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丹:重溫最美的古詩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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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丹——重溫最美的古詩詞
一年之計在於春
中國人愛說,「沐春風而思飛揚,凌秋雲而思浩蕩。」春風秋雲,春來秋往,思緒翩躚,是春天和秋天,與我們的生命有著特別深刻的呼應嗎?
在漢語里,和時間觀念最親密的詞,大概就是春秋了。問老人家的年齡,會問「春秋幾何」,一說到年華流光,也喜歡使用一個詞——「春秋」,甚至在中國的古代典籍里,我們常說的四書五經中也有一部《春秋》,是由孔子刪訂最後定稿的魯國編年史,也是中國較早的史書之一。後來,叫「春秋」的書更多了,比如秦國呂不韋的《呂氏春秋》、齊國晏嬰的《晏子春秋》。因為孔子編的史書叫《春秋》,那段歷史——從公元前770年到公元前476年,也被我們叫做「春秋」。
為什麼我們用「春秋」二字來概括歷史?怎麼從來沒管它叫「冬夏」呢?也許,在中國,特別是在中原文明發軔的黃河流域,相比於酷暑嚴冬,溫暖的春、涼爽的秋,更適於中國人的詩情吧。
中國人喜歡用春、秋之間的變化來形容時間的流轉。白居易的《長恨歌》里有名句「春風桃李花開日,秋雨梧桐葉落時」,寫的是唐玄宗離宮之前和回宮之後強烈對比的心靈之感。安史之亂後,人在歸來的時候,物是人非,今昔之感,這種滄桑心理的落差變化,為什麼會用「春風桃李、秋雨梧桐」來形容呢?
實際上,春秋更多變化的特徵,冬夏更多穩定的特徵。小樓一夜聽雨聲,第二天滿眼繁花,從聽覺到視覺的轉變,這個情景是春天能看見的;一夜聽風聲,第二天滿地落葉,這個情形是秋天能看見的。在夏和冬,雖然也有雨有雪,有風有雷,可是雨過天晴,變化不大。春與秋,生物的蘇醒和衰殘,都在瞬間完成,來得那麼驀然那麼劇烈,強化了人和風景相遇時猝不及防那一瞬間的感動,深深地激蕩我們的內心。
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講,在春秋之間,我們看見生命的成長和希望,也看見生命的頹敗和老去的感傷……這就是我們為什麼在春秋上寄予了這麼深的詩情的原因。
什麼是春天?春天其實是人心中朦朧的一種憧憬,是對生命所有的寄予和希望。「一年之計在於春」,春光中,時間剛剛開始,人們可以一點一點地把夢想種在現實的土地上,看它開花,看它抽穗,看它結果。
人對春天的憧憬總是來得格外細膩。中國人的詩情,總是在早春時節活潑潑醒來,從心頭到筆端,舒展開一些美麗的發現。
我們從小就讀熟了韓愈寫的《早春呈水部張十八員外》,一首七絕,寥寥四句,每一個字都耐人尋味: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最是一年春好處,絕勝煙柳滿皇都。
韓愈的這句詩總讓我想起湯顯祖的《牡丹亭》,杜麗娘在遊園之前看春天,對春天的形容——「裊晴絲吹來閑庭院,搖漾春如線。」蛛網般的絲線,被微風吹進閑到空曠的院落——在二八年華的少女杜麗娘眼前,春天恰如這些在風中飄浮的遊絲,在陽光下一根一根抽開,在春風中閃閃搖漾……詩人要有什麼樣的心,才能去發現潤如酥的小雨,還有這如絲裊裊襲來的春天呢?
韓愈接著說「草色遙看近卻無」。在遠方的淡淡的一抹,在眼前卻消失了。這一視覺偏差,對於尋春探春的詩人,是一個「謎」。「最是一年春好處,絕勝煙柳滿皇都」,現在真是春天最好的時光了,那種早春幾近透明的綠,是淺淺的,淡淡的,朦朦朧朧的,只可遠觀不可褻玩,這一點嬌嫩撩人初初萌動的春色,還真勝過了滿城柳絲的濃春景色呢!
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
恍然望見白居易信馬由韁,迤邐行來,西子湖畔的春天依舊真切:孤山寺北賈亭西,水面初平雲腳低。幾處早鶯爭暖樹,誰家新燕啄春泥。亂花漸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最愛湖東行不足,綠楊陰里白沙堤。
「孤山寺北賈亭西」,這個地方是哪兒呢?「水面初平雲腳低」,顯然這是西湖了。只有春天的水面才可以用「初平」形容。從遠處看,春水緩緩漲起來,天邊的春雲漸漸垂下來,水和天就相連到了一起。再看近處,「幾處早鶯爭暖樹,誰家新燕啄春泥」,一切都是那麼新鮮、玲瓏、活潑、流利。在描述「早鶯」、「新燕」時,白居易用的是「幾處」、「誰家」,而不是「處處早鶯」、「家家新燕」,那樣的鶯歌燕舞就用不著「爭暖樹」、「啄春泥」了,一個濃郁的春天哪有這零星「幾處」和不知「誰家」的意象,讓人的心中產生驀然相逢的驚喜呢?「亂花漸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花逐漸開得繁盛了,紛紛擾擾的亂紅之間,人眼開始變得迷離沉醉;花綻放的時候草跟著長,但是草還未深,踏馬游春,萌生的小草將將沒了馬蹄。面對著蓬勃的早春氣象,詩人在細緻的描摹之後,轉換語氣,由對春意的特寫一變而成直抒胸臆,「最愛湖東行不足,綠楊陰里白沙堤。」
我們對比一下他寫過的洛陽春天。洛陽的春天什麼樣呢?《魏王堤》中說「花寒懶發鳥慵啼」,洛陽寒氣尚重,北方的花比南方的花要懶,沒那麼勤快,太早的時候起不來,所以「花寒懶發」。再看懶得叫的鳥,「慵啼」也是一份慵懶。北方的早晨很冷,人都不願意冒出熱乎乎的被窩,花、鳥隨人,懶懶的,晚晚地再出來,沒有那麼多生命的歡欣啊。白居易同樣踏馬尋春,「信馬閑行到日西」,信馬閑情,到處找春天,一直找到沉沉落日都西斜了。「何處未春先有思,柳條無力魏王堤。」何處可以寄放他對春天的渴求?終於尋得了一個地方:由洛水形成的魏王池邊,魏王堤上有幾株柳樹,「未春先有思」,柳條懸垂,春意已經萌動,姑且可以讓他託付一點思情吧。南方北方的春天,信馬杭州或者信馬洛陽,西湖的白堤或者魏王池的魏王堤,白居易對春意的尋訪和刻畫,在今天讀來讓我們動心動情。我們曾經如此專情地感受過春天嗎?
白居易任杭州刺史的時間是穆宗長慶二年(公元822年)七月到長慶四年(公元824年)的五月,後來轉任蘇州刺史,55歲時回到了洛陽。面對著洛陽這一片慵懶沉重的春色,他的心中對江南有什麼樣的牽絆呢?遊宦四方,回到北方後,他對江南的思念變得更加彭勃熱烈,魂牽夢縈。他的思念,念的還是春。
我們都熟悉白居易在67歲的暮年時光寫出的《憶江南》。在他的記憶中,「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江南有多好呢?一片片花團錦簇的顏色——江南的花、江南的水如此明艷,紅得比火還亮,綠得比藍還要濃。這樣燦爛的春光讓我們不禁想起另一位善用色彩的詩人杜甫,他筆下也點染出一個鮮亮的春天:「江碧鳥逾白,山青花欲燃。」江有多麼綠呢?小小的鳥兒盤旋在大片碧水之上,非但沒被色彩「淹沒」,反而襯出鳥羽的潔白。山又有多麼青呢?斑斑點點怒放的鮮花,像燃燒的火焰一樣跳躍。我們更熟悉杜甫的「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黃鸝、翠柳、白鷺、青天……所有顏色如水彩畫般暈染開來,清麗光潤,照亮驀一接觸的眼神。這樣的詩,就是隨物賦形,到處都是蓬勃,到處都是新鮮。
大概每個人都看過杜甫、白居易眼中的春色,但是我們既沒有那樣一種細膩明媚的筆觸去點染,也沒有遠離之後魂牽夢繫的那種熱烈蓬勃。我們生命中曾經相逢過的春天,就讓我們從這些古人的詩句里,去一點一點喚醒吧。
李山甫在《寒食》裡面說,「有時三點兩點雨,到處十枝五枝花。」這就像「幾處早鶯爭暖樹,誰家新燕啄春泥」,寫的也是有時,而不是時時;到處,是散落在不同的地方。三點兩點雨,十枝五枝花,就在於它的蓬勃中剛剛透出一點春的消息,還沒有到爛漫,還沒有滿目都是春意。
陸遊說得更好,「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一夜枕上無眠,聽著淅淅瀝瀝的春雨,詩人想到明天早晨應該早早地就有賣杏花的人了——一夜春雨,吹開多少早春心事,心事飛花,在春雨中綻放……梅堯臣出去一看,「野鳧眠岸有閑意,老樹著花無丑枝」。就在這樣的春天裡,哪怕是飛來的野鴨子,都在旁邊閑閑地安眠,人心也跟著它悠閑舒展了。「老樹著花無丑枝」,這句話讓我特別感動:人終有年華老去的那一天,「自古美人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我們在今天如此害怕衰老,去打扮,去化妝,去用各式各樣的滋補品,想方設法對抗衰老,就是因為覺得人老了不好看。但是樹不怕老,因為樹有春天,只要有花,即使是枯澀盤曲的老樹,也沒有一枝是不漂亮的。其實,詩意就是我們心裡的花朵,不管年華怎樣老去,心中有春意春色,每個年華都可以詩意地綻放,如同年近七旬的白居易,以少年青春的心熱烈蓬勃地「憶江南」。這樣的生命會老得不好看嗎?「老樹著花」那一刻,我們的生命依然蓬勃新鮮。
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
後唐的馮延巳和李璟,一臣一主,在春天的水邊有過一段有趣的問答。馮延巳作一首詞,詞牌叫做《謁金門》,開頭就說「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起筆很突兀,風起,但是春水不是大海,沒有狂風之下的波瀾,只是淡淡地起了皺紋。就這句詞,中主李璟開玩笑問他:「吹皺一池春水,干卿何事?」水起了波紋,你一個大男人,有你什麼事啊?馮延巳一笑說:「未若陛下"小樓吹徹玉笙寒』。」他說我寫得還不算好,不如陛下的「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在細雨中,守候在小樓上,長久的等待,徹夜的吹奏,以至於玉笙的聲音都薄了、涼了,這種「痴」,我又怎樣去比呢?有這樣的心才有這樣的洞察力,才有這樣的筆觸。
春天意識的蘇醒,其實是一份人心中的春意蕩漾,有時宛如春天那種女兒心情去看自己嬌嫩的青春生命。寫邊塞壯語的王昌齡,曾寫過一首生動的《閨怨》。「閨中少婦不曾愁,春日凝妝上翠樓。」一位閨中少婦,可能剛剛十幾歲,嬌憨貪玩,還不知道憂傷,看見了春天,自己打扮得好好的,上樓頭去看景了。「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她忽然之間看到柳色青青,枝繁葉茂,想著自己的青春,大好年光無人陪伴。柳色今天有她欣賞,但是她的美麗誰來陪伴呢?她的丈夫把最好的時光用去建功立業,去追逐浮名,而我們的情愛呢?生命的歡欣呢?青春澎湃的時光呢?難道我們全都丟掉了嗎?人心裡還是多多少少會有點悔意的。這是什麼呢?這是一種發現。
歐陽炯的《清平樂》寫盡了一個少婦的春情。「春來階砌,春雨如絲細。春地滿飄紅杏蒂,春燕舞隨風勢。春幡細縷春繒,春閨一點春燈。自是春心繚亂,非干春夢無憑。」在詩詞裡面,一個字來回反覆用,這是大忌。但在這裡,八句裡面連用十個「春」,讀者不覺得累贅,也不覺著啰唆,只會覺得滿紙生春,撲面春風。
再看這首《清平樂》的下半闋,寫的是春中少婦的心情。「春幡細縷春繒」,春幡是什麼?是那些漂亮的女孩子和少婦去迎春的時候掛在柳樹上或系在自己的簪子上的,用薄薄的漂亮的絲綢做的窄長條的小旗。春繒指做春幡的又薄又細的絲織品。也許這個巧手的少婦自己做了很多小春幡,想要系在簪子上迎接她的丈夫,讓丈夫陪她游春。但是丈夫沒有歸來,她只有懶懶地把這些春幡扔在桌上。「春閨一點春燈」,在春閨不眠之夜陪她的只有一盞燈。夢裡依稀見到愛人歸來,醒來時心裡失落中更添煩亂,於是終於明白,「自是春心繚亂,非干春夢無憑。」惱人繚亂的不是春光,而是自己的一顆春心……心裡有花開,心裡有發現,人的生命才蘊涵春色。
《牡丹亭·遊園》一折寫16歲的少女杜麗娘,一步跨入自己家的庭院,發現原來大好年華都因為在閨塾中跟腐儒陳最良讀書而浪費了,長嘆一聲,「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人不把自己投入到春色里,春風哪得與人結緣?細細看去,「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這奼紫嫣紅的繁花就算開遍,也只剩下斷井頹垣相伴,無人憐惜,無人讚賞。就算有良辰美景、賞心樂事,原來都在別人的生活里發生,一切和自己無關。看著那些「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一道錦繡屏風把她隔在屋裡,大好春光被擋在屏風之外,一切的一切與她是不相關的。也正是因為這樣的感春傷懷,所以麗娘做了那個驚天動地的大夢,夢見書生柳夢梅,持著柳枝來尋她。這個生命的覺醒突如其來,來得蓬勃難擋,「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死相隨,無悔無怨。
讀這樣的詩、看這樣的戲,我們會感知到自己的生命中也有從未蘇醒的春天。很多人直至生命老去,他的春天也一直沒有蘇醒,生命在冬眠狀態下走完了全部的歷程。雖然經歷了很多困頓、滄桑,有著很多的憂傷、惶惑、焦慮、悲苦,能對抗這一切的也只有忍辱負重。或者憤世嫉俗,或者指斥命運的不公,但是他從來不知道,還有一種「春光」,可以去抵抗外在的困頓挫折,可以給生命保鮮,讓人在面對沉重時舉重若輕。
春天的憂傷有時候很深,深到「春恨」的地步,比如他鄉客子春日思歸。「入春才七日,離家已二年。人歸落雁後,思發在花前。」薛道衡是隋代著名的詩人。這首詩寫的是他在江南做官時遇到的早春。詩題《人日思歸》,人日就是每年
這首詩里有著鮮明的主題和意象,意象就是鴻雁、春花。
所有的春天裡都滿滿生長著意象,先來選一個意象說,就是春草。
李白這樣樂觀飛揚的詩仙,在灞陵邊送別的時候也會說:「送君灞陵亭,灞水流浩浩。上有無花之古樹,下有傷心之春草。」西安往東南三十里的地方有一條灞水,漢文帝陵就在這個地方,所以叫做灞陵。唐朝時的送別,人們出長安東門,都在這裡分手。「上有無花之古木,下有傷心之春草」,抬頭遠觀,花還沒開上古木枝頭,但地上的草已經繚亂,李白說這叫「傷心之春草」。
春柳依依:挽一段流光贈別離
李商隱的《離亭賦得折楊柳》寫了兩首詠柳的詩。一首說「暫憑樽酒送無憀,莫損愁眉與細腰。人世死前惟有別,春風爭擬惜長條」。他充滿憐愛地對柳絲說,「暫憑樽酒送無憀」,我喝著酒,內心的愁悶、煩惱沒法寄託,酒消不了,我就看看你,請你珍重,不要損傷了你的愁眉和細腰——因為過去形容美人,說她柳眉嫵媚,說她柳腰纖細,不要讓憂愁傷了你的眉,不要讓憔悴傷了你的腰,惜柳其實也是在惜美人。接著他忽然說了非常沉痛的一句話,「人世死前惟有別」,人生一世,離世之前,還有無數離別,那些離別瞬間,錐心刻骨地鑲嵌在老去的流光里。所以春風拂動時,讓我們憐惜這些柳絲長條吧,也只有它聊慰我們今生的無數次離別。
第二首,「含煙惹霧每依依,萬緒千條拂落暉。為報行人休盡折,半留相送半迎歸。」你看這樣的柳絲,含煙惹霧,依依地戀著人心,萬緒千條都在夕陽落暉中變得朦朧。讓人傷春之心中湧起憐惜,那就不折楊柳了吧,讓它留在這裡,一半的柳絲寄託送別的心緒,一半的柳絲飛舞,迎著旅人的歸來。那一點點歸來的寄託仍然囑託在柳絲之上。
劉希夷寫下的《代悲白頭翁》說:「洛陽城東桃李花,飛來飛去落誰家?洛陽女兒惜顏色,行逢落花長嘆息。今年落花顏色改,明年花開復誰在?已見松柏摧為薪,更聞桑田變成海。古人無復洛城東,今人還對落花風。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洛陽城是一座繁華的城市,到了武則天的時候,又建為帝國的東都,一直人來人往,看盡了繁華美景。今天的洛陽還有花卉,但是今天還有多少人在問「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我們今天還有這樣一種面對著蓬勃春意,感慨著時光飛逝的悲傷嗎?中國的詩詞真的是要念的,平白如話,朗朗上口。像《代悲白頭翁》,我們就是念一遍,內心也會有一些春風拂漾,有一些春思涌動,可以濕潤了眼睛。
歐陽修在《浪淘沙》裡面說:「把酒祝東風,且共從容,垂楊紫陌洛城東。總是當時攜手處,游遍芳叢。」想起當年與戀人攜手,在東風裡游遍春花洛城,那個時候洛陽牡丹也曾經映著他們兩個人默契的笑影。但今天呢?「聚散苦匆匆,此恨無窮。今年花勝去年紅。可惜明年花更好,知與誰同?」這裡寫了三年的看花人,去年雙雙來見,今年孤單一人,今年的花比去年要好,明年的花會更好,但「知與誰同」,更不知人在何方,不知明年的花讓誰來看。這是詩人看見世間的春意爛漫,油然產生出的珍重之感。春愁中的「恨」,真的只是一種落寞的哀傷嗎?它在我們內心喚起多少由惜春而生髮出的留戀。
還是歐陽修,感傷的心留不住三月暮春天。「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暮春時候,春意要走了,所以這裡有一個動作,「門掩黃昏」,趕緊關上門,想要把春天留住,但徒勞無計,春還是關不住。所以唯有淚眼問花能不走嗎,春花無語,靜默之中「亂紅飛過鞦韆去」……最後兩句,王國維先生評價說,這就叫做「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春色歲歲老去,而人心中不舍的眷戀,永遠帶著新鮮的疼痛。
古人對春天有多珍惜呢?辛棄疾這樣一個鐵骨錚錚、「試手補天裂」的老將,在春天面前亦有著無數柔情,惜春之心萬般纏綿。「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惜春長怕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一番一番的風雨,匆匆間春天又走了。在花開之前,他就跟盼花的別人不一樣,老在祈禱花開晚點兒,晚點兒開它就會晚點兒走。即便他過去有著害怕有著祈禱,一晃還是到了眼前「落紅無數」,更讓他的「惜春」之心無法安放:果然春天是要走了。這一刻,他急急地要留住春天,他對春天斷喝,「春且住。見說道、天涯芳草無歸路。」他說春天啊,你站住吧,你回不去了,你已經迷了歸途。李白所謂「卻顧所來徑,蒼蒼橫翠微」,人回頭一看,走過的路已經不在,被青山擋住,找不到了。辛棄疾如此多情,他跟春天說:你也會迷路,春草已經迷了你的歸途,你就留在這兒吧。「怨春不語。算只有殷勤,畫檐蛛網,盡日惹飛絮。」但是春天沒有回答。這時候,詞人惆悵地看到,世間比他更多情的,是在畫檐角上暗暗織出來的那些蜘蛛網,一天到晚想用自己的網子多粘一點柳絮。這也算是另一種挽留,另一種深情吧。
最深的春恨還是家國之悲。投降宋朝的後主李煜,他在春天裡聽見了什麼又看見了什麼?那樣一個不眠深夜,聽見「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在潺潺的雨聲中,一個春天又凋謝了。「羅衾不耐五更寒」,身上的被子耐不住陣陣襲來的春寒。為什麼會感覺到冷呢?驚醒之後才知道,「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剛剛做了一個夢,夢見了故國的江山,夢見了當年的勝景樂事,但如今身在北方,北方的暮春的凄冷從肌膚一直透入心底。醒來之後,知道了自己「客居」的身份,於是告誡自己,「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上了樓台就要遠眺,就要想念故國的無限江山。什麼時候再相見?今生還會再相逢嗎?「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人生長恨,江水長東,這是永恆的規律。年年春來,年年春去,故國江山不可重逢,良辰美景不可再現,這就是李煜的春天。
江月何年初照人
說起中國詩歌中的意象,最典型的是頭頂的那一輪明月。
李太白問:「青天有月來幾時?我今停杯一問之。」他在唐朝停下的這隻酒杯,被蘇東坡在宋朝遙遙接起,「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一停一接之間,何止兩次追問。
我們的古人,對頭頂那輪明月有著無窮追問,寄託無限情懷。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張若虛在《春江花月夜》中追問,相比人生的短暫,江與月都是長久不變的,人與世界最初的相遇,發生在什麼情景之下?究竟是誰,哪一位遠古的先人,發現了江月的美?究竟是什麼時候,在生命最初的美麗狀態下,江月發現了人?流光在生命中悄悄逝去,我們的心在明月的照耀下,不停地探尋——有迷茫,有歡喜,有憂傷,一切都被明月照亮,從人與月的最初相遇,一直到張若虛的發問,直到明月照耀我們的今天。
張若虛的問題有答案嗎?其實,發問本身就是它的意義。
《春江花月夜》道出了我們少年時心中都有的疑惑。但是這一生到老,我們都沒有答案,我們也不需要答案。還是在這篇文章里,聞一多先生說:「對每一個問題,他得到的彷彿是一個更神秘的更淵默的微笑,他更迷惘了,也滿足了。於是他又把自己的秘密傾吐給那緘默的對方……」
有時候,只有在明月之下,我們才有這種奇妙的感受:一方面,我們感到了生命的迷茫;另一方面,我們在迷茫中感到了心靈的陶醉。人生有無數困惑,但是在月光之下,現實與審美的邊界、人生與夢幻的邊界,還有其他隔著我們和世界交流的邊界,都變得模糊了。我們就在這流光之中,看世界,看歷史,洞悉內心。
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唯願當歌對酒時,月光長照金樽里。
這是李白在《把酒問月》中,停杯一問的答案嗎?
在這一輪明月前,無論張若虛、李白,還是聞一多,無論今人還是古人,中國人心中所有的珍惜,都被照射出來。
向明月學一顆平常心
中國人之所以對月亮情有獨鍾,也許是因為月亮特殊的質感,獨到的美麗。它是柔和的、清澈的,它是圓潤的,重要的是,它是不斷變化的。
我們想想看:在初一,古人稱為「朔」的日子裡,我們幾乎看不見月亮;初二以後,一點點月痕露出,然後逐漸豐滿圓潤;直到十五,古人稱為「望」的時候,它如同冰輪,變得那麼圓潤。月亮周而復始地變化著,從「朔」,經過「望」,再抵達「朔」,完成一個循環,就是一個月。這就是中國的陰曆。月亮的周期,是一種循環,隱喻著一種不死的精神。月亮,代表著一種流轉循環的永恆與輪迴。
中國的哲學裡,月亮的變化是一個主題,大地之上的天空,黑夜的月亮和白晝的太陽形成平衡,它們的形象被遠古的中國人提煉為「陰」與「陽」。中國人講究陰陽平衡,「廣大配天地,變通配四時,陰陽之義配日月。」我們每天看見的太陽永遠是穩定的、熱烈的、圓滿的。它永遠給予你光和熱,給予能量,促使人們發奮進取。中國人從太陽那裡學到了一種進取心。
但是在月亮之下,我們總是在休息,在獨處,或者沉沉睡去,忽略了這一輪萬古明月。就在一片寧靜之中,我們發現月亮高懸在空中,它的陰晴圓缺,有著諸多面目,在它的周期性變化里,在它的陰晴圓缺中,我們品味著時光的承轉流變,命運的悲歡離合,我們學到了平常心。
人向太陽學會了進取,在這個世界上可以奮發,可以超越;人向明月學會了沉靜,可以以一種淡泊的心情看待世間的是非坎坷,達到自己生命的一種真正的逍遙。
月亮的陰晴圓缺,折射到世界萬物和人生百態上,就是老子說的:「物或損之而益,或益之而損。」月亮只有一彎月牙的時候,是一種「損」,但它已經蓄滿了生命,正在邁向圓滿,這就是「損之而益」。有的東西圓滿了,實際上卻逐漸走向殘缺——圓月當空,流光瀉地,是一種璀璨,一種「益」,但它的力量已經達到巔峰,無力再更圓一些、更亮一些,只能慢慢消瘦下去,這就是「益之而損」。用辯證的心情去看明月,我們就知道怎樣完成內心困惑的消解和平衡了。
正因為這樣的滿而損、損而滿,盼望了很久的十五月圓,就成了中國人心靈的寄託。尤其是中秋,總引得人們思緒飛揚,感慨萬千——
萬里清光不可思,添愁益恨繞天涯。誰人隴外久征戍?何處庭前新別離?失寵故姬歸院夜,沒蕃老將上樓時。照他幾許人腸斷,玉兔銀蟾遠不知。
這就是白居易眼中的《中秋月》。明月皎皎,清輝萬里,到底它藏了什麼樣的秘密,徒增一段段憂傷離恨,人在天涯,月在天涯,到底它把清光灑在了誰的心上?
「誰人隴外久征戍?」——是那些遠遠戍邊久久未歸的人。「何處庭前新別離?」是誰在月光下道別?是誰又新添一段眷戀相思被明月照亮?「失寵故姬歸院夜」,如花的美人年老色衰,失寵之際回到深深院落,只有明月岑寂相伴……
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無恨月長圓
蘇東坡有一首《中秋月》:「暮雲收盡溢清寒,銀漢無聲轉玉盤。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以一種忐忑的憧憬,從暮雲沉沉的時候就在企盼,雲彩漸漸消歇下去,清寒之光流溢出來,終於,皎皎的月輪,彷彿潔白玉盤,在靜謐的天空緩緩轉動。面對這樣的美景,詩人的心居然有一絲隱隱的疼痛,隱隱的不甘,「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這美麗的夜晚終將會過去,相比起顛簸的人生,這種美麗是何等短暫,多麼希望人生像今夜一樣「長好」啊!而在明年,再見明月的時候,我已不知身在何方。為什麼人人都說中秋月好?就是因為它太難得,太美麗,太短暫,而為了這一刻的皎潔圓滿,人心又要經過多少不同形態的殘缺?
明月照出了一些歡喜,也照出了人生的種種困頓。明月的和諧、寧靜、婉約、朦朧、淡泊,所有的這些特質不僅僅是審美,更重要的,它也是人的心靈映像。世間的紛擾萬物,充滿耳目,嘈雜喧囂,但只有茫茫靜夜中的皎皎明月,可以直指人心。人對明月的愛憐,一方面,是對自然之美的珍惜,另一方面,也是對自己的人生和靈魂的映照。所以,中國的歷代詩人們,才會在明月上寄託了那麼多的情思。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
滅燭憐光滿,披衣覺露滋。不堪盈手贈,還寢夢佳期。
這是張九齡的《望月懷遠》。漫漫長夜裡,積鬱在心中的滿滿相思,如月影般搖漾不定,把蠟燭吹熄,你才會覺得盈盈的月光照得滿窗滿室,你的身邊包圍的都是滋潤的月華;在月光中,披起衣服,或者靜坐,或者獨行,涼意漸起,原來白露已經沾上衣襟。都說「明月千里寄相思」,但相思怎麼寄?明月怎麼付郵?「不堪盈手贈」,我想伸手捧住明月,想把手中的月光送給心中牽掛的愛人,但月光似水,不能在手心留存片刻,那我還能怎麼辦呢?不如回去,帶著月光入夢吧。也許你在夢中,可以掬起一捧月光,交在她的手心。也許夢裡月色,真切映照出那位盈盈如月的佳人……
白居易寫《八月十五日夜禁中獨直,對月憶元九》:「三五夜中新月色,二千里外故人心。」朋友的心隨明月照進了自己的生命。戴復古在中秋夜對明月祈禱:「故人心似中秋月,肯為狂夫照白頭。」人間逝水流光,一個又一個當下變成了往事,換來滿鬢寒霜,還有沒有老朋友能夠理解我、憐惜我,像這如水的月光,肯照亮我蒼蒼的白髮和滿滿的心事?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中,只有這一個時刻,只有在深夜這一個時分,明月如此圓滿,如此皎潔,美得觸目驚心,讓你不忍錯過,而又可以安然欣賞。這一種美,如同彩雲易散、琉璃易碎,唯其短暫,在它到來的那一刻,才格外鮮艷,格外滋潤人的靈魂。
《苕溪漁隱叢話》裡面講了一個小故事。李賀曾經有詩:「衰蘭送客咸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天若有情天亦老」,這麼絕妙的詩句,誰能對上來呢?到了北宋,有個叫石曼卿的詩人,石破天驚地寫出了一句「月如無恨月長圓」,不期然間竟成絕對。
「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無恨月長圓。」如果蒼天有情,看盡人間愛恨離別,恩怨情仇,大概也會漸漸老去。而明月它真的懷恨嗎?如同蘇東坡的揣測,「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為什麼在人間離別的時刻,天上的你卻如此圓滿?你難道也懷情抱恨嗎?石曼卿說,是的,明月一定是有心事的,「月如無恨月長圓」,如果心中沒有深情,沒有自己隱隱的幽怨,它為什麼不夜夜都是圓滿的呢?
轉瞬即逝的圓滿讓人懷念,盈虧之間的變化也讓人詠嘆。另一位南宋詩人呂本中,有一首著名的《採桑子》:「恨君不似江樓月,南北東西。南北東西,只有相隨無別離。」以一個女孩子的口吻,嗔怪她的情人:你怎麼不像月亮一樣?月亮對我多好,我走到南北東西,任何地方都能看見它,它對我只有相隨,從來沒有別離。但是詞人緊接著又說,「恨君卻似江樓月,暫滿還虧。暫滿還虧,待得團圓是幾時?」語鋒一轉,這回卻是怨恨,恨你又如同樓頭的明月一樣,一瞬圓滿,轉盈為虧,短暫的團聚之後你立刻就要離去。漫漫等待,悠悠相思,等待下一輪的圓滿,還需要多久?什麼時候才能只有團圓,沒有分離呢?
一輪江樓明月,流轉之間,包含了我們所有的心事。你覺得明月吝嗇嗎?它真的吝嗇。因為每月最圓只有一天,一年十二個月中只有中秋最滿。但是你再想想,月亮慷慨嗎?月亮也真的慷慨。它夜夜相隨,不管你能不能意識到它的存在,不管你是不是願意向它矚目,不管你願不願意向它寄託情感。
《五燈會元》上說:「萬古長空,一朝風月。」「萬古長空」,說的是一種永恆的狀態,不論世界如何動蕩,人生如何變幻,天空永遠不變,一直都在。這裡的天空,在《五燈會元》里的,原意是佛法,我們可以把它當做我們生命的本真。「一朝風月」,在《五燈會元》里是當下的佛法,個人體悟、修行到的佛法,我們可以把它當做我們現在的生活,現在的感情、牽掛、夢想,此一刻的美麗與哀愁。對於生活在塵世凡俗中的我們來說,「萬古」與「一朝」,浩瀚、清澈的天空與璀璨明亮的月色緊密相連。看清了月相盈虧,我們的心可以洞悉的可是一份從容永恆。
生生之證:秦時明月漢時關
我們小時候都會背王昌齡的《出塞》:「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徵人未還。」今天,念起「秦時明月漢時關」這七個字,那種萬古長風撲面而來的呼嘯之氣,還能隱約感受得到。明月就在這樣的輪迴里,千年萬載不離不棄,照見人世的坎坷、戰爭的起始與終結。
而今,我們在太陽底下工作的時候多,在月亮底下流連的時候少。究竟還有多少人,還願意透過城市水泥叢林的間隙,追尋一輪明月,遙想它如何靜默地見證古今?究竟是明月捨棄了我們,還是我們忘卻了明月?
劉禹錫寫的月光,依依不捨,探訪了多麼寂寞的一座空城:
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東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牆來。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我曾專門到南京尋訪過石頭城這個地方。當地的朋友帶著我,七拐八繞,到了一片特別大的垃圾場前,說:「過不去了,你就站在這裡看吧,前面就是石頭城。」那一刻,我驀然心驚,這座金粉古都的石頭傳奇,居然如此荒敗,如此殘破!我只能在心裡回味,體會著潮水拍擊過石頭城城壁時空空蕩蕩的迴響,那份兀自多情的寂寥是不是也會悵然若失……
晚唐的許渾有詩:「今來故國遙相憶,月照千山半夜鍾。」一個個不眠之夜,聽著夜半沉沉鐘聲,望著天空滿滿月色,你會將一切家國之思注到心頭。穿行在歷史的流光中,抬頭仰望夜空清輝,你就會知道,為什麼這一輪明月高懸在中國詩壇的上空,千古不肯隕落。它有太多太多的記憶,它也有太多太多的憧憬。在明月那裡,不管古往今來有多少激情澎湃,有多少豪情夢想,最終都會「一樽還酹江月」,所有的心情,所有的故事,都會在月色中,被記錄,被化解,被消融。
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在明月所有的見證中,有一位愛月的詩人,尤其需要單獨來說。並不是李白,而是李煜。
從父親李璟手中接過江山,倜儻的後主也曾意興飛揚:
晚妝初了明肌雪,春殿嬪娥魚貫列。鳳簫吹斷水雲閑,重按《霓裳》歌遍徹。臨風誰更飄香屑,醉拍欄干情味切。歸時休放燭花紅,待踏馬蹄清夜月。
那些剛剛上好晚妝的嬪妃,個個貌美如花,肌膚若雪,衣袂飄飄,魚貫而列,吹笙鳴簫,《霓裳》恰舞。這首詞的上闋,李後主採用了「旁觀者」的視角,一方面,投入樂舞的陶醉之中,另一方面,卻有著一種遊離觀看的冷靜。在詞的下闋,詩人之心漸漸萌動:在風中,誰的香粉味裊裊地灑落下來?夜宴繁華,歌聲婉轉,伴著薄薄的醉意,拍打著欄杆,此刻情味之切,難以言表。而曲終人散,剛剛沉醉於繁華的人,該怎樣從繁華中解脫?回去的路上,不要高燒紅燭,不要燃著明燈,就讓我的馬蹄散漫地踏過去,走在一片皎潔的月色里吧。清冽的明月,更映出剛才的濃艷,耳目聲色的歡娛之後,人需要一種孤獨,一點冷靜,需要那一片清淡的月色,宛如一盞酒後的茶,讓自己去玩味和回憶,去沉醉其中,去超越其外,融融月色,一切盡在不言之中。
好景不長。南唐風雨飄搖,北方的大宋步步緊逼,在南唐最後幾年捉襟見肘的時光里,李後主的明月再也不像當年那樣晴美,不僅月色開始變得清閑,月下砧聲竟也擾亂了他的心神。在一首名叫《搗練子》的小詞里,李煜寫道:「深院靜,小庭空,斷續寒砧斷續風。無奈夜長人不寐,數聲和月到簾櫳。」一點一點的寒砧搗衣聲,伴著月色,斷斷續續傳到枕上。枕上焦慮無眠的人,不禁抱怨夜晚過長,砧聲太吵,抱怨月色侵入簾櫳,而一片真實的心事又無可言說,一如他在《相見歡》里無言的一刻:「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
這個時候家國人生中的圓滿一去不返,眼前夜空所見也只是如鉤的新月。在「寂寞、梧桐、深院」後面,用了一個動詞「鎖」。一個寂寞冷清的院子,分割開李煜和不屬於他的世界,被「鎖」住的,唯有寒意清秋。「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無法釋然的是往事,無法把握的是今天,此情此景,明月依舊,難言滋味只在心頭……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終於,從少年時的愛月,到中年寂寞時的月色相隨,一直到情殤恨月怨月,李煜以一首絕命詞完成了自己對月亮的詠嘆。
這首詞一開頭,他就責難「春花秋月」,什麼時候才是個完啊?想想當年春風,他遍拍欄干、情味切切的時候,多麼希望清風常在、明月常圓,而在今天,身為異地囚徒,面對良辰美景,他已經沒有欣賞的心情,只有無法承受的不耐煩,劈空發問:「春花秋月何時了」?一個人的心要被亡國之恨折磨到何等程度,才會問出這樣無理的一句話?「往事知多少?」春花秋月,自顧自隨著季節燦爛著、美麗著,怎麼會知道我那些錦繡年華的往事?不堪往事的時候驀然觀明月,知道不堪回首月明之中,偏偏明月照徹故國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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