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籤:

唐詩里的情 思君若汶水

「文人相輕,自古而然」,這大概是中國文人普遍存在的惡習吧。在有這樣的一個故事:初唐詩人劉希夷寫了一首非常有名的詩《代悲白頭翁》,其中有「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兩句,其舅宋之問讀後擊節再三,請劉把這詩句讓給他寫進詩中,劉不同意,宋之問就用土把劉壓死了。雖然這是傳說,但宋之問的人品卑下,史不絕書。例如出賣朋友,邀媚買寵,投靠武三思等等,不一而足。而唐代的詩人們大多不是這樣,生活在這樣一個朝氣蓬勃,多姿多彩的旭日東升的太平盛世,為了實現胸中的抱負,為了不虛此生,他們去遊歷,去交友,去廣泛地學習他人的長處,以相互尊重,相互競爭,相互學習,取彼之長補己之短的精神營造著在個亘古未有的詩的社會,而用不著也沒有精力去爾虞我詐,勾心鬥角,落井下石。如崔顥登黃鶴樓,感慨賦詩。腰有傲骨的李白登樓看到這首詩後,遂說:「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無作而去,為哲匠斂手。正因為人們具有如此寬廣的胸懷,才有文章四友、吳中四士,才有王孟、李杜、元白、韓孟等友誼的流芳於世。  從相輕到相親,需要度量,需要胸襟,需要氣魄。世上固然有所謂「文人相輕」的惡習,但更有許多知識分子之間惺惺相惜、患難與共的真誠友誼,這是中國優秀傳統道德的體現,這種真摯的友情自古就留下許多佳話。元代辛文房《唐才子傳》載:  維待詔金鑾,一旦私邀入,商較風雅,俄報玄宗臨幸,浩然錯愕,伏匿床下,維不敢隱,因奏聞。帝喜曰:「朕素聞其人,而未見也。」詔出,再拜。帝問曰:「卿將詩來耶「對曰:「偶不齎。」即命吟近作,誦至「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之句,帝慨然曰:「卿不求仕,朕何嘗棄卿,奈何誣我!」因命放還南山。  一介草民,豈能隨便見到天子?王維為了使孟浩然不至得罪玄宗,冒著被扣上欺君之罪大帽子的危險,把這位身世坎坷的兄長藏了起來。這種友誼多麼值得自豪、珍惜!  當然,這裡我們也應該讚頌玄宗。一個普通老百姓,面對帝君,公然寫詩發泄對至高無上的君王的不滿,說你不用我,朋友們也疏遠我,所以我要回去了!這豈不是冒天下之大不韙,狂妄之極?但玄宗只是說聲:「你自己不想做官,而我什麼時候不用你啊?」你看,他不急不怒,平心論理,度量竟是如此之博大,怎麼不使天下群英爭相敬重而仿效呢?在一個充滿自信的帝王身體力行之下,必然會產生許多充滿自信、昂揚奮進的人們,也必然造就一個以昂揚奮進為主流思想的時代。生活在這樣的時代里具有崇高理想的詩人,用自己的詩歌書寫著這個時代的精神,也用時代的精神來書寫自己的人生。特別是那些馳名於當代的大詩人更能互相尊重,惺惺相惜,獎掖後進。也許正因為這樣,唐詩才會在中國歷史上大放異彩!  由於皇上的胸懷寬廣,唐代沒有文字獄,孟浩然能夠僥倖得歸南山。如果在文化大革命時期,不扣頂「攻擊偉大領袖,對現實強烈不滿」的帽子,判個無期才怪哩。  還是先說王孟吧。孟浩然是唐代第一流的詩人,不僅僅王維、李白尊敬他,年紀比他小好多的杜甫也對他頂禮膜拜。杜甫《解悶》:「復憶襄陽孟浩然,清詩句句盡堪傳。即今耆舊無新語,漫釣槎頭縮項鯿(孟詩有「試垂竹竿釣,果得槎頭鯿」之句)。」年輕時代也有宏圖大志。他的《送朱大入秦》就反映了他胸有豪情志在天下的壯懷:   遊人五陵去,寶劍直千金。   分手脫相贈,平生一片心。  據說伍子胥逃難過江,身無分文,遂解劍送給漁夫,劍上有七星北鬥文,價值千金。孟浩然的朋友朱大去長安,長安五陵少年多豪縱遊俠之士,朱大此去,不可無劍。故解劍相贈,以壯行色。從這裡我們可以看到,孟浩然決非泛泛之輩,不僅是賦詩能手,而且豪氣干雲。  王維早年曾經出使塞外,安史之亂時被迫為偽官,其他時間幾乎都在朝廷和他的別墅里,很少出門遊玩交友,因此,與他結交的大多是在長安的詩人,如裴迪、儲光羲、邱為等,尤與裴迪詩酒唱和最多。而孟浩然身居襄陽,兩人如參、商二星,根本不會有機會見面的。但孟浩然四十歲左右忽然生游長安參加科舉之興,興緻盎然地跑到長安這個嚮往已久的都市。本來嘛,孟浩然早已詩名遠播,王維作為後學,與其神交已久,孟有「微雲淡河漢,疏雨滴梧桐」句,寫初秋夜裡明月清霽,天上微雲點綴,使銀河略顯暗淡,朦朧里,更增加了幾分神秘的風韻;突然,幾點急雨大而稀疏,滴在了肥大的梧桐葉上,發出嘀噠嘀噠的聲響,顯示出清秋之夜的几絲凄清。情景悠然神奇,有意在言外之妙。王維反覆吟詠,擊節不已。故孟一到京城之後兩人便為忘年之交。孟浩然落第之後,除了在王維家中逗留,再也沒有其他朋友可交往了。為玄宗批評後,遂生不如歸去之念,準備回襄陽老家。臨別時作《留別王維》贈之,詩云:   寂寂竟何待,朝朝空自歸。   欲尋芳草去,惜與故人違。   當路誰相假?知音世所稀。   只應守寂寞,還掩故園扉。  落第後,門前冷落鞍馬稀,心中也分外空虛,每天獨自一人從客寓走出,到傍晚又兩手空空地回來,也不知道自己走出去為了什麼,是排遣內心的苦悶呢,還是尋找新的路?雖然曾經有好響亮的名聲,但落地鳳凰不如雞,誰理睬一個不如意的才子?浩大的京城竟然沒有這個寂寞的詩人的三尺立身之地!京城雖好,不是久戀之處,還是早些回去吧。陶醉於自然的芳草、白雲、鮮花、小鳥之中,這是多麼幸福的享受!但想到這次來到京師,王維不以自己是一介布衣,卻傾蓋如故,熱情接待,幫助多多。此情此意,終生難忘。這樣的道義之交,文章知己,怎麼能夠輕易地分手呢?然而,如果不回去,偌大的京師只有王維這樣的朋友,怎麼能夠生活呢?  「當路誰相假?知音世所稀」,古往今來,有多少人發出這樣的感嘆!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在冷酷的社會裡,一旦面臨困難,需要別人援手的時候,又有幾多人可以依託憑藉?現實強化了他回家的決心:像我這樣的人,只應該安分守己,好好地呆在家園裡生活,所以,我決心回去了,回到自己溫暖的家裡,耐得寂寞,閉門讀書,在家園裡賞玩喜歡的一切,做一回真實的自己。  詩里既表示了對朋友給予的真誠友誼的感激,也有不平和憤慨,尤其是一個「誰」字,包含著多少的無奈與悲憤!整首詩在平淡的語言里,包藏著一顆不平靜的心!  其實,孟浩然讀給唐玄宗聽的那首《歲暮歸南山》里已經很明顯地表示自己要回故園了:   北闕休上書,南山歸敝廬。   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   白髮催年老,青陽逼歲除。   永懷愁不寐,松月夜窗虛。  王維雖然很崇拜孟浩然,不希望他匆匆離開,但他洞悉此時的孟浩然痛苦的內心,人情冷落,仕途渺茫,留在京城幹什麼呢?只會被人嘲笑,被人鄙視。人到中年萬事休,這輩子這位老兄不可能出山了。於是讓他回去,在臨別之際,作《送孟六歸襄陽》,表示對孟浩然詩的回答:   杜門不欲出,久與世情疏。   以此為長策,勸君歸舊廬。   醉歌田舍酒,笑讀古人書。   好是一生事,無勞獻子虛。  王維說,你長久地杜門謝客,這樣與社會隔離的時間太長,不懂得外面的人情世故,因此朋友不多。但這樣也很好,就把它作為自己的習慣,長久地保存。所以我勸你還是回到自己的家鄉,想喝酒,喝自己釀的家鄉酒,喝醉了可以放喉嘯歌,靜下來的時候多讀讀古人的書,讀到心領神會之時可以發出會心的笑。這樣自由的生活,誰會來干涉你啊?身體健康平安才是一生最重要的事情,你看,像我這樣做官的還經常要像司馬相如為漢武帝寫的《子虛賦》、《上林賦》那樣,低下頭來,三跪九叩,接受皇帝訓話,為皇帝吟詩作賦。  詩里都是肺腑之言,沒有虛情假意的客套話。既然長久遠離塵世,不了解世情,也就不必重新去認識它,為它所異化,保留自己內心的一份天籟,這有什麼不好呢?同時,你不要小瞧農民,農民也有農民的樂趣:只要是小康之家,能夠吃自己田裡種的糧,喝自己釀的酒,唱自己編的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自得其樂,這樣不也是活神仙嗎?在朝廷里當官,雖然有時候可以像神仙一樣耀武揚威,但更多的是當上級的走狗,常常要獻媚取寵,勞心勞力,為人作嫁,受人驅遣,俯首聽命;同僚之間勾心鬥角,爾虞我詐,爭強好勝;對待下屬及百姓如狼似虎,催租逼債,巧取豪奪。即便如此,也不能保證能夠坐穩這寶座,時時如臨深淵,如履薄冰,也許某一天禍從天降,輕者貶職,重則招來殺身之禍,所謂伴君如伴虎,就是在個意思。陶淵明《歸園田居》稱官場是「樊籠」,自己去做官是「誤落塵網中」,渴望回家的心正如「池魚思故淵,羈鳥戀舊林」;高適《封丘作》里說當縣尉的感受是「拜迎長官心欲碎,鞭撻黎庶令人悲」,正直的讀書人當官有時心情並不快樂!  詩里都是勸慰之語,如談家常,說得很貼心,很感人。只有真正的知心朋友才會說這樣安慰的話。從此,孟浩然便回到家鄉襄陽鹿門,與鄉間的朋友們一起安度歲月,直至終其天年。《唐才子評傳》一書中也說:「古稱禰衡不遇,趙壹無祿。觀浩然磬拆謙退,才名日高,竟淪明代,終身白衣,良可悲夫!」我想孟浩然最後能懂得宦海風波險惡,自己安居田園,舒心賦詩,亦是人生一大快事。更何況千百年來不知有多少人從牙牙學語時就用稚嫩的童聲讀著「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孟夫子地下有知,一定欣然自慰,不會再在乎世上蠅營狗苟的功名了。有什麼悲呢!   後來,王維聽到孟浩然逝世的消息後,作了《哭孟浩然》   故人今不見,漢水日東流。   借問襄陽老,江山空蔡州。古代那些士君子交往不以地位交,而以道義交,以才學交,以品格交,即使地位懸殊,但只要情投意合,即可成為知交好友。我們的時代,真正到了「貧居鬧事無人問,富住深山有遠親」,一人飛升,仙及雞犬,但患難知己,貧賤之交則早就丟諸腦後了。不知道什麼時候人們才有古代士君子這樣的胸懷呢?  李國文先生說:要想讀中國詩,必李白杜甫不可,而要想寫好中國詩,尤非李白杜甫不可。清人吳偉業說過:「詩之尊李杜……此猶山之有泰、華,水之有江、河,無不仰止而取益焉。」作為文人,被盛評為泰山、華山那樣巍峨,被美譽為長江、黃河那樣浩瀚,被推崇到這等高度,可謂至尊至極了。而且,千年以來的歷史也證實,不論朝代之更迭,不論時光之變遷,其生命活力的永存,其美學價值的常在,成為中華文化的瑰寶,成為中國人的精神財富,大概稱得上真正的不朽了。(《李國文說唐詩》)  在人們的心目中,李白身上充滿的是志氣、才氣和傲氣,一般人是很難得其青眼相顧的,其實不然。我們先看李白對年長的朋友是怎樣態度。孟浩然比他年長十二歲,終生未仕,隱居家鄉襄陽鹿門。李白出蜀後先寓居湖北安陸,常往來於襄漢一帶,與一介布衣的孟浩然結下了深厚友誼。《贈孟浩然》就是此時所寫:   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   紅顏棄軒冕,白首卧松雲。   醉月頻中聖,迷花不事君。   高山安可仰,徒此掬清芬!  李白崇拜他人到這種程度,這是絕無僅有的。此時的他,雖然在社會上沒有顯赫的聲譽,但他「十五好劍術,遍干諸侯;三十成文章,歷抵卿相,雖長不滿七尺,而心雄萬夫,王公大人許以氣義」(《與韓荊州書》),非平庸後生可比。然而他對孟浩然是敬之愛之。因為孟文採風流為天下人所知。尤其難能可貴的是,整個世界上的人都熙熙攘攘,為名為利競奔,而他卻棄功名富貴若敝屣,高蹈塵世。「紅顏棄軒冕,白首卧松雲」形象地勾勒出一個高卧林泉、超標脫俗的超人形象。概括了孟從少壯到晚歲的長期隱居生活。達官貴人酷愛為官為宦所能享受的高頭大馬,峨冠博帶,而孟浩然這樣的高人隱士獨愛松風白雲,前者是多麼世俗,後者又是何等高雅!「白首」尚「卧」,有始有終,風神散朗、情懷高致。這正是不屈己,不逢迎的李白最崇尚的品格。他想像孟浩然的生活該是多麼瀟洒自在:皓月當空的清宵,把酒臨風,疏狂一醉,有時則於繁花叢中,流連忘返。悠悠世界,唯此為大,心中哪裡還想到君臣綱常。  《詩經·小雅·車舝》里有言「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是說對崇敬人物的虔誠感情,但是,在李白看來,孟浩然這座山仰之愈高,簡直目力不可企及,故生「安可仰」之嘆,只能在此向他純潔芳馨的品格頂禮膜拜。這是更高意義上的崇仰!一瓣心香,唯天可表!  讀這首詩,我們感覺到是真誠,是敬仰,沒有一點虛偽做作。儘管此時李白的名聲還不夠大,但像這樣傲骨嶙峋之人,能夠對年長的孟浩然心誠意切地說出「高山安可仰,徒此掬清芬」的話,確實是難能可貴的。  除此之外,李白還寫了一首非常有名的七絕《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  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   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  送友人去遠方,一直送到望不見為止,這樣的情意夠深的罷?但是,讀此詩的時候,除了被詩人的真情感動外,我曾經還想努力從裡面挖出一點其它的意義。照例說,朋友遠行後,自己也應該走了,為什麼詩人久久佇立,一直到「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而仍然凝望?   從歷史記載里我們知道,揚州文化歷史悠久,底蘊深厚,在唐代又是東南最繁華的大都市,徐凝的詩道:「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杜牧也有詩句雲「春風十里揚州路」,與杜牧同時的張祜寫的《縱游淮南》則更能反映揚州的非同一般:   十里長街市井連,月明橋上看神仙。   人生只合揚州死,禪智山光好墓田。  你看,當時的揚州是何等的富庶繁榮,天下人員輻輳,文人雅士薈萃揚州,遊山玩水,舞文弄墨,飲酒賦詩。連那些俗人最大的願望就是「腰纏十萬貫,騎鶴上揚州」,在青樓舞館裡銷魂一番。  《北京人在紐約》的扉頁上寫有這樣的話:「如果你愛他,就送他去紐約,那裡是天堂;如果你恨他,你就送他去紐約,那裡是地獄!」我想,當時人們的心裡,揚州就是大唐的「紐約」!  李白最喜歡的就是遊歷名山大川,像揚州這樣的繁華都市對他是很有吸引力的。何況孟浩然正是在百花盛開的三月去美麗的揚州,三月啊,這是長江一帶最美好的時光,「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但是此時他已經在安陸成家,客觀條件使他暫時不可能跟隨孟浩然一起去揚州,所以,在送別朋友之際,他望著遠去的一葉小舟,心也隨著船兒駛向遠方。「雖不能至,心嚮往之」,這就是最後兩句詩的另一內涵。  就這樣,兩位風流瀟洒的詩人的離別,對李白來說,又是帶著一片嚮往之情的離別,被詩人用絢爛的陽春三月的景色,用放舟長江的寬闊畫面,用目送孤帆遠影的動人細節,極為傳神地表現出來了,成為千古絕唱。  對年長者如此,對年紀差不多的朋友怎樣呢?讀一讀《聞王昌齡左遷龍標,遙有此寄》就可以知道:   楊花落盡子規啼,聞道龍標過五溪。   我寄愁心與明月,隨風直到夜郎西。  《新唐書。文藝傳》載王昌齡左遷龍標(今湖南省黔陽縣)尉是因為「不護細行」,也就是生活小節不夠檢點,這實在是一種莫須有的罪名!大概王昌齡其人比較傲,不喜歡逢迎那些盛氣凌人的上級,以致得罪了某些手握權柄者。這樣的事情在中國從古到今比比皆是,是有才人的性格悲劇。李白在聽到王昌齡無端遭受貶職的消息後,寫了這一首充滿同情和關切的詩篇,寄給遠方的友人。  正當楊花飄飛,子規悲鳴之時,詩人聽說王昌齡遠貶龍標。那飄飛無所的楊花和啼著「不如歸去」的子規不正如好友的遭遇嗎?美好的歲月已經過去,從此以後,他就像無復依傍的楊花,失去家國的子規,隨風飄零,也不知道那風要把他飄向何方?究竟是得罪了他什麼,竟如此地折磨善良的人們?「五溪」之路,乃是蠻荒之路啊,詩人不禁為老朋友擔憂起來。  有什麼辦法幫助老朋友排憂解難?李白心有餘而力不足,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將自己的全部同情與安慰,托皓皓明月,寄給身在夜郎的朋友。告訴他,親愛的老友啊,請你堅持高傲的忍耐,安心在那裡工作吧,雖然離家鄉千道水萬重山,但終有出頭的日子,美好的時光一定會降臨!  我相信,那輪皎皎明月,帶著李白的深情厚意,伴隨王昌齡一路走去,讓他能夠知道:在這個冷酷的人間還有一絲溫暖,還有一線希望,從而得到一絲慰藉。  李白此篇千古流傳,其情之真之誠之深是其它作品不可比較的。這裡可以按照三點加以分析:一是說自己的心中對朋友無端遭受貶職的愁思,無可訴說,也許明月能夠了解;二是說雖然明月分照兩地,但「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自己和朋友都能看見它,朋友之間也許會有心靈感應,他望著明月,當然也會想到我對他的思念;三是說,既然明月有情,我就可以通過她將自己這種愁思寄給遠方的朋友,讓他知道我的心,知道好好地保重自己,這樣才不會使朋友擔心。  無知無情的明月,通過詩人豐富的想像,竟然變成了一個了解詩人,懂得詩人感情並願意為他傳遞感情的信使,將詩人對朋友的深切懷念和安慰帶到遼遠的夜郎之西,使遠方的遷客得到友情的溫暖。這就是李白的形象思維。它既天真,又感人!從此以後,詩詞里以月為傾訴對象,通過月亮來抒發自己感情的作品愈來愈多。

  還有那些我們連名字都不知道的朋友,李白也用全部的真情對待他們。如他的《送友人》:  青山橫北郭,白水繞東城。  此地一為別,孤蓬萬里征,  浮雲遊子意,落日故人情。   揮手自茲去,蕭蕭班馬鳴。  在青山一邊,城郭之外,李白送別友人,他對朋友說,從這裡分手後,你一個人就像那隨風飄飛的蓬草,行走在漫漫的道路上。言下,既同情朋友一個人行走的孤單,又擔憂他前途無著。一片友情是多麼的真摯純潔。天將晚了,行者依依難捨,如天邊的浮雲飄過去又飄過來;送行的又是久久不肯分別,猶那天邊的落日遲遲地不願下山。但是,既然要離別,分手是不可避免的。但是,不要說人難捨難分,就連那兩匹馬,也互相偎依,別離時高昂著頭,發出陣陣鳴叫,似乎是向對方打招呼:再見了,多情的朋友!  詩里沒有用很多的語言描寫離別時兩人痛切心肺的道別,而是借馬的惜別寫出人的情誼。正如古人說得好:「馬猶如此,人何以堪?」這裡不僅看出李白高超的詩歌藝術,同時也看出他對友誼的寶貴!  值得注意的是李白的送別詩從來沒有眼淚的滴落,他與朋友的離別都很洒脫,很豪邁,這就是被後人稱頌的盛唐氣象,它既是欣欣向榮的社會因素決定,也是李白個人的性格使然!    李白於天寶元年奉詔入京,他興奮極了,在《別南陵兒童入京》里,他激動無比地說:「仰頭大笑出門去,吾輩豈是蓬蒿人。」抱著「待我盡節報明主,然後相與卧白雲」的願望,希圖入朝能為君王輔弼,參與朝廷決策,使「寰宇大定,海縣清一」。豈知這時的玄宗已經倦於旰食宵衣的勵精圖治,而以聲色狗馬為娛。他雖然給李白以文人最高的禮遇,但僅僅是把他看做寫詩填詞,以供宮中娛樂的御用文人而已,哪裡是召他來參與政事的呢?李白的想法未免太天真了,同時朝廷佞臣眼裡豈能容得下無尺寸之功而又平步青雲心高氣傲的他?李白不知道,他的錯誤就是他的才華。在這個古老的國度,「恃才傲物」一直是被眾人腹誹口謗的。在人們眼裡,只有權勢才有傲視萬物的資格,西方人只在上帝面前下跪,希臘人只在藝術和思想面前下跪,而中國人,只在權力面前下跪。李白的才華對所有人來說,不是讓人崇敬的原因,而是一種深深的威脅,所以他們必欲驅之而後快。在這樣的環境里,他能有所作為么?無奈之下,只好放浪形骸,沉湎飲酒,賦詩自樂。天寶三載秋,他寫詩自明心志:「小隱慕安石,遠遊學屈平」(《秋夜獨坐懷故山》);「乍向草中耿介死,不求黃金籠下生」(《樂府雜曲·鼓吹曲詞·雉子班》)。毅然放棄了一般人求之不得的得近帝王的機會而請求「放還」。夢一般的近三年的宮廷御用文人的生活結束了,他離開長安去山東一帶,與杜甫、高適相遇。  那時的杜甫,說來也頗狼狽,參加科舉考試,為李林甫「野無遺賢」所害而落第,「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願望只是一個緋紅色的夢。他本來還想到京城裡混一下,希冀上天恩賜,有機會進入仕途。高適也是一個白丁。遇到李白,幾個失意人在一起,杜甫根本不敢想像這輩子會碰到這個聞名海內的大詩人,激動的心情簡直無法形容,也就不再去長安,而陪李白在齊魯一帶盡情遊樂,結下了真誠的友誼,給文壇上留下了一段佳話。  奇怪的是李白與杜甫本是兩股道上的車,怎麼也不會相交。首先他們的年齡相差有十一歲之多,其次李白從貴族世家走出來的李白,是一個抱有鴻圖大志,力求飛黃騰達,永遠不安於位,永遠力爭上遊的強者;他又剛從朝廷里走出,曾經貴為翰林學士,為君王所寵幸,玉堂金馬,煊赫一時,連楊國忠、高力士之類的權貴他也不放在眼裡,許多的朝廷顯要、名流高士結交他而不能,豈能將這個小弟弟放在眼裡?杜甫出身寒微,白丁一個,仕途蹭蹬,發達無望,長期處於不得意的狀態中;接觸的基本上都是社會低層、草根人物;他寫的詩,多為民間疾苦,沉痛呻吟,社會上幾乎沒人知道。他能夠攀上這位聲名顯赫的一代英傑嗎?  世界上的事情往往很奇怪,兩個人也許是惺惺相惜,志趣相近,都對詩歌有一種特殊的偏愛,抑或是同是失意之人,他們成為了終生摯友。在杜甫眼裡,李白是一座高山,一座豐碑,在李白心中,杜甫是一個善良的小弟,一個難得的知己。在短短的近兩年的時間裡,他們相聚的時候,總同行同止,同唱同和,同飲同醉,同起同眠,這在杜甫的詩歌里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如他的《與李十二白同尋范十隱居》一詩,就記述了他們當時的快樂生活:  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陰鏗。   余亦東蒙客,憐君如弟兄。   醉眠秋共被,攜手日同行。  更向幽期處,還尋北郭生。  入門高興發,侍立小童清。  落景聞寒杵,屯雲對古城。   向來吟橘頌,誰欲討蓴羹。  不願淪簪笏,悠悠滄海情。  我們可以想像,一個新出茅廬的詩人能夠與一個當時就大名鼎鼎的詩人一起游賞玩樂,切磋詩文,其心情該是何等的興奮!而且兩人不是一般的在一起玩,而是「醉眠秋共被,攜手日同行」,李白沒有一點架子,真正把他當做自己的好朋友,這是多麼令人激動的事情!「憐君如弟兄」的「憐」就是「吾愛孟夫子」里的「愛」,是一種誠摯的敬愛之情。這段生活,在杜甫的心靈上烙下了深深的印痕,在以後的人生道路上,他總忘不了在個如師如兄的朋友,多次在詩里表達了對李白的深深懷念和牽掛。  好事者總喜歡在雞蛋里挑出骨頭來。那些人不能從歷史典籍里發現李、杜之間的矛盾,便戴著顯微鏡在相關的詩篇中尋找他們的情感裂縫。有人說,杜甫不一定瞧得起李白,你看,他說「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陰鏗」,陰鏗的詩寫得不怎麼樣;又說「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庾信和鮑照也不是非常了不起的詩人;再有「何時一撙酒,重與細論文」,是要與李白好好地商榷寫文章的藝術,這就反映杜甫並不怎樣佩服這位詩仙。更有甚者,以兩人交往中所寫的詩之多少來決定對待友情的態度,說杜甫寫關於李白的詩有十三四首之多,而李白卻只有一兩首,可見,他很不把兩人友情放在心上……如此云云,不一而足。總之,他們或者不喜歡杜甫,或者討厭李白,故千方百計想把本來非常美好的文人相親的典範否定。這又何苦呢!事實總是不能否定的啊!  我們該說一說李白的那首《戲贈杜甫》了。   飯顆山頭逢杜甫,頭戴笠子日卓午。  借問別來太瘦生,總為從前作詩苦。  這首詩沒有收在李白詩集里,最早見於唐人孟棨的《本事詩》。大概它的內容沒有寫對杜甫的情深意長,而是告誡他別因為寫詩而傷了身體,所以許多人都認為這太不嚴肅,愛李白的人力主它不是李白所作。例如南宋的洪邁在《容齋隨筆》中就認為這是「好事者為之耳。李杜文章知己,心相推服,斷無此語,且詩詞庸俗,望而知為贗作也」。不喜歡李白的人認為李白是瞧不起杜甫,嘲笑杜甫;杜甫對李白非常真誠,稱讚他「白也詩無敵」、「敏捷詩千首」,而李白卻笑杜甫為作詩所苦,弄得形銷骨立,李白太不夠朋友了。  究竟該怎樣理解這首詩?我想先從詩的本身內容來做一分析,看詩所包含的思想是否有諷刺意味,這樣才可以得出比較正確的結論。  唐代最重視詩歌創作,並以之為科舉考試的最主要形式。所以,詩人都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夠讓別人手抄口傳,得以流傳天下,從而名揚四海,詩寫得不好會貽笑大方,影響自己的名聲。因此大多數詩人為了寫出好詩而不惜朝思夜想,慘淡經營,「為求一字穩,拈斷幾莖須」者大有人在。而杜甫寫詩的嚴肅認真是出了名的,他不願意濫竽充數,隨便寫上幾首就滿足。他反覆強調「語不驚人死不休」、「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作詩時總是很認真,不肯輕易地下一個字。要知道,像李白天縱英才,日試萬言,倚馬可待者天下能有幾人?杜甫深深和知道「白也詩無敵」,要實現自己的政治抱負,就要像李白那樣有一手寫詩的本領,才能夠得到皇上的垂青,進入仕途。應該說,杜甫從李白進出朝廷,受到皇帝大臣禮遇的事例中受到啟迪,因此作詩更勤奮,更下功夫了,暗暗立志要趕上甚至超過這個當世最有名的詩人大哥。  明乎這一點,就可以解這首詩了。大概是嘔心瀝血的緣故,當在飯顆山頭兩人相遇時,李白髮現杜甫有些瘦了,身體似乎有些羸弱,故心疼地帶著開玩笑的口氣問:最近你為什麼這樣瘦啊?是不是因為作詩而累壞了?寓庄於諧的詢問中帶有一絲批評,一點痛惜,一份深沉的關懷,他不希望自己的好兄弟因為作詩而傷害身體!這才是兄弟之情啊!我們都知道,越是親近的人,說話越不講究,語氣也隨便而真誠。此詩正是這樣。為什麼有人認為詩的語言卑下,帶有諷刺的意味呢?   飛揚不羈的李白,在詩里寫到杜甫時,總帶有一份真摯的感情。如果此詩不是偽作,我們應該從詩里讀出李白對杜甫的一份貼心的兄弟般的友情。  我們再想一下,杜甫不是傻瓜,如果這首詩是譏諷、嘲笑他的話,縱然他胸懷寬廣,氣度恢弘,他們之間這種深情厚誼能夠得以延續而至少陵終生念念不忘嗎?  還有杜甫的那首《贈李白》,也是眾說紛紜的:   秋來相顧尚飄蓬,未就丹砂愧葛洪。   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  李白之所以愛上杜甫這個小兄弟,最主要的是,他感到杜甫是最能了解他的情懷,了解這個志在兼濟,身沉草野的詩人心中那種理想的火焰永遠在不屈的燃燒,了解他舉世無朋產生的強烈的孤獨感(此時孟浩然、王昌齡都以仙去)。在這首詩里,「秋來」不僅點明他們相遇時的節令,也是寫出了李白身上美人遲暮之感。此時,李白已經四十四五歲了,一個懷著濟蒼生、安黎元的宏圖大志而且具有超群絕倫之才的詩人的人生之秋已經到來了,而杜甫自己也碌碌無為地度過了人生最美好的年代。「尚飄蓬」的「尚」字,帶有多少的惋惜與同情!奮鬥了這麼多年,依然是身世漂泊,志向漂泊,何年才能安其位而樂其業,能夠一展身手實現政治抱負啊?第二句是說李白雖然也求仙訪道,煉丹服藥,但這僅僅是他在窮極無聊之時排遣苦悶的方法,而不是他終極目標。他始終沒有像前人葛洪那樣,把全部的精力放到煉丹求長生上,到底也沒有成為一個道士!他的理想、他的志趣只能在為朝廷建功立業上,在百姓安居樂業上。這樣的求仙學道,真有些對不起葛洪這個曾經專心煉丹修道的老祖宗了。  在無望之中,李白還在等待時機,在等待中用酒來消磨時間。在他的生活里,他最快樂的時候用酒來慶祝,痛苦的時候用酒來澆愁。無望中的等待最苦,且「舉杯澆愁愁更愁」,飲鴆止渴,豈能不痛?除了喝酒,就是「狂歌」,仰天長嘯,讓三山五嶽都聽到,真的是瘋狂了嗎?非也,而是胸中的怨氣需要發泄,塊壘需要削平,除了用歌聲來排遣,再也沒有其它辦法。少陵另有一詩《不見》里說:「不見李生久,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作為李白的知音,杜甫知道,他的狂是假,是希望幻滅之後的佯狂,心裡的怨恨才是真,是有才不能補蒼天的恨。這時候,雖然他們幾個人意氣風發,登高遠望,指點江山,但僅僅是書生意氣而已。除了喝酒遊玩吟詩,還能夠為社會,為國家,為人民做些什麼呢?白白地度過光陰,李白心有不甘!這個「空」字,下得何等沉痛!  李白一直以大鵬自許,而大鵬從何而來?《莊子·逍遙遊》云:「北溟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李白的《上李邕》有句云:「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假令風歇時下來,猶能簸卻滄溟水。」他一直渴望自己能夠像大鵬那樣振翼高飛。但是,萬物皆有所待,大鵬也是如此。而李白這隻大鵬縱然飛揚跋扈,想振翼奮飛,卻沒有扶搖羊角之類天風海波的依託和憑藉,也沒有可以相伴而放的希世之鳥,「塵世間只有無知的斥鷃與爭奪腐鼠的鴟鴞,因而他的一生都生活在寂寞之中,寂寞地騰越,寂寞地掙扎,寂寞地摧傷,而終於寂寞地隕落。這真是一幕絕頂的天才之悲劇。」(葉嘉瑩《迦陵論詩叢稿》)  葉嘉瑩先生說得非常恰切:這首詩「不僅淋漓盡致地寫出了太白一份不羈的絕世天才,以及屬於此天才詩人所有的一種寂寥落拓的沉哀,更如此親摯地寫出了杜甫對此一天才所懷有的滿心傾倒賞愛與深相惋惜的一份知己的情誼。」(《迦陵論詩叢稿》)  這說法還需補充一下,詩不僅寫出李白遭遇的悲哀,也蘊含了自己難遇知己空度歲月的悲哀!「飛揚跋扈為誰雄」,問李白,也是問自己!准此,我們就懂得了此詩既為李白的遭遇鳴不平,也辦法了自己身懷奇志而不遇知己的苦悶,根本沒有嘲笑批評李白之意。  李白寫的有關杜甫的詩篇有三四首,我們選錄兩首如下:  魯郡東石門送杜甫   醉別復幾日,登臨遍池台。  何言石門路,重又金尊開。   秋波落泗水,海色明徂徠。  飛蓬各自遠,且盡手中杯。  樂莫樂兮新相知。幾個人剛剛結識,在一起歡歌痛飲,又作短暫小別,心裡未免遺憾不止。太白送此詩與少陵,既有惜別之意,更嘆兩人都身如無根之飛蓬,不能主宰自己的命運。「且盡手中杯」只是無奈之舉,借酒澆愁而已。  沙丘城下寄杜甫  我來竟何事?高卧沙丘城。  城邊有古樹,日夕連秋聲。   魯酒不可醉,齊歌空復情。   思君若汶水,浩蕩寄南征。  暫時小別,詩人就思念起這個新交的知音,也許只有他才了解自己內心的憂愁與歡樂。離開了,總覺得生活里空空蕩蕩的,似乎缺少了什麼。寂寞無聊之際,就向自己發問:我到這裡來做什麼啊?就這樣高卧在沙丘城裡空度歲月?所居處有幾棵古老的樹木,在西風裡顫慄著,整日整夜發出凄厲的秋聲,擾得人不能安生。秋天的樹木落葉紛紛,總會在蕭瑟的秋風裡瑟瑟作響。在一般人看來這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但對於孤單的詩人來說,卻是情有所思,心有所感,感到這是一種折磨。想借酒買醉,可是又喝不醉,越喝越清醒。齊地的歌兒儘管聲情並茂,但怎能唱出詩人此時特有的心情呢?這時的李白,多麼希望杜甫馬上來到他的身邊,與他一起消磨這無盡的寂寞。「思君若汶水,浩蕩寄南征」這一聯中所包含的思念既多且廣,簡直無窮無盡。  好事者總是說李白有關杜甫的作品太少,從中似乎可以看出,他沒有杜甫那樣真誠地對待友誼。這實在是渾話,友誼需要等價交換嗎?一定要你送我一首五絕,我也寫一首送給你,這樣才算朋友?怎麼可以根據詩的多寡來決定對待感情的態度呢?如果杜甫還生活在在個世界,如果杜甫也像那些論者那樣小心眼,那就糟了,這段千古佳話就會斷送了!我在上面說過,杜甫不是傻瓜,因為兩人相知相得,他深知李白值得信賴,值得敬仰,所以視兩人之情誼為人生最值得珍藏的紀念品,倘若計較誰想念對方的情形多,誰就重視友誼,豈不滑天下之大稽!  杜甫有關贈李白和思念李白的詩有十四首之多,我們隨便選取幾首,看看杜甫對這位絕世大詩人是懷著怎樣的崇敬、同情與惋惜之情的。  春日憶李白   白也詩無敵,飄然思不群。   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  渭北春天樹,江東日暮雲。  何時一尊酒,重與細論文?  對李白寫詩的奇特才能及其奇偉瑰麗的詩篇,杜甫總是懷著及其崇敬的心情來說。此詩是兩人別離之後杜甫思念太白超群的文才而作。「白也詩無敵,飄然思不群」這樣評價李白足見出老杜對太白是何等欽仰。這不僅表達了他對李白詩的無比喜愛,也反映了他對李白思想的敏捷、超拔及其崇拜。清代楊倫評此詩說:「首句自是閱盡甘苦上下古今,甘心讓一頭地語。竊謂古今詩人,舉不能出杜之範圍;惟太白天才超逸絕塵,杜所不能壓倒,故尤心服,往往形之篇什也。」(《杜詩鏡銓》)頷聯將太白與歷史上杜甫認為最著名的詩人的某一方面特色作比較。這裡又有話說了。有人說,杜甫對李白評價並不是很高,庾信、陰鏗並不是第一流的大詩人,將李白與他們相比,也就反映了杜甫並不非常尊重李白。   這實在是皮相之見!多讀讀杜詩就知道,老杜是怎樣崇拜庾信的。在《戲為六絕句》的第一首就寫到庾信:「庾信文章老更成,凌雲健筆意縱橫。今人嗤點流傳賦,不覺前賢畏後生。」你看,凌雲健筆,任意縱橫,這是何等的瀟洒風度!老杜對古人很少有這樣的評價,但他特別崇敬庾信;在《詠懷古迹》之一里,他也這樣寫道:「庾信平生最蕭瑟,暮年詩賦動江關。」對庾信無奈居留北方表示深深的同情,同時又讚美他的晚年詩賦達到了爐火純青眾口交譽的境界。這是極高的評價!須知,一個人對文學作品的欣賞是有所偏愛的。正像前一段時間在「天涯社區」上討論蘇軾時,有人竟然認為蘇軾不是一個大家。儘管許多人加以駁斥,他就是不承認,你又有什麼辦法呢?  第三聯兩句寫作者和李白各自所在之地此時的景色。「渭北」指杜甫所在的長安一帶:「江東」指李白正在漫遊的江浙一帶地方。「春天樹」和「日暮雲」對舉,構成了一種奇妙的類似蒙太奇的鏡頭:一個鏡頭是詩人在渭北遙望南天,天邊的雲彩飄動,不知李白近況如何,另一鏡頭是詩人擬想李白在江東思念渭北的他,翹首北國,遠處的樹色隱隱,想念老友已否登上仕途。這裡的「春樹」、「暮雲」已是一種象徵,象徵著思念的情思。  最後詩人托出自己的熱切希望:什麼時候才能重新聚首,把酒論詩?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本是古代文人之間最快樂的事情。作者最難忘懷之事,就是當初在東魯與李白等談詩論文,這種愉快的精神享受成了詩人朝思暮想的願望。  此詩寫得深厚無比,情韻悠然。此後,「雲樹之思」代表了朋友之間互相思念,成為一個成語,活躍在古代詩人們的作品裡。李商隱《寄令狐郎中》就引用了這一成語:   嵩雲秦樹久離居,雙鯉迢迢一紙書。  休問梁園舊賓客,茂陵秋雨病相如。  會昌五年(845)秋天,李商隱閑居洛陽時收到了原來的朋友令狐綯的書信。他就寫了這首作答。因為當時詩人住在洛陽,靠近嵩山,而令狐綯在長安,舊為三秦之地。「嵩雲秦樹久離居」正是借用「渭北春天樹,江東日暮雲」兩句所含之意。希望借雲、樹這些平常即目所見之景,喚起對方對往昔友情的回顧與珍惜,而不要因為黨爭而加深裂痕,毀滅曾經非常美好的友誼。  而《天末懷李白》則是抒寫老杜對老朋友命運的擔心和憂慮:   涼風起天末,君子意如何?  鴻雁幾時到,江湖秋水多。   文章憎命達,魑魅喜人過。   應共冤魂語,投詩贈汨羅。  這首詩為詩人客居秦州(今甘肅天水)時所作。時李白坐永王璘事長流夜郎,途中遇赦還至湖南,杜甫賦詩懷念這位胸有大志而報國無門的老友。秋風吹起來,寒冷的秋日又來臨了,不知道流落遠方的君子現在怎麼樣。涼風乍起,萬物蕭疏,詩人悵望雲天,悲從中來。「君子意如何?」你現在情況怎麼樣啊?「君子」之稱是對李白最大的尊重。在老杜看來,太白是一個坦蕩君子,而決不是想追隨永王李璘謀反的小人。又知摯友僥倖遇赦放歸,詩人日夜企盼鴻雁能夠千里傳書,將自己目前的情況告訴他,免得整日挂念,故問「鴻雁幾時到」,但瀟湘秦州,遙隔千里,秋水茫茫,風波險阻,音訊的傳送並非輕而易舉之事,而且人心叵測,世路兇險,橫禍突至,空穴隨時可能來風。古來凡才高之士,無不仕途蹭蹬,命途多舛。同命相憐,故「文章憎命達」一句,不僅是對李白遭遇的深刻同情,也是為普天下遭受磨難的才學之士發出的不平之聲。世界上凡居心叵測者,處心積慮者,口蜜腹劍者,笑裡藏刀者,落井下石者,賣友求榮者,無不希望那些阻礙自己名利的正人君子有一點點的失誤,哪怕是小小的過失,也可以把它放得很大很大;即使一點也沒有也不要緊,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李白長流夜郎,正是遭人誣陷,不幸落井而被小人下石。這兩句議論中深含哲理,道出了千百年來無數剛正不阿的文人共同的遭遇,天下人可為之同聲一哭!  此時李白流寓瀟湘,即戰國時的楚地。杜甫很自然地想到被讒放逐、自沉汨羅的屈原。李白的遭遇和這位千載冤魂,在才學和際遇上均有許多相似點,屈原是戰國時代最偉大的詩人,為萬人景仰,但忠而見疑,信而被謗,結果自沉殉國,以死明志;李白因亟思平定安史叛亂而投筆請纓,期盼一清妖氛,安定中原,結果獲罪遠謫,雖遇赦而還,但恥辱尚在。這正如在文化大革命中有些被打成為反革命分子者,雖然免於刑事處分,但這頂帽子還隨時可以戴上,腰很難挺起來了。所以詩人在想像中猜測,倘若李白經過當年屈原自沉的汨羅江時,一定會作詩紀念,既憑弔這位「辭賦凌日月」的先輩,又會向屈原的冤魂傾訴內心強烈的悲憤。「欲共冤魂語,投詩贈汨羅」這一聯雖系想像之詞,但很非常真實地表現了李白當時特有的內心活動。  讀這首詩,總會被一種不平之氣,蒼茫惆悵之感而壓抑,而憤慨,也為詩人對摯友的關心思念而感動。  杜甫有關李白的詩篇大多是在別離之後尤其是李白被流放前後所作。裡面所表達的感情不是一般朋友之間的情誼,而是君子之義,知音之誼,兄弟之情。如在《夢李白》中,「死別已吞聲,生別常惻惻」是那種刻骨銘心的懷念;「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對李白懷才不遇的深深慨嘆。《不見》里「敏捷詩千首,飄零酒一杯」既讚美李白的才學,又感嘆雙方都孤獨寂寞,而「匡山讀書處,頭白好歸來」,希望李白從以往的這些經歷中覺悟過來,還是回到故鄉的讀書處,那裡有明月、朋友、親人,多麼的語重心長!  歷史太久遠了,古人的作品無法全部保存下來,今天我們看到兩人往來的詩篇杜甫為多,李白僅三四首。但不能就此斷定李白對杜甫不夠尊重,不夠親密。如上所述,假如李白不以青眼相看,杜甫怎麼能如此地敬他愛他尊重他?究竟李白是怎樣對待杜甫的,杜甫的《寄李十二白二十二韻》一詩,對此有比較全面的回顧。這裡就不加詳細闡釋了。  我想,古有羊角哀、左伯桃生死全交,俞伯牙、鍾子期的高山流水,與這些前人相比,李杜的友誼毫無愧色!
推薦閱讀:

智永楷書集唐詩(一)
風雅唐詩(一圖一詩)
唐詩(平仄)的基本格式
繹如學詩—王之渙《登鸛雀樓》
繹如學詩——孟浩然《春曉》

TAG:唐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