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操女童的存在,是我們這個社會的恥辱和傷口
日前,英國《每日郵報》刊登出一組圖片報道,展示了中國體校對六歲孩子進行訓練的日常場景。其中的一張照片拍攝於上海楊浦青少年業餘體校,體操教練正在安慰女孩拭去她臉上的淚水。
作為一名曾經長期採訪各級國家隊的體育記者,我的內心仍然被這組照片重重地錘擊了一下,那種難受的心情難以言表。我見過太多以命相搏衝擊奧運冠軍的運動員,體育對於他們來說就像一輛沒有剎車的烈火戰車,他們必須站在車上像一個戰士一樣拼殺到最後一刻,從上車的那刻起就已經沒有選擇。
我的家鄉大連號稱足球城和田徑之鄉,從小到大我就見過很多傑出或邊緣運動員,但他們在普通人眼中不過是「體育棒子」。「體育棒子」是一個充滿侮辱性的辭彙,只有那些四肢發達頭腦簡單,讀書沒有出路的孩子,才會選擇去練體育。在很多家長看來,「體育棒子」們永遠精力旺盛,他們打架鬥毆抽煙喝酒,反正都是劣跡斑斑的代表。
我記得有次去體育總局採訪田徑隊的時候,路過體操館,看到程菲帶著一幫小孩進館。這些孩子太小了,但每一個都看上去精神飽滿。他們必須打足十二分的精神,首先體操是一項具有相當危險係數的運動,另一方面對於他們來說,每一次訓練的動作完成度,都關係到誰能繼續留在這個隊伍中,留下來的人就向著奧運會又邁進一步。
當時看到這些孩子的時候,我想到小時候的一個同學,他初中的時候就去旅順體校練習競走了。他的訓練太苦太殘酷了,我們每次見面,他都會給我看他腳上的水泡和傷口,他說有時候走到鞋裡全都是血,就是這樣仍然要堅持訓練。對於中國體育的初始印象,就是一種複雜的痛苦。
這些人很可憐,他們大多數人可能連省隊都進不去,畢業後連就業都成問題。普通學生至少還可以考個大學,為人生謀取一條相對牢靠的道路,而他們完全沒有選擇,他們什麼都不會,很多人最終只能給老闆看場子當打手。
只要是稍微有點人生出路的人,都不要輕易走入競技體育這個門檻,尤其是中國的競技體育,完全就是一種比中六合彩還難的人生賭博。中國體育的殘酷之處在於,它從剛開始就是錯誤的,除了足球、網球和高爾夫這樣極個別的職業運動外,任何想在體育上有所作為的孩子,都必須進入體校系統,這是舉國體制的第一道門檻。
如果你想成為奧運冠軍,就要過五關斬六將,越過一道道門檻,淘汰率實在太高了。舉國體制的本質訴求就是培養奧運冠軍,亞軍是沒有意義的。孩子們從小接受系統而殘酷的訓練,他們必須在不同年齡段奪得相應的冠軍,才有機會繼續走下去。但是過早讓孩子進行競技體育的訓練,無論對他們的生理還是心理,都是一種巨大的摧殘。
很多家長認為,競爭意識要從小培養,他們並不認為從小讓孩子進入競技體育的名利場有什麼不妥,頂多會覺得身體上可能會吃不消。事實上完全不是這樣,一個人只有在童年獲得安全感,他的心理素質才會更好,關鍵時刻更能頂得住比賽的壓力。國外的很多偉大運動員,他們都是從六七歲才開始競技體育的訓練,而且只是循序漸進,以興趣來維持向前的動力。
中國的好多孩子,他們很小就進入到體校里,有相當一部分人連生活自理都成問題。教練把他們的成人意志強加給他們,達不到目標就要進行各種懲罰,這會讓孩子很容易患上強迫症,這會為他們將來站在頂級賽場上埋下隱患。這種狀態下的運動員,他們的心理問題都相當普遍。
從心理學上說,一個極端的功利主義者和一個妄想中的精神病人,其心理機能是一樣的,他們都無法和世界建立正常連接,以一種病態的方式存在。競爭的後果往往不是打敗別人,而是擊倒自己。有多少人辛辛苦苦二十年,站在奧運會賽場上卻功虧一簣,那種孤絕的冠軍目標最終引爆了心理痼疾。
比如網球大滿貫冠軍李娜就說過,中國運動員的心理素質普遍沒有國外運動員好,我們能夠取得一些好成績,完全就是機械而大量的訓練換來的。李娜本人就很厭惡啟蒙教練余麗橋的訓練方式,後來遇到海寧的前教練卡洛斯,她才重新找到打網球的樂趣。童年過度訓練,人的熱情就可能過早被透支,就像普通學生厭煩學習和考試一樣,他們也會很厭煩自己每天必須要從事的訓練,以及必須要面對的鬼門關一樣的比賽。
李娜與卡洛斯
偉大的運動員,並不是後天強制能夠訓練出來的,他們都是天生的,或者說那種競爭意識是與生俱來的。就算教練進行一些引導和刺激,那也是在科學的方式下進行的。總而言之,競技體育本身就是反生理反人性的,決定走這條路的人,都是非人類。
當然有極個別天生為體育而生的天才,畢竟人和人的心理和生理上都會有差異,他們可以通過短期的訓練,就能很快見到成績。舉國體制的目的,就是把這種人挑選出來,儘管這個過程會造成人力上的巨大浪費。這就像一個永攀金字塔的遊戲,大量的無法進入到金字塔尖的人,只能扮演一將功成萬骨枯的那一把枯骨角色。
前蘇聯和東德同樣曾是舉國體制的實踐者,這兩個國家解體後,有大量的資料被解密。尤其是體操隊的一些資料,讓人無比震驚。比如教練給運動員使用興奮劑,抑制身體生長的藥物,還有控制生理周期的種種做法,導致不少運動員在退役之後就連基本的生育能力都喪失了。
儘管隨著社會的發展,舉國體制也在進行相應的調整,但仍然不能根除其固有的頑疾。從本質上說,舉國體制是一種社會資源匱乏的國家才會選擇的體育人才選拔制度,國家傾注金錢等資源,用集中訓練的方式來進行探寶一樣的遊戲。而發達國家則不需要使用這種方式,因為體育是一種生活方式,而不是生存方式。大量的體育俱樂部的存在,為國家隊的人才選拔提供了很大的選擇性。
比如歐美的學校體育和俱樂部文化,就是兩條平行走路的腿,所有的人才都從中產生。美國有一套全世界最好的學校體育系統,有的地區的高中聯賽都會有很多觀眾,校隊的主力是當地的明星。至於到了大學,尤其是橄欖球運動,更是大家熱捧的項目。校隊的四分衛往往智商極高,懂得如何凝聚團隊力量,他們中的很多人都是未來華爾街的翹楚。至於歐洲,比如體操這個運動在德國就有很多俱樂部,很多年輕人練習體操只是因為熱愛。
美國大學橄欖球賽
熱愛才是推動體育前進的本源,功利只能是扼殺運動的毒藥。比如中國足球,從來就沒按照規律辦過事,中國的頂級職業聯賽有22年歷史,中國最好的足球運動員,比如郝海東和孫繼海都有體校的訓練背景。聯賽中的歐美大牌越來越多,本土的人才卻愈加匱乏,導致很多人病急亂投醫,呼籲讓足球項目重新進入體校系統,變相否定了職業俱樂部存在的意義。就像改革開放一樣,如果否定了足球俱樂部人才梯隊培養的意義,那麼這顯然是倒行逆施的一種做法,實在也算是一大奇特的時代怪現狀。
歐美的運動員代表國家隊出戰奧運會,不過是他們的一種榮譽,僅此而已。比如高爾夫入圍奧運會,先後有高爾夫大滿貫冠軍、澳大利亞的亞當·斯科特和南非的路易斯·烏修仁宣布不會參賽。而中國的李昊桐、梁文沖和吳阿順為了兩個名額上演各種暗戰,中國最為職業化的體育項目都尚且如此,更何況那些乒乓球羽毛球等純舉國體制項目。
說來說去,還是我們這個國家,始終沒有走出錦標主義的桎梏。體育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而奧運會則是指導中國體育的紅頭文件,奧運會的一切變化,都會決定某一個項目在中國的興衰存亡。
今年是奧運年,談論這個哀傷的話題,更有其現實意義。體操女童出現在上海北京這樣的中國一線大城市,真的是一種莫大的悲哀。
我們的國家已經躍居GDP世界第二的位置,社會結構卻沒有本質的變化,通過上海體操女童的境遇就可見一斑。家長肯定明白從小讓孩子練競技體育苦,而且這很可能是一條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不歸路,比考清華北大還要殘酷千萬倍。因為這些人的終極訴求都是奧運冠軍,但奧運冠軍四年只有一個。就連上海北京的家庭都會選擇這種殘酷到自虐的命運突圍之路,更何況其他的二三四線城市,這就是殘酷的中國現狀。
中國已經改革開放四十年,我們從物質上獲得了巨大的成功,但在思想解放方面還差得很遠。只有有一天體育真正跟傳統教育結合,孩子們不再把練習體育當成改變命運的唯一方式,不再把奧運冠軍作為改變自己命運的終極命題,這個國家的體育才算是真正的成熟和壯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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