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十二釵系列:王熙鳳和巧姐

李錦文內容提要文章評述了《紅樓夢》里一個非常重要的女性和她的獨生的女兒,指出王熙鳳具有管家的才能和殺伐決斷的本事,她的性格具有兩面性:所謂「鐵腕式」的手段和「美女蛇」的本質;而她的獨生的女兒巧姐雖是一個嬌生慣養的小孩,卻遭受了危險的經歷,幾乎被她的狠舅奸兄出賣。說明封建社會到了它的末期,剝削階級竟然六親不認,骨肉相殘。關鍵詞王熙鳳;巧姐;「鐵腕式」手段;「美女蛇」本質;狠舅奸兄;六親不認;骨肉相殘王熙鳳是「金陵十二釵」中的重要人物,也是賈府的當家人物,可說是一手遮天,炙手可熱。但她雖然權傾一時,最終卻是一個悲劇。她的唯一的女兒巧姐,在她死後被賈環、賈芸夥同她的親舅舅王仁將她出賣給外藩作侍妾,幸被劉老老救出。王熙鳳——機關算盡太聰明王熙鳳是《紅樓夢》里一個非常重要的女性形象,她深得賈母王夫人的信任掌管著榮國府這個大家族的家務,有著顯赫的地位;她「少說著只怕有一萬心眼子」,是一個大膽潑辣,聰明能幹,又「出挑的美人兒似的」青春少婦,特別是她在協助寧國府辦理喪事時所採取的承包責任制和嚴厲的執法手段,使得寧國府里的奴才們各司其事,各負其責,俱各兢兢業業,不敢怠慢,使得她的精明才幹得到了充分的發揮,使得她在賈府合族中越顯得灑爽風流典則俊雅,真箇是「萬綠叢中一點紅」了。對於王熙鳳,讀者們當然不會忘記如下的一些事實:她弄權鐵檻寺,獨吞了三千兩銀子卻害死了兩條人命;她毒設相思局,把賈瑞置於死地;她騙取尤二姐進大觀園,用「借劍殺人」之計借秋桐之手殺死尤二姐;她還用「掉包兒計」促成了賈寶玉和薛寶釵的婚姻卻斷送了林黛玉的性命。但到頭來她自己也逃脫不了悲劇的命運,甚至連她的唯一的未成年的女兒巧姐也成了剝削階級骨肉相殘的犧牲品。因此王熙鳳是一個具有兩重性格的人物,所謂「鐵腕式」的手段和「美女蛇」的本質,她的性格不是單一色的,她既不是一個好人也不是一個純粹的壞人,正如魯迅所說是一個「美惡並舉」的人物。因此我們必須從各個不同的側面來分析她的性格特徵,以求得對她的全面的了解。一、能說會道,深得賈母寵愛王熙鳳第一次出場,是在第三回,林黛玉到了賈府之後,是未見其人,先聞其聲的:只聽後院中有笑語聲,說:「我來遲了,沒得迎接遠客!」黛玉思忖道:「這些人個個皆斂聲屏氣如此,這來者是誰,這樣放誕無禮?」心下想時,只見一群媳婦丫鬟擁著一個麗人,從後房進來:這個人打扮與姑娘們不同,彩綉輝煌,恍若神仙妃子,……一雙丹鳳三角眼,兩彎柳葉掉梢眉,身量苗條,體格風騷,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啟笑先聞。黛玉連忙起身接見,賈母笑道:「你不認得他,他是我們這裡有名的一個潑辣貨,南京所謂『辣子』,你只叫他『鳳辣子』就是了。」黛玉正不知以何稱呼,眾姊妹都忙告訴黛玉道:「這是璉二嫂子。」黛玉雖不曾識面,聽見他母親說過:大舅賈赦之子賈璉,娶的就是二舅母王氏的內侄女,自幼假充男兒教養,學名叫做王熙鳳。黛玉忙陪笑見禮,以「嫂」呼之。這熙鳳攜著黛玉的手,上下細細打量一回,便仍送至賈母身邊坐下,因笑道:「天下真有這樣標緻人兒!我今日才算看見了!況且這通身的氣派竟不象老祖宗的外孫女兒,竟是嫡親的孫女兒似的,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嘴裡心裡放不下。——只可憐我這妹妹這麼命苦,怎麼姑媽偏就去世了呢!」說著便用帕拭淚,賈母笑道:「我才好了,你又來招我。你妹妹遠路才來,身子又弱,也才勸住了,快別再提了。」熙鳳聽了,忙轉悲為喜道:「正是呢!我一見了妹妹,一心都在他身上,又是喜歡,又是傷心,竟忘了老祖宗了,該打,該打!」又忙拉著黛玉的手問道:「妹妹幾歲了?可也上過學?現吃什麼葯?在這裡別想家,要什麼吃的、什麼玩的,只管告訴我;丫頭老婆們不好,也只管告訴我。」從這一席話可以看出,王熙鳳既大膽潑辣,又花言巧語,因而深得賈母喜愛,當然也就肆無忌憚了。在「這些人個個皆斂聲屏氣如此」的環境中,王熙鳳一來,卻早在後院中就聽到了她的笑語聲,因此黛玉思忖道:「這來者是誰,這樣放誕無禮?」但是,就是這「放誕無禮」的王熙鳳,卻又極會逢迎賈母的心意,她既誇讚了黛玉,又恭維了賈母,同時也顯示出了她這個管家奶奶的權力:「要什麼吃的,什麼玩的,只管告訴我;丫頭老婆們不好,也只管告訴我。」而且她的感情變化也大起大落,笑了又哭,哭了又笑,說哭就哭,說笑就笑,顯得並不做作,而這一切又都是為了逢迎賈母。試問其他的人誰又有這種能耐?在第三十回,清虛觀的張道士送了賈寶玉一個金麒麟,黛玉因想到史湘雲原有一個金麒麟,於是故意講起了「好姻緣」,因此和寶玉發生了爭吵。過了一天,是薛蟠的生日,賈母叫他們去那邊吃酒看戲,可他們兩個都不去,使得賈母生氣了。這時王熙鳳趕緊來找寶玉黛玉叫他們和解,恰好寶玉正在黛玉那裡,兩個人正說話呢:一句話沒說完,只聽嚷道:「好了!」寶黛兩個不防,都唬了一跳,回頭看時,只見鳳姐兒跑進來,笑道:「老太太在那裡抱怨天,抱怨地,只叫我來瞧瞧你們好了沒有,我說:『不用瞧,過不了三天,他們自己就好了。』老太太罵我,說我『懶』;我來了,果然應了我的話了。——也沒見你們兩個!有些什麼可拌的,三日好了,兩日惱了,越大越成了孩子了!有這會子拉著手哭的,昨兒為什麼又成了『烏眼雞』似的呢?還不跟著我到老太太跟前,叫老人家也放點兒心呢。」說著,拉了黛玉就走。黛玉回頭叫丫頭們,一個也沒有。鳳姐道:「又叫他們做什麼,有我伏侍呢。」一面說,一面拉著就走。寶玉在後頭跟著,出了園門,到了賈母跟前,鳳姐笑道:「我說他們不用人費心,自己就會好的,老祖宗不信,一定叫我去說和;趕我到那裡說和,誰知兩個人在一塊兒對賠不是呢。倒象『黃鷹抓住鷂子的腳』,——兩個人都『扣了環了』!那裡還要人去說呢?」說的滿屋裡都笑起來。王熙鳳出場總是先聞其聲,這次也不例外,寶黛兩個正在講話,對於她的到來根本沒有思想準備,可她一到就先嚷起來了,因此使得他們唬了一跳。王熙鳳又連珠炮一樣講了一大通話,使得寶黛兩個毫無應答的機會。並且立即把他們兩個帶到「老祖宗」身邊。王熙鳳的講話是這樣風趣,這樣形象,難怪賈母喜歡。又一次,第五十四回「史太君破陳腐舊套」,兩個女先兒給賈母眾人講書,講什麼《鳳求鸞》,說的是金陵王老爺有位公子叫王熙鳳,王老爺的世交李鄉紳的千金小姐叫李雛鸞。賈母說「這自然是王熙鳳要求這雛鸞小姐為妻了。」因此叫她們不用說了,並指出了這些書的荒謬:「鬼不成鬼,賊不成賊」,完全是一派謊言。這時王熙鳳又顯示了她的能說會道的本事,討得了賈母的歡喜:鳳姐兒走上來斟酒,笑道:「罷,罷!酒冷了,老祖宗喝一口潤潤嗓子再掰謊罷。——這一回書就叫做《掰謊記》,就出在本朝,本地,本年,本月,本日,本時。老祖宗『一張口難說兩家話』,『花開兩朵,各表一枝』。『是真是謊且不表,再整觀燈看戲的人』。老祖宗且讓這兩位親戚吃杯酒,看兩齣戲著,再從逐朝話言掰起,如何?」一面說,一面斟酒,一面笑。未說完,眾人俱已笑倒了。兩個女先兒也笑個不住,都說:「奶奶好剛口!奶奶要一說書,真連我們吃飯的地方都沒了!」薛姨媽笑道:「你少興頭些!外頭有人,比不得往常。」鳳姐兒笑道:「外頭只有一位珍大哥哥,我們還是論哥哥妹妹,從小兒一處淘氣淘了這麼大。這幾年因做了親,我如今立了多少規矩了!便不是從小兄妹,只論大伯子小嬸兒,那二十四孝上『斑衣戲彩』,他們不能來戲彩引老祖宗笑一笑,多吃了一點東西,大家喜歡,都該謝我才是:難道反笑我不成?」賈母笑道:「可是這兩日我竟沒有痛痛的笑一場,倒是虧他才一路說,笑的我這裡痛快了些。我再吃鍾酒。」王熙鳳的話一出口就引得賈母等眾人發笑,連說書的女先兒都說:「奶奶好剛口」。由此可見她那種伶牙俐齒,那種風趣幽默的語言了。薛姨媽叫她「少興頭些,外面有人」,於是又引發了王熙鳳「斑衣戲彩」的典故,她現在就是在「斑衣戲彩」,引得老祖宗發笑,於是誰還敢笑她呢?王熙鳳說得不錯,在榮國府里,只要能博得賈母王夫人的歡心,她就能作威作福,上上下下幾百號人,誰敢不服她的約束!就是賈珍他們,難道還敢怎麼樣嗎?何況他們從小論哥哥妹妹,「一處淘氣淘了這麼大」。因此王熙鳳還有什麼顧慮的呢?二、協理寧國府,突出辦事才幹第十三回,寧國府賈珍的媳婦秦可卿死了,「賈珍哭的淚人一般,正和賈代儒等說道:『合家大小,遠近親友,誰不知我這媳婦比兒子還強十倍。如今伸腿去了,可見這長房絕滅無人了!』說著又哭起來。眾人勸道:『人已辭世,哭也無益,且商議如何料理要緊。』賈珍拍手道:『如何料理!不過盡我所有罷了!』」賈珍就是在「盡我所有」的思想指導下,恣意奢華,大講排場:(一)向薛蟠要了一副「拿著一千兩銀子只怕沒處買」的棺木板。「賈政因勸道:此物恐非常人可享,殮以上等杉木也罷了。賈珍如何肯聽。」(二)用一千兩銀子向大明宮掌宮內監戴權給賈蓉捐了個龍禁衛的職銜,以便在靈前按五品職銜供奉秦氏,在「喪禮上風光些」。(三)為秦氏做了七七四十九天道場。為這第三項,賈珍「因拄個拐踱了進來」向邢王二夫人請求叫鳳姐幫忙「協理寧國府」料理喪事:王夫人忙道:「他一個小孩子,何曾經過這些事,倘或料理不清,反叫人笑話,倒是再煩別人好。」賈珍笑道:「嬸娘的意思,侄兒猜著了:是怕大妹妹勞苦了。若說料理不開,從小兒大妹妹玩笑時就有殺伐決斷,如今出了閣,在那府里辦事,越發歷練老成了。我想了這幾日,除了大妹妹再無人可求了,嬸娘不看侄兒和侄兒媳婦面上,只看死的分上罷!」說著流下淚來。王夫人心中為的是鳳姐未經過喪事,怕他料理不起,被人見笑;今見賈珍苦苦的說,心中已活了幾分,卻又眼看著鳳姐出神。那鳳姐素日最喜攬事,好賣弄能幹,今見賈珍如此央他,心中早已允了;又見王夫人有活動之意,便向王夫人道:「大哥說得如此懇切,太太就依了罷。」賈珍說王熙鳳從小兒「玩笑時就有殺伐決斷」,王熙鳳怎會不受感動?何況她「素日最喜攬事,好賣弄能幹」,因此「心中早已允了」。王夫人起先還有顧慮,但聽王熙鳳說得輕巧,也就依了。王熙鳳料理寧國府的消息一傳出,寧國府上上下下的人都一齊緊張起來,第十四回,總管賴升警告同事們「小心伺候,別把老臉面扔了」,「那是個有名的烈貨,臉酸心苦;一時惱了,不認人的!」因此王熙鳳還未上任,就造成了一種威勢,當然對她開展工作,也就更為有利了:鳳姐即命彩明訂造冊簿,即時傳了賴升媳婦,要家口花名冊查看,又限明日一早傳齊家人媳婦進府聽差。……至次日卯正二刻,便過來了。那寧國府中老婆媳婦早已到齊,只見鳳姐和賴升媳婦分派眾人執事,不敢擅入,在窗外打聽。聽見鳳姐和賴升媳婦道:「既託了我,我就說不得要討你們嫌了。我可比不得你們奶奶好性兒,諸事由得你們。別再說你們『這府里原是這麼樣』的話,如今可要依著我行,錯我一點兒,管不得誰是有臉的,誰是沒臉的,一例清白處治。」王熙鳳對賴升媳婦的講話,就是她的宣言,凡事要按她的意見辦理,不管東府里過去有什麼規矩,現在一概不管,只能令由她出,這就強調了自己的權威。豈止如此,王熙鳳還採取了按事分組,責任到人的辦法,或者說這就是王熙鳳所實行的「承包責任制」吧:(王熙鳳)便吩咐彩明念花名冊,按名一個一個叫進來看視,一時看完,又吩咐道:「這二十個分作兩班,一班十個,每日在內單管親友來往倒茶,別的事不用管。這二十個也分作兩班,每日單管本家親戚茶飯,也不管別的事。這四十個人也分作兩班,單在靈前上香、添油、掛幔、守靈、供飯、供茶、隨起舉哀,也不管別的事。這四個人專在內茶房收管杯碟茶器,要少了一件,四人分賠。這四個人單管酒飯器皿,少一件也是分賠。這八個人單管收祭禮。這八個人單管各處燈油、蠟燭、紙剳;我一總支了來,交給你們八個人,然後按我的數兒往各處分派。這二十個每日輪流各處上夜,照管門戶,監察火燭,打掃地方。這下剩的按房分開,某人守某處,某處所有桌椅古玩起,至於痰盒撣子等物,一草一苗,或丟或壞,就問這看守的賠補。賴升家的每日攬總查看,或有偷懶的,賭錢吃酒打架拌嘴的,立刻拿了來回我。你要狥情,叫我查出來,三四輩子的老臉,就顧不成了。如今都有了定規,以後那一行亂了,只和那一行算賬。素日跟我的人,隨身俱有鐘錶,不論大小事,都有一定的時刻,——橫豎你們上房裡也有時辰鍾:卯正二刻我來點卯;己正吃早飯;凡有領牌回事,只在午初二刻;戌初燒過黃昏紙,我親到各處查一遍,回來上夜的交明鑰匙。第二日還是卯正二刻過來。說不得咱們大家辛苦這幾日罷,事完了你們大爺自然賞你們。」說畢,又吩咐按數發茶葉、油燭、雞毛撣子、笤帚等物,一面又搬取傢伙:桌圍、椅搭、坐褥、氈席、痰盒、腳踏之類,一面交發,一面提筆登記,——某人管某處,某人領物件,開的十分清楚。眾人領了去,也都有了投奔,不似先時只揀便宜的做,剩下苦差沒個招攬。各房中也不能趁亂迷失東西。便是人來客往,也都安靜了,不比先前紊亂無頭緒:一切偷安竊取等弊,一概都蠲了。這樣分班負責,各行其事,各盡其責,「偷懶的,賭錢吃酒打架拌嘴」以及「迷失東西」的現象都可以避免了。照這樣做去,自然是秩序井然,效率也提高了。王熙鳳知道,雖然實行了「責任制」,但是如果沒有嚴明的紀律,沒有嚴厲的處罰制度,還是一紙空文;違反了紀律的就沒有畏懼,一個人就可以影響一群人,勢必又會造成混亂現象,那麼主事者的威信也就會一落千丈了。因此王熙鳳嚴格執行制度:(王熙鳳)別了族中諸人,自入抱廈來,按名查點,各項人數,俱已到齊,只有迎送親友上的一人未到,即令傳來。那人惶恐,鳳姐冷笑道:「原來是你誤了!你比他們有體面,所以不聽我的話!」那人回道:「奴才天天都來的早,只有今兒來遲了一步,求奶奶饒過初次。」但是,王熙鳳為了維護既定製度的嚴肅性,對違反者決不寬貸:「明兒他也來遲了,後兒我也來遲了,將來都沒有人。本來要饒你,只是我頭一次寬了,下次就難管別人了,不如開發了好。」登時放下臉來,叫:「帶出去打他二十板子!」眾人見鳳姐動怒,不敢怠慢,拉出去照數打了,進來回復;鳳姐又擲下寧府對牌:「說與賴升革他一個月的錢糧。」吩咐:「散了罷。」眾人方各自辦事去了。那被打的也含羞飲泣而去。彼時榮寧兩處領牌交牌人往來不絕,鳳姐又一一開發了。於是寧府中人才知鳳姐利害,自此俱各兢兢業業,不敢偷安……由於嚴格執法,將遲到的拉出去「打他二十板子」,這就是殺一儆百:「被打的含羞飲泣而去」,眾人也「不敢怠慢」,「自此俱各兢兢業業」,誰不佩服鳳姐手段的高明。王熙鳳在「協理寧國府」的同時,仍然要管理榮國府,「因此忙的鳳姐茶飯無心,坐卧不寧。到了寧府里,這邊榮府的人跟著;回到榮府里,那邊寧府的人又跟著。鳳姐雖然如此之忙,只因素日好勝,唯恐落人褒貶,故費盡精神,籌劃的十分齊整,於是合族中上下無不稱嘆。」這是作家盡情描寫的王熙鳳的管家才幹和好勝要強的性格。這是鳳姐的獨特的個性,是《紅樓夢》里任何其他女性都不可能比擬的。因此作家在具體描寫了他的行為以後,又特別加以讚揚:這日伴宿之夕,親朋滿座,尤氏猶卧於內室,一切張羅款待,都是鳳姐一人周全承應,合族中雖有許多妯娌,也有言語鈍拙的,也有舉止輕浮的,也有羞口羞腳不慣見人的,也有懼貴怯官的,越顯得鳳姐灑爽風流,典則俊雅,真是「萬綠叢中一點紅」了,——那裡還把眾人放在眼裡?揮霍指示,任其所為。在這裡,作家一方面極力讚頌了她的精明能幹、執法嚴明的性格;但在另一方面也表現了她那種不把眾人放在眼裡,目空一切的驕橫兇悍的性格。三、毒設相思局,表現陰險的性格王熙鳳聰明能幹,又美麗動人,因此賈府族中的男人們誰不愛慕?但是又因為她性格剛烈,咄咄逼人,因此又把那些男人們禁住,誰也不敢痴心妄想!可就在第十一回寧國府賈珍為其修道的父親賈敬慶壽辰排家宴的時候,賈府族中的浪蕩子賈瑞,因為偷席出來散心,不想在寧府花園的假山石後碰上了正在園中遊覽觀景的王熙鳳,賈瑞一見,竟然淫心頓起,於是盡情調戲鳳姐,醜態百出:猛然從假山石後走出一個人來,向前對鳳姐說道:「請嫂子安。」鳳姐猛吃一驚,將身往後一退,說道:「這是瑞大爺不是?」賈瑞說道:「嫂子連我也不認得了?」鳳姐兒道:「不是不認得,猛然一見,想不到是大爺在這裡。」賈瑞道:「也是合該我與嫂子有緣。我方才偷出了席,在這裡清凈地方,略散一散,不想就遇見嫂子,這不是有緣么?」一面說著,一面拿眼睛不住的觀看鳳姐。鳳姐是個聰明人,見他這個光景,如何不猜八九分呢,因向賈瑞假意含笑道:「怪不得你哥哥常提你,說你好。今日見了,聽你這幾句話兒,就知道你是個聰明和氣的人了。這會子我要到太太們那邊去呢,不得合你說話;等閑了再會罷。」賈瑞道:「我要到嫂子家裡去請安,又怕嫂子年輕,不肯輕易見人。」鳳姐又假笑道:「一家骨肉,說什麼年輕不年輕的話。」賈瑞聽了這話,心中暗喜,因想道:「再不想今日得此奇遇!」那情景越發難堪了。鳳姐兒說道:「你快去入席去罷。看他們拿住了,罰你的酒。」賈瑞聽了,身上已木了半邊,慢慢的走著,一面回過頭來看。鳳姐兒故意的把腳放遲了,見他去遠了,心裡暗忖道:「這才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呢。那裡有這樣禽獸的人?他果如此,幾時叫他死在我手裡,他才知道我的手段!」賈瑞這個浪蕩子,一見王熙鳳就起淫心,口裡講出調情的話,見王熙鳳和他搭赸,「那情景越發難堪了」,「身上已木了半邊」,還「一面回過頭來看」。難怪王熙鳳說他「那裡有這樣禽獸的人」。因此讀者對賈瑞這個浪蕩子並沒有什麼好感,他就是死了,也沒有什麼可惜!讀者要責怪的是在第十二回王熙鳳不該「毒設相思局」,做就了圈套,引誘賈瑞來上當,最後把他置於死地!如果王熙鳳是正氣凜然的將賈瑞責罵一頓,或者賈瑞還能收下心來,而不至於走向那鬼門關去:鳳姐正與平兒說話,只見有人回說:「瑞大爺來了。」鳳姐命:「請進來罷。」賈瑞見請,心中暗喜。見了鳳姐,滿面陪笑,連連問好。鳳姐兒也假意殷勤讓坐讓茶。賈瑞見鳳姐如此打扮,越發酥倒,因餳了眼問道:「二哥哥怎麼還不回來?」鳳姐道:「不知什麼緣故。」賈瑞笑道:「別是路上有人絆住了腳,捨不得回來了罷?」鳳姐道:「可知男人家見一個愛一個也是有的。」賈瑞笑道:「嫂子這話錯了,我就不是這樣人。」鳳姐笑道:「象你這樣的人能有幾個呢,十個里也挑不出一個來!」賈瑞聽了,喜得抓耳撓腮。又道:「嫂子天天也悶的很。」鳳姐道:「正是呢。只盼個人來說話解解悶兒。」賈瑞笑道:「我倒天天閑著。若天天過來替嫂子解解悶兒,可好么?」鳳姐笑道:「你哄我呢!你那裡肯往我這裡來?」賈瑞道:「我在嫂子面前,若有一句謊話,天打雷劈!只因素日聞得人說,嫂子是個利害人,在你跟前一點也錯不得,所以唬住我了。我如今見嫂子是個有說有笑極疼人的,我怎麼不來?——死了也情願。」鳳姐笑道:「果然你是個明白人,比蓉兒兄弟兩個強遠了。我看他那樣清秀,只當他們心裡明白,誰知竟是兩個糊塗蟲,一點不知人心。」賈瑞聽這話,越發撞在心坎上,由不得又往前湊一湊,覷著眼看鳳姐的荷包,又問:「戴著什麼戒指?」鳳姐悄悄的道:「放尊重些,別叫丫頭們看見了。」賈瑞如聽綸音佛語一般,忙往後退,鳳姐笑道:「你該去了。」賈瑞道:「我再坐一坐兒,——好狠心的嫂子!」鳳姐又悄悄的道:「大天白日人來人往,你就在這裡也不方便。你且去,等到晚上起了更你來,悄悄的在西北穿堂兒等我。」賈瑞聽了,如得珍寶,忙問道:「你別哄我。但是那裡人過的多,怎麼好躲呢?」鳳姐道:「你只放心,我把上夜的小廝們都放了假,兩邊門一關,再沒別人了。」賈瑞聽了,喜之不盡,忙忙的告辭而去,心內以為得手。在這裡,作家通過鳳姐和賈瑞兩個人的對話描寫,反映了兩個人的思想感情:鳳姐是故意裝假,目的是要引誘賈瑞進入圈套,好整治整治他;而賈瑞由於淫心作祟,分不清真假,以為鳳姐真的愛上了他,真的與他「幽會」,因此,「喜之不盡」,「心內以為得手」。但鳳姐這樣一個聰明的女子,竟也在無意中泄露了天機,即她跟賈蓉的關係,書中多次寫到鳳姐和賈蓉,雖然沒有明寫他們的曖昧關係,但正如賈珍跟秦氏一樣,讀者是可以領會的。由此可見,鳳姐也並不是一個正派的人,只是她心裡看不上賈瑞而已。鳳姐為了引誘賈瑞進入圈套,就故意恭維賈瑞:「象你這樣的人能有幾個呢,十個里也挑不出一個來。」脂硯齋的評語是:「游魚雖有入釜之志,無鉤不能上岸,一上鉤來,欲去亦不可得。」賈瑞這條游魚已真的上了王熙鳳的鉤了:盼到晚上,果然黑地里摸入榮府,趁掩門時,鑽入穿堂。果見漆黑無一人來往,賈母那邊去的門已倒鎖了,只有向東的門未關。賈瑞側耳聽著,半日不見人來。忽聽「咯噔」一聲,東邊的門也關上了。賈瑞急的也不敢則聲,只得悄悄出來,將門撼了撼,關得鐵桶一般。此時要出去亦不能了:南北俱是大牆,要跳也無攀援。這屋內又是過堂風,空落落的;現是臘月天氣,夜又長,朔風凜凜,侵肌裂骨,一夜幾乎不曾凍死!好容易盼到早晨,只見一個老婆子先將東門開了進來,去叫西門,賈瑞瞅他背著臉,一溜煙抱了肩跑出來,幸而天色尚早,人都未起,從後門一徑跑回家去。賈瑞沒有會到鳳姐,回家後卻被祖父發狠按倒打了三四十板,還不許他吃飯,叫他跪在院內讀文章,「其苦萬狀」。如果賈瑞還有一點自知之明,就會死了這條心了,但他偏偏淫心不死,於是更其慘苦的情節又發生了:過了兩日,得了空兒,仍找尋鳳姐。鳳姐故意抱怨他失信,賈瑞急的起誓。鳳姐因他自投羅網,少不的再尋別計令他知改,故又約他道:「今日晚上,你別在那裡了,你在我這房後小過道兒裡頭那間空屋子裡等我。——可別冒撞了!」賈瑞道:「果真么?」鳳姐道:「你不信就別來!」賈瑞道:「必來,必來!死也要來的!」鳳姐道:「這會子你先去罷。」賈瑞料定晚間必妥,此時先去了。鳳姐在這裡便點兵派將,設下圈套。那賈瑞只盼不到晚,……等他祖父安歇,方溜進榮府,往那夾道中屋子裡來等著,熱鍋上螞蟻一般。只是左等不見人影,右聽也沒聲響,心中害怕,不住猜疑道:「別是不來了,又凍我一夜不成?……」正在胡猜,只見黑魆魆的進來一個人,賈瑞便打定是鳳姐,不管青紅皂白,那人剛到面前,便如餓虎撲食,貓兒捕鼠的一般,抱住叫道:「親嫂子,等死我了!」但是,賈瑞在黑地里抱著的那個人那裡是什麼鳳姐?正在他醜態百出動手動腳的時候,「忽然燈光一閃,賈薔舉著個燭台」來照了:賈瑞不看則已,看了時真臊的無地可入,——你道是誰?卻是賈蓉。賈瑞回身要跑,被賈薔一把揪住,道:「別走!如今璉二嬸子已經告到太太跟前,說你調戲他,他暫時穩住你在這裡。太太聽見氣死過去了,這會子叫我來拿你。快跟我走罷!」賈瑞聽了,魂不附體,只說:「好侄兒!你只說沒有我,我明日重重的謝你!」賈薔道:「放你不值什麼,只不知你謝我多少?況且口說無憑,寫一張文契才算。」賈瑞道:「這怎麼落紙呢?」賈薔道:「這也不妨,寫個賭錢輸了,借銀若干兩,就完了。」賈瑞道:「這也容易。」賈薔翻身出來,紙筆現成,拿來叫賈瑞寫。他兩個做好做歹,只寫了五十兩銀子,畫了押,賈薔收起來。然後撕擄賈蓉。賈蓉先咬定牙不依,只說:「明日告訴族中的人評評理。」賈瑞急的至於磕頭。賈薔做好做歹的,也寫了一張五十兩欠契才罷。賈薔又道:「如今要放你,我就擔著不是。老太太那邊的門早已關了。老爺正在廳上看南京來的東西,那一條路定難過去,如今只好走後門。要這一走,倘或遇見了人,連我也不好。等我先去探探,再來領你。這屋裡你也藏不住,少時就來堆東西,等我尋個地方。」說畢,拉著賈瑞,仍息了燈,出至院外,摸著大台階底下,說道:「這窩兒里好。只蹲著,別哼一聲。等我來再走。」說畢,二人去了。賈瑞此時身不由己,只得蹲在那台階下。正要盤算,只聽頭頂上一聲響,嘩喇喇一凈桶尿糞從上面直潑下來,可巧澆了他一身一頭。賈瑞掌不住「噯喲」一聲,忙又掩住口,不敢聲張,滿頭滿臉皆是尿屎,渾身冰冷打戰。又見賈薔跑來叫:「快走,快走!」賈瑞方得了命,三步兩步從後門跑到家中,天已三更,只得叫開了門。這第二次「幽會」,鳳姐是與賈蓉商議了毒計的,一個年輕的嬸子和一個年輕的侄兒商議這種淫毒之計,如果鳳姐和賈蓉沒有曖昧關係,鳳姐又如何開得了口!賈瑞被鳳姐捉弄,不但出盡了洋相,凍壞了身子,還欠了一身的債,「因此三五下里夾攻,不覺就得了一病」,「百般請醫治療」,「也不見個動靜」。也是賈瑞該死,忽然聽到有個跛足道人來化齋,口稱專治冤孽之症。跛足道人給了他一塊「正反兩面都能照人的鏡子,——亦即『風月寶鑒』」,並再三交代他,「千萬不可照正面,只照背面」:賈瑞接了鏡子,想道:「這道士倒有意思,我何不照一照試試?」想畢,拿起那「寶鑒」來,向反面一照,只見一個骷髏兒立在裡面。賈瑞忙掩了,罵那道士:「混賬!如何嚇我!——我倒再照照正面是什麼?」想著,便將正面一照,只見鳳姐站在裡面點手兒叫他。賈瑞心中一喜,盪悠悠覺得進了鏡子,與鳳姐雲雨一番,鳳姐仍送他出來。到了床上,「噯喲」了一聲,一睜眼,鏡子又從新掉過來,仍是反面立著一個骷髏。賈瑞自覺汗津津的,底下已遺了一灘精。心中到底不足,又翻過正面來,只見鳳姐還招手叫他,他又進去,如此三四次。到了這次,剛要出鏡子來,只見兩個人走來,拿鐵鎖把他套住,拉了就走。賈瑞叫道:「讓我拿了鏡子再走……」只說這句話就再不能說話了。至此,賈瑞真箇死在鳳姐手裡了,而且至死也並不解脫,「讓我拿了鏡子再走」。作家寫出這個故事,一則批判賈瑞那種浪蕩子的姦邪之心,就是死了也不足惜,二則反映了王熙鳳那種狠毒殘忍的用心,要不是王熙鳳設下「相思局」,要不是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哄騙賈瑞,引誘他鑽進圈套,賈瑞又怎麼會死得這麼慘呢?等到賈瑞「正照風月鑒」的時候,他已經是邪侵骨髓,眼生幻像了。因此,「毒設相思局」深刻地反映了王熙鳳的陰險狠毒的性格特徵。四、弄權鐵檻寺,反映貪婪的本質王熙鳳辦事非常幹練,真箇是「鐵腕式」的手段,雷厲風行的作風。這從第十五回在鐵檻寺內應老尼靜虛的要求處理張家退親的事就可見一斑:(老尼)說道:「我有一事要到府里求太太,先請奶奶的示下。」鳳姐問道:「什麼事?」老尼道:「阿彌陀佛!只因當日我先在長安縣善才庵里出家的時候兒,有個施主姓張,是大財主。他的女孩兒小名金哥,那年都往我廟裡來進香,不想遇見長安府太爺的小舅子李少爺。那李少爺一眼看見金哥就愛上了,立刻打發人來求親,不想金哥已受了原任長安守備公子的聘定。張家欲待退親,又怕守備不依,因此說已經有了人家了。誰知李少爺一定要娶,張家正在沒法,兩處為難,不料守備家聽得此信,也不問青紅皂白,就來吵鬧,說:一個女孩兒你許幾家子人家兒?偏不許退定禮,就打起官司來。女家急了,只得著人上京找門路,賭氣偏要退定禮。我想如今長安節度雲老爺,和府上相好,怎麼求太太和老爺說說,寫一封書子,求雲老爺和那守備說一聲,不怕他不依。要是肯行,張家那怕傾家孝順,也是情願的。」鳳姐聽了笑道:「這事倒不大。只是太太再不管這些事。」老尼道:「太太不管,奶奶可以主張了。」鳳姐笑道:「我也不等銀子使,也不做這樣的事。」靜虛聽了,打去妄想,——半晌嘆道:「雖這麼說,只是張家已經知道求了府里。如今不管,張家不說沒工夫,不希圖他的謝禮,倒象府里連這點子手段也沒有似的。」鳳姐聽了這話,便發了興頭,說道:「你是素日知道我的,從來不信什麼陰司地獄報應的,憑是什麼事,我說要行就行。你叫他拿三千兩銀子來,我就替他出這口氣。」老尼聽說,喜之不勝,忙說:「有!有!這個不難。」鳳姐又道:「我比不得他們扯篷拉縴的圖銀子。這三千兩銀子,不過是給打發說去的小廝們作盤纏,使他賺幾個辛苦錢兒,我一個錢也不要。就是三萬兩我此刻還拿的出來。」好一個「憑是什麼事,我說要行就行」,王熙鳳專橫跋扈,不可一世的性格暴露無遺。「你叫他拿三千兩銀子來,我就替他出這口氣。」王熙鳳的貪婪的性格可想而知,但是她還要撒下彌天大謊,說她自己並不圖這銀子,不過是「給打發說去的小廝們作盤纏」,真是欲蓋彌彰了。那麼事情的結局怎麼樣呢?第十六回講得很清楚:那鳳姐卻已得了雲光的回信,俱已妥協,老尼達知張家,那守備無奈何,忍氣吞聲受了前聘之物。誰知愛勢貪財的父母,卻養了一個知義多情的女兒,聞得退了前夫,另許李門,他便一條汗巾子悄悄的尋了自盡。那守備之子誰知也是個情種,聞得金哥自縊,遂投河而死。可憐張李二家沒趣,真是「人財兩空」。這裡鳳姐卻安享了三千兩。王夫人連一點消息也不知,自此鳳姐膽識愈壯,以後所作所為,諸如此類,不可勝數。王熙鳳獨吞了三千兩銀子,卻害死了兩條人命。王夫人「連一點消息也不知」,由此可見王熙鳳的專橫跋扈和貪婪的本質。五、逼死尤二姐,揭露兩面派的嘴臉王熙鳳雖然曾經聲稱,她是「從來不信什麼陰司地獄報應的」,她是獨斷專行的。但她為了要害死尤二姐,卻使盡了兩面派的手法,正如興兒所說:「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當她從小丫頭那裡聽到一點風聲,就嚴厲訊問家童,終於得知賈璉偷娶尤二姐做二房的事,為此她使出了種種毒辣的手段,大致說來,有如下四步。第一步,嚴格控制家童,不準走漏消息。見第六十七回:興兒磕了個頭,才爬起來,退到外間門口,不敢就走。鳳姐道:「過來!我還有話呢。」興兒趕忙垂手敬聽。鳳姐道:「你忙什麼?新奶奶等著賞你什麼呢?」興兒也不敢抬頭。鳳姐道:「你從今日不許過去!我什麼時候叫你,你什麼時候到。遲一步兒你試試!——出去罷!」興兒忙答幾個「是」,退出門來。鳳姐又叫:「興兒!」興兒趕忙答應回來。鳳姐道:「快出去告訴你二爺去,是不是啊?」興兒回道:「奴才不敢。」鳳姐道:「你出去提一個字兒,提防你的皮!」興兒連忙答應著,才出去了。鳳姐又叫:「旺兒呢?」旺兒連忙答應著過來。鳳姐把眼直瞪瞪的瞅了兩三句話的工夫,才說道:「好,旺兒!——很好!去罷!外頭有人提一個字兒,全在你身上!」就這樣,鳳姐把旺兒和興兒嚴格控制在自己的手中,賈璉和尤二姐還蒙在鼓裡。第二步,花言巧語,哄騙尤二姐進大觀園。見第六十八回:誰知鳳姐早已心下算定:只待賈璉前腳走了,回來便傳各色匠役,收拾東廂房三間,照依自己正室一樣,裝飾陳設。至十四日,便回明賈母王夫人,說十五日一早要到姑子廟進香去。只帶了平兒、豐兒、周瑞媳婦、旺兒媳婦四人。未曾上車,便將原故告訴了眾人,又吩咐眾男人,素衣素蓋,一徑前來。興兒引路,一直到了門前扣門,鮑二家的開了,興兒笑道:「快回二奶奶去,大奶奶來了。」鮑二家的聽了這句,頂梁骨走了真魂,忙飛跑進去,報與尤二姐。尤二姐雖也一驚,但已來了,只得以禮相見;於是忙整理衣裳,迎了出來。尤二姐以禮相見,鳳姐也「陪笑還禮不迭」,真是「互敬互愛」,「相敬如賓」,那尤二姐哪裡知道鳳姐的心思呢:鳳姐忙下坐還禮,口內忙說:「皆因我也年輕,向來總是婦人的見識,一味的只勸二爺保重,別在外邊眠花宿柳,恐怕叫太爺太太耽心,這都是你我的痴心,誰知二爺倒錯會了我的意。若是外頭包占人家姐妹,瞞著家裡也罷了;如今娶了妹妹作二房,這樣正經大事,也是人家大禮,卻不曾合我說。我也勸過二爺,早辦這件事,果然生個一男半女,連我後來也有靠。不想二爺反以我為那等妒忌不堪的人,私自辦了,真真叫我有冤沒處訴。我的這個心,惟有天地可表。……我如今來求妹妹,進去和我一塊兒,住的、使的、穿的、戴的,總是一樣兒的。妹妹這樣伶透人,要肯真心幫我,我也得個膀臂。不但那起小人,堵了他們的嘴;就是二爺,回來一見,他也從今後悔,我並不是那種吃醋調歪的人;你我三人,更加和氣。所以妹妹還是我的大恩人呢。要是妹妹不合我去,我也願意搬出來陪著妹妹住,只求妹妹在二爺跟前,替我好言方便方便,留我個站腳的地方兒,就叫我伏侍妹妹梳頭洗臉,我也是願意的!」說著,便嗚嗚咽咽,哭將起來了。二姐見了這般,也不免流下淚來。王熙鳳裝得多麼高明,而尤二姐竟是這樣幼稚,因此第二步計劃又達到了,尤二姐被哄騙進大觀園了。從此尤二姐進了火炕,後悔也無益了。第三步,虛張聲勢,大鬧寧國府。也見第六十八回。王熙鳳為了徹底收拾尤二姐,打聽得尤二姐原已許了人家,女婿名叫張華,現年十九歲,成日在外賭博,他父母得了尤家二十兩銀子,已經退了婚,鳳姐就叫旺兒調唆他告狀,造成聲勢:這張華也深知利害,先不敢造次。旺兒回了鳳姐。鳳姐氣的罵道:「真是他娘的話!怨不得俗語說,『癩狗扶不上牆』的!你細細說給他:『就告我們家謀反也沒要緊』!不過是借他一鬧,大家沒臉;要鬧大了,我這裡自然能夠平服的。」旺兒領命,只得細說與張華。鳳姐又吩咐旺兒:「他若告了你,你就和他對詞去,」如此,如此,「我自有道理。」旺兒聽了有他做主,便又命張華狀子上添上自己,說:「你只告我來旺的過付,一應調唆二爺做的。」張華便得了主意,和旺兒商議定了,寫一張狀子,次日便往都察院處喊了冤。察院坐堂,看狀子是告賈璉的事,上面有「家人來旺一人」,只得遣人去賈府傳來旺兒來對詞。……於是來至堂前跪了。察院命將狀子給他看。旺兒故意看了一遍,碰頭說道:「這事小的盡知的,主人實有此事。但這張華素與小的有仇,故意拉小的在內,其中還有人,求老爺再問。」張華碰頭道:「雖還有人,小的不敢告他,所以只告他下人。」旺兒故意的說:「糊塗東西!還不快說出來!這是朝廷公堂上,憑是主子,也要說出來!」張華便說出賈蓉來。察院聽了無法,只得去傳賈蓉。王熙鳳調唆張華告狀的目的是為了造成聲勢,好為她大鬧寧國府製造口實:且說賈蓉等正忙著賈璉之事,忽有人來報信,說:「有人告你們,」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快作道理!」賈蓉慌忙來回賈珍。賈珍說:「我卻早防著這一著。倒難為他這麼大膽子。」即刻封了二百銀子,著人去打點察院,又命家人去對詞。正商議間,又報:「西府二奶奶來了。」賈珍聽了這話,倒吃了一驚,忙要和賈蓉藏躲,不想鳳姐已經進來了,說:「好大哥哥,帶著兄弟們乾的好事!」賈蓉忙請安。鳳姐拉了他就進來。賈珍還笑說:「好生伺候你嬸娘,吩咐他們殺牲口備飯。」說著,便命備馬,躲往別處去了。連賈珍都害怕得溜了,可見鳳姐的潑辣了。鳳姐下決心來鬧,當然也就要鬧到底了:這裡鳳姐帶著賈蓉,走進上屋。尤氏也迎出來了,見鳳姐氣色不善,忙說:「什麼事情,這麼忙?」鳳姐照臉一口唾沫,啐道:「你尤家的丫頭沒人要了偷著只往賈家送!難道賈家的人都是好的,普天下死絕了男人了?你就願意給,也要三媒六證,大家說明,成個體統才是。你痰迷了心,脂油蒙了竅!國孝,家孝,兩層在身,就把個人送了來!這會子叫人告我們,連官場中都知道我利害,吃醋。如今指名提我,要休我!我到了這裡,干錯了什麼不是,你這麼利害?或是老太太、太太有了話在你心裡,叫你們做這個圈套擠出我去?如今咱們兩個一同去見官,公證明白,回來咱們公同請了合族中人,大家覿面說個明白,給我休書,我就走!」一面說,一面大哭,拉著尤氏,只要去見官。急的賈蓉跪在地下磕頭,只求:「嬸娘息怒!」鳳姐一面又罵賈蓉:「天打雷劈,五鬼分屍的沒良心的東西!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成日家調三窩四,干出這些沒臉面、沒王法、敗家破業的營生。你死了的娘,陰靈兒也不容你!祖宗也不容你!還敢來勸我!」一面罵著,揚手就打。……鳳姐兒滾到尤氏懷裡,嚎天動地,大放悲聲,只說:「給你兄弟娶親,我不惱,為什麼使他違旨背親,把混賬名兒給我背著?咱們只去見官,省了捕快皂隸來拿。再者我們過去,只見了老太太,太太和眾族人等,大家公議了,我既不賢良,又不容男人買妾,只給我一紙休書,我即刻就走!你妹妹,我也親身接了來家,生怕老太太、太太生氣,也不敢回,現在三茶六飯,金奴銀婢的住在園裡!我這裡趕著收拾房子,和我一樣的,只等老太太知道了。原說下接過來大家安分守己的,我也不提舊事了。誰知又是有了人家的!不知你們乾的什麼事!我一概又不知道。如今告我,我昨日急了,縱然我出去見官,也丟的是你賈家的臉,少不得偷把太太的五百兩銀子去打點。如今把我的人還鎖在那裡!」說了又哭,哭了又罵。後來又放聲大哭起「祖宗爺娘」來,又要尋死撞頭。把個尤氏揉搓成一個麵糰兒,衣服上全是眼淚鼻涕……這一場鬧劇,把王熙鳳那種粗野、兇悍、潑辣的性格活靈活現地表現出來了。她不僅把尤氏罵得個狗血噴頭,還勒索了五百兩銀子。這才是鳳姐的本性,與原先她在尤二姐面前那種文雅、賢良的樣子形成了多麼強烈的對照。第四步,借劍殺人,逼死尤二姐。見第六十九回。賈璉外出辦事,將近兩個月才回來。賈赦見他辦事辦的好,「賞了他一百兩銀子,又將房中一個十七歲的丫鬟名叫秋桐賞他為妾」:鳳姐聽了,忙命兩個媳婦坐車到那邊接了來。心中一刺未除,又平空添了一刺。說不得且吞聲忍氣,將好顏面換出來遮飾。一面又命擺酒接風,一面帶了秋桐來見賈母與王夫人等。賈璉心中也暗暗的納罕。賈璉這個貴族公子只知偷雞摸狗,哪裡有什麼真正的愛情,他「素昔見賈赦姬妾丫鬟最多」,「每懷不軌之心,只未敢下手;今日天緣湊巧,竟把秋桐賞了他,真是一對烈火乾柴,如膠投漆,燕爾新婚,連日那裡拆得開?賈璉在二姐身上之心也漸漸淡了,只有秋桐一人是命。」因此尤二姐的悲劇又向前發展了:鳳姐雖恨秋桐,且喜借他先可發脫二姐,用「借刀殺人」之法,「坐山觀虎鬥」,等秋桐殺了尤二姐,自己再殺秋桐。主意已定,沒人處,常又私勸秋桐說:「你年輕不知事。他現是二房奶奶,你爺心坎兒上的人,我還讓他三分,你去硬碰他,豈不是自尋其死?」那秋桐聽了這話,越發惱了,天天大口亂罵,說:「奶奶是軟弱人,那等賢惠,我卻做不來!奶奶寬洪大量,我卻眼裡揉不下沙子去。讓我和這娼婦做一回,他才知道呢!」鳳姐兒在屋裡,只裝不敢出聲兒。氣的尤二姐在房裡哭泣,連飯也不吃,又不敢告訴賈璉。次日,賈母見他眼睛紅紅的腫了,問他,又不敢說。秋桐正是抓乖賣俏之時,他便悄悄的告訴賈母王夫人等說:「他專會作死,好好的成天喪聲嚎氣。背地裡咒二奶奶和我早死了,好和二爺一心一計的過。」賈母聽了,便說:「人太生嬌俏了,可知心就嫉妒了。鳳丫頭倒好意待他,他倒這樣爭鋒吃醋,可知是個賤骨頭!」因此,漸次便不大喜歡,眾人見賈母不喜,不免又往上踐踏起來。弄得這尤二姐要死不能,要生不得。還是虧了平兒時常背著鳳姐與他排解。那尤二姐原是「花為肚腸,雪作肌膚」的人,如何經得這般折磨?不過受了一月的暗氣,便懨懨得了一病,四肢懶動,茶飯不進,漸次黃瘦下去。尤二姐被鳳姐暗算,秋桐謾罵,弄得「要死不能,要生不得」,更兼胡太醫亂下猛葯,「竟將一個已成形的男胎打下來了」。對此,鳳姐又使出更加狡猾的手段:鳳姐比賈璉更急十倍,只說:「咱們命里無子!好容易有了一個,遇見這樣沒本事的大夫來!」於是天地前燒香禮拜,自己通誠禱告,說:「我情願有病,只求尤氏妹子身體大愈,再得懷胎,生一男子,我願吃常齋念佛!」賈璉眾人見了,無不稱讚。賈璉與秋桐在一處。鳳姐又做湯做水的著人送與二姐,又叫人出去算命打卦。偏算命的回來又說:「系屬兔的陰人沖犯了。」大家算將起來,只有秋桐一人屬兔兒,說他沖的。鳳姐的心機真是算用盡了,一方面裝得那麼賢良,對尤二姐那樣關心,竟至「自己情願有病,只求尤氏妹子身體大愈」,另一方面又指使人出去算命,回來說是「系屬兔的陰人沖犯了」,挑唆的秋桐更加大跳起來:秋桐便氣得哭罵道:「理那起餓不死的雜種,混嚼舌根!我和他『井水不犯河水』,怎麼就沖了他呢:到底是那裡來的孩子?他不過哄我們那個棉花耳朵的爺罷了,縱有孩子,也不知張姓王姓的!奶奶希罕那雜種羔子,我不喜歡!誰不會養?一年半載養一個,倒還是一點攙雜沒有的呢!」秋桐明明是個活人,怎麼又成了「屬兔的陰人了」?王熙鳳用這種「借劍殺人」的法子,挑唆秋桐,而秋桐也不知自己是被人愚弄,卻百般謾罵尤二姐,終於逼得尤二姐吞金自盡了。王熙鳳心中的一個刺算是除去了。作家通過具體的行動描寫,繪聲繪色地表現出她那種兩面派的手段和美女蛇的本質。同時我們還應該考慮,作家為什麼要安排秋桐這個人物?我認為有兩個作用:一是說明賈府的丫鬟,根本沒有人身自由,可以隨時被主子玩弄,也可以被當作一種物件送給別人,或賞賜下人,這裡賈赦就是把秋桐賞給自己的兒子;二是使鳳姐能更好地玩弄她的兩面派手法,一方面偽裝仁義,對尤二姐關心體貼,一方面又可以借秋桐之手殺死尤二姐,而自己可以不露形跡。六、扼殺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愛情王熙鳳明明知道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愛情關係,但她也知道賈母王夫人更加喜歡薛寶釵「穩重和平」,因此向賈母王夫人進言,暗地裡為寶玉定下寶釵。後來賈寶玉因失去「通靈寶玉」而迷失了本性,賈母欲娶寶釵過來沖喜,又恐寶玉不從,於是在第九十六回王熙鳳使出了她的陰謀詭計:鳳姐道:「依我想,這件事,只有一個『掉包兒』的法子。」賈母道:「怎麼『掉包兒』?」鳳姐道:「如今不管寶兄弟明白不明白,大家吵嚷起來,說是老爺做主,將林姑娘配了他了,瞧瞧他的神情兒怎麼樣。要是他全不管,這個包兒也就不用掉了;若是他有些喜歡的意思,這事卻要大費周折呢!」果然,賈母王夫人聽信了她的話,採取「偷梁換柱」的卑劣手段,即鳳姐所謂「掉包兒」的法子,把寶釵說成黛玉,與寶玉成親了。王熙鳳這種毒辣的手段,雖然討得了賈母的歡心,卻斷送了黛玉的性命!王熙鳳這個毒蛇變成的美女,至此又多欠了一筆血債。七、凜然不可侵犯的威嚴的個性王熙鳳,憑著她的聰明能幹,也憑著她的伶牙利齒,憑著她的「殺伐決斷」的作風,贏得了賈母王夫人的信任,掌管著榮國府這個上下三四百人口的大家族的家務,因而在榮國府里有著極大的威勢。她這種威勢的形成,除了女管家的顯赫地位,還有她內在的原因,就是她凜然不可侵犯的威嚴,這隻要看第六回「劉老老一進榮國府」就可知其大概:(鳳姐)端端正正坐在那裡,手內拿著小銅火筯兒撥手爐內的灰。平兒站在炕沿邊,捧著小小的一個填漆茶盤,盤內一個小蓋鐘兒。鳳姐也不接茶,也不抬頭,只管撥那灰,慢慢的道:「怎麼還不請進來?」一面說,一面抬身要茶時,只見周瑞家的已帶了兩個人立在面前了,這才忙欲起身,猶未起身,滿面春風的問好,又嗔著周瑞家的:「怎麼不早說!」這一段細節描寫活畫了王熙鳳當時的神態和心理,她那種只管「撥手爐內的灰」的旁若無人的樣子,就充分表現了她那種凜然不可侵犯的威嚴;而「鳳姐也不接茶,也不抬頭,只管撥那灰」,就把這種「威嚴」推向了頂點。這時我們可以想見:「站在坑沿邊」的平兒,「方蹭到這邊屋內」的周瑞家的和劉老老以及板兒等人,在這種「威嚴」的重壓下的屏聲靜氣的神態。這是一種「靜到極點」的緊張氣氛的重壓,甚至比千軍萬馬的廝殺還要厲害。當然這種沉鬱的空氣,這種「靜到極點」的緊張的境界,到底被鳳姐自己的問話打破了:「怎麼還不請進來?」難道她真的不知道劉老老已經進來了嗎?否!這是明知故問。但我要說,這一問就更加鮮明地反映了鳳姐的性格:裝腔作勢,費盡心機。難怪脂硯齋的評語是:「此等筆墨,真可謂追魂攝魄。」當鳳姐抬身要茶時,只見周瑞家的已帶了兩個人立在面前了,「這才忙欲起身,猶未起身,滿面春風的問好」。從這個細節可以窺見她的內心世界,好個「忙欲起身,猶未起身」,一方面表現她的虛偽的禮節,一方面又保持了她的貴族女主人的身份。如果連「忙欲起身」的樣子也不裝出來,就有失教養;但是如果真的立起身來,又有失她的身份和威嚴。因此作家細緻地刻畫了她這一「欲起未起」的細節,真實地反映了她的性格特徵:鳳姐笑道:「親戚們不大走動,都疏遠了。知道的呢,說你們棄嫌我們,不肯常來;不知道的那起小人,還只當我們眼裡沒人似的。」劉老老忙念佛道:「我們家道艱難,走不起。來到這裡沒的給姑奶奶打嘴,就是管家爺們瞧著也不象。」鳳姐笑道:「這話沒的叫人噁心,——不過托賴著祖父的虛名,作個窮官兒罷咧,誰家有什麼?不過也是個空架子。俗語兒說的好,『朝廷還有三門子窮親』呢,何況你我?」這一段話,更加突出了鳳姐兒的心機,她將「親戚們不大走動,都疏遠了」的責任輕輕地一推,就推到別人身上去了。親戚們「疏遠了」的原因,不是賈府王府,不是我們,而是你們這些窮親戚們,「是你們棄嫌我們」,並不是我們「眼裡沒人」。這樣,王熙鳳的虛偽狡詐的性格躍然紙上。但是,王熙鳳也確實給過劉老老一些好處,甚至在她臨死之前,還把自己唯一的女兒巧姐兒託付給他,由此也可以看出她的性格是多麼的複雜。正如魯迅所說,《紅樓夢》打破了我國古代小說「敘好人完全是好,敘壞人完全是壞」的性格單一化的傳統格局。試看王熙鳳是那樣的陰險,狡詐,那樣的威風凜凜,卻又是那樣的聰明能幹,美麗動人,而且在臨死之前,在夢中竟向尤二姐說道:「我如今也後悔我的心忒窄了,妹妹不念舊惡,還來瞧我?」因此王熙鳳的性格,正如魯迅所說是一個「美惡並舉」的複雜的性格。八、毀滅的命運王熙鳳總攬著榮國府的家務,因此對這個家族的困難矛盾和種種沒落的趨勢有所覺察。在第六回里,她對劉老老說:「況且外面看著,雖是烈烈轟轟,不知大有大的難處……」然而王熙鳳雖然有所覺察,卻不會因為要扶持這將傾的「大廈」而稍許放棄個人私利的追求。作家為了反映她這種矛盾的心情,在第十三里描寫了她的夢境:鳳姐方覺睡眼微蒙,恍惚只見秦氏從外走進來,含笑說道:「嬸娘好睡!我今日回去,你也不送我一程。因娘兒們素日相好,我捨不得嬸娘,故來別你一別。還有一件心愿未了,非告訴嬸娘,別人未必中用。」鳳姐聽了,恍惚問道:「有何心愿?只管托我就是了。」秦氏道:「嬸娘,你是個脂粉隊里的英雄,連那些束帶頂冠的男子也不能過你,你如何連兩句俗話兒也不曉得?常言:『月滿則虧,水滿則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如今我們家赫赫揚揚,已將百載,一日倘或『樂極生悲』,若應了那句『樹倒猢猻散』的俗語,豈不虛稱了一世詩書舊族了?」鳳姐聽了此話,心胸不快,十分敬畏,忙問道:「這話慮的極是,但有何法可以永保無虞?」秦氏冷笑道:「嬸娘好痴也!『否極泰來』,榮辱自古周而復始,豈人力所能常保的;但如今能於榮時籌畫下將來衰時的世業,亦可以常遠保全了。即今諸事俱妥,只有兩件未妥,若把此事如此一行,則後日可保無患了。」鳳姐便問道:「什麼事?」秦氏道:「目今祖塋雖四時祭祀,只是無一定的錢糧;第二,家塾雖立,無一定的供給。依我想來,如今盛時固不缺祭祀供給,但將來敗落之時,此二項有何出處?莫若依我定見,趕今日富貴,將祖塋附近多置田莊、房舍、地畝,以備祭祀、供給之費皆出自此處;將家塾亦設於此。合同族中長幼,大家立了則例,日後按房掌管這一年的地畝錢糧、祭祀供給之事。如此周流,又無爭競,也沒有典賣諸弊。便是有罪,己物可以入官,這祭祀產業,連官也不入的。便敗落下來,子孫回家讀書務農,也有個退步,祭祀又可永繼。若目今以為榮華不絕,不思後日,終非長策。眼見不日又有一件非常的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要知道也不過是瞬息的繁華,一時的歡樂,萬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語。若不早為後慮,只恐後悔無益了!」鳳姐忙問:「有何喜事?」秦氏道:「天機不可泄漏。只是我與嬸娘好了一場,臨別贈兩句話,須要記著!」因念道:三春去後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在這裡,作家表面上寫秦氏臨死之前,她的魂魄前來向鳳姐告別。與鳳姐的對話,實際上是鳳姐對這個「大廈」將要崩潰的命運的預感和憂慮。作家對鳳姐的態度是矛盾的,一方面極力渲染她的管家的才能,是一個「脂粉隊里的英雄,連那些束帶頂冠的男子也不能過」的了不起的人物,另一方面又竭力揭露她的虛偽和狠毒。在第六十五回里,通過興兒的口對她作了評價:「『嘴甜心苦,兩面三刀』,『上頭笑著,腳底下就使絆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他都佔全了。」王熙鳳雖然憂慮「大廈」將傾,卻又趁機渾水摸魚,大力竊取財富,放高利貸盤剝,居然掙起幾萬銀子的家私。王熙鳳這個「蛀蟲」,無疑地又加速了這個家族的潰敗。至於秦氏所預告的一件「非常的喜事」,就是後來賈元春被冊封為貴妃娘娘,對於賈府來說,「真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試看第十七回「榮國府歸省慶元宵」,可說是這個大家族到了興盛的頂點。但是,「樂極生悲」,這「不過是瞬息的繁華,一時的歡樂」。到第九十五回「因訛成實元妃薨逝」以後,賈府就逐漸走上破敗衰落的道路,應了那句「盛筵必散」的俗語。而當這「大廈」將傾之時,也即是王熙鳳這個「巾幗英雄」心勞日拙,眾叛親離之日。請看第一百十三回對她的夢境描寫:鳳姐此時只求速死,心裡一想,邪魔悉至。只見尤二姐從房後走來,漸近床前,說:「姐姐,許久的不見了!做妹妹的想念的很,要見不能,如今好容易進來見見姐姐,姐姐的心機也用盡了。咱們的二爺糊塗,也不領姐姐的情,反倒怨姐姐作事過於刻薄,把他的前程去了,叫他如今見不得人。我替姐姐氣不平!」鳳姐恍惚說道:「我如今也後悔我的心忒窄了。妹妹不念舊惡,還來瞧我!」平兒在旁聽見,說道:「奶奶說什麼?」鳳姐一時蘇醒,想起尤二姐已死,必是他來索命。被平兒叫醒,心裡害怕,又不肯說出,只得勉強說道:「我神魂不定,想是說夢話。給我捶捶。」這個「少說著只怕有一萬心眼子」的王熙鳳曾經是那樣的威赫一時,到頭來卻落得個毀滅的命運,不僅自己歷年來所積蓄的幾萬銀子盡被抄去,連賈璉的官職也丟了。正如夢中的尤二姐所說:「姐姐的心機也用盡了。咱們的二爺糊塗,也不領姐姐的情,反倒怨姐姐作事過於刻薄,把他的前程去了。」尤二姐的這些話,何嘗不是鳳姐心中所想到的話呢?但是,正如秦氏所說,此時「後悔無益」了。請看第一百六回的一段對話:平兒哭道:「如今已經這樣,東西去了,不能復來。奶奶這樣,還得再請個大夫瞧瞧才好啊!」賈璉啐道:「呸!我的性命不保,我還管他呢!」鳳姐聽見,睜眼一瞧,雖不言語,那眼淚直流。看見賈璉出去了,便和平兒道:「你太不達時務了。到了這個田地,你還顧我做什麼?我巴不得今兒就死才好!只要你能夠眼裡有我,我死後,你扶養大了巧姐,我在陰司里也感激你的情!」平兒聽了,越發抽抽搭搭的哭起來了。鳳姐道:「你也不糊塗。他們雖沒有來說,必是抱怨我的。雖然事是外頭鬧起,我不放賬,也沒我的事。如今枉費心機,掙了一輩子的強,偏偏兒的落在人後頭了!我還恍惚聽見珍大爺的事,說是強佔良民妻子為妾,不從逼死,有個姓張的在裡頭,你想想還有誰呢?要是這件事審出來,咱們二爺是脫不了的,我那時候兒可怎麼見人呢?我要立刻就死,又耽不起吞金服毒的。你還要請大夫,這不是你疼我,反倒害了我么?」通過這段對話,就能更深刻地理解她的夢境的意義了。王熙鳳在「毒設相思局」、「弄權鐵檻寺」、「害死尤二姐」以及用「掉包兒」計害死了林黛玉這一系列的情節中,她欠的人命還少嗎?現在到了她的末日,只想到尤二姐來索命了,只想到「強佔良民妻子為妾」的事(也就是尤二姐的事)如果審出來,賈璉是逃脫不了的,竟沒有想到還有其他的那麼多的人命。夠了,夠了,就是尤二姐一條人命,也夠她償還的了。她曾經花言巧語把尤二姐騙入大觀園,又「弄小巧用借劍殺人」,挑唆秋桐百般謾罵侮辱尤二姐,終於迫使尤二姐「覺大恨吞生金自逝」。作家通過她的夢境描寫,指出了所謂「機關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的王熙鳳,她和她所掠奪的一切,必然要同著這個封建大家族的潰敗,被一起埋葬。因此王熙鳳的夢境,正好反映了她的不可避免的毀滅的命運。綜上所述,王熙鳳是作家著力刻畫的一個具有兩重性格的人物:「鐵腕式」的手段和「美女蛇」的本質。一方面大膽、潑辣、剛毅、果敢,她認定了要做的事,就雷厲風行,且具有殺伐決斷;她辦事的才幹,「就是那些束帶頂冠的男子也不能過」;她又能說會道,「就是十個會說的男人也說不過她」;她又極有心機,「少說著只怕有一萬心眼子」;榮國府上上下下幾百號人口,她卻管理得有頭有序;特別是在協理寧國府時,由於她實行了承包責任制,各司其事,各負其責,使得寧國府里的人「倶各兢兢業業,不敢偷安」!她又生得漂亮,「出挑的美人兒似的」,使得她在賈府合族中越顯得灑爽風流,典則俊雅,真如「萬綠叢中一點紅」了。但是另一方面她又陰險狠毒,不擇手段:她毒設相思局,將賈瑞置於死地;她弄權鐵檻寺,獨吞了三千兩銀子,卻害死了兩條人命;她玩弄兩面派手段,哄騙尤二姐進大觀園,然後用「借劍殺人」之計,借秋桐之手殺死尤二姐;她還採取「掉包兒」計,促成了賈寶玉和薛寶釵的婚姻,卻斷送了林黛玉的性命。但到頭來她自己也逃不出毀滅的命運;她趁管理榮國府家務的機會,大力竊積財富,放高利貸盤剝,積蓄七八萬銀子的家私,卻一旦被錦衣軍全部抄去;在她死後,連她唯一的女兒巧姐,也被賈環、賈芸、王仁等賣給了外藩做使女,幸被劉老老救出。但是王熙鳳的結局不只是她個人的悲劇,實在是封建制度行將崩潰前的必然遭遇,是封建社會上層統治集團內部派別鬥爭的具體反映。元妃去世以後,賈府失去了在朝廷里的支柱,加之賈赦、賈珍、賈璉之流貪污腐化,造成了敵對派系進行報復的口實;何況賈府的這種大抄檢,又有賈府內部對於大觀園女兒們的大抄檢進行在先。因此,大觀園的抄檢,正是錦衣軍抄檢的預演。抄檢大觀園時,王熙鳳充當了打手;抄檢賈府時,王熙鳳卻「一仰身便栽倒地下」,昏死過去。由此看來,王熙鳳的性格是複雜的,不能簡單地說成是壞人或是好人。儘管在王熙鳳的手下,造成了一些人的悲劇,但是王熙鳳自己也是以悲劇收場。這就是作家所創造的活生生的王熙鳳的形象。巧姐——狠舅奸兄賣骨肉巧姐是王熙鳳的女兒,是「金陵十二釵」中年齡最小的一個,但在王熙鳳死後,卻被她的狠舅奸兄所出賣,成為了剝削階級骨肉相殘的犧牲品。劉老老第二次進賈府的時候,巧姐還是一個孩子,還是奶媽抱在手裡。請看第四十一回,她那天真稚氣的樣子:那大姐兒因抱著一個大柚子玩,忽見板兒抱著一個佛手,大姐兒便要,丫鬟哄他取去,大姐兒等不得,便哭了。眾人忙把柚子給了板兒,將板兒的佛手哄過來給他才罷。當時巧姐還很小,連名字都沒有取,而且生得嬌貴,因為在風地里吃了一塊糕,就發起熱來。由於劉老老的提醒,鳳姐給她燒了紙錢送花神,大姐兒果然好了。因此鳳姐想叫劉老老給她取個名字,見第四十二回:劉老老聽說,便想了一想,笑道:「不知他是幾時養的?」鳳姐兒道:「正是養的日子不好呢:可巧是七月初七日。」劉老老忙笑道:「這個正好,就叫做巧姐兒好。這個叫做『以毒攻毒,以火攻火』的法子。姑奶奶定依我這名字,必然長命百歲。日後大了,各人成家立業,或一日有不遂心的事,必然遇難成祥,逢凶化吉,都從這『巧』字兒來。」從此巧姐兒才算有了這個正式名字。但是巧姐身體還是比較虛弱,經常鬧病。第八十四回,巧姐兒又病了,據大夫診斷,「一半是內熱,一半是驚風。須先用一劑發散風痰葯,還要用四神散才好,因病勢來的不輕。如今的牛黃都是假的,要找真牛黃方用得。」於是王夫人打發人去找薛姨媽要來了真牛黃,鳳姐「便叫平兒配齊了真珠、冰片、硃砂,快熬起來。自己用戥子按方秤了,攙在裡面」,這就是四神散,是去熱病的涼葯。可正在這時,賈環卻來闖了禍了:只見賈環掀簾進來,說:「二姐姐,你們巧姐兒怎麼了?媽叫我來瞧瞧他。」鳳姐見了他母子便嫌,說:「好些了。你回去說,叫你們姨娘想著。」那賈環口裡答應,只管各處瞧看。看了一回,便問鳳姐兒道:「你這裡聽見說有牛黃,不知牛黃是怎麼個樣兒?給我瞧瞧呢。」鳳姐道:「你別在這裡鬧了,妞兒才好些。那牛黃都煎上了。」賈環聽了,便去伸手拿那銱子瞧時,豈知措手不及,「沸」的一聲,銱子倒了,火已潑滅了一半。賈環見不是事,自覺沒趣,連忙跑了。鳳姐急的火星直爆,罵道:「真真那一世的對頭冤家!你何苦來還來使促狹!從前你媽要想害我,如今又來害妞兒,我和你幾輩子的仇呢?」賈環闖了禍逃走了,而偏偏趙姨娘又打發丫鬟來找賈環。鳳姐道:「你去告訴趙姨娘,說她操心也太苦了!巧姐兒死定了,不用他惦著了。」平兒將原故告訴了她。丫鬟回去把情況告訴了趙姨娘,於是趙姨娘在屋裡抱怨賈環,可賈環卻並不服,請看第八十五回:只聽賈環在外間屋裡發話道:「我不過弄倒了葯銱子,撒了一點子葯,那丫頭又沒就死了,值得他也罵我,你也罵我,賴我心壞,把我往死里遭塌?等著我明兒還要那小丫頭子的命呢!看你們怎麼著!只叫他們提防著就是了。」那趙姨娘趕快從裡間出來,握住他的嘴,說道:「你還只管信口胡唚,還叫人家先要了你的命呢!」娘兒兩個吵了一回。趙姨娘聽見鳳姐的話,越想越氣,也不著人來安慰鳳姐一聲兒。過了幾天,巧姐兒也好了。由此,兩邊結仇比從前更加一層了。賈環弄翻了葯銱子是出於無心,鳳姐兒罵他也是情理中事,一則真牛黃難找,好容易從薛姨媽那裡找來,也只是那麼一點點;二則她素來不喜歡賈環,現在賈環偏又把葯銱子弄翻了,將葯倒出來,把火也潑滅了一半,她如何不氣,如何不罵?正在她氣惱的時候,趙姨娘又打發丫頭來找賈環;這時候她又想起趙姨娘過去害她的事,現在巧姐病了,她又叫賈環來弄翻了葯銱子,是有意來害巧姐。因此她對丫頭說:「你去告訴趙姨娘,他操心也太苦了!巧姐兒死定了,不用他惦著了!」趙姨娘打發賈環來問,是出於畏懼王熙鳳的權勢,是虛應禮節,倒不是叫賈環來弄翻葯銱子。趙姨娘再傻,也不會往老虎口裡去拔牙的。儘管趙姨娘內心恨透了鳳姐,但見了鳳姐卻站起來問好,甚至見了平兒,都要問她奶奶好。由此可見,趙姨娘雖是賈政的侍妾,但在賈府卻毫無地位,甚至連一個體面的丫頭都不如。因此趙姨娘恨透了王熙鳳,並叫馬道婆扎了紙人使王熙鳳中了邪。但這都是暗地裡的事,在明地里她是不敢得罪這一位權勢顯赫的當家奶奶的。但是賈環卻不像趙姨娘有那麼多的顧慮。他弄翻葯銱子本出於無心,是因為他想知道牛黃是什麼樣子,好奇心驅使他要看一看,不料一不小心,「銱子倒了,火也潑滅了一半」,他「自覺沒趣,連忙跑了」。但他聽到了王熙鳳罵他的話,現在又聽到趙姨娘抱怨他,他也生氣了,因此說出了上面那一句驚心動魄的話來。這只是生活中的一個插曲,但是這個插曲卻為後來巧姐的悲劇埋下了一條伏線。還有另一條伏線。賈芸因為過去送了些冰片給鳳姐,安排他經管大觀園種樹之事,得了好處。現在他又知道賈政在工部掌印,家人中盡有發財的。那賈芸「也要插手弄一些事兒,便在外頭說了幾個工頭,講了成數,買了些時新綉貨,要走鳳姐的門子」。但是鳳姐卻回絕了他。請看第八十八回:鳳姐道:「若是別的,我卻可以作主。至於衙門裡的事,上頭呢,都是堂官司員定的;底下呢,都是那些書班衙役們辦的;別人只怕插不上手,連自己的家人也不過跟著老爺伏侍;就是你二叔去,亦只是為的是各自家裡的事,他也並不能攙越公事。論家事,這裡是跴一頭兒撬一頭兒的,連珍大爺還彈壓不住。你的年紀兒又輕,輩數兒又小,那裡纏的清這些人呢?況且衙門裡頭的事差不多兒也要完了,不過吃飯瞎跑。你在家裡什麼事作不得,難道沒了這碗飯吃不成?我這是實在話,你自己回去想想就知道了。你的情意,我已經領了,把東西快拿回去,是那裡弄來的,仍舊給人家送了去罷。」正說著,只見奶媽子一大起帶了巧姐兒進來。那巧姐兒身上穿得錦團花簇,手裡拿著好些玩意兒。笑嘻嘻走到鳳姐身邊學舌。賈芸一見,便站起來,笑盈盈的趕著說道:「這就是大妹妹么?你要什麼好東西不要?」那巧姐便「啞」的一聲哭了。賈芸連忙退下。鳳姐道:「乖乖不怕。」連忙將巧姐攬在懷裡,道:「這是你芸大哥哥,怎麼認起生來了?」賈芸道:「妹妹生得好相貌,將來又是個有大造化的。」那巧姐兒回頭把賈芸一瞧,又哭起來;疊連幾次。賈芸鑽謀的事,鳳姐沒有答應,他又想逗巧姐,偏那巧姐兒一見他就哭,真是太不投機了。於是賈芸只得告辭出來,鳳姐又執意要他把東西帶回去。賈芸還要羅嗦,鳳姐兒便叫小紅拿著東西,送他出去:賈芸走著,一面心中想道:「人說二奶奶利害。果然利害。一點兒都不漏縫,真正斬釘截鐵!怪不得沒有後世。這巧姐兒更怪,見了我好象前世的冤家似的,真正晦氣。白鬧了這麼一天!」就這樣,賈芸也就記恨在心,於是為後來巧姐兒的悲劇又埋下了一條伏線。王熙鳳雖然一輩子爭強好勝,而且也利用她當家之便積蓄了七八萬銀子的私囊,不想一次抄家,差點要了她的命去。賈璉也抱怨,自己也病了,她對平兒說:「我巴不得今兒就死了才好!只要你能夠眼裡有我。我死後,你扶養大了巧姐兒,我在陰司里也感激你的情!」後來劉老老第三次進榮國府時,賈母已經死了,鳳姐也是重病,請看第一百十三回:劉老老道:「我們屯鄉里的人,不會病的,若一病了,就要求神許願,從不知道吃藥。我想姑奶的病別是撞著什麼了罷?」平兒聽著那話不在理,忙在背地裡拉他。劉老老會意,便不言語了。那裡知道這句話倒合鳳姐的意,扎掙著說:「老老!你是有年紀的人,說的不錯。你見過的趙姨娘也死了,你知道嗎?」劉老老吒異道:「阿彌陀佛!好端端一個人,怎麼就死了?我記得他也有一個小哥兒,這可怎麼樣呢?」平兒道:「那怕什麼?他還有老爺太太呢。」劉老老道:「姑娘,你那裡知道,不好死了,是親生的;隔了肚皮子是不中用的!」這句話又招起鳳姐的愁腸,嗚嗚咽咽的哭起來了。眾人都來勸解。巧姐兒聽見他母親悲哭,便走到炕前,用手拉著鳳姐的手,也哭起來。鳳姐一面哭著,道:「你見過了老老了沒有?」巧姐兒道:「沒有」。鳳姐道:「你的名字還是他起的呢,就和乾媽一樣。你給他請個安。」巧姐兒道:「怎麼不認得?那年在園裡見的時候,我還小呢。前年你來,我和你要隔年的蟈蟈兒,你也沒有給我,必是忘了。」劉老老道:「好姑娘,我是老糊塗了。要說蟈蟈兒,我們屯裡多著呢,只是不到我們那裡去。若去了,要一車也容易。」鳳姐道:「不然,你帶了他去罷。」劉老老笑道:「姑娘這樣千金貴體,綾羅裹大了的,吃的是好東西;到了我們那裡,我拿什麼哄他玩,拿什麼給他吃呢?這倒不是坑殺我了么?」說著,自己還笑。因說:「那麼著,我給姑娘做個媒罷。我們那裡雖說是屯鄉里,也有大財主人家,幾千頃地,幾百牲口,銀子錢亦不少,只是不象這裡有金的,有玉的。姑奶奶自然瞧不起這樣人家。我們莊家人瞧著這樣財主,也算是天上的人了!」鳳姐道:「你說去,我願意就給。」劉老老道:「這是玩話兒罷咧。放著姑奶奶這樣,大官大府的人家只怕還不肯給,那裡肯給莊家人?就是姑奶奶肯了,上頭太太們也不給。」巧姐因他這話不好聽,便走了去和青兒說話。兩個女孩兒倒說得上,漸漸的就熟起來了。在這裡,巧姐兒那種天真稚氣的樣子活靈活現地表現出來了。她看到劉老老,首先想到的是蟈蟈兒,劉老老曾經答應過她,現在沒有帶來,想是忘了。後來,劉老老和鳳姐開玩笑,要給巧姐兒做媒,「巧姐兒因他這話不好聽,便走了去和青兒說話。」從這裡看出,巧姐兒可說是要懂事不懂事的樣子,看來她還是很小,大概不過是十來歲的女孩兒罷。鳳姐兒因為病急了,她這個從來不信什麼陰司地獄報應的人,也居然信起神來,要劉老老給她求什麼廟,許什麼願,說:「老老,我的命交給你了,我的巧姐兒也是千災百病的,也交給你了。」王熙鳳終於死了,丟下了巧姐兒這個未成年的女孩子。況且賈璉又跟賈政一起送賈母、王熙鳳和林黛玉的靈柩回南京去。賈府里只剩下賈環、賈芸和賈薔幾個男人了。因此在第一百十八回,賈環認為報復的機會到了:想起鳳姐待他刻薄,趁著賈璉不在家,要擺布巧姐出氣,遂把這個當叫賈芸來上,故意的埋怨賈芸道:「你們年紀又大,放著弄銀錢的事又不敢辦,倒和我沒有錢的人商量!」賈芸道:「三叔,你這話說的倒好笑!咱們一塊兒玩,一塊兒鬧,那裡有有錢的事?」賈環道:「不是前兒有人說是外藩要買個偏房?你們何不和王大舅商量,把巧姐說給他呢?」賈芸道:「叔叔,我說句招你生氣的話:外藩花錢買人,還想能和我們走動么?」賈環在賈芸耳邊說了些話,賈芸雖然點頭,只道賈環是小孩子的話,也不當事。恰好王仁走來說道:「你們兩個人商量些什麼?瞞著我嗎?」賈芸便將賈環的話附耳低言的說了。王仁拍手道:「這倒是一宗好事!又有銀子!只怕你們不能。若是你們敢辦,我是親舅舅,做得主的。只要環老三在大太太跟前那麼一說,我找邢大舅再一說,太太們問起來,你們打伙兒說好就是了。」王仁是巧姐兒的親舅舅,但他卻是一個毫無心肝,毫無仁義的人兒,他只知道賭錢,騙錢,王熙鳳生前,賈璉就告訴過她,說大家把她的兄弟叫做「忘仁」。鳳姐死後,王仁也找過巧姐,說:「外甥女兒,你也大了,看見我從來沾染過你們沒有?如今你娘死了,諸事要聽著舅舅的話。」又怪巧姐不和她父親說,不該把喪事這樣將就的辦去。並且冷言冷語地說:「哦!我知道了,不過是你要留著做嫁妝罷咧!」又道:「這小東西,也是不中用的!」於是,為後來巧姐的悲劇,又埋下了第三條伏線,而且是最重要的一條伏線。因此他今日聽了賈芸講的事,就極力慫恿他們去辦,並說自己是親舅舅可以做得主,並給他們出主意,一心想把事情辦成,自己得了銀子,又報了仇,他哪裡還有一點點做舅舅的氣味呢!果然,他們的主意不差,邢夫人聽信了他們的話,要將巧姐兒許配給那外藩做偏房了。幸好王熙鳳生前救濟過劉老老,又將巧姐託付了她,而恰在這時,劉老老又第四次來到了賈府,平兒就將巧姐裝扮成青兒的樣子,讓劉老老帶了出去,平兒自己也說是送劉老老,出了門也上了車,這樣總算將巧姐救了出來。巧姐兒原是那樣嬌貴的一個千金小姐,現在年紀又小,還是一個孩子,但是卻由她的親祖母邢夫人做主,由她的親舅舅王仁夥同賈環、賈芸等將她賣了。賈環早就講過:「等著我明兒還要了那小丫頭子的命呢!」賈芸也想「這巧姐……見了我好象前世的冤家似的」,那王仁更不成話,明知道賈芸他們是要把巧姐兒賣了,卻恬不知恥地說:「我是親舅舅,做得主的。」並給他們出主意,一起欺騙邢夫人,定要將事情辦成功。如此看來,封建大家族到了衰敗的時候,真是骨肉相殘,六親不認了,竟至於出賣自己的親骨肉了。從巧姐的悲劇也可以看出剝削階級為了個人的私利為了個人的恩怨將封建的倫理道德撕得粉碎,露出了他們猙獰的本來面目,吃人的罪惡本質了。儘管由於劉老老的搭救,巧姐沒有被賣給外藩去。但是這巧姐小小年紀就有這麼危險的經歷,對於原來是那樣嬌貴的千金小姐來說,難道不是一個悲劇嗎?難怪在太虛幻境里,巧姐也是入了薄命司的。那《紅樓夢》判詞也說:「勢敗休雲貴,家亡莫論親」,在賈府勢敗的時候,王仁和賈芸這樣的狠舅奸兄,竟要將巧姐兒賣了。如果是因為王熙鳳生前種下了苦果,積下了宿怨,難道就要由巧姐這樣的小孩子來償還的嗎?還有什麼王法?還有什麼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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