俗,以為善去惡為隄防,而盡性知天,必無善無惡為究竟。無善無惡,即為善去惡而無跡,而 為善去惡,悟無善無惡而始真。教本相通不相悖,語可相濟難相非,此天泉證道之大較也。今必以無善無惡為非然者,見為無善,豈慮入於惡乎。不知善且無,而惡 更從何容?無病不須疑病。見為無惡,豈疑少卻善乎?不知惡既無,而善不必再立。頭上難以安頭,故一物難加者,本來之體,而兩頭不立者,妙密之言。是為厥 中,是為一貫,是為至誠,是為至善,聖學如是而已。經傳中言善字,固多善惡對待之,善至於發明心性處,善率不與惡對,如中心安仁之仁,不與忍對,主靜立極 之靜,不與動對。《大學》善上加一至字,尤自可見。蕩蕩難名為至治,無得而稱為至德,他若至仁至禮等,皆因不可名言擬議,而以至名之。至善之善,亦猶是 耳。夫惟善不可名言擬議,未易識認,故必明善乃可誠身,若使對待之善,有何難辨,而必先明乃誠耶?明道曰:「人生而靜以上不容說,纔說性時便已不是性 也。」凡人說性,只是說「繼之者善」也,孟子言「人性善」是也。悟此,益可通於經傳之旨矣。《解》一。《諦》二云:宇宙之內,中正者為善,偏頗者為 惡,如冰炭黑白,非可私意增損其間。故天地有貞觀,日月有貞明,星辰有常度,嶽峙川流有常體,人有真心,物有正理,家有孝子,國有忠臣。反是者,為悖逆, 為妖怪,為不祥。故聖人教人以為善而去惡,其治天下也,必賞善而罰惡。天之道亦福善而禍淫,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自古及今,未有能 違者也。而今曰無善無惡,則人安所趨舍者歟?曰中正,曰偏頗,皆自我立名,自我立見,不幹宇宙事。以中正與偏頗對,是兩頭語,是增損 法,不可增損者,絕名言無對待者也。天地貞觀,不可以貞觀為天地之善,日月貞明,不可以貞明為日月之善,星辰有常度,不可以常度為星辰之善,嶽不可以峙為 善,川不可以流為善,人有真心,而莫不飲食者此心,飲食,豈以為善乎?物有正理,而鳶飛魚躍者此理,飛躍豈以為善乎?有不孝而後有孝子之名,孝子無孝;有 不忠而後有忠臣之名,忠臣無忠。若有忠有孝,便非忠非孝矣。賞善罰惡,皆是「可使由之」邊事,慶殃之說,猶禪家談宗旨,而因果之說,實不相礙。然以此論性 宗,則粗悟性宗,則趨舍二字,是學問大病,不可有也。《解》二。《諦》三云:人心如太虛,元無一物可,而實有所以為天下之大本者在。 故聖人名之曰中,曰極,曰善,曰誠,以至曰仁,曰義,曰禮,日智,曰信,皆此物也。善也者,中正純粹而無疵之名,不雜氣質,不落知見,所謂人心之同然者 也,故聖賢欲其止之。而今曰無善,則將以何者為天下之大本?其為物不貳,則其生物不測,天地且不能無主,而況於人乎?  說心如太虛,說無一物可,說不雜 氣質,不落知見,已是斯旨矣,而卒不放舍一善字,則又不虛矣,又一物矣,又雜氣質,又落知見矣,豈不悖乎?太虛之心,無一物可者,正是天下之大本,而更曰 實有所以為天下之大本者在,而命之曰中,則是中與太虛之心二也。太虛之心,與未發之中,果可二乎?如此言中,則曰極,曰善,曰誠,以至曰仁,曰義,曰禮, 曰智,曰信等,皆以為更有一物,而不與太虛同體,無惑乎?無善無惡之旨不相入,以此言天地,是為物有二,失其指矣。《解》三。《諦》 四云:人性本善,自蔽於氣質,陷於物欲,而後有不善。然而本善者,原未嘗泯滅,故聖人多方誨迪,使反其性之初而已。祛蔽為明,歸根為止,心無邪為正,意無 偽為誠,知不迷為致,物不障為格,此徹上徹下之語,何明白簡易。而今曰心是無善無惡之心,意是無善無惡之意,知是無善無惡之知,物是無善無惡之物,則格知 誠正工夫,俱無可下手處矣。豈《大學》之教,專為中人以下者設,而近世學者,皆上智之資,不學而能者歟?人性本善者,至善也,不明至 善,便成蔽陷。反其性之初者,不失赤子之心耳。赤子之心無惡,豈更有善耶?可無疑乎大人矣。心意之物,只是一個,分別言之者,方便語耳。下手工夫,只是明 善,明則誠,而格致誠正之功更無法。上中根人,皆如是學,舍是而言正誠格致,頭腦一差,則正亦是邪,誠亦是偽,致亦是迷,格亦是障。非明之明,其蔽難開, 非止之止,其根難拔,豈《大學》之所以教乎?《解》四。《諦》五云:古之聖賢,秉持世教,提撕人心,全靠這些子秉彝之良在。故曰: 「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惡惡之。」「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惟有此秉彝之良,不可殘滅,故雖昏愚而可喻,雖強暴而可馴,移風易俗,反薄還淳,其 橾柄端在於此。奈何以為無善無惡,舉所謂秉彝者而抹殺之?是說倡和流傳,恐有病於世道非細。無作好無作惡之心,是秉彝之良,是直道而 行。著善著惡,便作好作惡,非直矣。喻昏愚,馴強暴,移風易俗,須以善養人。以善養人者,無善之善也。有其善者,以善服人,喻之馴之必不從,如昏愚強暴 何!如風俗何!至所謂世道計,則請更詳論之。蓋凡世上學問不力之人,病在有惡而閉藏,學問有力之人,患在有善而執著。閉惡者,教之為善去惡,使有所持循, 以免於過。惟彼著善之人,皆世所謂賢人君子者,不知本自無善,妄作善見,舍彼取此,拈一放一,謂誠意而意實不能誠,謂正心而心實不能正。象山先生云:「惡能害心,善亦能害心。」以其害心者而事心,則亦何由誠?何由正也?夫害於其心,則必及於政與事矣,故用之成治,效止驩虞,而以之撥亂, 害有不可言者。後世若黨錮之禍,雖善人不免自激其波,而新法之行,即君子亦難盡辭其責,其究至於禍國家,殃生民,而有不可勝痛者,豈是少卻善哉?范滂之語 其子曰:「我欲教汝為惡,則惡不可為,教汝為善,則我未嘗為惡。」蓋至於臨刑追考,覺無下落,而天下方且恥不與黨,效尤未休,真學問不明,認善字之不徹, 其弊乃一至此。故程子曰:「東漢尚名節,有雖殺身不悔者,只為不知道。」嗟乎!使諸人而知道,則其所造就,所康濟,當更何如?而秉世教者,可徒任其所見而 不喚醒之,將如斯世斯民何哉?是以文成於此,指出無善無惡之體,使之去縛解粘,歸根識止,不以善為善,而以無善為善,不以去惡為究竟,而以無惡證本來,夫 然後可言誠正實功,而收治平至效。蓋以成就君子,使盡為、夔、稷、契之佐,轉移世道,使得躋黃、虞、三代之隆,上有不動聲色之政,而下有何有帝力之風者, 舍茲道其無由也。孔子曰:「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無訟者,無善無惡之效也。嗟乎!文成茲旨,豈特不為世道之病而已乎?《解》五。《諦》六云:登高者不辭步履之難,涉川者必假舟楫之利,志道者必竭修為之力。以孔子之聖,自謂下學而上達,好古敏求,忘食忘寢,有終其身而不能已者焉。 其所謂克己復禮,閉邪存誠,洗心藏密,以至於懲忿窒欲,改過遷善之訓,昭昭洋洋,不一而足也。而今皆以為未足取法,直欲頓悟無善之宗,立躋神聖之地,豈退 之所謂務勝於孔子者邪?在高明醇謹之士,著此一見,猶恐其涉於疏略而不情,而況天資魯鈍,根器淺薄者,隨聲附和,則吾不知其可也。文成何嘗不教人修為?即無惡二字,亦足竭力一生,可嫌少乎?既無惡,而又無善,修為無,斯真修為也。夫以子文之忠,文子之清,以至原憲克伐怨欲之不行,豈非 所謂竭力修為者?而孔子皆不與其仁,則其所以敏求忘食,與夫復禮而存誠,洗心而藏密者,亦可自思,故知修為自有真也。陽明使人學孔子之真學,疏略不情之 疑,過矣。《解》六。《諦》七云:《書》曰:「有其善,喪厥善。」言善不可矜而有也。先儒亦曰:「有意為善,雖善亦粗。」言善不可有 意而為也。以善自足則不弘,而天下之善,種種固在。有意為善則不純,而吉人為善,常惟日不足。古人立言,各有攸當,豈得以此病彼,而概目之曰無善?然則善 果無可為,為善亦可已乎?賢者之疑過矣。有善喪善,與有意為善,雖善亦私之言,正可證無善之旨。堯、舜事業,一點浮雲過太虛,謂實有種種善在天下,不可也。吉人為善,為此不有之善,無意之善而已矣。《解》七。《諦》八云:王文成先生致良知宗旨,元與聖門不異。其《集》中有「性無不善,故知無不良。良知即是未發之中,即是廓然大公,寂然不動之本體,但不能不昏 蔽於物慾,故須學以去其昏蔽。」又曰:「聖人之所以為聖人者,以其心之純乎天理,而無人慾之私也。學聖人者,期此心之純乎天理,而無人慾,則必去人慾而存 天理。」又曰:「善念存時,即是天理。立志者,常立此善念而已。」此其立論,至為明析。「無善無噁心之體」一語,蓋指其未發廓然寂然者而言之,而不深惟 《大學》止至善之本旨,亦不覺其矛盾於平日之言。至謂「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則指點下手工夫,亦自平正切實。而今以心意知 物,俱無善惡可言者,竊恐其非文成之正傳也。致良知之旨,與聖門不異,則無善惡之旨,豈與致良知異耶?不慮者為良,有善則慮而不良 矣。「無善無噁心之體」一語,既指未發廓然寂然處言之,已發後豈有二耶?未發而廓然寂然,已發亦只是廓然寂然。知未發已發不二,則知心意知物難以分析,而 四無之說,一一皆文成之秘密。非文成之秘密,吾之秘密也,何疑之有?於此不疑,方能會通其立論宗旨,而工夫不謬。不然以人作天,認欲為理,背文成之旨良多 矣。夫自生矛盾,以病文成之矛盾,不可也。《解》八。《諦》九云:龍溪王子所著《天泉橋會語》,以四無四有之說,判為兩種法門,當時 緒山錢子已自不服。《易》不云乎,「神而明之,存乎其人;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存乎德行。」神明默成,蓋不在言語授受之際而已。顏子之終日如愚,曾子之真 積力久,此其氣象可以想見,而奈何以玄言妙語,便謂可接上根之人?其中根以下之人,又別有一等說話,故使之扞格而不通也。且云:「汝中所見是傳心秘藏,顏 子、明道所不敢言,今已說破,亦是天機該發,世時豈容復秘?嗟乎!信斯言也,文成發孔子之所未發,而龍溪子在顏子、明道之上矣。其後四無之說,龍溪子談不 離口,而聰明之士,亦人人能言之。然而聞道者,竟不知為誰氏!竊恐《天泉會語》畫蛇添足,非以尊文成,反以病文成。吾儕未可以是為極則也。人有中人以上,中人以下二等,所以語之亦殊。此兩種法門,發自孔子,非判自王子也。均一言語,而信則相接,疑則扞格,自信自疑,非有能使之者。蓋授受不 在言語,亦不離言語,神明默成,正存乎其人,知所謂神而明,默而成,則知顏子之如愚,曾子之真積,自有入微之處。而雲想見氣象,抑又遠矣。聞道與否,各宜 責歸自己,未可疑人,兼以之疑教。至謂顏子、明道不敢言等語,自覺過高,然要之論學話頭,未足深怪。孟子未必過於顏、閔,而公孫丑問其所安,絕無遜讓,直 曰:「姑舍是而學孔子。」曹交未足比於萬章輩,而孟子教以堯、舜,不言等待,而直言誦言行行是堯而已。然則有志此事,一時自信得及,誠不妨立論之高,承當 之大也。若夫四無之說,豈是鑿空自創?究其淵源,實千聖所相傳者。太上之無懷,《易》之何思何慮,舜之無為,禹之無事,文王之不識不知,孔子之無意無我, 無可無不可,子思之不見不動,無聲無臭,孟子之不學不慮,周子之無靜無動,程子之無情無心,盡皆此旨,無有二義。天泉所證,雖陽明氏且為祖述,而況可以龍 溪氏當之也耶?雖然聖人立教,俱是應病設方,病盡方消,初無實法,言有非真,言無亦不得已。若惟言是泥,則何言非礙?而不肖又重以言,或者更增蛇足之疑, 則不肖之罪也夫!《解》九。文簡陶石簣先生望齡陶望齡字周望,號石簣,會稽人也。萬曆己丑進士第三人。授翰林編 修,轉太子中允右諭德,兼侍講。妖書之役,四明欲以之陷歸德、江夏,先生自南中主試至境,造四明之第,責以大義,聲色俱厲。又謂朱山陰曰:「魚肉正人,負 萬世惡名,我寧、紹將不得比於人數矣。苟委之不救,陶生願棄手板拜疏,與之同死。」皆俛首無以應。故沈、郭之得免,巽語者李九我、唐抑所,法語者則先生 也。已告歸。踰年,起國子祭酒。以母病不出。未幾卒。謚文簡。先生之學,多得之海門,而泛濫於方外。以為明道、陽明之於佛氏,陽抑而 陰扶,蓋得其彌近理者,而不究夫毫釐之辨也。其時湛然、澄密、雲悟皆先生引而進之,張皇其教,遂使宗風盛於東浙。其流之弊,則重富貴而輕名節,未必非先生 之過也。然先生於妖書之事,犯手持正,全不似佛氏舉動,可見禪學亦是清談,無關邪正。固視其為學始基,原從儒術,後來雖談玄說妙,及至行事,仍舊用著本等 心思。如蘇子瞻、張無垢皆然,其於禪學,皆淺也。若是張天覺純以機鋒運用,便無所不至矣。論學語道人有道人之遷 改,俗學有俗學之遷改。凡夫於心外見法,種種善惡,執為實有,遷改雖嚴,終成壓服。學道人,善是己善,過是己過,遷是己遷,改是己改。以無善為善,故見過 愈微;以罪性本空,故改圖愈速。大慧言:「學道人,須要熟處生,生處熟。」如何生處無分別處是,如何熟處分別處是,到此,過是過,善亦是過,分別無分別, 總是習氣。直到念念知非,時時改過,始有相應分。(《與周海門》)向在京師,時苦諸色工夫間斷難守。忽一日,覺得此心生生不息之機,至無而有,至變而 一,自幸以為從此後或易為力矣。中亦屢覺知寂知,知古人所訶即此意,純熟亦落是中。曾以問蔡槐庭,渠云:「以楔出楔做工夫,人少不得如此。」陽明先生云:「學者能時時當下,即是善學。」做此工夫,覺得直下便是無。從前等待之病,但虛懷不作,意即工夫,熾然念慮萌動,乃覺間斷。此妄謂「生盲人,拄杖一時難放。」此意少便,(即前生生之機。)明知故犯,權以為拄杖耳。妄意以隨順真心,任諸緣之並作為行持,觀萬法之自無為解脫,自覺頗為省便。  知事理不二,即易;欲到背塵合覺,常光現前,不為心意識所使,即不易。伊 川、康節臨命俱得力,若以見解論,恐當代諸公盡有高過者,而日逐貪嗔,已不免縱任,求生死得力,不亦難乎?古人見性空以修道,今人見性空以長欲,可嘆 也。(《與焦弱侯》)承喻「得個入處,山河大地悉爾銷隕,而習氣未忘。」某所未喻也。如何是習氣?山河大地是。如何是山河大地?習氣是。山河大地既然銷隕,習氣何地腳?兄於熾然中銷之使無,於空虛中憂其為有,即此惡見於山河上突起山河,於大地上重安大地,是自謗也。(《與謝開美》)學求自知而已。儒皆津筏邊事,到則舍矣。不孝雖愚昧,然灼知倫物即性道,不敢棄離,亦不敢以此誤人。願先生勿慮也。(《與徐魯源》)堂皇之雜遝,簿 領之勤勞,時時大用顯行,但少有厭心怠心。因觸而動恚心,因煩而起躁心,即是習氣萌生處,即是學不得力處。損之又損,覺祛除稍易時,即得力時也。(《與余 舜仲》)我朝別無一事,可與唐、宋人爭衡,所可跨跱其上者,惟此種學問,出於儒紳中,為尤奇偉耳。(《與何越觀》)吾輩心火熠 熠,思量分別,殆無間歇。行而不及知,知而不及禁,非心體本來如是,蓋緣此路行得太熟耳。今以生奪熟,以真奪妄,非有純一不已之功,何異杯水當輿薪之火 哉!然所謂工夫者,非是起心造意,力與之爭,只是時時念念放下去,放不得,自然須有著到。(《與弟我明》)百姓日用處,即聖神地位 處,聖神地位處,即學者入手處。何者?無思無為,不容有二也。(《與幼美》)  正、嘉以還,其賢者往往以琴張、曾之見,談顏氏之學,而人亦窺見行之不掩,以求所謂不貳者而未盡合,於是言足以明矣而不信,信矣而不免於疑,諸君子者,宜亦有責焉。(《鄧文藻序》)道之不明於天下也,事 事而道道也。事事則道妨事,道道則事妨道,不知事者道之事,道者事之道,道之外必無事,事之外必無道,不可二也。是道也,堯謂之中,孔謂之仁,至陽明先生 揭之曰良知,皆心而已。中也,仁也,心之徽稱乎?詔之以中而不識何謂中,詔之以仁而不識何謂仁,故先生不得已曰良知。良知者,心之圖繪也,猶不識火而曰濕 也,不識水而曰洷也,體用內外,理事道器,精粗微顯,皆舉之矣。(《勳賢祠記》)夫自私用智,生民之通蔽也。自私者存乎形累,用智者紛乎心害,此未達於良知之妙也。混同萬有,昭察天地,靈然而獨運之謂知。離聞泯,超絕思慮,寂然而萬應之謂良。明乎知而形累捐矣,明乎良而心害遺矣。(《陽明祠記》)今之談學者,多以忻厭為戒。然予以忻厭猶痛癢也,平居無疾,小小痛癢,便非調適。若麻木痿痺之人,正患不知痛癢耳,稍知,則醫者慶矣。(《書扇》)太學劉沖倩先生塙劉塙字靜主,號沖倩,會稽人。賦性任俠,慨然有四方之志,所至尋師問友,以意氣相激發,人爭歸附之。時周海門、許敬菴、楊復所講學於南都,先生與焉。 周、楊學術同出近溪,敬菴則有異同。無善無惡之說,許作《九諦》,周作《九解》,先生合兩家而刻之,以求歸一。而海門契先生特甚,曰:「吾得倩而不孤 矣。」受教兩年,未稱弟子。一日指點投機,先生曰:「尚覺少此一拜。」海門即起立曰:「足下意真,比時輩不同。」先生下拜,海門曰:「吾期足下者遠,不可 答拜。」及先生歸,海門授以六字曰:「萬金一諾珍重。」先生報以詩曰:「一笑相逢日,何言可復論。千金唯一諾,珍重自師門。」先生雖瓣香海門,而一時以理 學名家者,鄒南、李儲山、曹真予、焦弱侯、趙儕鶴、孟連洙、丁敬與,無不參請,識解亦日進。海門主盟越中,先生助之,接引後進。學海門之學者甚眾,而以入 室推先生。然流俗疾之如讎,亦以信心自得,不加防檢,其學有以致之也。先生由諸生入太學,七試場屋,不售而卒。葉水心曰:「使同甫晚不登進士第,則世終以 為狼疾人矣。」不能不致嘆於先生也。證記與人露聲色,即聲色矣。聲色可以化導人乎?臨事動意氣,即意氣矣。意氣可處分天下事乎?何者為害,求利是已。何者為苦?尋樂是已。何者為怨?結恩是已。釋氏之火裹開蓮,不過知得是火,便名為蓮矣。有身在火上,而不猛力避之者乎?其不猛力 避者,猶恐認火作土耳。人只向有光景處認本體,不知本體無光景也。人只向有做作處認工夫,不知工夫無做作也。當下信得及,更有何事?聖賢說知說行,止不過知此行此,無剩技矣,只因忒庸常,忒平易,忒不,值錢,轉令人信不及耳。力足舉千鈞之鼎矣,有物焉其小無內,而轉窘於力之無可用;明足察秋毫之末矣,有物焉其大無外,而轉束於明之無可入。先儒有曰「隨處體認天理」,又有曰「靜中養出端倪」,又有曰,「眾物之表?精粗無不到,而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皆非了當語。夫既已謂之天矣,而有何處所乎?既已謂之靜矣,而有何端倪乎?既已謂之心矣,而有何表?精粗之物乎?名節,吾道之藩籬,斯語大須味,舍名節,豈更有道?只名節不可耳。世極深極險矣,我只淺易;世極奇極怪矣,我只平常;世極濃極艷矣,我只淡泊;世極崎極曲矣,我只率直。允若茲,不惟不失我,而世且無奈我何!問:「安身立命畢竟在何處?」曰:「一眼看去,不見世間有非,自家有是,世間有得,自家有失,處安之立之而已矣。本來平易,不些子做手,方耐久。揣事情,中毛髮,而不墮機智;通人情,浹骨髓,而不落煦沫,此為何物?聖人之於世也,宥之而已矣。君子之於俗也,耐之而已矣。人當逆境時,如犯弱症,纔一舉手,便風寒乘虛而入,保護之功,最重大,卻最輕微。言,尤之媒也。既已有言矣,自僅可寡尤,而不能無尤。無尤其默乎?行,悔之根也。既已有行矣,自僅可寡悔,而不能無悔。無悔其靜乎?說《易》諸家,舊傳心別有門,但看乾動處,總只用純坤。樂者先天之葯也,葯者後天之樂也。四大聚散,生死之小者也。一念離合,生死之大者也。忘其大而惜其小,此之謂不知生死。平平看來,世間何人處不得?何地去不得?只因我自風波,便惹動世間風波,莫錯埋怨世間。天下無不可化之人,不向人分上求化也,化我而已矣。天下無不可處之事,不向事情上求處也,處我而已矣。無暴其氣,便是持志工夫,若離氣而言持志,未免捉捏虛空。心到明時,則境亦是心。與人終日酬酢,全要保得自己一段生意,不然,意思綢繆,禮文隆腆,而一語之出,懷許多顧忌,一語之入,起許多猜疑,皆殺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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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心學》--第二章:律人(模仿)
話說「儒、儒學」
何所言:儒,道,陽,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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