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鼎記》中的革命路線之爭

套用文中的「革命史觀」,韋小寶的形象可以定義為一個革命的投機分子。他一方面有著在體制內的清朝高官身份,一方面在體制外的革命陣營又身居高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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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鼎記>中的革命路線之爭》

文/張明揚

第一次看《鹿鼎記》時,就深深地記住了「沐王府」和「天地會」這兩個行為模式怪誕的政治社團。

在《鹿鼎記》中,沐王府和天地會堪稱大清朝體制外最活躍的兩個反政府組織。從理論上來說,雙方應當是天然的反清盟友。第一,他們的終極政治目標一致,都打著「反清復明」的旗號行走江湖,致力於推翻清政權的統治;第二,他們系出同源,都是明朝的「餘孽」;第三,他們都是民間地下組織,同樣遭到清政權的全力打壓;第四,雙方相對體制內的力量來說其實非常弱小,再不同心同德幾乎是死路一條。

但讓初讀者大惑不解的是,沐王府和天地會的關係卻更像對手而不是盟友。比如,雙方在《鹿鼎記》中的第一次交集非但不是攜手「反清復明」,卻發生了你死我活的革命路線鬥爭。

天地會的會員徐天川在一次反政府活動(毆打官員)中結識了沐王府的白氏兄弟,初見似乎也非常投契,還搓了一頓酒局。不過,明顯喝高的雙方在縱論「中國向何處去」時發生了嚴重分歧,簡單來說就是天地會一方認為反清復明成功後應當由「唐王」的子孫當皇帝,沐王府一方卻認為應當由「桂王」的子孫當皇帝。總之,從小里說,這可以說是一個革命成功後如何分配戰利品的低俗問題;從大里說,也可以說是一個有關革命路線走向的高尚問題。當然,這更是一個創業還未啟動,中國合伙人就已經因夢生恨的荒誕故事。

問題是,雙方的爭論沒有停留在傳說中不傷和氣的理論探討階段,甚至也沒有止於互相揭發人品而後爆粗進而絕交的階段,而是徑直發展到了大打出手直至出了人命——白氏兄弟的老大被打死了,徐天川也身負重傷。這樣的公共政治討論,戾氣才叫重。

按照這樣的節奏發展下去,沐王府和天地會本已瀕臨決裂了,這當然是讓革命陣營的同志們感到「親者痛,仇者快」的慘劇。幸好,天地會的香主韋小寶此時橫空出世,利用自己在清朝體制內的高官身份,從獄中營救出了數位沐王府方面被捕的重要政治犯,從而暫時挽救了革命陣營的此次大分裂。

可笑的是,在之後天地會和沐王府的和解大會上,雙方竟然再一次為了「擁唐」還是「擁桂」的路線問題發生了大規模爭吵,雙方辯手更是升級到了天地會的第一號人物陳近南,和內定為革命成功後新政權的「國防部長「(天下兵馬大元帥)柳大洪。

陳近南之後說了一段很有水平的話:「咱們眼前大事,乃是聯絡江湖豪傑,共反滿清,至於將來到底是朱三太子還是朱五太子做皇帝,說來還早得很,不用先傷了自己人的和氣……只要大家齊心協力,將韃子殺光了,什麼事不能慢慢商量?」

不過,沐王府的頭號人物沐劍聲卻陰惻惻地回了一句,「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大有搞革命非常不急,先通過大鳴大放把路線問題商量好的意思。

最後,雙方達成政治妥協,相約先除掉革命陣營的大叛徒吳三桂,哪方殺了吳三桂就算哪方掌握了路線真理。

既然說到這裡了,我們或許可以得出一個觀察革命陣營的負面結論。在《鹿鼎記》中,無論是沐王府和天地會,他們反清的主要抓手和成績似乎不是在「反皇帝」的終極追求上,而是在「反老虎」上。

比如,平西王吳三桂。說他是大老虎,絕非牽強附會。韋小寶在吳三桂書房中與吳見面時就借他最喜歡的白虎皮「影射」說:「依小將看哪,這高高在上的是只小黃鶯兒,只會嘰嘰喳喳地叫,沒什麼用,下面卻是一隻大老虎,威風凜凜,厲害得很。這隻大老虎,自然是王爺了。」(接下去是:吳三桂心中一樂,隨即心道:「他說這隻小黃鶯站在高處,只會嘰嘰喳喳,不管什麼用,說的豈不就是小皇帝?」)

沐王府在《鹿鼎記》中的第一次出場就是斬首行動——派人進宮刺殺康熙,而最終目的,竟然不是「為殺康熙而殺康熙」,而是為了嫁禍給吳三桂。初讀時很容易被搞糊塗,除掉康熙不就革命成功了么,何必還要捨近求遠的去嫁禍吳三桂,嫁禍吳三桂搞七搞八最後的目的不就是反清復明嘛。這哪裡是借刀殺人,分明是借人殺刀呀。除非,沐王府革命的最終追求其實「僅僅」是殺吳三桂而已。

再比如,《鹿鼎記》中有所謂「殺龜大會」的盛大橋段,天下英雄高調地聚集在一塊商討如何除掉吳三桂。倒不是說殺吳三桂不對,但您在《鹿鼎記》中發現過什麼群雄聚集商討聯合起義反清,或者是難度低點的刺殺康熙么?

刻薄地說,《鹿鼎記》中正兒八經地刺殺過康熙的也就又兩撥人,一個是前朝長平公主(九難尼姑),一個就是無政府人士歸辛樹一家。更何況,歸辛樹那次刺殺康熙還是受吳三桂所「托」——用一句惡俗的流行語就是,體制內的權力鬥爭罷了。

天地會中儘管有陳近南這個大英雄,但並不比沐王府高明到哪裡去。天地會在《鹿鼎記》中第一次正式亮相也是派人刺殺在獄中的鰲拜,這一革命目標甚至比對付吳三桂更為不堪,吳好歹還在台上當平西王,而天地會殺的鰲拜已經被康熙關到了「籠子里」,事後補刀又豈是什麼英雄所為?

很大程度上說,無論是鰲拜還是吳三桂,儘管可以說是反清復明革命陣營的敵人,前者手上有革命者的血債,後者是革命的叛徒,但從「敵我分析」的立場來看,如果革命陣營劫獄放了鰲拜,令其東山再起和康熙內鬥;或者說暗地裡和吳三桂結成「抗清統一戰線」,共同對付清朝中央政權,是不是對反清復明革命事業的最終成功幫助更大?或者說,革命同志們對付鰲拜和吳三桂是不是在實質上反倒是幫助了康熙清理門戶?再或者說,沐王府和天地會最在乎的革命目標其實是鰲拜特別是吳三桂,而對付康熙和反清復明只是「口炮」而已?

當然,話雖這麼說,我還是非常尊重沐王府和天地會的以上選擇的,如果他們選擇與魔鬼結盟,這個革命成功的意義又何在呢?我只是想說明,他們更在乎的是誰。

沐王府和天地會的糾葛已經夠亂了,後來又出現了一個台灣鄭家的勢力(鄭克塽和打手馮錫范)。按理說台灣鄭家是天地會的幕後大老闆,但因為鄭家內部的權力鬥爭(陳近南是鄭克塽大哥的人),鄭家在大陸的代理人鄭克塽反而處處和陳近南以及天地會為敵。最後竟然還出現了鄭克塽暗殺陳近南的結局。從這個角度上來說,反清復明的革命陣營可以說分成了三大主要派系:天地會、台灣勢力和沐王府,他們之間的內耗力度甚至要高於他們對付清朝中央政權的力度。另外,《鹿鼎記》中另有幾派反清勢力,比如,李西華所代表的李自成余部,洪安通的神龍教反清宗教勢力,不過這些只「反清」不「復明」的勢力當然就更沒辦法參與「反清復明」的革命統一戰線了。

不僅沒有統一戰線,《鹿鼎記》還是一部無間道。韋小寶可以說是體制內外的雙面間諜,神龍教宗教集團在韋小寶身邊也曾卧底有方怡和小郡主,當然,最大的間諜贏家是康熙,他在天地會中潛伏的風際中最終戳破了韋小寶雙面間諜集團。

套用以上的「革命史觀」,韋小寶的形象可以定義為一個革命的投機分子。他一方面有著在體制內的清朝高官身份,一方面在體制外的革命陣營又身居高位。韋小寶還遊走在革命陣營的各大派系之間,可以說是「反清統一戰線」的唯一代表人:他是在天地會和沐王府兩大勢力中唯一一個都吃得開的人物;他通過殺鰲拜得到了民間冤案平反勢力的青睞——被《明史》案害得家破人亡的莊家;他的老婆蘇荃曾是神龍教教主夫人,他可以由此收伏神龍教余部;他的老婆阿珂是李自成的女兒,可以由此交好闖王余部;他的師父九難是前朝公主,由此又沾上了朱明皇族的色彩。

韋小寶也可以定義為一個革命贊助人的「送飯黨」角色,天地會青木堂的革命經費幾乎由他一力承擔,他一當上香主就在內部做送財童子;同時經常利用職權營救各個派系的反清復明同志。

韋小寶也可以定位為一個「友情大於意識形態」的人物,這一點幾乎讓韋小寶成為了書中最有人格魅力的革命領袖(陳近南太愚忠)。在政治與友情(義氣)之間,韋小寶幾乎每次都選擇了友情,既不聽從革命派的召喚與康熙決裂,也以自我放逐的姿態拒絕了康熙要求他剿滅天地會的旨意。

再扯開一點,《鹿鼎記》中的路線之爭問題在《倚天屠龍記》中也有觸及。在反元這個大是大非的政治問題上,明教和所謂的名門正派是有共同價值取向的,按理說,他們也應該是反元的政治盟友。但在政治實踐上,明教和名門正派反而互相成為了最兇惡的敵人,雙方死鬥了數十年,蒙古人反而坐山觀虎鬥。要不是張無忌,名門正派們差點替元朝政權滅掉了明教這個心腹大患。

天地會應不應該和沐王府結成「統一戰線」?反清復明的革命陣營要不要先擱置路線爭論,不扯什麼正本清源?我得承認,這篇文章一個問題都沒有說清楚。

關於作者:

張明揚,騰訊《大家》專欄作者,書評人,《上海書評》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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