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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會是《琅琊榜》| 張莉

| 它與諸多宮廷劇的不同在於,並不津津樂道於權謀,相反,它對權謀是厭棄的。甚至,人物也有對封建社會皇權的不屑。當梅長蘇說出「天下,乃是天下人的天下」時,也表明了整部劇作的現代價值取向。

我是在愛奇藝網站上收看《琅琊榜》的,算起來,離電視台的首輪播出結束已經一個月了。在此之前,微博、微信及各種傳播平台都有關於這部電視劇的持續熱議,只是,一看到古裝、宮斗、耽美、腐女受眾等辭彙便失去了觀看興趣。所幸,在去年11月的中國文學博鰲論壇間隙,我被一位眼光嚴苛的朋友說服,「劇做得用心,很值得看。」而另一位朋友則補充說,「代表了中國電視劇製作的新高度」。

作為大眾文化產品,《琅琊榜》儘可能地遠離了那種荷爾蒙泛濫的「戲說」劇而更接近於「正劇」。觀眾們都讚歎電視劇的色彩清淡,有水墨畫之美。但比這更為寶貴的是電視劇整體的剋制能力。尤其是表現人物情感時的剋制。《琅琊榜》中,有兄弟、父子、男女,也有君臣、有親族關係。愛有所牽絆,恨也有所收斂。愛不只是愛,也是政治,是犧牲和成全;恨也不單是恨,還有階層和立場,甚至也包括權力的爭奪。人物與人物之間有禮數,有利益,也有千絲萬縷的血緣關係。建立在切實的人物關係之上,故事邏輯環環相扣,內在的說服力由此建立。

所有的故事環節都圍繞那位名叫梅長蘇的人物展開。這是全劇儘力塑造的形象。他是赤焰軍少帥林殊,是錦衣玉食的翩翩公子,一腔熱血報效國家,但是,同時也是朝堂權謀的犧牲品,一夜之間,家族由忠臣變為叛徒,七萬將士無端橫死。僥倖從地獄逃脫後,他經歷病毒侵擾,成為身體孱弱的江湖盟主。

每一部電視劇都有它講述世界的角度,每一個攝影機背後都有引領觀眾觀看的支點。梅長蘇由上而下,由明而暗,由貴而賤,由中心而邊緣的身份使這部電視劇具有與以往宮廷劇不同的觀看視角。兩種命運,兩種境遇決定了梅長蘇不可能沉湎宮廷政治;他不可能完全站在朝廷內部思考,他不可能完全沉浸在權謀的勝利之中。當朝堂之上政治風雲變幻,梅長蘇常想到的是那些含冤而死的無名將士;當太子與王公為如何掩蓋私炮坊事件而爭吵不休時,他心心念念的是那遇到爆炸的整條街道的百姓;當譽王在皇帝面前爭奪賑災領導權時,他所思所想是如何使賑災糧款不被扣留……

看《琅琊榜》會想到那些紅極一時、參與過我們成長的古裝劇。比如《康熙大帝》,那部由陳道明主演的歷史正劇,它曾經帶給我們那首《好想再活五百年》的主題曲;也會想到《甄嬛傳》,講述清純的女孩子如何登上權力巔峰成為太后,劇作寫出了後宮女性的諸種不甘痛苦掙扎,一生爭風吃醋互相詆毀只為博君王寵幸的可憐處境;還會想到《還珠格格》,那位永遠作亂從不犯上的小燕子……這些電視劇都曾大熱,也帶領我們站在君王、貴妃和格格角度思考,觀眾很容易假想,如果我是康熙,如果我是甄嬛,如果我是格格……

《琅琊榜》令人印象深刻處在於,作為宮廷劇,它偏離了以宮廷為核心的敘述視角。很少有作品能像《琅琊榜》這樣扯開一角,站在民間立場去看宮廷政治。假如我是蘇哲;假如我是赤焰軍後人;假如我正好住在私炮坊爆炸的街道上……只要偏離宮廷立場一點,作為觀眾,我們也許就不用替君王、替小主、替格格們那麼操心了。只要偏離一點點,再活五百年的主題曲聽起來便會有反諷;只要不把自己帶入角色,會發現復仇時期的甄嬛也是黑暗宮廷的一部分;只要跳出來,小燕子的反抗便不再是反抗,——如果她不是皇帝的私生女會怎樣?

《琅琊榜》使觀眾在觀劇時清醒,人頃刻間便有可能失敗,有可能失勢,有可能邊緣。宮廷劇里的王宮貴族的確各有立場和隱衷,但是,如果你成為被計謀所害的那一個,如果你成為食物鏈中最低端的那一環呢?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梅長蘇,意味著民間,意味著江湖,意味著邊緣——站在從地獄歸來者的立場看,那些權謀,那些權勢,那些利益之爭算什麼?《琅琊榜》是流行電視劇,但也不同於一般的肥皂劇。它吸引人之處在於,劇作選取了低的視角,疏離的視角,一個人從死亡戰場上僥倖逃脫者的視角。於是,整部劇作的氣象和格局便清朗了起來。

作為演員,胡歌是幸運的。他在恰當的年紀遇到了一個恰當的屬於他的角色,而這個角色本身又具有廣泛社會影響力。梅長蘇將是中國電視劇歷史上里程碑式的人物,一個集俊逸、澄澈、智慧、正義於一身的新世代英雄形象。也非常難得的是,這個角色又與胡歌的人生經歷十分具有契合度。屏幕內外,演員與角色形成了神奇的互文關係。經歷車禍與毀容後,十年前屏幕上吵吵鬧鬧的李逍遙已經遠去,胡歌有如脫胎換骨。

他賦予梅長蘇以生命。在梅長蘇俊美硬朗的外表下,有著一顆歷經滄桑的老靈魂。面對夙敵謝玉那強迫按捺的厭惡,微微浮動的嘴角;夏江逼供面前梅長蘇的孱弱身體與強大意志力的並存;在霓凰郡主面前克制著的柔情和愛意;在靜妃面前的嘆息和對巨大悲傷的控制……胡歌演活了一個有擔當、有情義、能剋制的文弱書生;一個心內有巨大冰山而表面風平浪靜的謀士;一個從地獄裡爬出又高貴地站起來複仇、為真相而戰的少年將領。他的表演使我們相信,那位從宮門裡走出的鮮衣怒馬、一身戎裝的少帥有多麼意氣風發,那位圍繞火爐烤火、百病纏身的謀士就有多麼心灰意冷。——即使沉默與安坐,梅長蘇的眼神里都有故事,有孤獨,有難以言說的傷痛。

許多人注意到「全民偶像」在2015年發生的微妙變化。在這一年,我們的英雄和偶像由李雲龍式的將軍開始讓位於一位隱忍的病人,一個謀士,一個在死亡邊緣徘徊的人。但原因並不像一些文化評論里所說的是觀眾對疾病美學的欣賞。評論者們只看到了這個人物的外殼,卻沒有看到人物身上所承載的內涵,事實上,梅長蘇固然身體病弱,但他有武功高強的歷史,他聰明睿智,有禮有節,有所為有所不為,是屬於傳統中國的、溫和內斂的謙謙君子。

克制、「有所為有所不為」是這部劇作的基調。尤其是「有所為有所不為」,在靖王那裡,是不能為了目的而不顧道義和不擇手段;在梅長蘇那裡則是盡最大可能不牽連無辜者,一如綠妖在《見證者從地獄歸來》中所分析的,這部劇作里,「好人的手上沒有無辜者的血。反派要從牢里換出問斬的官二代,找個相似者便是;梅長蘇換出譽王妃,用的是一具女性屍體。即是說,製作者對此是自覺的。這是現代文明角度的自覺,是對的。」

在劇作中,梅長蘇是清醒的,他洞悉光亮,也深曉黑暗。甚至於,創作者們也心知肚明,即使全力塑造一位完美的英雄如何輔佐賢明的新晉君主,但劇作依然呈現了告誡和猶疑之聲:「景琰登基後,也會變成我這樣。你要的天下,我給不了你,他,也給不了你。」這是《琅琊榜》中皇上對梅長蘇所講的台詞,也是此劇最為難忘的場景之一,它再一次使沉湎於兄弟情誼的觀眾從「夢幻」中抽離。

而另一難忘的細節則是,身為謀士,梅長蘇對權謀政治的深度厭惡。劇中,他不無悲哀地說:「你知道我這雙手,以前也是挽過大弓,降過烈馬的。可是現在只能在這陰詭地獄裡,撥弄風雲了。」在梅長蘇的價值觀里,英雄是征戰疆場,是殺敵於前線,是分擔百姓疾苦。他在生命最後關頭要求戰死疆場正是求仁得仁,重新找回自我。——是有所為有所不為而非不擇手段成就了梅長蘇,這也使他和我們屏幕上流行的那種雄心勃勃不顧一切的宮廷復仇英雄形成了鮮明的比對。

多年對宮廷劇的觀看很容易使觀眾相信,在我們五千年的歷史隧道里,有你死我活,不擇手段;有君王的無奈和貴妃的不易,但是,梅長蘇的到來激活了我們對漫長隱秘歷史的重新理解。這一鮮活的人物使觀眾相信:在我們的歷史上,也有不願苟活只為真相而生的文弱書生;有忍辱負重,百折不撓也要討還公平的草民;有厭棄權謀,不羨廟堂,死也要死在疆場的少年將軍。《琅琊榜》說服了許多對國產劇已無信心的人重新收看我們的電視劇,它使我們有機會反思,「曾是禮儀之邦的我們,怎麼變成如今電視上為雞毛蒜皮吵鬧而不以為粗鄙,拜金而不以為粗俗?」(綠妖語)

因為講述了男人和男人之間的情義,《琅琊榜》被媒體中視為男版「宮斗戲」。但此宮斗並非彼宮斗。在靖王和梅長蘇的聯盟中,最重要的不是成為帝王和重臣,而在於對真相的申訴,是匡複正義。它與諸多宮廷劇的不同在於,並不津津樂道於權謀,相反,它對權謀是厭棄的。甚至,人物也有對封建社會皇權的不屑。當梅長蘇說出「天下,乃是天下人的天下」時,也表明了整部劇作的現代價值取向。當然,劇作中更多的是「不忘」,對情義的「不忘」,對真相的「不忘」,對正義的「不忘」,對做人底線的「不忘」。這樣的價值與理念,是不分哪個時代都值得記取的。我以為,在關於如何理解宮廷權謀方面,《琅琊榜》更接近於今天我們現代人應該有的價值觀和理解立場,這,難能可貴。

曾經和一位編劇朋友討論《琅琊榜》,在他看來,這部電視劇唯一讓人遺憾處在於它的「架空」歷史。但是,我認同「架空」的處理。沒有哪部劇作能真正還原我們的歷史,重要的不是回到哪個朝代講述,而是能否建立一種歷史觀和真實感,使觀眾相信歷史上確實曾有這樣的事,這樣的人。

《琅琊榜》成功構建了一種「真實感」和「歷史感」,這得益於背後製作團隊的精良。在看電視劇時,我多次想到導演、演員及每一個幕後工作者的敬業和用心良苦,這是認真做事值得尊敬的團隊。但也更應該提到編劇及小說作者海宴。那位從不在媒體露面的小說家。她在虛空中構建了一個精彩的故事,為我們勾勒了一個貌似柔軟實則強大的君子形象,那是這部電視劇成功的最重要基石。今天,許多人講到文學創作、虛構工作的沒落,但是,如果我們意識到深受歡迎的影視劇多與當代成熟的文學作品有關,那麼便會發現,文學可能並沒有我們想得那麼沒落,它只是回歸了我們不常注意的所在罷了。

當然,看《琅琊榜》,很難不想到文化影響和文化輸出這回事。不能不想到韓劇多年來對我們文化生活的滲透。那幾乎是勢不可擋的。李英愛與《大長今》,金秀賢與都教授及《來自星星的你》,都曾經是我們街談巷議的話題。事實上,韓劇人物和明星的走紅,也代表著韓國文化趣味、價值觀念的被認同,這些電視劇人物和明星潛在影響了我們對韓國傳統、韓國文化的認識。

這一次,漂洋過海紅遍兩岸的是《琅琊榜》,胡歌和梅長蘇一夜成為全民偶像。所不同的是,大長今和都教授屬於韓國文化,而梅長蘇則是地道的中國製造。當胡歌、梅長蘇和《琅琊榜》被大眾熱捧,那不只是一個演員、一個人物的成功,還代表著一種久違的古風的復活,是今天的我們對一種傳統美學的接受。

這樣的美學是什麼呢?是清淡與留白的美學品味,是傳統水墨畫的意境;是屬於中國傳統的彬彬有禮,是對情義而非利益的看重,是克制的深情,是柔軟的強大;也是對傳統中國士子的風骨,對與正義和忠直有關的理想精神記取。——一部藝術作品的受歡迎,最終在於作品本身的美學內涵與文化內涵,當它具有現代價值觀同時又具有時代引領作用時,才會產生巨大而深遠的影響力。就此而言,2015年來,有關《琅琊榜》及其衍生話題的居高不下,並非偶然。

  

           2016年1月6日於天津

本文刊於2016年1月13日文匯報·筆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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