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剖析蔡康永—胡曉梅

蔡康永訪談錄

[《告別寂寞》節選]

 15年的5000多個夜晚,我聽了太多太多的故事。時間長了,就越來越不滿足於只是傾聽,開始嘗試用心理分析的方法,來理解每一個和我對話的人,嘗試解讀那些說出來的話語後面隱藏的,當事人自己可能都未必意識得到的心理動機。

  心理學使得我們對人類行為的洞見成為可能,它是一個十分有力的分析工具。通過它,我們可以了解,是什麼決定了一個人的選擇,是什麼樣的力量驅使他採用那樣的策略去生活。每一個人的人生里都有秘密,包括他自知的和不自知的。沒有人離開得了內心掙扎,不論是在什麼時間,什麼地方,不論是在什麼樣的困境或榮耀之下……並且,我覺得,心理學最大的好處就在於,它可以把人還原成本來的樣子。它對名人和普通人完全一視同仁。再耀眼的光環,再強硬的武裝,也抵擋不住心理學的穿透力。

  理性地認識人,是我們理性認識生活的一部分,甚至可以說,是其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在《告別寂寞》這本書里,我想帶你認識六個人。也許你覺得已經認識他們,因為他們的名字很熟悉;但也許你看完之後就會發現,你才剛剛開始認識他們,因為你是第一次從這個角度去了解他們。

一、超脫的蔡康永

[蔡康永:台灣著名節目主持人 作家 主持節目《康熙來了、《真情指數》、《兩代電力公司》等 出版著作《那些男孩教我的事》、《LA流浪記》等]

胡曉梅:康永,你好。我是曉梅。

蔡康永:曉梅,你好。

胡曉梅:你在7月31號去工作的路上,說,很恨星期一。

蔡康永:呵呵。

胡曉梅:感覺到你最近有倦怠感,不是很想開工哦?

蔡康永:對。我剛剛寫出去的那一篇只有三個句子。我說:親愛的寶寶,我常常聽到,裡面的螺絲釘慢慢鬆掉的聲音。大自然裡面,只有人類發展出了工作、賺錢這麼一個形態。老實說,特別可疑!

胡曉梅:很可疑,但是你還要有星期一。

蔡康永:呵呵,我簡直就是我同類當中最沒有資格抱怨的。因為,真的,做電視節目比起別的工作來講,花的時間少很多,留給自己的空間已經很多了。

胡曉梅:今年,有中央電視台的同行去台灣,採訪了陳文茜,回來以後說了一句話,說:採訪陳文茜,你開一個頭你就可以出去了,剩下的一個小時她就可以負責了。康永,你做節目是另外一路,你是更多強調互動的。

蔡康永:對。呵呵,我跟文茜不一樣。那……文茜,連她自己訪問別人,她還是滔滔不絕。我們去當陳文茜的來賓的時候,都會發現,我們講話的時間大概只有她講話的五分之一左右。

胡曉梅:呵呵。

蔡康永:她的確是一個很雄辯的人。那我不太是這個脾氣,我就很愛聽人家講話。

胡曉梅:你還有另外一個節目,是一個人生訪談類的節目,叫「真情指數」。

蔡康永:是。

胡曉梅:你會擔心這樣的節目,有一點要成為鼓吹成功的那種共犯的嫌疑。好像賺錢啊,成功啊,就成為人生的唯一一個衡量尺度,好像不存在其他的價值跟意義,這是你比較擔心的。

蔡康永:我其實也很天真地跟電視台提議過,說我們要不要來做一個訪問失敗者的節目。他們就用匪夷所思的眼光看我,說,你神經病啊,觀眾哪要看一個失敗者的節目。那,目前全世界各地的主流媒體,對於成功者的誇大,已經到了我覺得很病態的程度。我自己認得很多在台灣被列為成功人士的人,他們其實有很多人生的困擾,那個東西都沒有浮現出來。然後,整天電視上、報紙上登的就是這些人享受榮華富貴的面貌。那,我覺得你都不跟人家講那個的代價,然後大家盲目地去追求那個成功的假象,那最後幾十年過去,回過頭來一場空的時候,那不是很欺騙人嗎!

胡曉梅:所以,人到後來,就會有很多困擾和崩潰的情況發生。

蔡康永:是啊。

胡曉梅:你知道嗎,我做了這個節目十三年。我始終在面對人生,不能說失敗者,在面對人生失敗的那個時刻。前兩天,有一個女聽眾給我打電話,說她老公初中都沒有畢業,但是很會做生意,賺了很多錢。然後很爽地跟她講,你念過大學有什麼用啊,給你配兩個保姆,在家裡看孩子都看不好!還讓孩子生病,還給蚊子咬。你的眼睛以後不能離開兒子45度角。你可以看到,單純是金錢上的成功,就可以讓人的權力欲膨脹到這個地步!

蔡康永:對。

胡曉梅:然後他就培養出一個小魔王,經常去裝病,去嚇唬保姆和他的老媽。這個女人跟我講,她知道這樣對孩子很危險,但感覺她自己沒有力量去扭轉。她說以前沒有錢的時候,兩公婆到處去賒賬,每天奮戰,就為了有一個盼頭。然後現在有錢了,日子卻沒有盼頭,有時侯甚至想到用死亡去解脫。

蔡康永:哎呀!

胡曉梅:所以,我就看到那種空虛的力量,比貧困更可怕。

蔡康永:對。我覺得廣播真的比較誠實一點吧。做電視節目常常碰到一個最現實的狀況,就是觀眾轉到你這一台,看到那個面孔,如果第一個,他不認得;第二個,不夠漂亮,他就轉走了。這是屢試不爽的。那,廣播畢竟比較起來就很私密。就你一個人聽,安靜一點,你的眼睛也沒有那麼被壟斷住,說一定要看到東西。所以,相對來講,是一個比較人性的媒體。

胡曉梅:可是,你知道,如果一個人十三年都在面對人的問題和挫敗,那個滋味其實很不好受呃。

蔡康永:嗯,很可怕,很可怕,我知道。這個你需要很堅強才行。我問過一些做醫生的朋友,他們真的覺得那個職業也是……碰到的都是在跟你訴苦的人。每天進辦公室,絕對沒有什麼令你期待的歡欣鼓舞的事情。可是,就是在病人的眼中,醫生就很重要啊!所以,我想,廣播節目主持人真的給了很多人活下去的力量吧。

胡曉梅:我看你寫東西的時候,我發覺你很自省、很節制。比如說,你會提到要警覺自己電視職業的表演性,警醒聲名的迷失和負累。就覺得你好象是冷眼在旁觀周圍,包括你自己。

蔡康永:嗯。

胡曉梅:你一直是要求自己這樣抽離,並且清醒的嗎?

蔡康永:我覺得也不是故意搞出來的。(笑)

胡曉梅:(笑)我知道。

蔡康永:我最近還在想,亞洲現在出現了一些年輕偶像,大概十三歲就開始當明星的。我實在很難想像,從十三歲開始就萬人仰慕,然後名利雙收,他就會認為世界就是這個樣子的。畢竟,我覺得晚一點再經歷那個痛快,你自己可以選擇的空間就大一點。你說,如果你把我十三歲就丟到那個名利場裡面去,我未必有辦法保持清醒。

胡曉梅:因為那個時候還沒有形成自己判斷的能力。

蔡康永:對世界辨認的能力,還有你摸索出來的樣子,跟別人簡直是完全不同的。

胡曉梅:是的。你的那本書,《那些男孩教我的事》,60號男孩,他喜歡植物,你在寫他的時候已經愛上他了?

蔡康永:我自己覺得,對植物有特殊感情的人,是比較天然的人吧。

胡曉梅:嗯。

蔡康永:我碰到很多人,其實很人造人。他的目標都是那些功名利祿的東西。他搞不清楚這個世界生命最本質的東西是什麼。我本來生活里不太喜歡嘈雜的人。我有些朋友是非常博學的,博學到就是你隨便煮一個牛肉麵,或者是吃一個蔥油餅,他都能夠跟你講到宋朝、明朝去的。那種,我吃一頓飯下來,我都得休息大概一個月,才敢再跟他吃一次飯。我覺得我耳朵裡面一直環繞那個聲音就很可怕。所以,人家以為我多愛跟那個社會賢達交往,如果是這種特別表達慾望強的,我其實有的時侯就偶爾碰一次就好。

胡曉梅:啊,所以難怪你說,跟陳文茜,私人生活不會太有交集了。

蔡康永:哈哈哈。

胡曉梅:陳文茜也說過,想要純粹地回到寫作樂園。

蔡康永:嗯。

胡曉梅:她也說自己上半輩子浪費時間,然後剩下下半輩子要專心做文化人,寫小說,做一些更永恆的事情。

蔡康永:嗯。

胡曉梅:但是,康永,你不覺得這種價值,其實是最難實現的一種。對不對?

蔡康永:對,所有人說他下半輩子要幹嘛,後來都沒去干那件事。

胡曉梅:呵呵。因為他把最難的事情留在最後。

蔡康永:你只放在嘴上說,你沒去做的,那個都很難實現。但,那個也是活著的樂趣之一。你老想著那個事情,想著想著人生就結束了,你就覺得永遠有一個可想往的東西。如果你把寫小說當成是你的人生夢想,然後你寫了,你發現你寫不好,你發現你才氣不過如此,那個真相被戳穿的時候很痛苦哇!所以……

胡曉梅:所以人就可以逃避了。

蔡康永:我覺得人可以逃避。

胡曉梅:會自責的吧?

蔡康永:給自己一個大餅吧,就會覺得人生還有活下去的意思啊。

胡曉梅:寫作確實是一個很搏鬥的事情,它不像電視有收視證明,要一個人在語言的森林裡面去摸索。

蔡康永:我覺得娛樂圈的人為什麼都容易被寵壞,就是我們太容易驗收我們的成果了。你講個笑話就有人笑,你穿件衣服就有人讚美,這是何等的人生的樂趣!所以娛樂圈的人才會被寵壞到,覺得說這都是應該的。

胡曉梅:所以裡面的人會不會捨不得出來?

蔡康永:會呀會呀。我覺得很多人都不想出來。

胡曉梅:你很喜歡村上春樹?

蔡康永:有一些東西很喜歡。

胡曉梅:會不會覺得,其實你跟他有點像?

蔡康永:不知道。因為他敢處理一些我覺得很難處理的東西。比方說……我不知道內地沒有翻譯他的《世界末日與冷酷仙境》?

胡曉梅:有啊。

蔡康永:小說的主角在弄一個東西,就是人的回憶這個事情,很少作者敢寫那麼厚的一本小說來講這麼虛無飄渺的事,他做到了。我就常常覺得,他似乎在處理一些他覺得人生最重要的,可是捉摸不到的事情。

胡曉梅:嗯。

蔡康永:村上春樹取材上有的時候很勇敢,就是他取了一個好像只有用詩才能夠處理的東西,他用小說來寫。

胡曉梅:可村上他,還嫌自己還不夠勇敢呢。

蔡康永:哦?真的嗎?

胡曉梅:對啊!因為他很喜歡雷蒙德·卡弗,我不知道台灣怎麼翻這個名字?

蔡康永:有,我們也有翻,卡弗。

胡曉梅:因為村上翻譯了很多卡弗的東西。卡弗是描寫底層人物,就是挫敗感很強的那些人,洞察他們的心理,在文字裡面有很強的心理緊張感,很嚴肅地去描寫衝突,不迴避那些讓人沮喪的東西。我就知道,村上曾經把卡弗的小說,像零件一樣拆開來研究,就是看他怎麼寫。

蔡康永:有。

胡曉梅:但是,他自己實際上做不到。因為,卡弗他面對的那些東西,村上好象最終他會逃避。他用遊走去舒緩掉這些東西。

蔡康永:對,他的東西甜的多了。卡弗的東西簡直像吃藥一樣。

胡曉梅:好苦,真的好苦。

蔡康永:村上大概就裹了一大堆糖漿下去,也很好吃。

胡曉梅:呵呵,也蠻好吃。所以他雖然做不到他曾經研究過的東西,但他寫出他自己的風格。

蔡康永:對呀,很厲害呀!

胡曉梅:所以,我想,這就是一個人他努力想成為,和他最終實際上能夠成為的區別。

蔡康永:對對對。我覺得人大概一輩子都是在做一個事情,就是要搞清楚自己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吧。透過寫作、拍電影,大概都會感受到這個事情。

胡曉梅:如果有一天,你自己真的會去拍電影的話,你會不會去嘗試做一部作者電影?

蔡康永:嗯……也不會。我這個人,就是覺得自己那些想頭沒那麼重要,不用老覺得你那一肚子話都得要讓人家聽進去。

胡曉梅:但會不會……比如說代表某一類人說話。比如說,像李安的《斷臂山》,他會說這部戲是講述人類的情感。讓他們知道任何一種情感都是美好和值得珍惜的,其實我覺得這樣也很好啊。

蔡康永:我也有這種脾氣在。我其實在台灣常常在講這一類的話,就是,你懂得怎麼愛別人、懂得怎麼尊重別人的話,是哪一種的尊重,哪一種的愛,其實沒什麼好分的。

胡曉梅:嗯。

蔡康永:我只是運動個性不強,就是說我不是那種很激烈的運動分子,為了爭取某一些權利,會跑出來花力氣去弄,就是生性太懶散,所以沒有那麼強的個性在。可是,只要人家問到我這一類事情的時候,我大概都會根據我真的相信的事來講。比方說,我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常常出現在電視上,這個大概就已經讓很多人知道,這個並不是怪物嘛,然後也不會見不得陽光,會化掉,畢竟跟吸血鬼、狼人不一樣。所以,這樣想起來,我想對很多人來講,應該已經好很多。

胡曉梅:對,是的,這樣一個人,存在在那裡本身,而且他很自在,很健康,這本身就是一件,對他們來講,非常欣慰的事情,而且很鼓勵。

蔡康永:最好是這樣哦。

[採訪手記]

一個主持人的性格決定了他主持節目的風格。風格無法複製,因為性格特質裡面的東西,他的思維方式,價值觀念,他對事物的判斷和所作出的反應,是模仿不來的。蔡康永追求的是做一個自然人,拒絕被社會和他人塑造,拒絕功名利祿的束縛,所以他的主持風格始終是慢半拍的,散發出獨特的自在、鬆散的味道。

在台灣娛樂圈,蔡康永始終和周圍的喧鬧保持著距離,不過深地捲入娛樂圈是非和名利的爭奪。實際上他這種鮮明的特質並不是他刻意為之的,這就是他生活里真實的心理狀態,也是他總體上對待生活的態度。從心理學角度來講,屬於超脫型人格。

這種超然型人格類型,使得一個人對待自己和他人都持著同樣的「旁觀者」的態度,這樣的人往往成為內心活動的優秀觀察員,他審視別人,也審視自己,同時用一個魔圈防衛著他的智慧和情感生活,與世界、甚至與自己都間隔著一段安全的距離。他投入世俗的力氣是有限的,不太願意使勁兒,所以經常會聽見「自己心裡的螺絲釘慢慢鬆掉的聲音」。在這種離眾心理中,一個人希望獲得的是心靈的完整和安全。於是蔡康永成為娛樂圈裡的讀書人,時不時嘗試用娛樂的外衣掩護一些嚴肅的東西,但這些嘗試往往都以失敗告終。比如,他請台灣民謠之父胡德夫上《康熙來了》,創收視率最低;他的讀書節目吃力不討好,堅持了很久還是辦不下去;他想辦一個關於失敗者的節目,最終流產。

他的清醒和反思令他成為台灣娛樂圈的另類。有這種超然傾向的人,既不追求愛慕,也不要求主宰,他嚮往的是自由、和平、自給自足。但他的這種出世的人生態度隱含的逃避傾向里,包含著逃避競爭和逃避失敗的傾向,因此他會壓抑自己內心更大的願望和渴求。他真正渴望的成功,他真正想去做的事,他很可能反而沒有去觸碰。不過他會安慰自己說——活著的樂趣之一,就是你老想著那個事情,想著想著人生就結束了。你就覺得說,永遠有一個可嚮往的東西,覺得人生還有活下去的意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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