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之聲:魯迅和毛澤東——兼論魯迅的「入彀」(我看魯迅之三)

  顛魯派們說魯迅頭上「民族魂」的桂冠,是被捧出來的,尤其是毛澤東對魯的吹捧,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因為毛後來做了「皇上」,一個人孰榮孰損,任由其「一言九鼎」。

  的確,毛澤東早在1940年,即在他黨內「一把手」位置剛剛坐穩的時候,就給予魯迅以高度評價:「魯迅,就是這個文化革命的主將。他不但是偉大的文學家,而且是偉大的思想家和偉大的革命家。魯迅的骨頭是最硬的,他沒有絲毫的奴顏和媚骨,這是殖民地半殖民地人民最可寶貴的性格。魯迅是在文化戰線上,代表全民族的大多數,向著敵人衝鋒陷陣的最正確、最勇敢、最堅決、最忠實、最熱忱的空前的民族英雄。魯迅的方向,就是中華民族新文化的方向。」

  可以說,毛澤東的這個評價,已經把魯迅抬高到泰山頂顛,無法再高了。然而,且不說這個評價是否和魯迅的身份相符,就是看其動機,到底有幾分真心?筆者不揣冒昧,竊以為毛澤東如此抬高魯迅的動機,有三分真心,三分私心,四分「帝心」。

  三分真心——出於毛澤東對魯迅的景仰和敬佩。顛魯派們把事情弄反了,不是魯迅借毛澤東的「吹捧」抬高了身價,而是毛澤東利用了魯迅抬高了中共文化界的身價。因為事情非常奇怪,魯迅生前樹敵甚多,不僅文學界,而且當時中國整個文化界、思想界想詆毀魯迅、想讓他身敗名裂的人不在少數,但他死後卻聲譽日隆,就像目前的顛魯派們恨不得把魯迅在一天內搞臭,但他們就是繞不過魯迅,反而使魯迅的價值更加厚重。因為魯迅對中國文化數千年精神痼疾解剖的深刻和精準,至今還沒有一個人超越過。毛澤東如此一個聰明人,豈能不知道魯迅的價值。從1934年馮雪峰迴中共江西蘇區和毛澤東數次會晤暢談魯迅時的情形來看,毛澤東對魯迅的敬佩是出於真心的。

  三分私心——出於毛澤東對胡適、王明等人的忌恨。毛澤東說過,他和魯迅的心是相通的。「相通」什麼?最重要的一點,無非是毛魯的性格都屬叛逆。毛澤東曾津津樂道說起過他小時如何反抗父親的管束,而魯迅對中國「封建禮教」強烈的叛逆精神,無疑和毛澤東是「相通」的。可以說,在中國新文化運動中,胡適足可以和魯迅比肩,且是這個文化運動響噹噹的代表人物。但毛澤東早年在北大當一名小小圖書管理員去聽胡適的課時,卻受到了胡適的奚落,此等羞辱,睚眥必報的毛澤東豈能不刻骨銘心,記恨終身。而把魯迅抬得如此之高,分明是貶低「新文化運動」中以胡適為代表的那一幫處於國民黨陣營的「文化主將」。至於魯迅1928年和創造社、太陽社一幫「無產階級文學家」的爭論以及左聯時與周揚等人的齟齬,實質上魯迅的筆鋒已經觸到了幕後的毛澤東的政敵王明等人,這對毛澤東來說,何嘗又不是快意恩仇的事?這一點他和魯迅又是「相通的」。

  至於四分「帝心」——不過是和國民黨爭天下必須拉起的一桿文化大旗。毛澤東把五四以後中國新文化運動,分野為所謂舊民主主義文化和新民主主義文化,一邊由國民黨及其文人所代表,一邊由共產黨及其文人所代表。國共兩黨逐鹿中原,誰主沉浮?毫無疑問,誰用槍杆子爭得了天下,誰的「文化」就會成為中國的主流文化。而正偏於陝西一隅的中共,它草創的所謂「新民主主義文化」實在空洞蒼白得很,而作為中國文化中心的上海,雖然淪陷為「孤島」,但領袖中國文化潮流的地位卻沒有變,而當時站在中共陣營一邊的文化精英在上海文化圈子裡想站穩腳跟,沒有魯迅影響的鼎力支撐是不行的。因此,要想為中共所謂「新民主主義文化」拉起一桿足以和對手抗衡的大旗,非魯迅莫屬。而魯迅又是最適合的。其一,魯迅已死,拉死人作大旗,沒有麻煩,沒有變數,保險得很;其二,魯迅在中國新文化運動中的資歷、聲望、牌頭,可以鎮住國民黨文化陣營中的一切大腕;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條,魯迅生前已入中共的「彀」中,親共親俄,言必談革命,從信奉「進化論」到信奉「階級論」,其思想足跡在魯迅的雜文中比比皆是,黑字白紙,鐵證如山。然而,除了拉上一桿這樣的大旗作為「新民主主義文化」的虎皮,毛澤東真的認為魯迅的方向「就是中華民族新文化的方向」?非也,非也!其實毛澤東對魯迅的「方向」早就不以為然了。就在那一次和馮雪峰的會晤中,毛澤東就說:他很早就讀了魯迅的作品,《狂人日記》、《阿Q正傳》都讀過。阿Q是個落後的農民,缺點很多,但他要求革命。看不到或者不理會這個要求是錯誤的。魯迅對群眾力量有估計不足的地方,但他看到農民的要求,毫不留情地批評阿Q身上的弱點,滿腔熱情地將阿Q的革命要求寫出來。我們共產黨人和紅軍幹部,很多人看不到,對群眾的要求不理會,不支持。應該讀一讀《阿Q正傳》。而在毛澤東的心裡,所謂「中華民族新文化」的真正方向,是他兩年以後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所奠定的那個「方向」,這個「方向」和魯迅的「方向」是格格不入,勢同水火的。而毛澤東「講話」奠定的方向,說穿了就是沿著一條狹狹的歷史路徑,用文字獄和霸王硬上弓的手法,終於達到全國規模空前絕後的文化思想專制,並把數百萬中國文化人打入冷宮或地獄,而製造出來的文化成果,最後就剩下了所謂「八個樣板戲」。

  其實,毛澤東和魯迅思想真否相通,看他對待魯迅的「傳人」胡風如何就可明白了,胡風之所以敢和毛澤東的「講話」對著干,其中最重要的精神支撐,就是他所堅持的文藝思想恰恰是魯迅文藝思想的精髓。儘管魯迅後期的文藝思想幾乎盡在中共及其理論的「彀」中。這正是魯迅的莫大悲哀。因為「入彀」,魯迅後來的思想發生重大失誤,他作為一名傑出「思者」的深度和「精確性」也大打折扣,這是魯迅的悲劇,也是魯迅之所以能夠成為新的權勢者們手中打人「大棒」的主要原因。其實,看看魯迅如何「入彀」,對中國知識分子具有更加重要的警醒作用。

  關於魯迅辛亥革命前後一段時間的「沉淪」和彷徨,顛魯派們頗有一套看似有理的說辭。且看:「魯迅說:『而善於改變精神的是,我那時以為當然要推文藝,於是想提倡文藝運動了。』——這是魯迅喚醒國民,改造國民精神的宣言。但讓人奇怪的是,魯迅並沒有憤而回國從事他的文學『吶喊』,卻在日本又呆了五、六年。主要翻譯外國文學作品,間或寫些練筆的文章,但這些作品,與改造國民性的目的實在靠不上邊。1909年回國後,魯迅還是沒有拿起他的『匕首和投槍』,而是一頭扎進故紙堆,讀佛經,抄寫古碑貼,練起了書法。直到1918年受錢玄同之邀,才為《新青年》寫下了他正式出山的作品《狂人日記》。從立志到出手,魯迅用了十三四年之久,這時間長得讓人匪夷所思。在這漫長的時間裡,正是中國風起雲湧、翻天覆地的大變革時代,期間辛亥革命,護國運動,護法運動,第一次世界大戰先後發生。魯迅卻沒有絲毫舉動,只是當了個麻木的『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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