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簾花雨談幽夢——古典詩詞評論隨筆(四)作者:寂寞文字

[評論隨筆]一簾花雨談幽夢——古典詩詞評論隨筆集[評論隨筆]一簾花雨談幽夢——古典詩詞評論隨筆集椒詩詞一一簾花雨談幽夢——古典詩詞評論隨筆(四)作者:寂寞文字簾花雨談幽夢——古典詩詞評論隨筆(四)一簾花雨談幽夢—詩詞—古典

(八)春心迷夢  1  能夠代表春天的,二月不行,四月不行,非三月莫屬。而對春天抱有極大的熱忱,我每每想到李商隱,但是他的整個人生卻無往不是秋冬的肅殺。我的寫作越來越走向刻意的安排,我在冬夜一首一首地讀他的詩,把有關的所有感悟窖藏在心底,然後在這個細雨霏霏的三月上午,開始去捕捉一顆飄忽於雲煙中的春心。  但是在寫作的開場既已遇到問題,我不知道該如何去表達這樣一個詩人。一切像霧像雨又像風,像雲像雪又像夢。那些大家都已瞭然於胸的自然不成問題,但這些也不是我矚目的焦點所在。我在這種猶疑與徘徊中看三月二日大雪紛飛,看三月十二日春雨連綿。然後在三月將盡的二十七日去了單位附近的李商隱公園。  春陰不散,春寒飄然,這個剛剛建成不足一年的公園像詩人的生平一樣寂寞。舉目望去,不見人蹤。我輕輕地走進去,想要捕捉到哪怕一縷的輝光;它曾經在大唐的詩歌天空將要謝幕的時候,突然爆發出綺麗耀眼的光華。春色局限在這個小小的園子內,一切都那麼安靜。碧桃已經在枝條上燃燒,像點亮的一句一句愛的語言,輕訴如滴。梨花如雪,又好像要把這些熱情的呢喃覆蓋。連翹高舉著黃色的花蕊,好像在告訴我它曾遭遇到怎樣的困擾,但終於釋放了自己很單純的色彩。在蒼茫的松林里,在還不曾泛綠的修竹旁,在更多地我叫不出名目的花草中,雙飛亭、霜月亭、相思亭等幾座名目各異的亭子散落其間,直至我走進詠詩廊,李商隱平平仄仄的詩句始終迴響在我的心頭。   詩人的墓在園子的東北角,是被圍圈起來的一個大土壟,上面長滿了不知名的類似灌木的樹叢,但還不曾萌生出一片葉子,不少的枯枝雜亂地萎棄在墓土上。這些枝條翹稜稜地直指向高遠的天空,不包含任何的感情。儘管在它的周圍已經顯露出十分的春色,但這裡卻好像還沉湎在冬日的蕭索中,看爛漫的春意近在眼前,卻又遠在天邊。裸露的黃土彷彿一直都在坦白著自己的貧乏,這麼多年過去了,它們也沒有聚合成柔和的形狀,反而像堆積在一起的山石稜角分明。只是在土壟的下部邊緣有蒼黃的枯草與開放的連翹,讓人覺得這麼一個荒寒寂寥的土冢所掩埋著的曠世詩魂,也曾經有著一顆與花同發的春心、一個似花迷離的迷夢。  

(八)春心迷夢  2  先不說他的詩,也許連他的名字都暗藏玄機,引人不盡地猜想。研究者認為,「商隱」是「商山隱士」的意思,出自「商山四皓」;而「義山」即為「隱居而能行義」。我卻總是一廂情願地這樣認為:商是傷心,隱是隱痛。對於他的號,我到現在才明白「玉溪生」這三個字竟然含蘊著他對一個女子終生不渝的懷戀。  李商隱二十歲左右來到玉陽山東峰學道。而在玉陽山西峰的靈都觀里,卻偏巧有個隨玉真公主修道的年輕貌美的女道士,宋華陽。他們如何相識並怎樣互生愛慕我已無法知曉,但我明白那肯定是一場身心燃燒的熱戀。玉溪是兩峰之間的一條溪谷,兩個人相會,各自要走四公里的山路。我想,為了避人眼目,他們也許要更多地選擇在黃昏幽會。兩顆年輕的心靈被情愛的熱烈與溫存充滿,全然不顧路途的遙遠、坎坷與兇險。奴為出來難,教君恣意憐。王屋山的夜月曾見證兩個為愛瘋狂的男女那不顧一切的糾纏,他們把禮教與清規拋在一邊兀自不管,在慌亂與緊迫交錯的心情中度過最漫長的白天與最短暫的夜晚。但是,他們的事情還是被察覺,宋華陽懷了身孕被遣返回宮,李商隱也被逐出山門。  人生的際遇往往如此。素昧平生的人,總是苦苦糾纏;前世有緣的人,卻往往最終擦肩。但是,有時命運選定了一個人,常常會讓悲劇反覆上演。  大約是在玉陽山學道之前,李商隱也曾經有過一段剛開始即宣告結束的戀情,這應該是他的初戀。當年,李商隱與一干人等進京趕考,止宿洛陽西郊。詩人的堂兄李讓山也住在洛陽,有一次他在院落內高聲吟誦李商隱效仿「長吉體」最出色的愛情詩,《燕台詩》。「欲織相思花寄遠,終日相思卻相怨。」卻恰巧被鄰居一位十七歲的姑娘聽到。姑娘名叫柳枝,是富商之女,喜詩歌,解音律。柳枝驚問適才所誦詩歌是誰寫的,李讓山如實作答。於是,柳枝自斷衣帶,請李讓山轉贈李商隱向他乞詩。第二天,李商隱與柳枝在里巷相遇,柳枝靚妝娉婷,抱扇獨立於春風之中,鶯語婉轉:「三天後焚香以待,請君過訪。」詩人愉快地答應了姑娘的邀約,一段美好的戀情就要隨之慢慢展開。但是,李商隱的一位朋友惡作劇地將他的行裝先行帶到了長安,他不得不追趕這位朋友卻因而辜負了柳枝姑娘的相約。這年冬天,李讓山冒雪趕到長安,告訴李商隱,柳枝已被「東諸侯取去矣」。  春風一遇心曠神怡,轉瞬間卻擦肩而過,恍若隔世。一場玩笑,一個鬧劇,卻讓兩個有緣人熟稔轉為陌生,相知轉為泯滅。我不知道那個小小的包裹里藏有怎樣的緊要,可以讓他拋下一個年輕女子的熱望與期冀,讓她忍受無邊無際的煎熬,看草長鶯飛、春色爛漫,任心思如絞、流光如刀。冬日的雪花一片一片落在心頭,我猜測詩人在聽聞柳枝成為他人姬妾後的無限感傷。他提筆寫下《柳枝詩》五首,讓李讓山題在柳枝的舊居:    花房與蜜脾,蜂雄蛺蝶雌。同時不同類,那復更相思。  本是丁香樹,春條結始生。玉作彈棋局,中心亦不平。  嘉瓜引蔓長,碧玉冰寒漿。東陵雖五色,不忍值牙香。  柳枝井上蟠,蓮葉浦中干。錦鱗與綉羽,水陸有傷殘。  畫屏綉步障,物物自成雙。如何湖上望,只是見鴛鴦。    她有著丁香一樣的幽香,她像碧玉一般溫潤,她是飄拂於春風中的柳枝。這一切曾經多麼親近,這一切卻又那麼遙遠。在水中掙扎的,是傷耗的錦鱗;從空中墜落的,是凋殘的綉羽。鴛鴦成雙,兩個就要走到一起的人卻要在江湖中永遠相忘。很多時候,也許人生就是如此,遺憾是常態,美滿是奢念;離別是永遠,相愛是無緣;寂寞是情人,歡暢只是夢幻……

(八)春心迷夢  3  對於一個一生處於行走狀態的人,他註定要失去一些人,要懷念一些人,還要遇到一些對自己影響終身的人,一些在自己生命旅途中留下深深印跡的人。  李商隱10歲時,父親卒於幕府。18歲,李商隱應天平節度使令狐楚之辟,為天平幕推官,並師從令狐楚學習駢文章奏。26歲,在楚子令狐綯的幫助下,李商隱終於登進士第。但就在這一年底,令狐楚病逝。第二年的春天,他入涇原節度使王茂元幕。王茂元深愛商隱之才,任為掌書記,並把自己最小的女兒嫁給他。在愛情之路上兜兜轉轉了很多個年頭之後,李商隱終於找到了自己一生傾心的愛人。「嗟余久抱臨邛渴,便欲因君問釣磯。」(《令狐八拾遺綯見招,送裴十四歸華州》)「莫將越客千絲網,網得西施別贈人。」(《寄成都高、苗二從事》)。他曾經如此坦白地在詩歌裡面表現出嚶嚶求偶的急迫心情,現在不但棲身有所,而且佳人在抱,真正是「霧夕詠芙蕖,何郎得意初」(《漫成三首》之三)。  但是,令他沒有想到的是,愛情帶給他甜蜜,也帶給他困頓;還不及賞品玫瑰的嬌艷幽香,鋒利的花刺已經扎向了他,直至鮮血淋漓、體無完膚。他也不曾意料到,朝廷內部以牛僧孺和李德裕為首的激烈的朋黨之爭會殃及自己,直至錐心刺骨、萬劫不復。令狐楚父子屬牛黨,而王茂元被視為親近李黨的武人。李商隱先依令狐楚,再事王茂元,雖然他本身並無黨派門戶之見,但是令狐及牛黨中人卻認為他「背恩」「無行」,這樣的譏誚像印於眉心的黥墨,讓他永難抬頭、終身潦倒。從大和三年(829)他踏入仕途,到大中十二年(858)去世,30年中,他有20年輾轉於各地幕府。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那個曾經繁華蓋世的帝國正在慢慢消減著它的光芒,而這個才華卓絕的詩人卻每每行走在它的陰影中,用孤獨而艱難的步履丈量著它的荒寒與悲涼、冷遇與殘酷。東到兗州,北到涇州,南到桂林,西到梓州,他一直都輾轉漂泊,沉淪下僚,窮困落拓,鬱鬱寡歡。在他凄涼多舛的生命中,儘管這樁婚姻帶給他磨難與痛苦,但他和妻子王氏的感情卻超脫於黨爭的嫌怨傾軋之上,家庭的恩愛與溫情就像一束閃爍在漫漫征程上的燭光,讓他在無盡的飄蕩中收穫到溫暖、慰藉與希望。但是這束燭光並沒有陪伴他到生命的最後,在他們夫妻聚少離多的第14個年頭,王氏即寂然病逝。歸來已不見,錦瑟長於人。  我比楊花更飄蕩,楊花只是一春忙。妻子已離他遠去,他繼續漂泊在無邊無際的旅途上。這一年的冬天,他應柳仲郢之聘,入東川幕府任判官。誰憐一片影,相失萬重雲?他赴蜀途中到達散關,忽遇大雪瀰漫。雪花帶給他的永遠都是冰冷與傷痛,此時兒女尚寄居長安,而他卻又要遠赴梓州(今四川三台縣)。當冰雪包圍了自己,風霜覆蓋了周身,他想到該讓妻子把棉衣寄來。但他隨即又想到妻子已經永遠離開了自己,她不會知道丈夫在這個遙遠的驛舍,如此寒冷、如此想念。亂山殘雪夜,孤燈異鄉人。詩人倦極入夢,看到妻子正坐在舊時的鴛機上為他趕製棉衣。散關的雪花透過窗欞冷靜地看著詩人,看他睡夢中短暫浮現的淺淺笑意,看他在夢醒後悵然地寫下《悼傷後赴東蜀辟至散關遇雪》:    劍外從軍遠,無家與寄衣。  散關三尺雪,回夢舊鴛機。    李商隱在梓州任幕職長達五年之久。大中十年(856),柳仲郢入朝為官,李商隱才隨之離川入朝,經柳推薦為鹽鐵推官。第二年的正月,詩人在洛陽時回到他和妻子曾經居住過的崇讓坊的宅邸,觸目傷心,寫下《正月崇讓宅》:    密鎖重關掩綠苔,廊深閣迥此徘徊。  先知風起月含暈,尚自露寒花未開。  蝙拂簾旌終展轉,鼠翻窗網小驚猜。  背燈獨共余香語,不覺猶歌起夜來。    綠苔茵茵,再沒有印上履痕;庭院深深,已是寂無一人。涼風漸起,月忽生暈,正月里還不曾迎來花神。帘子隨風展轉飄拂,小鼠翻進窗網,不意自己落入愁緒繚繞的黃昏。把燈燃亮,卻再也捕捉不到伊人,只有那依稀的芳馨,彷彿還漂浮著她曾經的笑語溫存。她宛然還在,她眉眼繾綣,她輕輕地唱起《起夜來》,讓人淚眼婆娑、黯然銷魂……這個美麗多情的妻子,這個英華凋殘的妻子,自己不僅沒有讓她舒展眉目,還要用一次次歸期不定的遠行讓她永陷思念與孤單的折磨。李商隱帶給妻子的,也許只是一個西窗共剪的綺夢: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  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八)春心迷夢  4  人類永遠都在思考,人是什麼?可是,愛又是什麼?  在一生不盡的行旅中,是該清心寡欲地追尋惟一的真愛,還是一任情愛的精靈在生命中交錯?初戀是要燃盡激情,像一隻飛蛾撲向烈火,還是只能永陷思念與追憶的折磨?心房中可以為他人留存空間嗎,還是只能盛放一枝玫瑰,不再容納其他任何的花朵?刻骨銘心的愛戀是深深相愛卻最終擦肩而過,還是應該珍惜眼前,一任滾滾紅塵慢慢地把彼此湮沒?愛情唾手可得嗎,還是真如鏡花水月、不可捉摸?   李商隱的特別之處,在於他把人人心中都可能遭遇的情感用優美的詩的語言表現出來。在默誦細品的時候,人人都可以從中找到心照不宣的對應,從而在無盡的時光的洪流中,緬懷與回想、思念與感傷。我知道有不少人不原意走近李商隱,不願意讀他的詩歌,也許是因為他的傷感,他的晦澀。可是,他的傷感緣自他的熱愛與艱難,他的晦澀緣自他的迷惘與難言。他是如此獨特的一個李商隱,錯過他,便錯過了一處風景卓絕的春色,儘管那裡已花容失色、花事闌珊。在他留下的600餘首詩歌中,無題詩最難解讀,但又最令人著迷。也許正是因為詞藻的絢爛光芒迷亂了鑒賞者的眼睛,所以不易看清。但還是有越來越多的讀者在這種眩暈中沉醉,像一個在叢林中迷路的孩子,決計先欣賞一下野芳的美好,再慢慢尋覓歸路。  我在讀這些無題詩的時候,也讀到很多對無題詩的詮釋與理解,往往觀點迥異、大異其趣。每一種解讀好像都有道理,又讓人覺得偏於主觀臆測。每一首都如此深情綿邈、隱約迷離、刻骨銘心卻又不易索解。讀他的詩,就像置身於茫茫的細雨之中,不知道落入手中的雨絲來自哪一片雲朵和天空。他往往不直接表達內心,而藉助於繁富幽眇的事典來暗示。北宋孔平仲《談苑》云:「李商隱為文,多檢閱書冊,左右鱗次,號獺祭魚。」獺性貪,捕魚時常將所捕之魚陳列水邊,如人之祭祀,故稱獺祭魚。從這種評價中我們可以了解到李商隱寫詩的狀態與方式。仔細想來,李商隱的無題詩也許和題目一樣,本就是無解的,也許李商隱在寫詩的時候就已經打定主意不預設答案,不透露謎底,不泄露消息,不安排結局。但研究者卻總想從中尋得蹊蹺、覓得真情,然後自以為是地發表一番見解,又惹來觀點相悖的人滔滔不絕。閱讀者也許可以從中受益,但事實往往是理論家總以「詩歌的多義性」為幌子來掩蓋詩義的精純。我相信,真相只有李商隱知道。作詩並非詩歌捉迷藏的遊戲,以捕捉不到為好玩;它更像是丟手絹,手絹藏在了誰的背後,只有一個人最清楚。  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我還是願意做一個膜拜愛情、相信真情的人,我寧願把愛情作為一把百寶鑰匙,來破解諸多無題詩的迷霧。即使最終的結果依舊朦朧,我也寧可在這樣的迷夢中沉醉不歸。在詩歌的百花園內,這些無題詩就像無名的花朵,可是我偏偏被其深深吸引,我低頭賞其艷姿、嗅其芬芳,想把我的喜悅告訴所有人;可是在婆娑的花葉間還掩藏有隱隱約約的淚水,它閃爍著經久不息的幽怨光芒,我想把其中的三朵指給所有人:    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  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  嗟余聽鼓應官去,走馬蘭台類轉蓬。     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  曉鏡但愁雲鬢改,夜吟應覺月光寒。  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     來是空言去絕蹤,月斜樓上五更鐘。  夢為遠別啼難喚,書被催成墨未濃。  蠟照半籠金翡翠,麝熏微度綉芙蓉。  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     還依稀記得昨夜的星辰,風停下要重新組織一下語言。畫樓與桂堂是華美屏障,我和你執手相看。可是,為什麼你像蝴蝶消失不見?我為沒有鳳凰的雙翅而倍加傷感。只能讓想像來拯救我,你現在的微笑會開放在哪一個夜晚;是否記得有一枚蒲公英,一次次、想飛到你的發間。  春天宜于思念,更適合相見。看百花已經妝淚闌干,看你因離別而更讓人愛憐。春蠶與蠟燭齊齊地吐出最後一縷相思,它們已看不到你月下背影的孤單。所幸我還有一隻忠誠的青鳥,它會飄揚過海、把你探看。  青鳥始終沒有回來身邊。又是為什麼,你已經一萬遍辜負了諾言,請不要再在我的夢裡出現。月亮應該還記得你的模樣,卻帶不來你的容顏。這些斷腸的詩句,已感受不到任何溫暖。你已經遠離,你不再想念……  

(八)春心迷夢  5  走進李商隱公園,迎面而來的就是一堵巨大的詩壁,右首是大大的「錦瑟」二字,中間是李商隱手撫錦瑟的坐相,左首即是陽文的《錦瑟》全詩: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庄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這首詩的題目取首句開頭二字,其實也可以認為是一首無題詩。每一次捧讀《錦瑟》,內心涌動的都是不盡的美感,它在我的目光的反覆摩挲下已然成為一件晶瑩剔透的美玉。我總覺得它一字不可更易,恰若減之一分則太短、增之一分則太長的東家女子。它是那麼渾然一體,字字珠璣,很多時候我只願沉醉在這種單純的美感裡面,至於文字背後隱藏了怎樣的玄思,我往往不欲追索,因為它好像含蘊了一切的可能。這究竟是一首什麼樣的詩?悼亡?詠物?自傷?政治?愛情?莫衷一是,聚訟紛紜。元好問詩云:「望帝春心托杜鵑,佳人錦瑟怨華年。詩家總愛西昆好,獨恨無人作鄭箋。」(《論詩三十首》之十二)王漁洋亦云:「獺祭曾驚博奧殫,一篇錦瑟解人難。」(《戲仿元遺山論詩絕句》)是啊,李商隱想要傾訴什麼呢?也許只能產生一種模糊的感覺,是對過往年華的不盡追念,是庄生夢蝶的綺麗夢幻,是杜鵑啼血的朦朧凄婉,是滄海珠淚的華美孤單,是良玉生煙的迷惘無言,是自始至終的莫名糾纏……  我願意撇去對李商隱情詩其它任何的構想,而一廂情願地認定《錦瑟》一詩說明了內容,也道破了結局。「春心」是所有的語言,「迷夢」是所有的答案。相對於眾多詩家對秋天悲劇況味的書寫與挖掘,李商隱更多地傾瀉他對於春天的複雜情緒。在李商隱筆下,春天是短暫如夢的密會,是密會後永難相見的傷別,是傷別後痛徹心扉的思念,是思念後悵惘難言的詩篇。也許人生也只是一場春夢,夢會很快醒來,只有觸目的春色更加增添索寞與凄艷、岑寂與孤單。李商隱《杜司勛》詩云:「刻意傷春復傷別,人間唯有杜司勛。」可是,我反覆地讀他的詩,卻覺得這何嘗不是他夫子自道呢?  「天荒地變心雖折,若比傷春意未多。」(《曲江》)他的這一顆春心,到最後都只是被一遍一遍地傷害。   「年華無一事,只是自傷春。」(《清河》)「君問傷春句,千辭不可刪。」(《朱槿花二首》之二)「我為傷春心自醉,不君勸石榴花。」(《寄惱韓同年二首》之一)「曾苦傷春不忍聽,鳳城何處有花枝?」(《流鶯》)是啊,年華在無盡的守望中已經紛然倒去,情愛只是一個幻影或舊夢,理想擱淺在青春的岸邊,彷彿一生都走在苦痛的刀尖。他覺得自己就像是一隻黃鶯,漂泊啼鳴,卻沒有可以棲止的哪怕一枚枝頭。「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無題》)一千遍,他告誡自己,不要相思,不要再想;一萬遍,他無法遏止自己的情感,它只會比花的怒放熱烈一千倍,破碎一萬倍!  「芳心向春盡,所得是沾衣。」(《落花》)一生、一世、一切,都只是僅此而已。  

(八)春心迷夢  6  我讀李商隱的詩,有時會覺得自己成了傻子,不少的字句只感覺其美,而不知其雲;待到字句通曉之後又成了痴兒,想他怎麼可以寫出如此空靈的詩句!  李商隱喜用典。宋魏慶之《詩人玉屑》卷七云:「李商隱詩好積故實。」胡應麟《詩藪?內編》卷四稱:「用事之癖,始見商隱諸篇。」他想要傾訴一切,卻又極力地想把所有的事情一一隱瞞。因此,他筆底的文字是如此晦澀,費人不盡地玩索。這些文字又是如此華麗,我知道在花團錦簇的文字背後,是他難以言說的刻骨傷悲。他知道有心人能夠體味他想表達的一切。自己的身世是坎壈的,他不想自己的文字也陷入苦寒,像一襲華美的錦袍,卻包裹著一顆閱盡滄桑的、痛苦靈魂。  虛負凌雲萬丈才,一生襟抱未曾開。  心之憂矣,我歌且謠。他的內心有太多的恨,即使身處明媚的春天,他感受到的仍然是冬日的凄寒。並且,他從很多人事那裡得來的不是安慰,而是引觸自己身世之感的悲涼與隱痛。他對春天抱著如此深情的熱忱,卻只能任由已然怒放的春心在秋風冬雪的摧殘下化為一層一層的灰燼。「中路因循我所長,古來才命兩相妨。」(《有感》)對他而言,也許只能發出如此的自嘲。但歷史有時是公平的,那些在當世命途多蹇、遭遇不公正待遇的才士,往往留待後人為他們一一擺正位置,並給予永久的同情。

(九)謝亭勞歌  1  在詩詞的海洋里,我是一個海邊拾貝的人。雖然有時也曾解衣下水,無奈膂力有限,有很多時候都只是游而未遠、望洋興嘆。但是我陶醉於這一片闊大風景,我日日赤腳走在岸邊,冀望探得滿把珍珠照亮雙眼。一波潮水襲來,帶來「山雨欲來風滿樓」的詩句,和一個濕漉漉的名字。  在很多人的記憶里,包括我,許渾的詩歌只剩了「山雨欲來風滿樓」這一殘句。  於是把手邊能找來的許渾的詩都讀了,這才大體形成一個相對完整的輪廓。許渾不作古詩,詩作又以律詩居多,且多為懷古之詞。「松楸遠近千官冢,禾黍高低六代宮。」歷來詠金陵城者多矣,這兩句詩卻給我蒼涼不盡的傷情。隋煬帝以一介昏君的形象頻入唐人的歌詠。在洛陽,許渾眼見隋煬帝時興建的位於洛城以西十八里的故城,而今已是禾黍離離、蒿草遍野,不由感慨「水聲東去市朝變,山勢北來宮殿高」。南遊途經汴河,隋煬帝三下廣陵、勞民傷財的舊事又襲上心頭。獨夫乘興南遊,無所顧忌,禁兵辭闕,宮女下舟,卻也是「四海義師歸有道,迷樓還似景陽樓」。  我喜歡許渾詩中瀰漫的「勢」。不管寫什麼,都讓人感覺氣韻飛動、雲煙滿紙。但許渾生活的時代,煌煌大唐已是日暮途窮、夕陽殘照。上天空許他滿腹才華,他見到的卻只是雁迷寒雨、鴉噪暮雲,無奈,只有在烈烈的晚風中慷慨高歌一曲,然後在四顧蒼茫中流下渾濁老淚。許渾,難道這兩個普通字眼竟蘊蓄如此玄機?而「山雨欲來風滿樓」所含蘊的已不只是登上咸陽城西樓感到的浩茫風雨,而是一個日益沒落的帝國在詩人敏感心頭疾掠而過的無限蒼涼。  許渾祖籍安陸(今湖北安陸縣),後遷居京口(今江蘇鎮江市)丁卯澗,故世稱許丁卯。因詩中用「水」字甚多,人稱「許渾千首濕」。我沒有讀到千首,自然無從深刻體會,但我讀到的《謝亭送別》確實有個「水」字:    勞歌一曲解行舟,紅葉青山水急流。   日暮酒醒人已遠,滿天風雨下西樓。    在讀到的許渾的詩作中,我獨愛這一首,不為體味「水」,只為那蒼涼高歌、那漫漶寂寞。

(九)謝亭勞歌  2  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江淹斯語一出,遂成定論。尋常離別投下它的蔭翳,總充滿讓人難以釋懷的傷情。執手相看淚眼,只能夠徒增傷感,需要想些辦法改變。我不知道唱歌送別的風氣是否起於戰國,在風蕭蕭兮的易水岸邊,那一句「壯士一去兮不復返」令人腸斷。這樣的訣別場面因為滿載政治因素一變而為悲壯,但是否就此留下了唱歌送別的風習?  從諸多唐人詩句里已經聽到很多離歌。李白乘舟欲行,忽然聽聞有人在岸上踏地而歌。桃花潭水深可千尺,又怎能及得汪倫的一片深情?李白喜飲,汪倫常釀美酒款待;值此離別,他又踏歌相送。黯然離別因為岸上歌聲而有了讓人感動的溫情。渭城的朝雨飄灑至今,客舍的楊柳青青依舊,元二暢飲西出,那一曲陽關一時傳誦不足,至為三疊歌之。而今在謝亭,又是離歌,一闕長亭暮。  謝亭,又叫謝公亭,在宣城北面,南齊詩人謝眺任宣城太守時所建。他曾在這裡送別朋友范雲,謝亭遂為送別之地。勞歌,本指在勞勞亭(在南京城南,始建於東吳,亭名概源出《孔雀東南飛》中「舉手長勞勞,二情同依依」句)送別時唱的歌,在此應泛指離歌。  以亭命名,便覺會是一處勝景,如蘭亭。設若沾上離別,卻添幾分愁緒:長亭更短亭,何處是歸程?謝公亭、勞勞亭便是這樣的所在。這兩個亭子李白都有詩作,不過我更想引述被李白目為天下傷心處的勞勞亭:    天下傷心處,勞勞送客亭。  春風知別苦,不遣柳條青。    絕句最不易寫,五絕為最。二十個字要描摹出一番讓人琢磨的天地來,須惜字如金。其實李白已浪費掉了十個字,前兩句實在無足觀。假若後兩句出語平淡,那絕對不能稱得上一首好詩。春風知別苦,不遣柳條青。語出驚人。  當然,寫離別很少能避開青青柳絲、長長柳條。它仿若情人細細彎彎的眼眉隨風流轉,一瞬便淚光淋漓。「客舍青青柳色新」,看似自然,實則千迴百轉、繚繞心懷。  設若楊柳依依,夾岸而垂,縱使每一片柳葉都齊齊呢喃出一千遍一萬遍的「留」字,又如何能留得住要遠行的人呢?滿目蒼翠只能化作滿心惆悵,潮濕的春光灑了一地,想要從眼前的景象剝離。  春天記住了曾經的傷悲,它隱藏在柳樹的背後,冷靜地面對眼前的別離。  沒有了柳條的牽扯,離別少了一絲苦澀,多了一些乾脆。  這樣,春風知苦,柳條有情。它們不再是離人感情的附屬或矯情的寄託,一躍而為設身處地的著想、低回無限的深情。  有另外兩首詩可以和李白這首《勞勞亭》對照來讀。一首是楊巨源的《和練秀才楊柳》:「水邊楊柳麴塵絲,立馬煩君折一枝。惟有春風最相惜,殷勤更向手中吹。」另一首為李商隱的《離亭賦得折楊柳》:「暫憑尊酒送無憀,莫損愁眉與細腰。人世死前惟有別,春風爭擬惜長條?」這兩首詩的構思如出一轍:春風有情、柳條含意,在別離之際,不惜向離人手中吹送。李白詩中春風同樣解得離別情味,卻因此不讓柳條發青,與上述兩首詩出發點相同,結論卻完全相反。  細味之下,楊巨源與李商隱兩人詩作自然充滿情味,但遵循的卻是慣常思路。而李白筆鋒一轉,又另外翻出新意,真是想落天外。乾隆皇帝曾有這樣的評語:二十字,無不刺骨。再想想乾隆御制詩多到無算,其數幾乎為《全唐詩》中所收兩千多位唐代詩人作品之總和,時間才不過流過二百多年,誰有能夠記得他的只言片句呢?正像當代作家荒蕪先生所言:乾隆御筆知多少,誰記君王一句詩?我想,乾隆帝在低頭御批李詩的時候,是否會向李大詩人俯首稱臣呢?  

(九)謝亭勞歌  3  環境有時彷彿要刻意和人作對,反而是離別時的景象更令人欣賞,也因此,更令人神傷。  青山無語,它把萬千的語言深藏在自己的厚重與緘默里,只把傷情的淚水化作身邊,急流的水。而紅葉把所有的煎熬表露無遺,它支撐不住,終於掉離枝頭,在冰冷的水流里感受更徹骨的別緒,不再回頭,又不知將去向哪裡。  水流之上,是離別的小舟,與青山依依作別。所以,離別是飄逝的風景。  令人不堪的不是離別,而是離別後的孤單。彷彿一切依舊,又好像所有的事物在瞬間都發生了改變。少了一個朋友的身影,卻有瀰漫天地的寂寞襲來。  拿什麼抵擋?何當重相見,尊酒慰離顏。惟有酒了,濁酒一杯,相對無人,清淚兩行,四顧茫然。把自己丟進混沌里,任它與寂寞你來我往地廝殺。無論怎樣,自己都只是戰利品,在夕陽西下的時刻。  希望誰來解救自己?  朋友已消失無蹤,紅葉嘆息著搖頭,並順便把風雨的消息,傳到西樓。  該怎樣排解寂寞?獨擁西樓,那逼仄的愁緒令人窒息。索性霍地站起,一步一步走下台階,迎著滿天的風雨。  特別鍾愛末句。  滿天風雨下西樓。  李煜寫道:無言獨上西樓。階下囚的苦恨、亡國之君的孤單、清涼無助的心境全在裡邊了。這是濃得化不開的寂寞,他情願躲進去,也只能躲進去,斷絕了一切念想。  而走下西樓的感覺呢?有無邊無際的風雨陪伴著自己,有無限寬廣的天地可以盛放寂寞。一方面,寂寞被放大了;另一方面,寂寞又被稀釋了。西樓漸漸淡去,而「我」凌亂的步履也終將沒入荒草。詩歌以渾濁的雨幕作結,而離別的悵惘,已漫漶入每一個讀者的心間。  

(九)謝亭勞歌  4  許渾以「山雨欲來風滿樓」為人記取,可謂一句詩不朽。這樣的例子可以舉出不少。據宋惠洪《冷齋夜話》記載:  黃州潘大臨工詩,有佳句,然家貧……臨川謝無逸以書問:「近新作詩否?」潘答書曰:「秋來景物,件件是佳句,恨為俗氣所蔽翳。昨日清卧,聞攪林風雨聲,遂起題壁曰:滿城風雨近重陽。忽催稅人至,遂敗意。只此一句奉寄。」  催稅人掃了潘詩人的興,靈感給攪沒了,只有一句「滿城風雨近重陽」奉寄朋友。這位江西詩派的窮詩人寫不下去不硬寫,一句就一句,窮得極有品位,寫詩也透著風骨,著實令人感佩。可也就是這一殘句讓人們記住了窮詩人潘大臨,千載而下仍傳誦不已。  不過說實在的,如果沒有許渾的詩在前,我也會贊它膾炙人口,可是潘大臨的這一殘句實在是逼似「滿天風雨下西樓」。不知潘大臨是否受到許詩的啟發,我私意認為潘詩正脫胎於許詩,其難以為繼,許是天意。  巧的是,這幾句詩都著一「滿」字。看來,許渾下字不單多「水」,還偏愛一個「滿」字。有了這個字,想不神韻飛動都不成。於是想到更多的例子。「覺後不知明月上,滿身花影倩人扶。」(唐?陸龜蒙《和襲美春夕酒醒》)醉意婆娑,花影滿身,真箇是美得無法措辭。「滿眼落花多少意,若何無個解春愁?」(宋?王令《春遊》)一片花飛都讓杜甫肉跳心驚,深憾春色減卻,設若落花滿眼,情何以堪?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宋?晏殊《浣溪沙》)山河滿眼,風雨落花,無辜春色不知要惹出多少傷情。「我自只如常日醉,滿川風月替人愁。」(宋?黃庭堅《夜發分寧寄杜澗叟》)羅隱十舉進士不第後作詩曰: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相比之下,魯直先生更洒脫,自己只管痛飲,醉了也不要緊,有滿川風月替咱愁著呢!直是無賴語,卻須理解為辛酸詞。  還有更多嵌一「滿」字的佳句。「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唐?張繼《楓橋夜泊》)「秋風忽灑西園淚,滿目山陽笛里人。」(唐?竇牟《奉誠園聞笛》)「衝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唐?黃巢《菊花》)「一雙閑手無聊賴,滿地斜陽是此心。」(宋?鄭思肖《伯牙絕弦圖》)「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宋?賀方回《青玉案》)「滿院落花簾不卷,斷腸芳草遠。」(宋?朱淑真《謁金門?春半》)讀之味之,真正覺得「滿」真是一個霸道的字,非要把某一種風物或情緒渲染到極致不可。  許渾在晚唐詩壇上以自己的懷古詠史詩達到了頗完美的境界,也有一些頗有韻味的七絕,如《守風淮陰》:    遙見江陰夜漁客,因思井口釣魚時。  一潭明月萬株柳,自去自來人不知。    回憶中的生活很美,有如雲水之遙的一段夜曲,卻不過是夢境,引人生髮濃濃眷戀卻不夠真實。怎如那滿天的風雨,痛快淋漓地落下,籠罩著同一世界裡的兩個人,一個走向遠方,一個踏上歸程。

詩詞評論隨筆集一簾花雨談幽夢——古典詩詞評論隨筆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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