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芳華》，誰來證明那些沒有墓碑的愛情和生命？

06-04

我心目的偉大的電影都與人性有關。比如《辛德勒的名單》、《阿甘正傳》、《竊聽風暴》、《肖申克的救贖》…...

《芳華》也不例外。

《芳華》有點像中國的《美國往事》。它有恢宏的時代背景、表面平鋪直敘但突然猙獰的戲劇衝突、小人物的命運和瑣碎中的價值觀、以及為劇情火上澆油的配樂。

我第一次認知「芳華」這個字，正是由於《絨花》這首歌。我相信那個年代的很多人，也是通過這首歌第一次見到這個名詞。所以，馮小剛選擇這首歌和韓紅是多麼的虐心。從來沒有哪部電影能讓觀眾安靜地聽完整首片尾曲並集體迸發出熱烈的掌聲。

最近在看美國新新聞主義代表人物蓋伊·特立斯《被仰望與被遺忘的》。蓋伊之所以被後人記起，固然是因為他寫過很多風雲人物，如辛納屈、迪馬喬，但他更大的價值是他寫過一批默默無聞的小角色。這些註定被遺忘的人，如果不是因為蓋伊這樣一些記錄者的出現，他們將命如螻蟻，默默地永生、默默地死去。

在小說和真實的生活里，劉峰和何小萍是完全沒有黃軒和苗苗這兩位演員的風采的。劉鋒外貌被嚴歌岺打了50分，而何小萍之所以被欺負和被傷害，也是因為她像秫長相平庸、發質奇特且由於汗腺發達身上經常會有異味。他們甚至互相之間一開始也不來電。劉峰直到生命的末段還只是有精神上接受了何小萍（他身體上更愛一位風塵女子）。而何小萍對劉峰的感情，更多是因為感激和感恩。他們的善良也許與生俱來，也許只是因為命運的激發。像劉峰這樣一位資質平常的人，在那個人人都追求進步和表現的年代，沒有後台，專業能力也不突出，除了善良他可以憑恃什麼？而何小萍在生無可戀之時，因為劉峰的出現生命終於出現了亮色，她後來的選擇也是順理成章的。

但是，那些曾經驕傲的、肆虐的美最後像林丁丁的照片一樣成為觀眾的暴笑點；那些曾經苦心經營的婚姻、社會關係變得一地雞毛。而劉峰、何小萍以及他們之間的情誼像雕像一般，平靜、從容地定格著......

善良的人不是沒有好報。命運在讓他們窒息的同時，也給了他們即便氣若遊絲也能心平氣和活著的本領。

劉峰說，怎麼才算過得好呢，比起那些長眠在地下的戰友，當然算好了。從這個角度來說，劉峰算幸運的。

1990年，我曾經與後來成為傳記作家的好朋友陳文一起去中越邊境出差。我們專門去瞻仰過廣西境內的烈士陵園。那個場面比電影中的還震撼。漫山遍野的墓碑，在夏日的艷陽下萬籟俱寂地佇立。

其實，這些戰士雖然馬革裹屍、魂離故園，但好歹有一座銘刻功勛的墓碑，而那些生活中的芸芸眾生，終老一生，可能連被別人想起的機會都沒有……比如劉峰，比如何小萍……如果沒有馮小剛和嚴歌岺，他們仍然是社會最底層受欺負和受忽視的人。他們的善良和美德，在這個流俗的社會裡一無所值、一無所聞。

這個電影除了讓人有時代和角色的代入感外，甚至還會讓人產生創作的代入感。比如，如果我是導演，我會選擇外表更平庸的劉鋒和何小萍；我會讓兩人告別時的長鏡頭最後停留在何小萍的面部特寫上；我會更希望中年何小萍的出現像小說里的那樣更有懸念；我會在毛主席逝世的那個場景上加上一段哀樂（1976年，哀樂是中國人最熟悉的音樂）；甚至我會覺得何小萍叫何小曼更加順口......

但一千位觀眾有一千部《哈姆雷特》，這些細節完全無損馮小剛作品的偉大。

電影中有幾個淚點：一是何小萍練雙人舞時被嫌棄，這是劉鋒站出來說，我來陪她練。但這個淚點需要有小說的鋪墊。只看電影可能一時情緒提不上來；二是劉鋒離開文工團時雙方告別時互致軍禮。這個場景讓現場的馮小剛都熱淚盈眶，這個情節也是對何小萍之所以在劉鋒的人生尾聲不求名份地相濡以沫的解釋；三是劉鋒去精神病院看何小萍，拉著何的手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能獨自忍淚；四是文工團宣布解散，大家集體痛飲高歌的那一場；五是劉鋒被城管欺負，郝淑雯怒罵「操你媽，你們敢打戰鬥英雄」。

戰爭是這部電影的高潮。反映中越自衛反擊戰的文藝作品不少，但《芳華》第一次揭示了戰爭的殘酷和對個體的傷害。除了漫山遍野的墓碑，那些血肉模糊的遺體和傷員，那些被戰爭摧毀了神經的病人，那些得不到妥善安置的退伍軍人，都在提醒人們戰爭的代價。敢於觸碰這樣的題材，是馮小剛人道主義情懷的體現，也可能是他觸犯高壓線的地方。

在寫這篇文章的時候，得到了《芳華》暫停上畫的消息。雖然坊間有很多傳聞和分析，但我不相信票房壓力和預售不佳是其中的原因。暫停上畫的原因只會是一個，那就是說不出的原因。

《芳華》的成功是必然的。它比《1942》、《唐山大地震》、《我不是潘金蓮》和賀歲片更符合馮小剛的生命氣質。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也更符合某一代人的氣質。蓋伊說：我的創作生活大致就是這樣的。一位作家總會有些自己鍾愛的話題和題材，這些東西在他的創作生涯里出現和再現都是難以預料的。作家的寫作技藝在不斷完善，但他的那些幻想依然如故。馮小剛是在做一件蓄謀已久的事。

《芳華》像是另一部與馮小剛相關的作品《與青春有關的日子》續集。只不過，在那部作品裡，馮小剛還是被人戲弄、遭盡白眼的馮褲子。現在，馮小剛憑藉這部作品，無可爭議地成為與青春有關的作品的無可超越的詮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