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典詩人的鍊字、鍊句、煉意——《中國古典詩詞的美感與表達》之十五
陳友冰
鍊字
鍊字,即是對詩中所使用的每一個字進行精細地推敲和創造性地搭配,使其簡練精美、形象生動、含蓄深刻。這種對字詞進行藝術化加工的方法,就叫做鍊字。因為漢字往往一個字就是一個詞,所以鍊字往往也是遣詞造句,運用字詞的功夫。前人曾有「一詩要鍊字,字者眼也」、「字為句眼」和「日鍛月煉」等說法。意思是說有的詩句往往因為一字之異而決定一句的優劣,甚至看出這首詩的高下。宋代范溫在《潛溪詩話》專設「鍊字」一條,其中談到:「好句要須好字,如李白詩:『吳姬壓酒喚客嘗』,見酒初熟、江南風物之美,工在『壓』字。老杜《畫馬》詩:『戲拈禿筆掃驊騮』,初無意於畫,偶然天成,工在『拈』字。柳濤:『汲井漱寒齒』,工在『汲』字。工部又有所喜之字,如『修竹不受暑』、『野航恰受二三人』、『吹面受和風』、『輕燕受風斜』,『受』字皆入妙。老坡尤愛『輕燕受風斜』,以謂燕迎風低飛,乍前乍卻,非『受」字不能形容也。」。清代賀貽孫在《詩箋》中也指出:「前輩有教人鍊字之法,謂如老杜『飛星過水白,落月動沙虛』,是煉第三字法;『地坼江帆隱,天清木葉聞』,是煉第五字法之類」。他的結論是「句法以一字為工,自然穎異不凡,如靈丹一粒,點鐵成金也。」
正因為鍊字對詩歌的高下起到如此的作用,所以因此中國古代詩人非常講究詩歌字句的錘鍊,所謂:「吟安一個宇,捻斷數莖須」、「吟安五個字,用破一生心」;所謂:「二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清詩麗句必為鄰」;所謂「一句坐中得,寸心天外來」,「夜吟曉不休,苦吟鬼神愁」;所謂「險覓天應悶,狂搜海欲枯」;「生應無掇日,死是不吟時」等等。
其實,鍊字的作用並不止於詩歌創作方面,他在人們的社會生活、政治生活中也起著很大的作用。《呂氏春秋·淫辭》中記載了戰國時期的一件外交官司——空雒之遇。當時秦、趙兩國簽訂條約,條約中寫到:「自今以來,秦之所欲為,趙助之;趙之所欲為,秦助之」。沒多久,秦興兵攻魏,趙欲救魏。秦王不悅,派使者責備趙王說:我們兩國間有條約:「秦之所欲為,趙助之;趙之所欲為,秦助之」。現在秦欲攻魏,而趙卻要救魏,這違背了條約。趙王問計
鍊字也是當代語文教學一個重要組成部分。2003年高考試卷有一道試題是閱讀王維《過香積寺》,要求學生從第三聯「泉聲咽危石,日色冷青松」兩句中找出詩眼,這就是考鍊字。該詩的詩眼是「咽」和「冷」二字。前者寫出山中流泉由於形態各異的岩石阻擋而發出低吟,彷彿嗚咽之聲;後者寫照在松林的日光,由於松林茂密幽暗而顯得陰冷,於是,一個詩人眼中清寂幽冷、帶著禪意的山中世界便展現出來,很好地表達了詩旨。這就是詩中關鍵字即詩眼的作用,而這個關鍵字的產生過程就是鍊字。
一、鍊字的作用
對詩歌而言,鍊字究竟有那些具體作用呢?
1、使語言簡潔、準確
劉勰「句有可削,足見其疏;字不得減,乃知其密」,「善刪者字去而意留」,鍊字的結果能用最簡約的文字表達最豐富的內容。作為一代詩文大家的歐陽修,在這方面堪為表率,留下許多鍊字而使詩文簡潔的佳話:如他的名篇《醉翁亭記》,首句是「環滁皆山也」。有人看過原稿,上面羅列了四面山峰的名稱,多達數十字,最後皆圈去,改為五字:「環滁皆山也」。又有一次,一位士人匆匆跑來對歐陽修說,他在來府的路上馬受驚狂奔,結果把一隻狗踩死了。歐陽修笑著對他說:你說了半天就六個字:「逸馬斃犬於道」。還有一次,一位士人寫了首《鼓詩》獻給歐陽修,是首五絕:「緊緊蒙上皮,密密釘上釘。天晴和下雨,同是一樣音」。歐陽修看後笑道,其實每句四字即可,曰:「緊緊蒙皮,密密釘釘。天晴下雨,同一樣音」。士人還未來得及說佩服,歐公又說,其實每句三字即可:「緊蒙皮,密釘釘。晴和雨,同樣音」。士人聽後也開玩笑說,還能再減嗎?歐公說當然可以:「緊蒙,密釘。晴雨,同音」(以上俱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
鍊字除了使詩文簡潔外,還有一個功用就是使其更為準確。李漁在《窺詞管見》中就說到這一點:「琢句鍊字雖貴新奇,亦須新而妥。妥與確總不越一理字,慾望句之驚人先求理之服眾」。古代的詩話中有個「一字師」和「半江水」的故事,就是講如何準確鍊字使之合理。「一字師」說的是唐代詩僧齊己的《早梅》:
萬木凍欲折,孤根暖獨回。前村深雪裡,昨夜一枝開。風遞幽香出,禽窺素艷來。明年如應律,先發望春台。
齊己攜此詩來謁當時的名詩人鄭谷,鄭谷反覆揣摩後對齊己說:其中的「前村深雪裡,昨夜數枝開」句不準確,因為「數枝非早也,末若一枝佳」。齊己不覺拜倒曰:「一字師也」。(計有功《唐才子傳》)既然詩題是早梅,那麼,「一枝開」肯定比「數枝開」要早,也更切合詩題詩意。齊己也是著名的詩人,能拜倒稱師,這是鍊字的功勞。
「半江水」說的是任蕃改詩的故事:任蕃是浙江會昌人,年青時舉進士落第,從此遊歷江湖。有次來到天台山巾子峰,在寺壁上題詩一首:「絕頂新秋生夜涼,鶴翻鬆露滴衣裳。前峰月照一江水,僧在翠微開竹房」。題完後任蕃便離去,走了一百多里路後,突然想起用「一江水」不如用「半江水」,於是便趕回去想改過來,但到了一看,卻早有人替他改過了。這讓他十分懊悔,大呼台州有人。後來,這個山上再也沒有人署名題詩。所謂「任蕃題後無人繼,寂寞空山二百年」。(計有功《唐才子傳》)。「一江水」改為「半江水」也是使詩句更加準確合理:因為天台山巾子峰,高峻異常。江水在如此高峻的山峰下,只要不是中天之月,就會受山峰遮擋,斷然無法照臨一江水而只能是半江水。
2、使形象生動
鍊字不僅使詩句簡潔準確,也能使詩句更加鮮明生動,更加形象地表達詩意。
杜甫之所以成為詩聖,除了他憂國憂民的情懷和沉鬱頓挫的文學風格外,語言的準確生動也是一個重要的原因。杜甫非常講求語言的錘鍊,所謂「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所謂「清詩麗句必為鄰」都是他終生的追求,因此,他的詩歌語言生動而形象,有力地表現了詩意和主題。如《旅夜書懷》中的「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兩句就很見鍊字上的功力:正因為「平野闊」,方見星星遙掛如垂。一個「垂」字又反襯出平野的廣闊;因「大江流」,故江中月影流動如涌。一個「涌」字又烘托出大江奔流的氣勢。《詠懷古迹》中的「群山萬壑赴荊門」中的「赴」字,逼真地描摹出山勢蜿蜒流走之勢。《春夜喜雨》中的「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中,一個「潛」字把春雨寫得有知有感,也寫出了雨絲綿綿,悄臨人間的春雨特徵。再如《奉酬李都督表丈早春作》中的「紅入桃花嫩,春歸柳葉新」,用「入」、「歸」二字,把紅、青顏色寫成動態,不僅是從無到有,而且是從外到內———不說紅色是由桃花生出來的,也不說青色是由柳葉生出來的,而說紅色、青色是由外部歸入其中的,這樣寫就頗富情趣,而且緊扣題目「早春」二字,把桃花初開和柳葉新生這瞬間的景物徵象表現出來,寫出春歸大地的盎然生機。《月》中的「四更山吐月,殘夜水明樓」二句,本是寫月亮從山凹之處升起,卻煉出一個「吐」字,此字一出,則山立即具備了人的形體、姿態和行為。以上諸字的鍛煉,均使形象更加鮮明生動。
當然,在中國古典詩歌的長河中,鍊字使得形象更加鮮明生動絕不止杜甫一人,詩例也不勝枚舉:如李白《與夏十二登岳陽樓》:「雁引愁心去,山銜好月來」二句,通過「引」、「銜」二字使雁和山擬人化,似乎連這些飛雁、青山都能成為他的知己,帶去詩人之所憎而送來詩人之所愛,從而產生激動人心的詩意。再如兩個宋詞中鍊字的名句,「紅杏枝頭春意鬧」(宋祁《玉樓春·春景》)和「雲破月來花弄影」(張先《天仙子》)。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評價說,「著一『鬧』字境界全出」,「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因為通過「鬧」字和「弄」字,把春意和花枝變得好像具有知覺,給人以動態感和生命青春的感受,喚起人們美好的聯想和想像。
周邦彥作為詞壇大家,他的詞摹情狀物堪稱一流。詞論家強煥曾稱讚他「模寫物態,曲盡其妙」(《題周美成詞》);王國維稱讚他「言情體物,窮極工巧」(《人間詞話》),獲得如此盛譽與他長於鍊字琢句有緊密關連。陳廷焯《白雨齋詞話》說:「美成詞於渾灝流轉中,下字、用意皆有法度」。陳說的「下字」即是鍊字,如其代表作《蘭陵王·柳》開篇兩句:「柳蔭直,煙里絲絲弄碧」。此詞借詠柳起興,引出離別主題,寄寓詞人倦遊京都卻又留戀情人的凄惋心情。古代有折柳送別的習俗,詩詞里常用柳來渲染離情別緒。所以周邦彥落筆即寫柳蔭。其中「直」字是詞人精心錘鍊的詩眼,一則詞中寫的是汴河堤岸上的柳樹。汴堤為人工開築,故其上所栽柳樹筆直成行。再者柳樹陰濃,沿堤展列,不偏不斜,又顯示出時當正午,日懸中天。唐代詩人王維《使至塞上》中「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一聯,以直線和弧線勾勒塞外的荒涼寥廓,氣象壯闊,筆力雄勁粗獷,被王國維《人間詞話》譽為「千古壯觀」。周邦彥把王維詩中的這個「直」字移用來描狀春日正午汴堤上的柳陰,狀物切實逼真,又渲染出一種寂寞、單調、蒼涼的情調氛圍,可謂用字大膽出奇。第三從視覺效果上看,「直」字畫出一道色彩由濃變淡、由近到遠的直線,使畫面有一種深遠的視覺效果。另外,筆直成行的柳陰與婀娜起舞的柳絲,構成了直與曲、剛與柔、靜與動的對照補充,所以「直」字用得確實精妙。下面,作者以一個「愁」字,直貫「一箭風快,半篙波暖,回頭迢遞便數驛,望人在天北」四句,以疾速的語言節奏,表明所愁是風快、舟快、途遠、人遠,令人感到愁緒之多、之長。其中「一箭風快」與「半篙波暖」,以名詞「箭」與「篙」用作數量詞,從而組成兩個對仗精工的四言句,使句子緊湊、濃縮,又有具體生動的意象。「風快」正襯人心之愁,「波暖」反襯人心之寒。「回頭」句寫的是路程遙遠,便用一個七言長句來表達。而「望人」五字,句法明快疏朗,質樸無華,直寫其思念情人之行為意態,卻言淺意深,包含著無限的悵惘、凄楚。清代賀裳《皺水軒詞筌》評這四句是「酷盡別離之情」。另如《瑣窗寒·寒食》一詞,抒寫客中寒食節對雨懷人之感,鍊字上亦頗有功力:
暗柳啼鴉,單衣佇立,小簾朱戶。桐花半畝,靜鎖一庭愁雨。灑空階、夜闌未休,故人剪燭西窗語。似楚江暝宿,風燈零亂,少年羈旅。 遲暮,嬉遊處,正店舍無煙,禁城百五。旗亭喚酒,付與高陽儔侶。想東園、桃李自春,小唇秀靨今在否?到歸時、定有殘英,待客攜尊俎。
此詞可能是周邦彥早年旅居汴京之作。開篇「暗柳啼鴉,單衣佇立,小簾朱戶」三句,唐圭璋評曰:「起句點梁,次句入事,第三句記地」。其中「暗」、「啼」、「單」、「小」、「朱」這五個字作為形容詞修飾名詞意象,都很準確、精妙,點明此時、此地、此人、此情、此景,字字切合(《唐宋詞簡釋》)。接下來的「桐花半畝,靜鎖一庭愁雨」二句,寫春夜之雨。明明是詞人自己「愁」,卻移情於景,營造出「愁雨」的意象,將雨擬人化,說是雨愁。「愁雨」這一意象新穎、強烈,顯出鍊字之妙。「靜鎖」二字更妙。雨已是「愁雨」,還被「靜鎖」在這小院之中,好像它只是灑落在詞人獨處的空間內。這兩句化用了南唐後主李煜的「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相見歡》)。其實被鎖的不是「清秋」,也不是「愁雨」,而是「愁人」。「靜」字著意渲染寂靜的環境氛圍,反而使人感覺有聲———夜雨的淅瀝、點滴之聲,詞人的感嘆之聲。因此明人沈際飛在《堂詩餘正集》稱讚說:「『靜鎖』句,霎然有聲」。總之,「靜」、「鎖」、「愁」三字,均可見出周邦彥選用鍛煉動詞和形容詞來摹寫物態的藝術工力。
3、能開拓意境
鍊字是為表達主題服務的。精美的字句,能使詩歌的意境向前延伸或向深縱拓展,更增加感人的力量,自然也就更好地表達的主題。如王維的《送元二使安西》,這首詩寫的是客中送客,詩人以洗凈雕飾、明凈自然的語言,抒發了深厚真摯的惜別之情。其中第三句「勸君更盡一杯酒」的「更」字就起到這種作用。因為詩的前兩句「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就像一出抒情短劇的背景,僅僅是為主人公的出場安排了恰如其分的時間、地點和演出時必不可少的道具、場景和時間,詩人的送別之情主要在後兩句,但限於絕句的體制,已沒有多少抒發的空間。因此詩人在三、四兩句讓情節來個大幅度的跳躍:它捨棄了送別之中一般過程的敘述,一下子從環境描寫跳到餞行酒宴的煞尾,宴前、宴中的場面一概略去,從一系列送別的場面和動作中選取最感人的鏡頭和最富情感的瞬時:「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更盡」說明酒已經喝了很多,還在勸飲,這真是「酒逢知己千杯少」;另一方面,詩人的千言萬語也都寄托在這臨別的最後一杯酒中。其中有對友人遠去他鄉的慰藉,有對友人的良好祝願,也有自己依依惜別的深情。這兩句詩,前者是富有情感特徵的凝重動作,後者是脫口而出的內心表白,使主客雙方的惜別之情達到了飽和點,也使詩人要抒發的情感顯得分外集中和強烈,因此歷代曲家為此詩譜曲時,對這兩句都加倍強調,反覆詠嘆,如元代的《大石調·陽關三疊》,把「勸君更盡一杯酒」在曲中重複三遍。據說,當笛子吹到最後一疊高音時,「管為之破」。其中的「更」字是個簡潔又精美的詩眼,正因為有了它,才會反覆詠嘆,「管為之破」。
劉方平《月夜》也是通過鍊字來開拓意境:「更深月色半人家,北斗闌干南斗斜。今夜偏知春氣暖,蟲聲新透綠窗紗」,前兩句點出時間,寫法沒有什麼特別之處;後兩句是精華所在,其中「透」字是詩眼。詩人用一「透」字突出「蟲聲」的力度,顯示生命的動感美,描繪出春天月夜幽寂之中的勃勃生機,使意境向外拓展。
唐人祖詠有首《望終南余雪》:「終南陰嶺秀,積雪浮雲端。林表明霽色,城中增暮寒」。關於這首詩,計有功的《唐詩紀事》中記載這麼一個故事:祖詠去參加進士試,試題就是這首《終南望余雪》,按當時朝廷規定的格式應寫六韻二十句。祖詠只寫兩韻四句就交卷了。試官問他為什麼不按規定的格式寫,回答是要寫的意思已表達完了。試官讀後大為讚賞,於是祖詠中了進士。這首詩的成功之處,不僅在於它短小精悍、包孕豐厚,還在於它通過鍊字準確地表達了題旨,意境深遠:首句「陰嶺」二字點明是從北面「望」終南山的,而洛陽正在終南山北,這就為結句「城中增暮寒」埋下伏筆,做到首尾照應。次句「浮雲端」三字點出積雪的厚度,也突出了山的高度,至此已把詩題《終南望余雪》五字中的四個字「終南望」、「雪」緊緊扣住,接著的三、四兩句便極力對剩下的詩眼——「余雪」中的「余」進行描繪和渲染。其中「霽色」是描寫雪停後白雪紅日的美景,暗寫「余雪」,這是從視覺落筆;「暮雪」是寫傍晚時分,「余」雪的寒氣直逼北面的洛陽城。「霜前冷,雪後寒」這符合生活常理,也是在誇張終南山高雪厚的威力,這是從觸覺落筆,暗寫「余」雪之威。總之,全詩二十個字,從視覺到觸覺,從形態到色調到內在的威勢,從各個側面緊扣詩題《終南望餘雪》來描述,簡練、形象而又精彩,難怪考官要破格錄取了。
4、能增強抒情效果
例如杜甫的《蜀相》,意在表現對志清中原、死而後已的諸葛亮仰慕之情,其中也暗含對身處安史之亂中國事的憂慮。其中兩句「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中的詩眼「自」和「空」更是增加這種抒情效果。上句承接首句「丞相祠堂何處尋」。祠堂內碧草映階,一個「自」字足見綠草深深,無人管理和修葺,遊人也很少來到這裡的荒涼之狀;下句分承第二句「錦官城外柏森森」。黃鸝隔葉鳴叫,足見樹茂;一個「空」字,表明武侯一生壯志未遂,他所獻身的蜀國已被後人遺忘。這兩句詩襯托出祠堂的荒涼冷落,抒發詩人感物思人、追懷先哲的深深感慨,同時還含有碧草與黃鸝並不理解人事的變遷和朝代的更替這層深意。這兩句「景語含情,情語寓景」,「情景相融而莫分也」(范晞文《對床夜語》)。
李白《峨眉山月歌》的鍊字更有特色:
峨眉山月半輪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發清溪向三峽,思君不見下渝州。
此詩寫於他正當韶年,初離蜀地遠遊他鄉之時,所抒發的也是常見的思鄉之情。但此詩歷代的詩論家卻讚不絕口,奇就奇在於四句短詩中融入了五個地名,而且寫得自然流走、清新秀髮,看不出任何斧鑿的痕迹。明人王世懋說:「太白《峨眉山月歌》,四句入地名者五,然古今目為絕唱,殊不厭重。」(《藝圃擷金》)。明人王世貞稱此詩是太白佳境,並說:「二十八字中。有峨眉山、平羌江、清溪、三峽,渝州,使後人為之,不勝痕迹矣,益見此老爐錘之妙。」(《藝苑卮言》)。詩中的「峨眉」即峨眉山,四川境內的一座名山;「平羌」即平羌江,又稱青衣江,岷江的一條支流,在峨眉山的東北;「清溪」即清溪驛,是詩人從犍為到渝州路上的一個驛站;「渝州」即今重慶市,它和三峽皆為人們所熟知。上述五個地名用「入」、「發」、「向」、「下」等動詞和趨向動詞關聯在一起,串成作者的離鄉路線;其中又貯滿詩情,很好地抒發了詩人的離鄉之思:峨眉諧蛾眉,蛾眉彎彎,山月也彎彎,皆似愁;山月猶有平羌江相伴,人卻不見所思之「君」。清溪和三峽一帶多猿,啼聲清絕,所謂「猿啼三聲淚沾裳」,情和景又如此契合關聯!
能和這種精巧構思和準確鍊字相媲美的只有杜甫作,他在《聞官軍收河南河北》的尾聯也是連用四個地名:「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其中用「從」、「穿」、「下」、「向」等動詞和趨向動詞關聯在一起,串成作者的返鄉路線;也是一氣貫注,氣勢流走,只不過是返鄉而不是離鄉路線。看來,韓愈所云「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的是確評!
二、如何鍊字
江順治在《續詞品》說:「千鈞之重,一發系之;萬人之眾,一將馭之。句有長短,韻無參差。一字未穩,全篇皆疵」。鍊字既重要,亦是難以得到的至境。江氏又說:「一字得力,通首光彩。非鍊字不能,然煉亦未易到」。如何鍊字,下面幾點可作參考:
1、錘鍊動詞
動詞在詩歌里具有「以最小的面積,表達最大的思想」的神奇作用。在勾勒形象、傳情達意、摹寫物態方面有著獨特的功能。而詩歌語言的生動傳神等特點在動詞的應用上,表現的最為突出,如李白的《塞下曲》中「曉戰隨金鼓,宵眠抱玉鞍」二句,其中的「隨」和「抱」這兩個字都煉得很好。鼓是進軍的信號,所以只有「隨」字最合適。「宵眠抱玉鞍」要比「伴玉鞍」「傍玉鞍」等等說法好得多,因為只有「抱」字才能顯示出枕戈待旦的緊張情況。杜甫《春望》「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中的「濺」和「驚」皆經過精心的鍛煉。它們都是使動詞:花使淚濺,鳥使心驚。春來了,鳥語花香,本來應該歡笑愉快;現在由於國家遭逢喪亂,一家流離分散,花香鳥語只能使詩人濺淚驚心罷了。宋祁的「紅杏枝頭春意鬧」中動詞「鬧」字的選用(《玉樓春·春寒》),王國維稱讚說「一個『鬧』境界全出」(《人間詞話》)。孔尚任《哀江南》中「你記得跨清溪半里橋,舊紅板沒一條,秋水長天人過少。冷清清的落照,剩一樹柳彎腰。」作者在最後一句「剩一樹柳彎腰」中,選用了一個「剩」字,並沒有用常用的「留」和「見」。其妙處就在於「剩」雖與「留」意思雖相近,但「剩」一般是被動的,而且有「殘存」,「殘餘」的意思;另外「剩」字有時間性,使人想見當年絲絲綠柳夾岸垂翠的美景,包含今昔對比、時過境遷、感時傷懷的無限凄涼,給人一種「無可奈何」之感。「留」則無這麼多含義;「見」只就眼前而言,不能給人以今昔對比的變遷感。蘇軾的「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三句中,詩人選用的「穿」字,使畫面化靜為動;用「拍」而不用「擊」、「打」,也使其畫面更寬,更富有氣勢;用「卷」不用「激」、「掀」,更意在突出形態美,與下文的「江山如畫」相對應。這都是錘鍊動詞所達到的藝術效果。
古代詩人在錘鍊動詞上也有許多佳話:黃庭堅詩「歸燕略無三月事,高蟬正用一枝鳴」。其中「用」字初為「抱」,又改為「占」,後陸續改為「在」、「帶」、「要」,最後定為「用」。王安石詩「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據洪邁《容齋隨筆》稱:「吳中士人家藏其草,初雲『又到江南岸』,圈去『到』字,注曰『不好』,改為『過』,復圈去,而改為『入』,旋改為『滿』,凡如是十餘字,始定為『綠』」。這裡的「綠」就是形容詞當動詞用。這些佳話都說明古典詩人非常注重動詞的錘鍊!
2、錘鍊形容詞
詩歌是社會生活的主觀化表現,少不了繪景摹狀,化抽象為具體,變無形為有形,使人如聞其聲,如見其人,如觸其物,如歷其境。這種任務,相當一部分是由形容詞來承擔的。尤其是形容詞活用為動詞的現象,在詩詞鑒賞中尤應
重點關注。被譽為「秋思之祖」的馬致遠《天凈沙·秋思》中,「枯藤、老樹、昏鴉」的「枯」和「老」兩個字就是錘鍊的十分準確形象的形容詞。藤蔓和樹叢平日給我們的感覺總是綠色的,充滿生機和活力的,但作者加上一個「枯」字後,生機沒了,活力沒了,顏色也換成黃色了。再加上「老」字,更給人一種垂暮、滄桑之感。而「昏鴉」的「昏」字,不單單是讓光明離我們而去,而且隨著暮色的加重,思鄉之情也漸漸變濃。後面再說「斷腸人」,也就是水到渠成了。「古道西風瘦馬」則在一個「瘦」字,使人聯想到旅人奔波不息的艱辛、困頓和內心的悲愁。馬皆如此,人何以堪?天涯孤旅之苦,思鄉之切之殷自在言外了。陸遊《訴衷情》中「塵暗舊貂裘」一句,形容詞「暗」是使動用法,意思是「灰塵使貂裘的顏色暗淡了」。在這裡,一個「暗」字將歲月的流逝,人事的消磨,化作灰塵堆積之暗淡畫面,心情飽含惆悵。「暗」字既含動詞「使」的意思,又含形容詞「暗」的意思,一石二鳥,十分簡練。李清照《如夢令》「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綠肥紅瘦」四字,無限凄婉,卻又妙在含蓄。「綠肥」指雨後綠葉光潤、舒展、肥大;「紅瘦」指雨後紅花受損凋零,飄落不堪的樣子。一個「肥」字,一個「瘦」字,說明了女詞人對雨後花情的深切了解,體現了作者戀花、愛花、惜花的深刻程度,表達了詞人對春光一瞬和好花不常的無限惋惜之情,所以「肥」「瘦」二字特別傳神。
3、錘鍊數量詞
數量詞大約和講究概念與邏輯的數學、物理有某種密切的關係,因此,從文學特別是詩歌的角度來看,它似乎是枯燥乏味的。其實不然,優秀詩人的筆就彷彿是童話中一根可以使沙漠湧出綠洲的魔杖,那些經過精心選擇提煉的數量詞,在他們的驅遣之下卻可以迸發豐富雋永的詩情。前面提到的齊己《早梅》詩的「前村深雪裡,昨夜數枝開」,鄭谷把其中的「數枝開」,改為「一枝開」,齊己因此拜鄭谷為「一字師」,這也是對數量詞的錘鍊。杜牧的《江南春》首句「千里鶯啼綠映紅」,將千里江南的大好處春光盡收眼底,顯得場面闊大,氣韻豐厚,而且緊扣題面《江南春》,因此深得歷代注家的稱賞。但也有人不理解,明代的楊慎就對此批評說「千里鶯啼,誰能聽得到?千里綠映紅,誰人又能看得到」?因此他將「千里鶯啼綠映紅」改為「十里鶯啼綠映紅」(《升庵詩話》)。其實,如從生理上的視聽角度說,即使是「十里」,也是無法看得見聽得到的。這種批評,既無視想像和誇張是詩歌最基本的特徵,也使畫面偪狹,缺少杜牧原詩的氣勢。杜牧的《破鏡》從佳人失手摔破鏡子,由此聯想到情人的分離。破鏡的惡兆,暗示團圓的無期。至於「何日團圓再會君」?詩中沒有回答,接下來便引入廣闊的空間:「今朝萬里秋風起,山北山南一片雲」。「一片」雲在「萬里」,不是任其飄蕩,無法羈留和再聚嗎!周邦彥的《風入松》是首追悼昔日情人的詞,其中「一絲柳,一寸柔情」,就是對數量詞的貼切錘鍊。詩人追憶昔日,那樓前小道上的履痕足印,花前柳下的笑語輕聲,攜手分離處的黯然神傷,都勾起詞人難以消除的隱痛,數量詞「一絲」和「一寸」形成的貼切暗寓,使這種傷痛更加形象、更加感人。
4、錘鍊虛詞
古典詩詞中,虛詞的錘鍊恰到好處時,可以獲得疏通文氣,開合呼應,悠揚委曲,活躍情韻,化板滯為流動等美學效果。羅大經《鶴林玉露》指出「作詩要健字撐拄,活字斡旋。撐拄如屋之有柱,斡旋如車之有軸」。其中的「健字」指實詞「活字」即指虛詞。「活字斡旋」「如車之有軸」就是強調錘鍊虛字的作用。李清照《一剪梅》抒發對遠方丈夫的思念。詞人由眼前的落花飄零,流水自去寫起,到盼望鴻雁帶來丈夫的音信。其中「花自飄零水自流」,形象道出詞人無可奈何的傷感生。尤其是兩個「自」字的運用,更表露了詞人對現狀的無奈。「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其中兩個副詞「才」「卻」的使用,很真切形象地表現了詞人揮之又來、無計可消除的相思之情。王勃《滕王閣序》中的名句「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把靜中之動、寂中之歡,寫成了一曲絕唱。去掉「與」、「共」二字就會大為減色。據說歐陽修《晝錦堂記》的第一句原本是「仕宦至將相,富貴歸故鄉」,待文章寫完送走後,又快馬加鞭地追上前去,添加兩個「而」字,改成「仕宦而至將相,富貴而歸故鄉」,從而使文義大為增色。
鍛煉的虛詞主要是副詞,如歐陽修《踏莎行》結尾兩句「平蕪盡處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倍受人們稱讚,其中就是一個「更」字用得很妙。歷史上有許多使用副詞「更」的名句,同時代的就有范仲淹的「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蘇幕遮》);李清照的「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聲聲慢》)。相比之下,歐陽修這兩句更為妙絕,因為在結構上更為遞進層深:斜陽已遠,而芳草更在斜陽之外;春山已遠,而行人更在春山之外。這種情景交融的描繪和感嘆,把那種深沉的、無窮無盡的離愁、刻骨銘心的相思,婉轉細膩地加以表現,餘味無窮!其它副詞如「漸行漸遠漸無窮,迢迢不斷如春水」中的副詞「漸」、「迢迢」鍛煉的也特別精彩:這兩句是對上述的主人公離愁別恨一個總體的概括和描摹。離家越遠,愁思越濃。但離愁究竟是什麼、像什麼,誰也說不清、道不明,它既無影無形,也難追摹描畫。但中國古典詩人以他們的聰明才智,常常能用比喻能將一種抽象的不可捉摸的情感變得可見可感,以流水與離愁相關合就是古典詩人常用的一種表達方式。在古典詩詞中,離愁有長度:「一水牽愁萬里長」(李白);有寬度:「飛紅萬點愁如海」(秦觀);有重量:「些小龍頭蚱蜢舟,載不動許多愁」(李清照);它滾滾而來、源源不斷:「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李煜)。其中李煜自然是言愁的高手,(因為他既有常人所有的離愁,還有別人沒有的亡國之恨)。他不僅能將愁比喻成滾滾而來的江水,還能將愁比喻成一堆亂麻:「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離愁像無處不在、到處生長的春草:「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歐詞中上述的這兩句,顯然是從李詞中脫胎而來,但兩者又有所不同:李詞之愁是靜態的,只是強調愁的無處不在,而歐詞則是動態的,離家越遠而愁思越重——「漸遠漸無窮」,而且把李煜以水言愁的名句「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也挽合進來,改造成「迢迢不斷如春水」,這就是江西派所說的「奪胎換骨」,從而成為千古流傳的名句。古典詩詞中,這種通過鍛煉副詞使詩詞增色的例子很多,如王觀《卜運算元·送鮑浩然之浙東》的下闕:「才始送春歸,又送君歸去。若到江南趕上春,千萬和春住」。其中的「才始」、「又」、「若」、「千萬」皆是副詞,他將詩人的惜春和惜別挽合在一起,是抒情氛圍更加濃郁。
5、襲用成句,翻出新意
推陳出新,也是鍊字一法。如王安石的《泊船瓜洲》中的名句,就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唐人已有用「綠」形容春草的先例,如丘為《題農戶廬舍》:「東風何時至,已綠湖上山」;李白《侍從宜春苑賦柳色聽新鶯百口轉歌》:「東風已綠浪洲草」;常建《閑齋卧雨行葯至山館稍次湖亭》:「行葯至石壁,東風變萌芽。主人山門綠,小隱湖中花」。但世人只知稱讚王安石的「春風又綠江南岸」,很少有人知道上述詩句。其原因就在於王安石這句詩的「綠」字,儘管用法出自唐人卻勝過唐人,因為其內涵遠比唐詩中相同用法的「綠」字豐富。唐人這幾句用「綠」字的詩,只用以顯示春的來臨。而王安石這句詩除顯示春的來臨外,還有點出深切的思鄉情懷,喚起讀者的聯想的作用。它使讀者聯想到《楚辭·招隱士》的「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萎萎」;《古詩十九首》的「青青河畔草,綿綿思遠道」;王維《送別》的「春草年年綠,王孫歸不歸」等詩句。另外其配搭也比唐詩中用法相同的「綠」字巧妙。此詩在「綠」字上加了個副「又」字,強調不是一年,而是年復一年地見到春風吹綠了江南岸。人之常情是離鄉愈久,思鄉愈切,「又綠」使人如聞久別的嘆息之聲,加重了「綠」字的感情色彩。此可謂推陳出新的範例。晏殊《浣溪沙》:「去年天氣舊亭台,夕陽西下幾時回」的上句,完全襲用晚唐詩人鄭谷《和知己秋日傷懷》「流水歌聲共不回,去年天氣舊亭台」的下句。表面看來,晏殊這兩句表達的是天氣是去年的天氣,亭台是舊時的亭台,似乎什麼都沒有變化。然而,就在這看似未變的情景中,眼前的紅日已向西方墜落下去,不知何時才再升起,時光就在這日落日升中悄悄流去。面對這舊日的亭台,落日的餘輝,自易使人產生韶華易逝的的人生遲暮之感。不直寫因時光流逝引起的感傷,而用「夕陽西下幾時回」這一設問句來緊承在去年天氣、舊時亭台的景象之下,讓讀者自己去思索體會得出結論,就避免了平鋪直敘,而是委婉曲折、真摯深切地表達出歲月不居華年似水,好景難留,盛事難再的悵惘心情。而鄭谷的兩句詩,則只是平直的敘述而已。再如蘇軾的《水調歌頭》:「昵昵兒女語,燈火夜微明。 恩怨爾汝來去,彈指淚和聲。忽變軒昂勇士,一鼓填然作氣,千里不留行」,完全承襲了韓愈的《聽穎師彈琴》:「昵昵兒女語,恩怨相爾汝。劃然變軒昂,勇士赴敵場。」但是比起韓詩,更加細密、更加具體、更加生動。蘇軾另一首著名的《水調歌頭》開頭兩句:「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也是襲用李白的成句:「青天明月來幾時,我欲停杯一問之」,這都是推陳出新鍊字的典範。
6、運用典故,反用其意
黃庭堅《登快閣》的「痴兒了除公家事」句,語意出自《晉書·傅咸傳》。傳云:「夏慶駿弟濟,素與咸善,與咸書曰『江海之流混混,故能成其深廣也。天下大器,非可稍了,而相觀每事欲了。生子痴,了官事,官事未易了也,了事正作痴,復為快耳」。意思是勸傅咸對官事不必察察為明,馬虎點辦得了,裝點兒傻自己也痛快點。黃庭堅反用《晉書·傅咸傳》中「生子痴,了官事」一典,將原傳文中「未易了」反說成「了卻」,將原來只說明「官事」不必察察為明,不如麻糊點兒辦,裝點兒傻自己也痛快的一個典故,反用成包含四層意思:一是自嘲,自己本不能了公事;二是自許,也想大量些,學那江海之流,成其深廣;三是自放,不願了公事,想回家與『白鷗』同處;四是自快,了公事而登快閣,更覺『閣』之為『快』了。如此反用,既擴大了原典的容量和內涵,也給人耳目一新之感。
辛棄疾的《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抒寫詞人報國熱忱無人理解,年華虛度、壯志難酬的悲憤心情。詞中的「休說鱸魚甚膾,盡西風,季鷹歸未」三句,語意出自《晉書·張翰傳》:「翰因見秋風起,乃思吳中菰菜、蒓羹、鱸魚膾,曰,『人生貴得適志,何能羈宦數千里以要名爵乎!』遂命駕而歸」。辛棄疾卻將張翰的「歸去」反用成「歸未」,同前面的「休說」相應,實際是表明沒有歸去,與史載張翰的「命駕而歸」正好相反。詞人為什麼要用張翰這個典故,又要反其意而用之呢?因為張翰這個典故,只能表述深切的懷鄉思歸情懷和不慕榮利的隱士思想。反其意而用之卻能抒寫出由深切思鄉情懷而引起的極為複雜的心情,這種心情包含以下四層意思:一是表明詞人同張翰一樣,深切地懷念著故鄉,懷念著故鄉的美好事物;二是表明主觀上的不願歸。表明報國之志壓倒了思鄉之情。因為詞人儘管深切地懷念故鄉,卻並不願學張翰的忘懷世事,命駕而歸,「休說」就是不要提這件事,因國恥未雪,壯志未酬,根本談不到回故鄉去享受故鄉的美味;三是客觀上的不能歸。詞人的故鄉濟南還在外族的蹂躪之下,以致有家不能歸;四是這種客觀上的不能歸,也是南宋統治者偏安江南無意收復失地的結果,這「休說」的凄厲之聲,既包括詞人對異族侵略者的仇恨,也包括對南宋統治者享樂腐化不思恢復故土的激憤之情。這些內涵都是舊典中所沒有的。他的另一首名詞《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結句:「憑誰間,廉頗老矣,尚能飯否」?也是反用舊典的範例,典出《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詞人運用時不說「有人問」,卻反其意而用之說「憑誰問」,就表現了更為複雜豐富、委婉曲折的思想感情:一是歷史上趙王是在興兵抗秦的情況下,才想到重新任用廉頗的,用這個典故就表明了南宋當時興師北伐,同樣需要起用象辛棄疾這樣類似廉頗的老將。詞人借古人為自己寫照,表示自己象廉頗一樣的老當益壯,有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的豪情;二是借廉頗因使臣搗鬼而未被起用的歷史事實,暗示自己被排斥打擊的艱難處境;三是在「憑誰問」的嘆息聲中,透露了對南宋北伐能否得勝的隱憂。
7、標新立異,創意出奇
有些詩人在鍛鍊字句時,刻意標新立異,創意出奇,做到既出人意外,又入人意中,如王令的《暑旱苦熱》:
清風無力屠得熱,落日著翅飛上山。人固已俱江海竭,天豈不惜河漢乾。崑崙之高有積雪,蓬萊之遠常余寒。不能手提天下往,何忍身去游其間。
全詩立意、遣詞、琢句都很創辟,戛戛獨造,前無古人。不僅異常突出地表現了當地不同一般的酷熱,還意在言外地表達了詩人濟世救人的高尚胸襟。首聯「清風無力屠得熱,落日著翅飛上山」,即是「橫空排硬語」,兀然而來。其中的動詞「屠」與「著翅」選用,更是出人意表的新奇。清風本來是能驅除暑熱的,但對這異常的酷熱卻無能為力;落日本應向西山落去,現在卻像長了翅膀飛上了山。這兩個動詞的鍛煉,至少起到以下三個方面的作用:一是用擬人的手法化靜為動,使酷熱這個抽象的生理感受變得具體可感;二是形象地表現了人們對酷熱已經到了無法忍受的程度,恨不得殺了它才解恨。三是落日應落反升,事所必無,看似無理,實則真實地表現了詩人希望太陽迅速落山以減輕酷熱的迫切心情,收到激動人心的藝術效果。
於此相埒的還有李靚的《苦雨初霧》:
積陰為患苦沉綿,革去方知造化權。天放舊光還日月,地將濃秀與山川。泥途漸少車聲活,林薄初乾果味全。寄語殘雲好知足,莫依河江更油然。
也是一首命意遣詞刻意出奇的詩,其中「革去方知造化權」句中的「革」字,「泥途漸少車聲活」中的「活」字,更是戛戛生新,更見鍊字的功力。「革」字既突出了大自然的巨大力量,一揮手便可消滅連綿陰雨,也突出了詩人對「積陰為患」,必欲革之而後快的迫切心情。「活」字用擬人手法,活靈活現地摹狀出詩人對運轉在乾燥道路上輕快的車輪聲,與陷在泥濘中的車輪滯澀之狀的不同感受,也表達出了詩人在連綿陰雨後天突然放晴的輕鬆愉快之情。象這樣的鍊字,真是既出人意外,又入人意中,對讀者有新鮮而強烈的感染力。
在鍊字的標新立異,創意出奇方面,唐代詩人杜甫和李賀給我們提供了許多範例:首先以杜甫的夔州詩為例,夔州時期是杜甫一生中創作成就最高、成果最豐富時期。這個時期不僅創作數量最多:兩年半時間共存詩470多首,約佔他全部詩作的三分之一;而且題材最廣,體裁最全,風格變化最大,元稹所稱道的「盡得古今之體勢,而兼今人之所獨專」也於此時為最。此時專於鍊字的顯著表現就是在詞的色彩選用上:杜甫此時正逢國難家難集於一身,又值漂泊無定之際,思想、生活的壓力都較大,情緒上的波動使他多用色彩較為強烈的辭彙,如「血、黑、白、黃、暮、寒」等來表達自己的主觀感受,如「風悲浮雲去,黃葉墜我前」(《遣興三首·其一》),「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佳人》),「魂來楓林青,魂返關塞黑」(《夢李白》),「黃牛峽影灘聲轉,白馬江寒樹影稀」(《送韓十四江東覲省》),「殊方日落去猿哭,舊國霜前白雁來」(《九日》),「彩筆曾經干氣象,白頭吟望苦低垂」(《秋興八首》),「瞿塘夜水黑」、「翳翳月沉霧」(《不寐》),「波漂菇米沈雲黑,露冷蓮房墜粉紅」(《秋興八首·其七》)等。為了強調這種視覺感受,杜甫還常常將顏色詞前置,以期給讀者留下強烈而鮮明的視覺印象,如「紫收岷嶺芋,白種陸池蓮」(《秋日夔州》),「紅取風霜實,青看雨露柯」(《梔子》),「白催朽骨龍虎死,黑入太陰雷雨垂」(《戲為韋偃雙松》),「青惜峰巒過,黃知桔柚來」(《放船》)等皆是如此。至於「香稻啄余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秋興八首》),「翠深開斷壁,紅遠結飛樓」(《曉望白帝城鹽山》),「綠垂風折筍,紅綻雨肥梅」,更是為了強調色彩而不惜將語言錯序。波蘭心理學家簡·施特勞斯有個「氣質維度」理論,他舉梵高等印象派畫家為例,分析這些畫家之所以喜用色度較高的顏色,與他們心理壓力較大、情緒不穩定有關。(《氣質心理學》)。
這種鍊字方式到了李賀的筆下,色彩更為濃重,感覺更為強烈,對客觀景物的描繪更側重自己的主觀感受乃至無視事物的客觀面目。如在《雁門太守行》中,他將「黑雲」、「金鱗」、「燕脂」、「夜紫」、「紅旗」、「重霜」六種濃重的色調組合在一起,構成穠艷斑駁的奇特畫面,給人強烈的視覺感受。以此來象徵情勢的危急、戰鬥的艱苦,藉以抒發自己慷慨報國之志。至於「黑雲壓城」之際會不會又是「甲光向日」,「甲光向日」之時怎幺又「凝夜紫」,這種時間上的錯亂和物象上的矛盾,後人只好憑自己的感覺做出各自不同的解釋了。與杜甫不同的是,李賀在搜尋和捕捉這些濃烈的色彩、鍛造幽怨的詩句時,常常不顧這些色彩習慣的情感表徵和本來面目,完全是按自己的情感需求加以改鑄:在常人的眼中,紅色代表熱烈,綠色象徵生命,花朵意味著美好,歌聲意味著愉悅。但在李賀的眼中,紅是愁紅:「愁紅獨自垂」;綠是寒綠:「寒綠幽風生短絲」;花正在死去:「竹黃池冷芙蓉死」;美妙的歌聲也讓人心悸:「花樓玉鳳聲嬌獰」。有時,在這充滿苦冷寒意的主觀感受之中又添上怪誕、死亡的幻覺:一塊端硯上美麗的青眼會變成萇弘的冷血(《楊生青花紫石硯歌》);朋友贈送一匹雪白葛紗,他卻從中聽到毒蛇長嘆,石床鬼哭(《羅浮山人與葛篇》);夏夜的流螢,他能幻化出如漆的鬼燈(《南山田中行》);一陣旋風,他又彷彿感覺到怨鬼的糾纏(《長平箭頭歌》)。在那首著名的《大堤曲》中,提到「紅紗滿桂香」、「蓮風起」,可見是秋季;但是又說「今日菖蒲花,明朝楓樹老」,則又是春夏之交了。詩中的紅紗、金桂、紅蓮、白菖蒲和丹楓,構成了十分明艷搶眼的色調,詩人只管由此造成的主觀感受,已無視其習慣的情感表徵和季節特徵,完全是按自己的情感需求加以改鑄了。
三、鍊字要注意的問題
1、要表意準確,謹防歧義
鍊字的關鍵當先從表意準確入手。僧齊己詠早梅有「前村深雪裡,昨夜數枝開」句,鄭谷認為「數」字不如「一」字,用「一」才能與「早」絲絲入扣。齊己因此而稱鄭谷為「一字師」。王駕有一首《晴景》詩:「雨前初見花間蕊,雨後全無葉底花。蝴蝶飛來過牆去,應疑春色在鄰家。」王安石改其後兩句為「蜂蝶紛紛過牆去,卻疑春色在鄰家」,這裡除了改「蝴」作「蜂」,改「應」作「卻」外,關鍵在於把「飛來」改為「紛紛」,因為只有蝶亂蜂忙,才能準確表現出晚春雨後令人動情的美景。表意準確的關鍵是字詞概念準確,判斷正確,推理合乎邏輯規律。前面提到的黃庭堅修改「高蟬正用一枝鳴」,王安石修改「春風又綠江南岸」也皆是使表意更加準確生動。
2、注意體物緣情 形象傳神
鍊字應體物緣情,從增強表達的形象性去提煉。王維《積雨輞川庄作》中的「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郭彥深稱讚說「漠漠陰陰,用疊字之法,不獨摹景之神,而音調抑揚,氣格整暇,悉在四字中」。再如賈島《雪晴晚望》:「倚杖望晴雪,溪雲幾萬重。樵人歸白屋,寒日下危峰。野火燒岡草,斷煙生石松。卻回山寺路,聞打暮天鍾」。詩題概括了全詩內容,晴、雪、晚的景象俱在「望」中展開,全是靜謐的望景。至第七句一轉,一聲暮鍾,由視覺而轉為聽覺,這鐘聲不僅驚醒默默賞景的詩人,而且造成鐘鳴谷應之效,使前六句所有景色都因之而飛動,形成有聲有色的詩境。讀到「聞打暮天鍾」,回味全詩,就會感覺到這首詩繪聲繪色、餘韻無窮的妙處。鍊字,有時則需從行文的生動傳神方面考慮。曾吉甫有「白玉堂中曾草詔,水晶宮裡近題詩」句,韓駒將句中的「中」改為「深」,「里改為「冷」,僅改兩字,就使得原本僅指示方位的「白玉堂」、「水晶宮」顯出雍容華貴超凡脫俗的氣象。高僧雪嶠在山中隱居時曾有這樣一首詩:「簾卷春風啼曉鴉,閑情無過是吾家。青山個個伸頭看,看我庵中吃晚茶」。青山伸頭,當然是詩人的想像,一個僧人,久居山中,於寂寞之中把青山當作有情之物,自然增添了詩的情趣。崔道融《溪上遇雨》中「坐看黑雲銜猛雨,噴洒前山此獨晴」,句中「銜」和「噴洒」就鍛煉得好,經過這三個字的點化,就使得「黑雲」似神龍一樣活靈活現地展示在讀者的眼前。
3、服從煉意需要,不能以文害意
前人有「鍊字不如鍊句,鍊句不如煉意」之說。詩歌中的「鍊字」,根本目的還是為了「煉意」,也就是更好地表達詩歌的意境。「鍊字」必須以「煉意」為前提才具有價值。傳說王平甫對自己《甘露寺》詩中「平地風煙飛白鳥,半山雲木卷蒼藤」頗為自負,蘇東坡看後則認為其精神都在「卷」字上,前句「飛」與之很不相稱,當用「橫」字代之,結果王平甫十分嘆服。劉勰《文心雕龍·章句》說:「夫人之立言,因字而生句,積句而成章,積章而成篇。篇之彪炳,章無疵也;章之明靡,句無玷也;句之精英,字不妄也。振本而末從,知一而萬畢矣」。錘鍊字詞,不只是寫好一個字、一句話的需要,更是為了全篇的整體美。如果過分追求新奇就可能流於險怪。僻字晦詞,拗調硬語並不能打動讀者,像孟郊《離少》詩「噎塞存咽喉,峰媒事光輝」一類句子雖可見出作者經營文字的匠心,卻因不合一般表情達意的習慣而成為敗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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