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大林:「美」是自然造化之力的自我認知和體驗

 

   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

   「美」不是客觀的反映,也不是主觀的「移情」。「美」中隱藏著自然和歷史(文化)最深刻的秘密,也隱藏著人性最深刻的秘密。「造化鍾神秀」,「美」是文化的花朵、人性的花朵,更是自然造化之力的花朵。

   人的主體性實踐活動包含兩個層次,一個是物質產品(滿足人生理需要)的創造生產活動,一個是物質「形式」和人的社會生活「形式」產品即藝術作品(滿足人心理需要)的創造生產活動。物質產品的創造,是對客體的改造,依據的是物性的尺度;藝術作品的創造,是對主體的構建,依據的是人性(人的情感、意志、性格、命運、認知力、想像力、創造力等等)的尺度。物性的尺度就是「真」(自然)和「善」(社會)的必然的尺度,人性的尺度就是「美」的自由的尺度。

   人生產勞動產品實際上是一種以自然物為原料的造「形」活動,在此基礎上分化出的藝術作品的創作也是一種造「形」。兩者的區別在於,勞動產品是以「形」造物,注重於產品的實用性;藝術作品是以物造「形」,注重於「形式」的審美性。「形」是人的感覺與對象物的中介。「形」對於物來說,是物的外形,體現了物的必然;「形」對於人來說,是人的感覺,代表了人的自由。藝術的造「形」(線條、色彩、韻律、節奏構造的形象)既是對自然和社會生活之「形」的模仿,也熔鑄了人對自然和社會規律的認知、一定社會文化的觀念和人格風骨,直觀的藝術之「形」中滲透著抽象的理念精神。藝術造「形」的自由包含了必然,「美」(人)包含了「真」(自然)和「善」(社會)。

   馬克思說:「對於沒有音樂感的耳朵說來,最美的音樂也毫無意義」。「美感」發現「美」、創造「美」,沒有「美感」就沒有「美」。「美」只能存在於「美感」之中,只能產生於人的「審美」性的藝術創造。人的「審美」理念、趣味和品格,決定「美」之作品的理念、趣味和品格。「美」就是對象化的「美感」。

   再「美」的事物沒有人的「審美」判斷,也無所謂「美」(《莊子》:魚、鳥不識毛嬙、麗姬之「美」)。「美」不是事物單方面所固有的屬性,因而不是人對客體的反映。不「美」的事物(如瘡癤、潰瘍),任何人也不可能把它感知為「美」。「美」不是人任意的主觀感知,因而不是人單方面對客體的「移情」。「似曾相識燕歸來」,「美」是事物的某種「外形式」與人(審美主體)的生命和精神的「內形式」,相互契合對應、相互肯定接納而產生的心理共振效應。「美」與「美感」的對應契合首先是在「形式」(同形同構)的層面上,然後再擴展深化到「形式」所蘊含著的理念和文化的層面上。「美」與「美感」的對應契合不是僵死的、靜止不動的,而是相互生成轉換,流動變化,充滿驚異、創造和聯想的。

   「美感」是在直觀中對「形式」特性(某種秩序和比例關係、變化中的韻律節奏等等)的發現、認知和體驗,「美感」的認知是非概念性的;「美感」不涉及對象本身,只涉及對象的「形式」,不是佔有、消費對象的生理性的快感,而是把玩、欣賞對象「形式」的心理性的愉悅感,「美感」的愉悅是超感官性和無功利性的;「美感」是一種在直觀的「形式」中包含著理念,在無功利的自由「形式」中包含著對人性和人的利益的肯定,在「美」的「形式」中包含著「真」和「善」的情感體驗活動。

   「美感」具有個體性、創造性、實踐性、客觀性和普遍性。「美感」的個體性在於它沒有統一的標準、格式和規範,只是一種個人隨機的不可重複的瞬間感覺;「美感」的創造性和實踐性在於它不是被動的反應(舒適感、滿足感等等),而是主動的構造(自由的聯想和憧憬);「美感」的客觀性和普遍性在於它的基礎是在歷史積澱中形成的文化心理結構,它不是局限於個人情感(一己之憂樂、一時之悲喜)的宣洩,而是激蕩著歷史回聲、時代憂憤以及人的性格、命運之普遍境遇的情感的迸發和思索(例如《離騷》、《神曲》、《哈姆雷特》、《復活》、《最後的晚餐》、《命運交響曲》等等)。

   人有自覺意識,是自主自由的主體。在物質產品的生產活動和現實的社會生活中,人不能不受到各種物質力量(自然規律和社會倫理)和功利目的的約束限制,人的自由和主體性是片面的、有限的、殘缺不全的。藝術作品只涉及物質和社會生活的虛擬「形式」,只有「真」和「善」的觀念上的引導,卻沒有物質力量的限制。在現實中不敢想、不能想,不敢說、不能說,不敢做、不能做也做不到的事,在「形式」化的藝術創作和欣賞中都可以盡情地去想、去說、去做。在藝術的虛擬世界中,人性可以裸奔、狂奔,情感可以一瀉千里地宣洩,同時也「發於情而止於義理」,使靈魂得到凈化和救贖;人的想像力和創造力能夠光怪陸離、天上人間地揮灑馳騁;人的自由和主體性獲得了全面而充分的展示。情感的宣洩、想像力的馳騁和主體性的自由展示,在人的感覺中就會產生出一種人性自我肯定的綜合心理效應——「美感」體驗。

   人的身心是一致的,生理和心理是相通的。能夠滿足人的身體和生理需要,使人感到舒適和快樂的各種物品(衛生而富有營養的食物、整潔的衣服、寬敞明亮的房間等等),與人的幸福相聯繫的人的健康、青春、愛情、親情和友誼以及人的勞動、創造、事業和成就,有益於人的身心健康並能顯示人內在生命力的各種文體競技活動,見義勇為、捨生取義、扶危濟困的壯舉和義舉,「肩住黑暗閘門」(魯迅)的勇氣和擔當,推動歷史進步的社會變革,有利於人生存和發展的各種自然環境和社會的經濟文化生活,等等。它們感性的「外在形式」對於人的感官心理就具有肯定性的正麵價值和意義,它們對人性和人的利益的肯定,它們給人體帶來的實用性的舒適感和快感,就會上升為心理上、「形式」上的「美感」。

   雜多的同一、變化中的韻律節奏是一種協調的關係和秩序,體現了自然界(包括人的生命和精神)中最原始、最本真的力量。這種最本真的造化之力,在無機的自然界中是物質運動變化的一種自在的協調力量,在動物的機體中表現為生命活動自為的協調性和感覺體驗的「快感」,在人的文化心理結構和自覺意識中則表現為心理活動自由的協調性和感覺體驗的「美感」。

   人是「自然之子」,是自然和歷史(文化)的產物,更是「萬物之靈」,是改造自然、創造歷史的主體。因此,人產生於自然和歷史又高於自然和歷史;精神產生於肉體又高於肉體;藝術產生於勞動又高於勞動;人對物之「形」的感覺產生於物又高於物;自由產生於必然又高於必然;「美」產生於「真」和「善」又高於「真」和「善」。

   人作為「自然之子」和具有自覺意識的「萬物之靈」,不僅與自然和歷史「同形同構」,具有內在的一致性和協調性,而且人的「美感」還在心理層面上貫通了精神和肉體、人與自然和歷史「同形同構」的一致性和協調性。使人的「內形式」(生命和精神的韻律節奏)與對象性的「外形式」(自然和藝術的韻律節奏)在心理共振中相互彰顯,物我兩忘,融為一體。

   「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其實,「美感」並不是人認知到了什麼別的事物,而是自然造化之力通過人的心理感知和想像的自由協調活動,剎那間在一定的「外形式」中驚異莫名地發現、觀照、體驗到了它自己。作為「美感」對象性的存在物,「美」就是能夠表徵、肯定人性、人的文化積澱、人的生命和利益,能夠顯現自然造化之力的一種自然和藝術的感性「形式」,一種形式化的「韻律和節奏」。

   2014-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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