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述藝術作品中意蘊的概念及其九大類型

簡述藝術作品中意蘊的概念及其九大類型

  文學作品的讀者,大都有一種強烈的精神需求,那就是讀完某一作品,總是要問:作品表現的是什麼呢?——這實際上是在追索作品的意蘊。可以說,追索作品的意蘊,是讀者心理顯意識層面的第一要求,是無論哪一層次讀者的普遍性要求。

  那麼,什麼是文藝作品的意蘊?朱光潛在翻譯黑格爾論藝術的經典巨著《美學》時解釋說,「意蘊」的原文是desBedeutende,意思是「有所指」或「含有用意」的東西,近於漢語的「言之有物」的「物」,因譯「意蘊」。

  黑格爾非常強調意蘊在作品構成中的地位。他認為,文藝作品由兩種因素構成:外在因素和內在因素。外在因素即直接呈現給我們的東西——即我們通常所說的題材,在敘事性作品裡表現為人物、情節、環境,在抒情性作品裡表現為意象和意境等;內在的因素即意蘊。「意蘊總是比直接顯現的形象更為深遠的一種東西。藝術作品應該具有意蘊,……它不只是用了某種線條,曲線,面,齒紋,石頭浮雕,顏色,音調,文字乃至於其它媒介,就算盡了它的能事,而是要顯現出一種內在的生氣,情感,靈魂,風骨和精神,這就是我們所說的藝術作品的意蘊」。

  黑格爾的意見代表了許多作家、理論家對於意蘊的共識,即認為意蘊是作品中所蘊涵的心靈、思想等精神性因素。基於這種認識,我國文藝理論家余秋雨把意蘊簡捷地概括為「蘊藉於藝術生命體內的精神能量」。

  作為欣賞對象的文藝作品的構成形態,決定了主體對它的欣賞程序:「遇到一件藝術作品,我們首先見到的是它直接呈現給我們的東西,然後再追究它的意蘊或內容」。這就是說,欣賞一部作品,眼光絕對不能只停留在外在層次,而必須穿過外在層次把握其中的意蘊,把握文藝作品的意蘊,是文藝欣賞最關鍵最重要的一步。

  意蘊隱形於作品外在因素之中,成為外在因素的核心和主宰,那麼,意蘊就是平常我們所說的主題嗎?

  我們的回答是:是,又不完全是。我國文藝理論關於「主題」的通常解釋是:「又叫主題思想。文藝作品通過描繪現實生活和塑造藝術形象所表現出來的中心思想」。從這一定義可以看出,通常所說的「主題」即一種思想。它是通過對整個作品的分析,提煉,從而歸納總結出來的一種理性認識,具有抽象性和概括性。我國小學、中學乃至於大學課堂上,長期以來歸納一篇作品主題的模式一般是:本文通過「XX」反映(或表現)了「XX」。這裡前一個「XX」,即作品的題材,直接顯現於外的東西,後一個「XX」即主題思想。顯然,這時的主題已從具體題材中被剝離出來,已是高度概括和抽象的東西。

  與主題相比,意蘊包含「思想」,但又遠遠不止是「思想」。黑格爾說意蘊是「一種內在的生氣,情感,靈魂,風骨和精神」,這裡當然包含所謂「思想」,但又遠遠比「思想」豐富。它包括人的整個內心世界,顯現著人的整個內心世界的全部豐富性,具有更多的心靈信息和精神內涵。例如,一首無標題樂曲,一幅山水風景畫,一首即興抒情小詩,它們可能傳達了創作主體的某種感受,某種體驗,某種思緒,某種情感……它們朦朧渾沌,不可捉摸,可意會不可言傳,可神通不可語達,但又真切實在,而不虛無縹緲。欣賞者從這些作品裡可以領悟到某種意蘊,但卻不一定能歸納出什麼「思想」。準確地說,它們也根本不是什麼「思想」。「思想」一詞具有「沉甸甸」的份量和「凝重成形」的「質感」,而情緒、體驗、感悟等等情感性、心靈性的東西未必都具有如此的「份量」和「質感」。要言之,「意蘊」包含思想又大於「思想」。

  (一)情感性意蘊

  情感是人類精神生活的一個極重要的範疇。對於藝術創作來說,情感尤其有著特殊的價值:它既是創作的材料(表現對象)又是創作的動力(創作動機)。作家藝術家大都是情感特別豐富特別細膩特別敏感的人,同時又是具有藝術表現能力的人,於是,情感體驗遂成為作家藝術家最為熱衷於表現的內容。古往今來,文藝作品中留下了多麼豐富的人類情感體驗的信息啊!這些作品中所體現的情感也就是作品的意蘊。

  如秦觀的《浣溪沙》:

  漠漠輕寒上小樓,曉陰無賴似窮秋,淡煙流水畫屏幽。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寶簾閑掛小銀鉤。

  這首詞的意蘊就是一種心境,一種情感體驗:「像輕寒一樣冷漠的感覺,曉陰一樣黯淡的心情,飛花一樣渺茫的夢想,絲雨一樣細微的哀愁」。這是一種空虛、落寞、無可奈何、百無聊賴的心態。這種心態十分具體也十分「抽象」,沒有具體原因因而更具有普遍性和典型性。再如李清照的《聲聲慢》(「尋尋覓覓」)也是寫心境的名篇。作者以高超的語言技巧,通過種種意象,既融情入景又直抒胸臆,創造出一個絕美的「意境」。讀者從中讀出了孤寂冷清、悲哀疲憊、傷感煩悶、無情無緒、無著無落、無抓無撓、若有所失、空空蕩蕩等情感體驗。而這就是這首詞的意蘊。這是一種不可名狀不可言傳的情緒狀態,李清照敏感地捕捉到了,將其形象化、形式化、符號化了,因之,一種典型的情感體驗成為可以「把握」的了。

  在敘事性作品中,作家藝術家的情感態度、情感體驗是作品全部意蘊的一個方面,一般來說比較隱蔽,但如果對作品進行整體觀照,還是可以體會出來的。如魯迅對孔乙己是既有同情又有嘲諷,對阿Q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曹雪芹對大觀園中那群不幸的女孩子是無限同情無限惋惜,認為她們「原應嘆息」(「元迎探惜」);對封建大家庭日漸沒落,他感到無限傷感。如此等等。

  藝術作品映照出來的精神天地原本是無限豐富,無比廣闊的,原本不必一定是某種「思想」。有時候它可能只是一種一閃即逝的感受,一種縹緲輕靈的體驗,一種妙不可言的情趣。而這些都屬於情感的範疇。如齊白石的繪畫,取材十分廣闊,而最多的是日常生活:「在書桌上入睡了的孩子,兩個小雞同時咬著一條蚯蚓,黃色的葫蘆上有一個小瓢蟲,枯了的蓮蓬上立著一隻小蜻蜓,蜘蛛網上有一片落葉,水面上有幾朵落花,樹榦上有一個蟬的空殼,老母雞的背上站著一個小雞,一隻蜻蜓在追逐水上的花瓣,三個精神飽滿的小青蛙好像在嬉戲,幾隻不知利害的小魚圍著釣鉤,不安分的小耗子還在仰頭瞅著油燈,甚至,行動不靈的偷油婆在打鹹鴨蛋的主意,這些平凡的現象,沒有脫離畫家的注意,而且一經描寫,就滲透了畫家的感情。」

  (二)道德性意蘊

  道德性意蘊,即作品所體現出來的某種道德傾向、道德理想、道德觀念。 道德,是人們在共同的社會生活中所遵循的行為規範。從社會角度說,它是意識形態的重要組成部分之一,是社會文明程度的重要標誌,社會靠它來調節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從個體角度看,它是個人精神生活的一個重要領域,是立身行事的內在準則,是內心無形的「上帝」。文學藝術以社會生活為反映和表現對象,目光始終對準人,人與人的關係,人的行為動機,人的內心世界,而這一切無不與道德緊密相關,所以文學寫人,必然涉及人的道德,自覺不自覺地對筆下人物作出道德評價,從中透露出作者的道德傾向,道德觀念。而這,通過藝術形象體現出來,即作品的道德意蘊。

  作品的道德意蘊往往以人物性格為載體,通過人物形象的塑造體現出來。如劉備的忠厚,曹操的奸詐,關羽的義氣,楊家將和岳飛的忠君愛國,包公的清正廉明,陳世美的忘恩負義,趙氏孤兒的報仇雪恨,白娘子的忠貞痴情,劉慧芳的善良賢惠,聶赫留朵夫的懺悔意識,冉阿讓的仁慈博愛等等,都比較明顯地體現著作者的道德評價,宣示著作品的道德意蘊。

  由於道德在社會生活、社會意識及人的心理結構中的地位,所以道德性內容歷來為廣大藝術家所關注,歷來為廣大欣賞者所歡迎。從文藝史看,凡是真實而深刻地表現了某一時代某一社會健康而美好的道德觀念的作品,都能撥動廣大欣賞者的心弦,有的甚至流傳千古,與人們進行著心靈上的交流和共鳴,凈化和提高著一個民族乃至全人類的道德水準。

  (三)政治性意蘊

  在現代社會裡,政治是社會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在某些特定時期里,甚至是最為重要最為核心的部分。社會的政治生活狀況如何,直接影響著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影響著千千萬萬社會成員的前途和命運。因此,具有歷史使命感和社會責任感的作家藝術家,總是時刻關心著國家大事,關心著政治生活的狀況,常常以政治生活為題材進行創作,表達著自己對政治問題的認識、見解和建議,而這些就形成了作品的政治性意蘊。

  例如我國粉碎「四人幫」進入新時期的最初幾年裡,政治問題是作家們思考的焦點,因而也是這一時期文學作品所要表現的中心內容之一。隨著社會政治生活的發展和藝術家思考的深化,作品的意蘊也不斷發生著嬗變。先是以《班主任》(劉心武)、《傷痕》(盧新華)為代表的對「文化大革命」所造成的沉重災難進行揭露。這是對剛剛過去的錯誤政治的反撥,表達了整個民族從政治動亂中走出之後痛定思痛的感傷情緒和正視民族災難的勇氣。緊接著是對錯誤政治形成的過程進行歷史反思,思考重心由現實轉向歷史,表現領域由「文革」傷疤上推到50、60年代甚至更遠,力圖在更深廣的範圍內總結歷史經驗。代表性作品主要有《蝴蝶》(王蒙)、《芙蓉鎮》(古華)、《李順大造屋》(高曉聲)、《剪輯錯了的故事》(茹志鵑)、《犯人李銅鐘的故事》(張一弓)、《天雲山傳奇》(魯彥周)等。隨後出現的是以蔣子龍的《喬廠長上任記》為代表的一大批作品對社會經濟體制進行的政治思考,極為深沉地揭示出現代化的歷史要求和與這個要求不相適應的政治經濟體制之間的矛盾,暴露了極左政治的嚴重遺患所形成的重重阻力,反映了要求改革的強烈願望。這三類作品分別被冠以「傷痕文學」、「反思文學」、「改革文學」之名,由此也可以看出它們與社會政治思潮的緊密聯繫。由於它們契合了當時的政治思潮,所以都曾產生過強大的社會影響。

  由於政治在社會生活中的特殊地位,廣大讀者十分關心政治生活,同時也特別關注具有政治性意蘊的文藝作品。中外文藝史上,以政治性意蘊引起關注甚至產生轟動效應的例子俯拾即是。有時候,欣賞者對作品政治意蘊的關心超出了對藝術性的追求。

  (四)社會性意蘊

  社會性意蘊是指作品真實反映了一定歷史時期社會生活的面貌及其本質,具有較高的認識價值,使讀者能夠通過作品更好地認識社會、理解社會。 對於文學反映社會生活的功能,古今中外的理論家和藝術家們一直都相當重視。古希臘的「模仿說」、文藝復興時期的「鏡子說」、十九世紀俄國的「再現說」,直到馬克思主義的反映論,以及我國古代孔夫子的「詩可以觀」(「觀風俗之盛衰」)等等,都比較一致地認識到了文學反映社會生活的功能。文學來自生活,生活是文學的源泉,沒有生活也就沒有文學,所以,關注社會生活,反映社會生活,應該說是文學的題中應有之義,是文學的一個好傳統。許多作家以真實地反映自己所處時代的社會生活為己任,從而創作出了不朽的作品。如巴爾扎克、托爾斯泰、狄更斯等人就是這方面的卓越代表人物。巴爾扎克明確表示說,他決心要當法蘭西社會的「書記」,為社會留下真實的記錄。由於他有意識的努力,在藝術地描繪社會方面取得了輝煌的成就。恩格斯在評論他時讚頌說:「他在《人間喜劇》里給我們提供了一部法國『社會』的卓越的現實主義歷史,他用編年史的方式幾乎逐年地把上升的資產階級在1816至1848年這一時期對貴族社會日甚一日的衝擊描寫出來,……在這幅中心圖畫的四周,他彙集了法國社會的全部歷史,我從這裡,甚至在經濟細節方面(如革命以後動產和不動產的重新分配)所學到的東西,也要比當時所有職業的歷史學家、經濟學家和統計學家那裡學到的全部東西還要多」。再如托爾斯泰,在半個世紀以上的文學活動中創造了許多天才的作品,他主要是描寫革命以前的舊俄國,即1861年以後仍然停滯在半農奴制度下的俄國。這時期的俄國社會正發生著資產階級制度取代農奴制度的巨大社會變動,托爾斯泰真切地感受到並藝術地再現了這一變動,準確地表達了當時俄國人民,主要是農民群眾的社會心理。由於托爾斯泰作品的這種豐富而深刻的社會性意蘊,所以獲得了列寧的高度評價,列寧稱讚他創作了「無與倫比的俄國生活圖畫」,稱他是一個偉大的「天才藝術家」,把他比作「俄國革命的鏡子」。

  由於人人(當然也包括作家)都生活在一定的「社會」中,「社會」是人類生存、生活的環境,人類要適應它並進而駕馭它,前提是要理解它、認識它,所以,「社會」將永遠是人們關注的一個焦點,將永遠是文學作品的中心內容之一。在大量的文學作品中,社會性意蘊是最為常見最具有普遍性的意蘊。

  (五)人生意蘊

  人生意蘊即作品所傳達出的對人生況味的品嘗與玩味,對有關人生諸問題的思考與回答。

  「人生」與「社會」相互滲透相互交叉,但仔細品味,二者又不是一回事。「社會」具有明顯的時間和空間的限定性,時空變了,社會面貌也隨之而變。時間在流逝,社會在發展,今天的社會已不是昨日之社會,此處的社會亦不是彼處之社會,正所謂此一時也彼一時也,此一地也彼一地也。而「人生」卻具有相對的穩定性與永恆性:衣食住行,油鹽醬醋,生老病死,悲歡離合,愛情婚姻家庭,事業前途命運,成功與失敗,所失與所得……無論哪個時代哪個社會的人都要面臨這些人生的基本問題。它與生俱來與生俱去,誰也躲避不開,誰也超脫不了,無論是皇帝還是小民,是富翁還是乞丐。既如此,「人生」遂成為人人共同關心的對象,成為作家藝術家熱衷於表現而廣大讀者熱心欣賞的永久性話題,「認識社會和人生」遂成為廣大讀者最重要的欣賞動機之一。

  由於「社會」和「人生」相互滲透相互交叉,描寫人生要常常同時寫到社會,那麼具有社會性意蘊的作品和具有人生意蘊的作品有什麼不同呢?大體說來,二者的著眼點不一樣,重心不一樣:一個著眼於社會,時代特徵明顯,注重背景、環境的描寫;一個著眼於人生,時代特徵不明顯,背景、環境淡化。例如,杜甫的詩歌中,「三吏三別」等時代特徵鮮明的屬於前者,而《茅屋為秋風所破歌》、《登高》等著重品味人生況味的屬於後者。在白居易的詩歌中,《觀刈麥》、《賣炭翁》、《宿紫閣山北村》等篇屬於前者,而《長恨歌》、《琵琶行》、《花非花》等篇則屬於後者。我國新時期小說中,路遙的《平凡的世界》、賈平凹的《浮躁》、柯雲路的《夜與晝》、《衰與榮》屬於前者,池莉的《煩惱人生》、《太陽出世》,劉震雲的《單位》、《一地雞毛》屬於後者。如此等等。 當然,由於「社會」與「人生」的相互滲透和交叉,所以同時具有人生意蘊和社會性意蘊的作品也很普遍。如魯迅的《傷逝》、《孤獨者》等。

  (六)理想性意蘊

  理想性意蘊是指作品所表現出來的追求美好事物美好生活的理想和願望。

  俄國作家岡察洛夫曾說過:「……藝術家的目的,哪怕是無意識的、被動的或隱蔽的目的都是追求某些理想,譬如說,追求把他觀察到的現象加以改善,追求以最好的事物代替最壞的事物。這種最好的事物便是理想,藝術家擺脫不了它,特別是當他除了智力之外,還有熱情的時候」。岡察洛夫的話是深刻的,他透過令人眼花繚亂的藝術現象看到了藝術創造的某種本質。不安於現狀,時時心存美好的願望,憧憬美好的未來,追求美好的理想,是人類在艱難困苦中生存下來的一大精神支柱,是人類不斷進步、社會不斷進化的內在精神動力,也是藝術創造的內在精神動力。人類對理想的追求,一是落實在現實的社會實踐中,一是表現在文藝作品中。文藝作品是寄託理想,「實現」理想的最自由的天地。整個文藝發展史充分證明了理想與藝術創造的密切關係。當原始人被傾盆而下的暴雨以及隨之而來的洪水災害逼得生存不下去的時候,《女媧補天》的神話產生了;當封建社會青年男女為不能自由婚戀而憤懣而遺憾的時候,《孔雀東南飛》、《梁山伯與祝英台》、《牡丹亭》等作品就出現了……當我們仔細考察古今中外文藝作品意蘊的時候,就可以清晰地看到作品中投射出來的各個時代人們的理想和願望,看到人類心靈發展的軌跡。

  「理想」在具體作品中的表現形態是多種多樣的,歸納起來主要有兩種類型:一是「以最好的事物代替最壞的事物」(岡察洛夫語)。如在封建社會裡沒有一處是樂土,但陶淵明卻創造出了一處「極樂世界」——桃花源。這種方法是直接將理想形態當作對象去描繪,這時的「理想」是顯在的,這種情況一般被視為浪漫主義。二是「把觀察到的現象加以改善」(岡察洛夫語)。如在現實生活中有情人未必終成眷屬,好人也未必最後勝利,但在藝術中有情人常常最後結合,好人常常最後勝利。這種方法是以現實生活為基礎,對現實加以理想化的改造,也就是用理想「補足」現實的缺陷。這種情況下的「理想」是隱在的。

  (七)人性意蘊

  人性意蘊是指作品所表現出來的對於人的本性、天性的理解和認識。

  什麼是人性?這是一個從常識角度看來非常簡單,然而從理論角度看來卻又很不容易說清的問題。本書主旨不在於理論辨析,所以我們避開抽象的哲學討論而只取通常理解:人性即人之所以為人的基本屬性,它包括自然屬性和社會屬性,是自然屬性和社會屬性的滲透和融合。人性的這種結構決定了它既不等於獸性又不等於神性。人就是人,是人就不可能不受人性的制約。

  文學是人學,文學關注的對象是人,是人的生活、人的心靈、人的情感、人的性格、人的思想、人的命運。而這一切的深層,隱伏著的是「人性」。「人性」並不抽象,它就現身於每個人的具體生活中。因而,作家在關注人的生活、人的心靈的時候,更關注其中所蘊含的人性信息。人性,自古以來就是作家熱衷表現的一個興奮點,作家在對人的生活的具體描繪中,往往透露著自己對人性的洞察、理解和認識,從而使作品傳達出耐人思索的人性意蘊。 如文藝復興時期著名作家卜迦丘的《十日談》,高舉人性的旗幟,反對基督教神學;用個性解放反對禁欲主義,大力宣揚男女之愛、人的自然慾望是符合人性的,「人性」和「人慾」是不可抗拒的。例如「第四天」故事的開頭講了一個插曲:一個青年自幼隨父親在山上修行,過著與世隔絕的清教徒生活。有一天父親帶他下山去,看到一群年輕漂亮的姑娘。他問父親這是什麼。父親怕兒子知道她們是女人從而喚起肉慾,於是騙他說,那是「綠鵝」,是「禍水」。但兒子不怕,他向父親要求帶一隻綠鵝回去。父親這才知道人的天性是阻擋不了的。19世紀法國作家法朗士的小說《泰綺思》,寫一位高僧在沙漠中修行,忽然想到名妓泰綺思是一個貽害世道人心的尤物,他要感化她出家,救她本身,救被惑的青年們,也給自已積無量功德。在他的感化下,泰綺思竟出家了。他恨恨地毀壞了她在俗時候的衣飾。但是,奇怪得很,這位高僧回到自己的獨房裡繼續修行時,卻再也靜不下來了,見妖怪,見裸體的女人,他急遁,遠行,終於無效。無奈何只好跑到泰綺思那裡老實坦白:「我愛你!」——作品對高僧有所嘲諷,但也道出了人性力量的強大。

  當然,所謂人性,並不就是以上兩作品所講的「色」,其實它有著極為廣泛的包涵:既包括人性的優點如同情、憐憫、向善等,也包括人性的弱點如自私、勢利、好逸惡勞等。中國古代小說家對人性往往有透徹的洞悉,在作品中多有描繪。例如《醒世恆言·薛錄事魚服證仙》,寫薛錄事於高燒昏迷中來到了湖邊,他想涼快一下,遂跳入水中,變成一條鯉魚。好幾日不曾覓食,肚中甚飢。恰在此時,他治下的漁夫趙干放下一隻釣鉤,上有香噴噴的誘餌。他忍不住想吃,又怕被釣了去。於是躲開,但還是受不了「那餌香得酷烈」。他想,我本是人身,這麼重他怎能釣得起?再說,我本是縣裡官員,他是我治下小民,即使釣得我去,還不是送我歸縣。想到這裡,便去吞那誘餌,終於被釣了去。——這裡極為生動地揭示出人之容易接受誘惑的天性:人有理智,又有更為原始的本能,當二者發生衝突時,理智常常戰不勝本能。這就是所謂「眼裡識得破,肚裡忍不過」。而且,這個故事還說明人性中另一弱點,即當人走上接受危險的誘惑的道路時,常常還抱著一種認為唯獨自己可能例外的僥倖心理。我們從《沈小官一鳥害七命》等作品裡,看到人們只是為了一丁點兒蠅頭小利,一丁點兒口角相爭,便會輕易地殺人。這說明人性中有一種重視自己生命而輕視他人生命,具有強烈的自相殘殺的傾向。這是人性的陰暗側面之一。我們從《枕中記》、《南柯太守傳》這些宣揚榮華難以久恃,不如及早出世這類作品中,看到了其深層蘊藏著的恰恰是對於「榮華」嚮往留戀以及即使明知難以久恃也要不惜代價去追求的天性。我們從《柳毅傳》、《水滸傳》這些作品裡看到了人性中有崇拜強者的傾向。從孫悟空大鬧天宮和魯智深大鬧五台山中,我們看到了人性中有追求自由、超越社會規範乃至褻瀆社會規範的要求……

  關注人性,說明了人類具有理解自身、認識自身、把握自身的強烈意向,文學作品對人性的表現說明了人類在這方面的艱苦努力。當然,就每一具體作品來說,作者對人性的理解和認識或許是偏頗的,片面的;但,在人類自我認識的漫漫長途上,誰敢說自己的認識是一次完成的絕對真理呢!

  (八)哲理性意蘊

  哲理性意蘊是指作品的意蘊具有哲理品格,涵蓋的時間和空間更久遠更闊大更具有超越性。具有哲理品格的作品,著眼點不在於特定時代、特定社會裡特定的人身上發生了什麼,而在於任何時代、任何社會裡任何人身上都可能發生的什麼。藝術哲理的本質在於對世界對人生的內在意蘊的全面性、整體性開發,是對於人生真諦的探索和開掘。人生哲理,深涵於人生現象的最深層,或者說矗立於人生現象的最高處,俯瞰著、統攝著、支配著每個具體個人的人生。它無時不在,無處不在,悄然化身於一切人的人生過程之中。人生哲理的這種涵蓋性、普適性、深刻性、抽象性使其具備了強大的精神魅力,吸引著古往今來的人類苦苦地探索它,追尋它。探索它簡直可以說是人類與生俱來的形而上的精神衝動。正因為如此,人生哲理成了藝術家和欣賞者注目的共同焦點,成了雙方進行對話的最佳話題之一。每當欣賞者在作品中發現人生哲理時,在精神上就會感到抑止不住的興奮。

  如史鐵生的《命若琴弦》,寫一老一少兩個瞎子,以說書為生,日子過得很艱苦很緊張但也很愉快。為什麼呢?因為老瞎子心裡存著一個美好的希望(或者說目標):他師父傳給他一張可以治好眼睛的「藥方」,只要虔誠地彈斷一千根弦,就可以吃這劑葯。老瞎子為此奮鬥了一生。及至彈斷一千根弦到城裡去取葯時,才知道所謂「藥方」原來只不過是一張白紙。老瞎子的精神一下子崩潰了,一輩子為之奮鬥的目標忽然化為烏有,以後還怎麼活下去?他非常痛苦,身體很快衰弱下去,及至死期將至,忽然想起留在山村的徒弟。他掙扎著往回走,一路走一路想:過去琴槽里封的不也是這張白紙嗎?但過去為什麼活得那麼有勁兒那麼歡樂呢?原因是那時還不知道它是白紙,也就是說心裡還存著一個希望,而今希望破滅所以活不下去了。看來,人活在世上必須要有一個目標,在生命和目標之間拉上一根琴弦,才能彈奏出動聽的人生樂章。想到這裡,他才悟到師父傳藥方的用意。於是他回到了小山村,像舉行人生交接儀式一樣,非常莊重地把「藥方」封到了徒弟的琴槽里。又一個緊張興奮的人生歷程開始了。

  這是一篇很動人的作品,其中蘊含著深沉的人生哲理。人生必須有一個目標,這是人活著的精神動力。這是作品告訴我們的第一層意思。作品更為深刻的一層意思是,即使這個目標是虛設的,最後終於沒有實現,但你只要為此而奮鬥了,你的人生也是有意義的。人生的意義並不在於目標的實現當中,而在於為實現目標而追求而奮鬥的過程之中。即「永遠扯緊歡跳的琴弦,不必去看那張無字的白紙」。

  人生哲理的品味其實就是人生真相的窺破。窺破了人生真相當然是愉快的,但往往同時也是痛苦的、苦澀的。這種痛苦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痛苦,而是清醒的痛苦,哲學的痛苦,智慧的痛苦。它不是單純的痛,而是痛中有快;也不是單純的苦,而是苦中有甜。這種複合的味道才更接近人生的真實,更有深度。這種痛苦並不引人消極和頹廢,而是增加幾分直面人生的勇氣,增加幾分承受人生的內在力量,多幾分應付人生、駕馭人生的智慧。

  (九)宗教性意蘊

  我們不止一次說過,文學藝術所關注的對象是社會,是人生,而社會和人生太複雜太奧妙,人們對它越是深入思考就越是對有些現象感到不可理解不可思議,感到有一種超出於人的主觀能力之外的「神秘力量」的存在,感到它在冥冥之中對人生對世界對自然起著一種支配作用。這種「神秘力量」,通常人們稱之為「上帝」、「造物主」、「大自然」、「無限」、「永恆」等等,中國古人稱之為「天」,稱之為「道」。總之它確實客觀存在著,而人對它的面目又不能完全窺知,因而感到敬畏,產生一種類似宗教性的情感體驗。把這種體驗通過作品體現出來,即宗教性意蘊。

  再如史鐵生的小說《宿命》。作品寫一個正春風得意、馬上就要出國留學的青年人莫非,在馬路上騎車突然軋在一隻茄子上,摔倒後被汽車撞斷了腰椎,從此以後被「種」在了病床上和輪椅里。汽車與人相撞,只是一秒鐘的時間,正是這一秒鐘顛覆了他的命運。那麼,為什麼他不能早一秒鐘或者晚一秒鐘摔倒從而躲開這萬惡的一秒鐘呢?於是他開始往回想,一步步地追根溯源。追來追去終於追到了——是因為一個學生在課堂上老是笑,而學生笑是因為他看見一隻狗望著一進學校大門的大標語放了一個很響但是發悶的屁。——嗚呼,莫非耿耿於懷多少年,苦苦追索顛覆了他命運的禍根,追到底原來是個狗屁。命運,命運,多麼莊嚴多麼神聖,然而卻「栽」在非常荒誕非常偶然非常莫名其妙的「狗屁」上,能不讓人感慨萬千嗎?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要有這一聲悶響?

  不為什麼。

  上帝說世上要有這一聲悶響,就有了這一聲悶響,上帝看這是好的,事情就這樣成了,有晚上有早晨,這是第七日以後所有的日子。

  《宿命》寫出了對命運的偶然性、隨機性、荒誕性的思索,對命運的神秘性、不可知性、不可思議性的思索。這就是我們所說的宗教性意蘊。

  順便說一句,在史鐵生的作品中,相當一部分都具有宗教性意蘊。由於作者不幸的生活遭際,使他對人生對命運對宇宙思考得格外深,格外遠,於是他就與「上帝」照面了。「上帝」在他筆下,是個使用頻率比較高的詞。

  不但作家、藝術家在深入思考時不期然遇到了「上帝」,就是以探討物質世界為己任的自然科學家,當他們一步步逼近自然的奧秘時,也同樣不期然遇到了「上帝」。例如20世紀的科學泰斗愛因斯坦就是一個宗教感很強的科學家。他說:「相信世界在本質上是有秩序的和可以認識的這一信念,是一切科學工作的基礎。這種信念是建築在宗教感情上的。我的宗教感情就是對……那種秩序懷有一種崇敬和激賞的心情」。「那些我們認為在科學上有偉大創造成就的人,全都浸透著真正的宗教的信念。」可見,一旦窮究到人生、世界、宇宙的最深處,就會有一個「上帝」出現。在這一點上,科學與藝術是相通的。


推薦閱讀:

男女通吃的天界種馬——宙斯情史
汲古開今 翰逸神飛——宋元鵬書畫作品賞讀
事件藝術
當代書法家羅錦 弘揚傳統 書寫卓越
藝視角 | 史上最牛穿越小說竟然是幅畫!

TAG:藝術 | 概念 | 作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