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冕棋王（一）

一 震驚棋壇的神童

北京城裡有數千條衚衕，每條衚衕裡面，都發生著不同的故事。這一天是公元一九二四年，一個天高雲淡，菊花飄香的暮秋季節，在宣武門內絨線衚衕發生了一件令無數棋壇宿將膛目結舌的奇事。

這條衚衕西口有一個名曰「海豐軒」的茶館，所謂茶館也賣黑白瓜子、冰糖、塊糖、花生等什物，茶座是小方桌與藤椅，正面立著財神龕，騎著黑虎，手持金鞭的趙公明元帥，爆眼突睛，虎視眈眈地盯著每一位走進來的顧主，金盔鎖甲，全副戎裝的趙公明元帥神影旁卻貼著幾張外國香煙時裝美人的廣告畫，「莫談國事」的小條子，夾雜在這些五顏六色的廣告畫中，彷彿花叢中的雜草，顯得有些不協調而又可笑。

這個「海豐軒」與其它茶館不同的是，它除了賣茶與零食什物外，還經常聚集著一伙人在這裡對弈。

一九二四年，也是中華民國十三年，勘稱是中國歷史上最為混亂的時期之一，軍閥割據，槍炮聲不斷，第二次直奉戰爭剛剛結束，經過一番角博，段祺瑞青雲得志，當上了執政，北京城一剎時變成了段家的天下。

段祺瑞這個人酷愛圍棋，他棋藝精湛，嗜弈如命，於是他身邊聚集著一批棋手，常陪他下棋解悶，當政者愛對弈，自然北京城裡也掀起一股圍棋熱「海豐軒」即時民間好此道者聚會之所。

俗話說，國運連棋運，當時之中國，國勢衰微，棋壇當然也就每況愈下了，「海豐軒」雖然聚攏起一批熱心對弈者，但出類拔萃的精英確實寥寥。

這些對弈者當中，有一名叫郭爽然的老先生，他雖鬚髮霜白，年過花甲，卻思維敏捷，棋風雄健，橫掃千軍，確有運籌帷幄決勝千里之大將風度。郭老先生鑽研棋藝數十載，對中國古代名棋手施襄夏、范西屏等人的棋譜熟記在胸，出棋捷快，氣勢磅礴，等閑之輩，在他面前，走不中盤，即拱手投降，甘拜下風。

他幾乎每日來「海豐軒」對弈，一連數十日，從未遇見一個對手，不禁慨然嘆道：「老夫精通棋藝，本想覓一旗鼓相當的棋友，搏殺它十盤，八盤，為沉淪中之棋道，探一線光明，共同揚威中華此古老技藝，可嘆，英傑難得，天才罕見，古老中華之絕藝，莫非真的要衰亡下去嗎？」

郭老先生這番感嘆，頗有自負之意，但他棋藝高深，眾人皆是他手下敗將，雖心中不是滋味，但羞愧難言，只好訕笑默然。

這當兒，從門外走進兩個人來，長者是一位三十餘歲的中年人，面容清癯，神情氣爽，身穿直貢呢長袍，文質彬彬，風度翩翩，隨他身後進來的是一個身高剛剛達到櫃檯，眉清目秀的孩童。這孩童不過八九歲的光景，滿臉稚氣，卻穿著一件海青鍛馬褂，像個小大人似地邁著從容的腳步走進鋪門來。

那中年人顯然聽見郭老先生適才那番感嘆之言了，他走至郭爽然面前，拱手施禮，微笑言道：「郭老先生乃棋壇聖手，技藝超凡，在下久聞大名，今日得見金顏，實榮幸得佷。」

郭爽然見來人氣宇軒昂，聲音清朗，忙站起身抱拳還了半禮，客套地說：「徒有虛名，何足掛齒，不過老夫平身酷愛此道，曆數十載鑽研，難以寸進，還望先生不吝賜教。」說著用手指了下白布棋盤。

那人輕輕搖了搖頭，神態平和地說：「在下雖亦熱愛博弈，然天資遲鈍，豈敢班門弄斧，貽笑大方，在下有一言相請，不知老先生容否？」

「有話自可明言，先生請講，」

那中年人指了指身旁的孩子，懇切地說：「此乃犬子，熱愛博弈幾乎入了魔障，茶飯無心，夜晚難眠，在下粗通此道，難以滿足其好奇心理，先生高手，墾望抜冗給以指教，吾父子感戴不盡矣。」

此話出口，茶館內一下變得鴉雀無聲，這個人是瘋了、傻了，還是故意搗亂來的，郭老先生乃棋壇聖手，人稱「無敵將」，一般棋手想與他對弈一局，百求難得一諾，這個人怎敢開口讓一個四六不懂的孩子與「無敵將」對弈，這不是開天大的玩笑？

果然，郭老先生麵皮繃緊了，臉上罩起了一層烏雲，他乜斜著眼，瞥了下那孩童，鼻子里輕輕哼了一聲，卻沒有答話。他身旁一矮胖之人，忍不住將手中的畫眉籠子往起一揚，冷笑了一聲說道：「先生，"海豐軒』，雖小，卻藏龍卧虎，群英薈萃，來這裡的人，哪一個沒有十年，二十年棋齡，這不是我口冷，令郎不過是一個還沒脫盡稚氣的孩子，他就是從娘胎里就學對弈，至今也不過寥寥幾載春秋，先生講這番話，是句笑話還是有意……」

他的話還沒有講完，那中年人趕忙深深施了一禮說道：「在下求賢心誠，為犬子能有寸進，來此寶地懇請諸位高賢賜教，哪敢有半點戲言。犬子雖小，但棋藝卻遠超同齡人多矣，實不得已才攜其來此特拜諸位高手，指點迷途，讓其領悟對弈中之深奧。我知道，"海豐軒』棋室內對弈每每有彩禮下注，在下不敢廢此嚴規，願下一禮，望老先生指教！」

說罷，他從長枹口袋內掏出五塊銀洋來，恭恭敬敬地放在棋盤一角。

眾人見他竟掏出五塊白花花的光洋作為賭注，一剎時全不知道講什麼好了，皆注視著郭爽然如何處理此蹊蹺局面。郭爽然手捋長須，靜默了片刻，忽然抬起眼帘來，向那幼童問道：「小兄弟，在對弈之前，我想問你幾個問題，答上來，老朽奉陪，答不上來，你回家後重讀棋書，待通棋道後，老夫再上門求教，你看如何？「

那孩子睜大墨墨的眼睛，點了點頭。

郭爽然嘴角兜起一個淺淺的笑靨，啟口問道：「圍棋最早出現於何時何代，古人將它何用？」

這個問題看起來簡單，但準確答出來卻相當難，誰知道那孩子童音脆響，隨口答道：「傳說圍棋最早出現在太古年代，堯帝受仙人指點之後，又將圍棋之藝傳給了太子丹朱。那時因為還沒有產生文字，人們用棋盤和棋石觀察天體運行、占卜陰陽。」

「那麼圍棋何時才成為勝負之爭的競技呢? 」

「說法很多，無法定論，我所看到的棋書上寫的是，早在春秋戰國時代已有古人對弈了。」

這孩子侃侃答來，不慌不忙，好象是在與友人交談，毫無半點竆迫忸怩之態，他那落落大方的風姿，不由引起眾人的驚奇與讚賞。

郭爽然也暗暗稱奇，這幼童不僅回答了他的提問，而且神態清和，那股不卑不亢之風度，竟能發生在一個稚氣未脫的孩子身上，確實太令人驚愕了。但他又有點不甘心，他乃棋壇耆宿，竟然問不到一個孩子，眾目睽睽，難以收場，不由提了一個怪題：「我來問你，，圍棋的象徵，如何解釋？」

那孩子仰起臉來，瞧著郭爽然，象背書似地答道：「圍棋棋盤的總路數是三百六十一，是象徵一年三百六十多天的天數，四角地區分排，象徵一年四季，四個角各有九十路，藉以象徵每一個季節的天數，棋盤最外一圍是七十二路，象徵氣候時節。棋子數一共三百六十個，黑白子各一百八十個，象徵陰和陽，棋盤上的線路叫做枰，四周線路的中間叫做罫。棋盤方形，象徵靜止，棋子圓形，象徵運動。郭爺爺這樣解釋不知對不對？」

語驚四座，眾人皆諤然，那位提畫眉籠子的胖子，擊掌言道：「郭老先生，此子不俗，令人叫絕，我看您老就跟這孩子對弈一局吧，說不定這個娃娃是塊可造就的材料！」

一呼百應，眾人紛紛敦請，郭爽然只好端坐在棋做桌前，戴起花鏡，一擺手，沉下嗓子說：「好，讓三子！」那孩子夠不著棋桌，茶館掌柜的早取來一小凳子，放到椅子上，笑默悠悠地說：「小兄弟，請上坐！」

那孩子見父親微笑點頭，穩步登上椅子，坐到小板凳上，待郭爽然打出一白子後拱了下手說：「老爺爺，請多指教！」他手揀黑子，起手布出「雙飛燕」的局勢，郭爽然見對手布出進攻之勢，不敢大意，在「天元」處布下一白子。

圍棋術語有云：「金角銀邊石肚子」，意思乃是保邊角實力為上乘，這孩子開始十幾手，盡占邊角之利，有條不紊，攻守皆有皆有分寸，眾見之無不對他敏鍵的棋風而贊絕髻角之年，竟能和縱橫棋壇數十載的「無敵將」角博周旋，而且步步為營，攻守有致，棋理清晰。他左手支頤，右手布子，面對棋盤，正襟危坐，目不斜視，確有指揮千軍萬馬，決勝千里之氣勢。當他鞏固住地盤之後，弈至中盤驀地打入白子的陣勢中去，形成了黑白兩軍浴血絞殺之場面。

人們原以為如此孩童，絕難在郭爽然面前布子五十手，誰知棋進中盤，黑子不但沒有被白棋困死，反而屢出奇兵，四面出擊，白子竟被沖得處於守勢。

郭爽然開始布局時過於輕敵，他原以為此場對弈，乃鷹雀之博，以石擊卵，只需略施小計，便會讓這乳臭未乾的小兒束手就擒，全軍覆沒。可是對弈之下，方知對手年齡雖幼小，但棋力頗鍵，與年齡大不相符，待他清醒過來時，局勢已變得對黑子有利，他處於挨打防禦之竆境，不由變得緊張起來，額上沁出晶晶汗珠。

對弈講究心平氣和，專心一致，切記心存雜念，精力分散郭爽然擔心輸棋，有此負擔，自然難以專心思考，那孩子年紀雖小，可走棋即穩又准，郭爽然幾次誘敵深入，想變被動為主動，但對方卻料著精細，絕不上當，反而乘機尋找白棋薄弱處猛烈進攻。

下到收官階段，郭爽然用盡渾身解數，但無法挽回敗局，他自覺已處處受制，無棋可走，忙掏出手帕，擦拭了一下額上的汗水，站起身來，對那孩童拱手施禮：「小兄弟，這盤棋你勝了！」他轉身又對目瞪口呆的觀棋者輕輕嘆了口氣說啊；「倘若不是我老朽昏庸，棋風銳減的話，那麼就是中國棋壇上將要升起一顆燦爛的明星，他的棋力得於天助，非人力所能料矣！」

郭爽然凄然一笑，看了看靜默的人群，緩緩對那穿長枹的中年人問道：「敢問世兄，令郎貴庚幾春，台莆大名？」

那中年人還了一禮，答道：「犬子姓吳名泉，字清源，今歲剛滿九春，郭老為鼓其鬥志，有意相讓，感激得佷，望老先生能收其門下，指點迷津……」

郭爽然漲紅了面孔，連連擺著手說：「棋即命，命即棋，豈有相讓之理，老夫今日方知山後有山，人後有人，英雄出少年之至理了，從此"無敵將』三字再對我無緣。我雖輸了棋，可得到了安慰，在中國衰微之棋風中我看到了希望，望世兄珍惜令郎之奇才，為古老的中華之棋藝注入一股復興之剛氣！」

他說罷摸了下吳清源的頭，自言自語地說：「天才，天才……」

說著緩緩向門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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