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方:都市深處的詹天佑

詹天佑給他的美國老師寫信道:「如果京張工程失敗的話,不但是我的不幸,中國工程師的不幸,同時帶給中國很大損失。在我接受這一任務前後,許多外國人露骨地宣稱中國工程師不能擔當京張線的石方和山洞的艱巨工程,但是我堅持我的工程。」

都市的深處,總有一些相貌平實的老房子,或與我們相鄰,或在我們慣常經過的路邊,你從不介意,也未曾特意對它投過去一眼。但在某一天某一時刻,你驀然回首,卻會發現,這房子原來大有來頭。

漢口洞庭街我也算是走過了多次,卻從未注意到這裡有一棟房子是詹天佑的故居。而「詹天佑」這三個字,對我來說,卻是一個如雷貫耳的名字。我父親當年在上海交大學的是土木建築的鐵路橋樑專業,詹天佑曾是他的偶像。他在大學期間還專門跑去參觀和考察詹天佑主持修建的京張鐵路。因此,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就聽父親講述過關於詹天佑如何為中國人爭氣的故事。我對詹天佑的熟悉,就彷彿他是我早已認識的一個熟人一樣。所以當我頭一次聽說詹天佑在洞庭街有一處房子,並且他本人在此居住多年直至他去世的消息時,驚訝得竟一時說不出什麼來。唯一做的事,就是立馬跑到洞庭街,將詹天佑的故居——現在的詹天佑紀念館——細細地看了一遍。

詹天佑故居

詹天佑的故事想必你也是愛聽的。

1861年的4月26日,詹天佑在廣東的南海縣出生了。要說起來,他並不是廣東人。詹天佑的祖輩乃從婺源遷居此地,他們在這裡經營茶莊生意。生意做到詹天佑父親詹興洪手上時,已由蕭條敗落到破產,因此詹興洪主要靠代寫書信和刻印章討生活。

當時的中國,國門已開,仁人志士已經看到中國衰落的趨勢,於是紛然為民族為國家尋求富強救國之道。中國第一代留學生容閎從美國學成歸來。他向清政府提出了選派幼童出洋留學十五年的建議,結果得到採納。當時社會留學風氣未開,敢於讓子女小小年齡飄洋過海的父母寥寥無幾。容閎手上的120名指標在上海竟沒能招到,於是他轉道香港繼續招生。

詹天佑的父親有個老朋友叫譚伯邨,是廣東香山人,他很喜歡詹天佑,並已將第四個女兒許配給了詹天佑。譚伯邨因常去澳門經商,思想相對開放,認為出國留洋方有出息,便鼓動詹興洪送子赴美。詹興洪聽取了老友意見,決意讓兒子出門闖蕩。1872年,十二歲的詹天佑在香港考中了清政府籌辦的「幼童出洋預習班」,他在自己的志願上填寫的是「技藝」。

詹天佑與家人們

出發的那天,他懷裡揣著一張由父親親筆畫押的出洋證明,登上了遠行的輪船。這張證明上寫著「徜有疾病生死,各安天命」。十個字的每一筆都透出生離死別的氣息。

詹天佑抵達美國後,從小學讀起,又讀中學,然後又考入耶魯大學,他用九年的時間,順利地完成了從小學到大學的教育。1881年,以優異成績畢業於耶魯大學設菲爾德理工學院土木工程系鐵道工程專業。這一年,詹天佑二十歲。

也正是在詹天佑畢業的這年,清政府採納保守派反對幼童出洋留學的主張,兼之美國政府在1879年制定了《排華法案》,推行排華政策,於是第一批留學生在這一年中全部被命撤退回國。他們中大多的人雖都尚在美國的大學或高中就讀,但皇命難違,只能乘船歸來。完成學業拿到學位的人只有兩個,一個叫歐陽賡,另一個便是詹天佑,他們都是剛剛從耶魯畢業。

回國的留學生們並沒有引起清政府的重視。相反,清政府視這批學生為異己。因為多年的美國生活,使他們大都接受了西方的新思想,而對中國傳統的儒家思想以及中國舊有的迂腐說教多少都有些抵制,因而他們受到當局冷遇也是當然。說來好笑,詹天佑回來後,非但沒有用他所長,倒是被派福建馬尾水師學堂學習海軍輪船駕駛。對於這位耶魯大學的高材生,這樣的學習自是不難。一年以後,他以考試第一名的成績畢業。

詹天佑與家人的合影

1883年,中法戰爭爆發。已經在旗艦「揚武」號擔任駕駛官的詹天佑無疑也參加了這場戰爭。當法國艦隊進入閩江並對中國軍艦發起突然襲擊時,「揚武」號在詹天佑的指揮下,靈巧地左突右進,抓住機會擊中了法國海軍的指揮艦「伏爾他」號,令法國遠征司令險些在此戰中喪命。據說英商在上海創辦的《字林西報》曾報道:「西方人士料不到中國人會這樣勇敢力戰。『揚武』號兵艦上的五個學生,以詹天佑的表現最為勇敢。他臨大敵而毫無懼色,並且在生死存亡的緊要關頭還能鎮定如常,鼓足勇氣,在水中救起多人……」

很難想像得到,一介留洋之書生,竟也能在炮火連天中從容不迫,勇立戰功。這段往事,我以前也從未聽說過,它實在是給詹天佑的生平添加了不少傳奇,儘管這場海戰以中國失敗而告終。

當然,詹天佑更多的傳奇沿著鐵軌傳揚,而非在炮火的硝煙之中。

1888年,詹天佑由老同學鄺孫謀推薦,到中國鐵路公司任工程師。離開所學專業七年之久的詹天佑終於回到了自己的本行上,從此開始了他為之服務終身的中國鐵路建設。初入鐵路建設行業的詹天佑最初參加的是天津到山海關的津榆鐵路的建築。他的名聲也是因這條鐵路而鵲起。

灤河鐵路橋

津榆鐵路必經灤河,架設灤河鐵路橋是關鍵。但是,灤河河床泥沙很深,恰又遇上水漲流急的時間,橋墩打樁難度很大。首先指揮打樁的是英國工程師,結果他失敗了;接下來換了日本人,日本人亦束手無策;最後德國人出馬,他同樣也鎩羽而歸。見此狀況,詹天佑表示讓他來試試。走投無路的英籍工程負責人無奈中把此事交給了詹天佑。詹天佑細緻分析了三個外國工程師失敗的原因,又親自帶著工人進行實地調查,分析灤河河床的地質構造,他改變了外國工程師確定的橋墩位置,然後請來一幫灤河兩岸水性好的青壯年農民,讓他們輪流潛入急流中打樁,同時配以空氣壓縮沉箱。詹天佑用中國傳統方法與機械相結合一舉獲得成功。灤河鐵路橋長630餘米,是黃河大橋建成前我國最長鐵路鋼橋。

一個年輕的中國工程師居然解決了三個外國工程師無法完成的大難題,這件事對世界同行的震撼當然是很大的,中國自己的工程師向世界亮相也由此開始。1894年,詹天佑被選入英國土木工程師學會,他成為加入此學會的第一名中國工程師。這一年,詹天佑33歲。

此後,詹天佑在國內輾轉過許多鐵路線,由關外鐵路到津盧鐵路,再到江西萍醴鐵路、新易鐵路、潮汕鐵路等等。數年的實踐,也使他成為一個非常成熟的鐵路專家。終於,令他在全世界大顯身手的時候到了:那就是京張鐵路即將修築。

張家口站的詹天佑像

京張鐵路指的是北京到張家口的鐵路錢。張家口是北京通往內蒙古的要衝,南北旅商來往之孔道,向來為兵家所必爭。因此,京張鐵路的經濟價值和政治價值不言而喻。這是一塊肥肉,虎視耽耽的洋人們誰都想咬它一口,所以京張鐵路即將修建的消息一經傳出,英國人志在必得,俄國人亦誓不相讓,這兩家相爭不下時,自己達成協議:如果清廷不借外債,不用洋人工程師,完全由中國人自己動手,他們雙方便都不再爭。在此情況下,清廷便只有物色自己的工程師了。

好在國內已有詹天佑。

1905年5月,京張鐵路總局和工程局成立,委任詹天佑為總工程師。

京張鐵路地形複雜,尤其關溝一帶,重巒疊嶂,溝密林深,南口和八達嶺的高度相差180丈,坡度極大,工程之難在世界也屬罕見。洋人們見中國人真的揭榜自修鐵路,怪話紛然而至,或說中國「自不量力」,或說詹天佑「膽大妄為」, 最不可思議的是一個叫莫理循的英國《泰晤士報》記者,他在1905年5月25日的一篇關於京張鐵路的通訊中這樣寫道:「中國僅有的一位工程師是一個名叫詹的廣東人。他已被任命為這條鐵路的總工程師。他從未做過獨立的工作。……我們在山口碰上了他和他的同伴。詹騎著一頭騾子,兩個助手騎著毛驢,苦力們則背著經緯儀和水平儀行進。他們顯然不打算測量。他們的主要任務是讓大批滿載的貨車免稅通過厘卡,以便運銷張家口,獲取暴利。」在這個記者眼裡,騎著騾子疲憊地奔波在山間的詹天佑不是在測量,而是在走私。這真是一個天大的笑話。

在所有的不利的輿論前,詹天佑都沒有動搖。他給他的美國老師寫信道:「如果京張工程失敗的話,不但是我的不幸,中國工程師的不幸,同時帶給中國很大損失。在我接受這一任務前後,許多外國人露骨地宣稱中國工程師不能擔當京張線的石方和山洞的艱巨工程,但是我堅持我的工程。」

京張鐵路1905年9月4日正式開工。在詹天佑細緻的測量、精心的設計和頑強的施工下,整條路線所戰勝的險阻、所攻克的難關,不計其數。在開鑿居庸關和八達嶺兩處隧道時,他首創兩端開鑿、中開豎井施工法,而在山多坡陡的青龍橋地段,他運用「折返線」原理,設計了一段人字形線路,使得列車得以順利行駛。

京張鐵路青龍橋車站

1909年8月11日,京張鐵路全線通車,原計劃用六年時間完成的鐵路只用了四年。這是第一條由中國人自己設計、自己施工完成的重要的鐵路線,詹天佑的業績令那曾經瞧他不起的洋人們瞠目結舌。還是那個《泰晤士報》的莫理循又寫通訊道:「所有的工程師都告訴我,這項工程是不錯的。現在如果要在我的報告中有意地去抹殺這條鐵路的任何讚美之辭,我以為是不公正的。」

有一句老話叫作「什麼都不要說,讓事實說話」。詹天佑就是讓京張鐵路這個最大的事實來說話了,他的這個最有力的話語,讓世界從此對中國的鐵路和中國的工程師刮目相看。

1908年和1910年,詹天佑分別受聘於商辦川漢鐵路總公司和廣東商辦粵漢鐵路總公司任總經理等職,主持修築川漢鐵路和粵漢鐵路。由於腐敗的清政府出賣路權和時局的瞬息萬變,這兩條鐵路的修築更是困難重重。這期間發生了震驚世界的辛亥革命,中國沿襲了幾千年的帝王時代一夜間轟然崩塌。辛亥革命後,新生的民國政府接管了全國鐵路,確立了鐵路國有政策,而正在修築中的川漢鐵路和粵漢鐵路被命繼續修築。1912年12月,川漢路和粵漢路的管理機構合併,定名為漢粵川鐵路督辦總公所,詹天佑任會辦。

粵漢鐵路有限公司股票

正是這年的年底,詹天佑從廣州來到武漢,他在漢口的俄租界鄂哈號也就是現在的洞庭街51號買下一塊地皮,他親手為自己設計了一幢住宅樓。1913年,房子落成後,詹天佑舉家遷來漢口居住。

這是一幢磚木結構的兩層樓房,拱形的門窗使房子有著優美的線條,跨五級台階入正門後,一道半拱圓形內廊直通房屋深處。內廊兩邊是不同用處的房間,屋內鋪設著地板。木地板下有半層空間,通風口朝外。武漢潮濕,隔潮的半層空間是必須的。整座樓房體量並不大,但風格卻很大氣。既簡練莊重(房子體型)又複雜活潑(屋麵線條)。詹天佑帶著他的妻子兒女在這幢房屋生活了七年。

這七年是詹天佑非常辛苦的七年。由於民國初年政局動蕩不安之狀況,漢粵川鐵路的督辦頻頻更換,及至1914年索性任命原為會辦的詹天佑為該路的督辦。時值第一次世界大戰,北洋政府自己也焦頭爛額,修路的錢款不能如期到位,兩條鐵路便時開時停,督辦詹天佑為此費盡了腦力和體力。縱是如此,修築兩路仍如一場馬拉松式的戰鬥。直到1916年6月,廣州至韶關段方才通車,而武昌至長沙段則一直拖到了1918年9月。這是繼京張鐵路後,詹天佑主持修的又一條鐵路幹線,他為此而獲得了政府授予的二等嘉禾勳章,然而損失慘重的是:他付出了身體的代價。至於川漢鐵路卻因國力衰弱、政府無能而始終沒能修完。

1919年,因長期的勞累,詹天佑的健康狀況越來越差,可他依然沒有歇下來。這年1月,美、英、法、日等國組成特別委員會,在海參崴和哈爾濱舉行會議,想要共管原由中俄合辦的中東鐵路。二月,詹天佑便奉召赴京,他被委派為中國方面的技術代表。這時的詹天佑已經抱病在身,但他深知這次會議對於中國鐵路的重要性,因此帶病北上。詹天佑在會上據理力爭,竭盡全力強調中國的立場:中國鐵路應該由中國人管理,不需要協約國委員會來監督。兩個多月里,他白天冒著嚴寒去開會,晚上又研究各種文書議案,生怕主權有損。這樣夜以繼日的工作,令詹天佑的病況不斷惡化。及至4月,他的身體已經無法再繼續支撐下去,於是被緊急送回了武漢。

詹天佑在4月20日回漢,次日便住進了漢口的仁濟醫院。但是似乎太晚了。儘管醫生已竭力搶救,心力衰竭的詹天佑依然溘然離世。這一天是4月24日,是他從東北回到武漢的第四天,距他58歲的生日只差兩天。

詹天佑的突然去世,舉國莫不震驚。

5月,詹天佑的靈柩臨時安放在漢陽廣東山莊。根據詹天佑生前願望,1922年遷至北京西郊。同年,詹天佑的青銅全身塑像在北京八達嶺青龍橋車站落成。從此他就站在這青山綠水間,用他清澈的目光看著自己親手修築的鐵路線蜿蜒地伸入崇山峻岭。

京張鐵路沿線的詹天佑像

漢口洞庭街51號詹天佑故居在1992年作為詹天佑紀念館向全社會開放。

我去的那天,幾無參觀者。在這個充滿庸俗講求實惠的時代,又有幾人能記起詹天佑呢?陳列室里靜悄悄的,看著詹天佑的照片和他的遺物,想到這個人一生夢想著工業救國,並傾其全身心來實現這個夢想。而現實卻是那樣的殘酷,他奮鬥他努力他奔波他呼叫,甚至為此而拼掉了健康拼掉了生命,但他仍然無法讓自己的夢想成為現實。

這一切,都令我的心裡充滿感動,同時也充滿哀傷○

(本文選自方方《 漢口的滄桑往事》)


推薦閱讀:

77首喊麥歌曲被禁,MC天佑被迫改名,但我為什麼高興不起來?
詹天佑
名人故事—詹天佑
讀《詹天佑》有感
不挑品味的品味(2017.12.18)

TAG:都市 | 天佑 | 方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