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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水淹沒了我家鄉,和一個玩伴

暴雨仍續,南方已遍是洪澤之地。

新聞里,受災最嚴重的湖北,近乎被洪災洗劫:水漫陸路、房屋被淹,已是尋常景象;河口決堤、圍牆倒塌、死亡人數在上升,則在抹掉這場洪災在輿論場濺起的「看海模式啟動」「××變東方威尼斯」等輕快畫風,還原著其嗜人的災難底色。我的老家黃岡,眼下又是湖北受災最嚴重的地方。或許在聚焦半徑有限的媒體鏡頭中,處在現代都市之外的老家那些村莊,難有「曝光度」,遑論俘獲頭條,可災難就是災難,它自身就是最真切的「紀事」。猙獰的、處在「ing狀態」的特大暴雨,正給家鄉那些跟發達絕緣的僻壤窮鄉無數點暴擊:被淹掉的房檻,被衝垮的路,被毀掉的莊稼,讓很多村莊失陷癱瘓。沒有「××小船說翻就翻」的綵排演練,有的是「房屋說被淹就被淹」的現場直播。羈旅在京的我,老家的兩個微信親友群,幾乎被災情「實時播報」的照片、短視頻刷屏。而幾個姑婆常提到的一句話是:「這比九八年的大洪水還嚇人」;「98年都沒見過這麼大的水」……對生活沒太多波瀾的他(她)們來說,1998年絕對是個特殊的刻度,那些洪災場景,足以「一秒鐘毀掉小清新」般地毀掉「相約98」的歲月靜好幻覺。

2016年7月4日 ,網友上傳的黃岡大堤實拍

記憶的弦,彈開時間的謎面。1998年對於我也是絕對無法磨滅、不可剝離的記憶坐標,在我被揉碎了的「斷代史」式記憶里,它可以說是讓我記憶匣子里最容易喚醒的部分——因為那是我平生首次跟災難「會晤」,那場近乎淹遍了家鄉莊稼的洪水,差點淹沒了我自己,也是我迄今唯一一次真正地跟死亡擦肩。其時我11歲。某種意義上,我從那時開始逐漸告別懵懂,當時的許多事、許多人,也構成了我的「請回答1998」——前不久韓劇《請回答1988》熱播,就是在記憶溯回中投射一代人的遭際。而我的「請回答1998」里,有兩個片段令我記憶尤深:「險些栽在『外婆橋』」那年暑假,我跟長我兩歲的親哥一塊,去距家約六公里遠的外婆家。外婆對我們特好,寵溺的那種好,所以我們常去。去時就下著雨,我們帶了傘,不以為意;在外婆家住了一周,每天都是大暴雨天氣,終於等到天晴,我們說回家,外婆允了。回去時路過之前必經的田邊路,那些莊稼早就被水淹過半;走到一處連著窪地和山路的河時,要行經的那座不到半米的小石橋,上面洶湧趟過的洪水至少有半米深,水很渾濁,橋已不見。我跟我哥當時沿著未被淹沒的河畔走,想找個最窄處衝到對岸去,但最窄處也有10多米;走了挺久,我們又回到石橋所在處,我用傘探了下石橋上水深,淹了大半個傘。我當時有著一股現在怎麼想都覺得是腦子不對勁的意氣,說:哥,咱倆用傘摸著橋,衝過去。我哥跟著猶豫了好久,說:不要吧,橋都看不到。我說,咱倆拉著手就沒事。他仍是猶疑。至今想來,得謝謝他的猶疑,讓我今天還能好好地在這裡寫文章,敘寫當時內心的「波濤洶湧」。最終我們又往回走,往高處的旱地走。一路上,我故作牛逼地說:怕什麼,死就死了唄。後來我們到了一塊莊稼地,這塊地一河之隔的另一端也是莊稼地,我們找到了最近處,約隔著兩米,從低處一躍跳上了高處的莊稼地,再迂迴了好幾個村,才終於回到家。

2016年7月4日,網友上傳「湖北黃岡被洪水困住的農民」

那是那時的我覺得走過最遠的路程。回到家,見到了母親,我鼻頭一酸,眼淚就漫了出來。但我當時哭的不是遭遇的險境,而是走了太遠太遠的路,裡面還有很多岔路歧路,我們甚至以為那天都回不來了。事後,母親將外婆一頓奚落:你腦子這麼渾,那麼大的洪水,你都沒攔著兩個孩子回來。死於洪水中救人的「道德模範」也是那年,我就讀的鄉小學因洪災,搞了三次愛心捐助相關活動。第一次,是學校發動的對其他災區的捐款。當時我捐了1塊5毛——我那時在校住讀,除了帶米蒸飯、帶自腌的鹹菜作口糧,一周生活費也就一塊錢,摺合十支辣條。學校後來將捐款情況張榜公示,班上捐最多的捐了8塊錢,也因此拿了個「道德標杆」的獎狀。第二次,是外界對作為災區孩子的我們的衣物捐助,那也是我迄今為止唯一一次被捐衣物。班主任等幾個老師將最好的幾件衣服拿走後,把其他衣服隨機發放。我領到的是一件醬紅色的裙子,後來被母親拆成毛線織成了毛衣。第三次,則是對一個遇難「道德模範」的捐助。他跟我同姓,比我高一級,曾一起玩過「鬥雞」,他力大我耐力強,我們算是學校「鬥雞」界雙雄。但就在那些天,他為了救一個掉入河裡的小女孩,而被湍急的河流沖走,遺體被打撈上來時,臉色白得像魚鱗一般。之後他被鄉里推薦上去評了個「見義勇為」稱號,可同時,他也成了我們的父母教我們要「引以為戒」「千萬別逞能」的教材。那也是我頭次覺得,「死」的概念是這麼的清晰,這麼的無距離感。那一年,那些年。

網友實拍:安徽六安金寨燕子河老街被洪水掠過現場

只可惜我筆力太弱,無法用如花妙筆將那年親歷的「受災札記」描寫成戲劇性故事。但1998年洪災,在關於抗洪救災的宏觀輪廓勾畫和「眾志成城」等文宣化表述外,本就該有些與官方敘事並行的民間「軼事」文本,該有些清晰具體的個體境遇陳述,以支撐起對災難面目的立體呈現。

現實中,人們對洪災的深切感知,也未必是概念闡釋或哪哪哪大面積受災,而是可感可代入的個人際遇或生活化的感觸。對家鄉里的人來說,這深切的感知或許是莊稼被淹、瓦房被衝垮等巨創。而之於我,1998年洪災,就是我「險些栽在『外婆橋』」和玩伴死於洪水中救人經歷的噩夢合集。儘管我還曾經歷雅安地震,還有……呃,高考,但我至今想來最為心悸的記憶,仍埋在這部「請回答1998」里。

(本文選自:沸騰,作者:佘宗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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