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年懸案背後 | 一個家庭的傷痛

21年懸案背後 | 一個家庭的傷痛 原創 2017-02-25 衛詩婕 每日人物 每日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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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難想像,一樁懸而未破的碎屍案中的家屬,能夠保持這樣的剋制和冷靜。在傷痛面前,他們在努力維持一種體面的尊嚴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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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衛詩婕 編輯 / 金焰

因為去年甘肅白銀連環殺人案的告破,我被派往當地,在採訪了第一個受害者「小白鞋」一家的故事後,我想到了1996年轟動一時的南大碎屍案。這起案件是否會有進展?這家人現在過得怎樣?這些念頭一直盤亘在我的心裡,揮之不去。

白銀系列殺人案中,有5起案件發生於上世紀90年代。儘管警方手握疑兇的DNA、指紋以及畫像,但苦於技術條件所限,十多年始終無法將真兇緝拿歸案。案件的告破得益於近年公安系統DNA資料庫的建立,2016年初,疑兇高承勇的一名遠房堂叔因行賄被採集DNA錄入資料庫,這才讓警方鎖定了兇手。

我因此對南大碎屍案的偵破頗懷期待:「當年沒有技術條件,現在有了,很可能有進展。」

最近,我終於去走訪了這一家,但結果並不樂觀——已有近10年,他們與警方沒有任何交集了。

從記者的角度,似乎並沒有什麼最新的進展可寫。然而,刁家人帶給我前所未有的觸動。很難想像,一樁懸而未破的碎屍案中的家屬,能夠保持這樣的剋制和冷靜。在傷痛面前,他們在努力維持一種體面的尊嚴感。所以我還是想寫下這些,因為任何亡靈,和其背後家庭的創傷,都不應該被遺忘。

1

從南京出發的火車行駛到姜堰,拐了一彎,北上去了。我落站,尋找南大碎屍案的家屬,據說他們定居在此。

我是在距離姜堰市區十幾公里的橋頭鎮一處機電設備廠見到刁日昌的,他是死者刁愛青的父親。平日里,刁日昌與老伴隨他們如今唯一的女兒刁秀明住在姜堰市區。在剛剛過去的冬季,因女兒需要照看寒假歸來的孩子,兩位老人便搬來橋頭,幫助小輩照看廠子。

這是一座私人創設的小廠,擁有大約二十來個員工,是刁日昌的親家操辦起來的,現在,刁家人全體圍繞著這處廠子展開活計。孩子上學時,刁秀明也會來廠子里為職工做飯。

刁父到廠門外迎接我,他穿著一件藏青色的夾克衫,內套夾襖和好幾件單衣,夾克衫上沾著機油。

他打開一間看起來像是辦公室的房門,請我坐下。房間里只有一張極為普通的辦公桌和幾把凳子,沒有任何陳設,他笑著說這是個很普通的廠子,收入勉強夠維持生計。

眼前的老父親是標準的農民模樣,皮膚黝黑,右眼下方有一顆痣,笑起來時臉頰稍稍鼓起,眼角微微向下,像兩輪倒扣的新月。

對於女兒的命案遲遲未破,刁日昌竟是從頭到尾微笑著談論,禮貌、和藹。每當他說起「那個案子」,我的腦海中浮現的是此前通過檢索得知的殘酷案情,而眼前卻是刁父慈藹的笑容。

這種笑容無疑是出於善意。也許是因為面對我這個陌生人,他本能地不想讓我尷尬,又或許是想維持一種尊嚴。他一直面帶微笑,「沒有,沒有任何進展」,語氣始終努力保持正常和輕鬆,彷彿在說一件與他無關的事。

已經許久沒有媒體上門來詢問案件的進展了,我的出現,多少讓他有些許的期待。

我能感覺到這家人對於被報道的態度略有分歧。對刁日昌來說,從內心深處,他仍然希望通過社會的關注,為懸案迎來一個轉機。以往每一次記者到訪,他都一一接待,儘管報道發出後迴響寥寥。

他的大女兒刁秀明對待媒體則冷淡得多。

2

刁秀明在電話里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很多記者都上門找過,可有什麼用?」

多年來,她多次向警方詢問案情進展,只得到過一句同樣的答覆:「如果案情有進展會及時通知您。」

1996年1月19日,刁日昌接到從南京大學保衛科打來的電話,詢問刁愛青是否在家,他這才得知,女兒離校失蹤已經10天。緊接著對方用一種更為謹慎的語氣告訴他,「最近在南京各處發現了多包碎屍塊,很可能來自你女兒」。

當時南京當地媒體對此案的報道多是這樣:「南京鬧市區多處發現整包的人體屍塊,共約上千塊,內臟和頭顱都被煮過。」而由於當年的DNA技術尚未引入刑偵,法醫只能通過屍塊上的體毛特徵、肌肉纖維組織等確認死者為女性。隨後南京警方進行了大量排查,最終鎖定已經失蹤多日的刁愛青。

刁日昌一家人在19日當天趕到南京,在警局做了筆錄,警方詳細詢問了刁愛青的身體特徵以及衣物鞋子等信息。但自始至終,刁家人並沒有參與認屍,也未見到受害者遺體,刁日昌與刁秀明回憶,「警方勸我們別看,怕我們心理上承受不了」。

如何確認這樁碎屍案中屍首的身份確實是刁愛青,對於刁家人來說是個謎。他們從沒有親眼見過屍首,直到今天。他們有時甚至懷疑,南大碎屍案的受害者並不是自家的女兒,刁秀明時常幻想,也許妹妹只是被人拐賣,在一個遙遠的地方安然無恙地活著。

「你不能說公安不儘力。」刁秀明說,案發後,有民警直接住在刁舍村,把刁家所有的親戚鄰居盤查了一遍。直到案發之後3個月,專案組才撤離南大。當時身為南大學生的知名網友「和菜頭」曾經在博客文章中回憶起那段日子:「據說所有學生都要接受調查,提供事發當晚不在現場的證人。」「警方懸賞通告,公布了涉案的幾個提包和一條印花床單,希望市民提供線索,但限定破案的日期過了,毫無進展。」

3

去年年初,有兩個媒體的記者找上門來,刁秀明分別接受了對方的採訪。其中一個陪她去了南京,在經辦這起案件的公安局,她們發現,當年負責這起案件的刑警大多已退休或調離。

這次經歷讓刁秀明鬱悶了很久。她認為這是一個標誌,意味著自此以後案件的偵破希望更加渺茫。

刁秀明後悔自己太聽話了,事發後僅在南京逗留了3天,刁家人就在南大校方的安排下回了老家,「警方正全力偵破,你們回去等消息吧」。沒想到這一等,就是21年。

電視上每出現一則失散多年的親人終於重聚的消息,每通告一起積案告破,刁秀明的心就會「揪一下」。有時她會幻想,妹妹有一天回來,告訴她自己多年來只是被拐賣了。

一點風吹草動和外界的關注都會讓這個家庭重燃起希望。2008年6月19日,網友「黑彌撒」在天涯社區發布的一篇關於南大碎屍案的猜想帖,在網路上引發熱烈討論,由此推動了南京《現代快報》整版刊登相關報道,南大碎屍案在沉寂多年後再次浮出水面,不久後,南京警方來到家中為刁日昌採集血樣。

刁日昌一度以為案情有進展了,「不然不會時隔這麼多年突然又要採集血樣」。但民警走了,就再也沒有來過。他們至今不明白,為什麼要重新採集血樣,警方到底掌握多少線索,案件的偵破還有多大希望。

刁秀明在電話里表示不再接受媒體採訪。「我們幾乎不抱希望了,這麼多年,陰影一直籠罩著我們,還不如放下,過好自己的生活。」

我不再強求,臨出門時握了握刁父的手。從我們相見時,他始終保持著微笑,直到他的女兒在電話里拒絕採訪,我表示報道恐怕不便展開,他的笑容變得沒有剛才自然,隱約透露些失落,但他努力藏住,握著我的手不停地說「謝謝」。

離開時,我忍不住給刁秀明發了一條微信:很抱歉給你的父親帶來一絲希望,又讓他失望。看得出他有些失落,真的很抱歉。

兩個小時後,她給我打來電話,邀請我去她家晚餐,「只是盡地主之誼」。

4

刁秀明騎著一輛電動車出現,平日里她也騎著這輛電動車往返於姜堰市區的家和十幾公里外的機電設備廠。載我穿過幾條小道,拐進了一條衚衕,她家自蓋的二層樓房就藏在其中。

院子里晾著剛洗不久的衣服,三兩棵盆栽,女主人全職料理家中瑣碎的一切,她的任務,是照顧家人和工廠職工的三餐。晚飯後是屬於她自己的時間,她提醒我必須7點前趕到教堂做禮拜,這是她雷打不動的安排。

信教是案發後第4年的事情。「唯有信仰可以讓我的心靈獲得安寧」,她這樣說。

1995年12月,刁秀明新婚。同時,19歲的刁愛青在姐姐婆家的幫助下進入南大信息管理系現代秘書與微機應用專業成教脫產班(專科)就讀。噩耗在1月傳來,可怕的是,此時刁秀明已有身孕,只是自己渾然不知。

隨父親從南京回姜堰後,還未從幾乎令人暈厥的噩耗中緩過來,她就得在第二天趕往單位上班。胎兒在3個月時流產,刁秀明在死寂中躺了一個月。

她已經記不清家中哀傷的沉默延續了多久,「總之很長」。妹妹是最小的孩子,學習好,也是父母最疼愛的孩子。有時父親會無來由地發脾氣,「那時多半是想到她了」。母親「自那件事後,身體一直不好」。

關於刁愛青的一切,刁家諱莫如深,誰也不會主動提起。如今,沈高鎮的老宅已經空置許久,只有刁日昌偶爾回去,把自家的田地種一種,但屋內已經沒有任何屬於刁愛青的物件了。

一個生命在世上存在過的痕迹已經完全蒸發,但對其親生父母來說,烙印是無法抹平的。刁日昌夫婦仍然會不時夢到小女兒活著的樣子,可醒來後,他們不會將這種夢境告訴任何人。

去年年初,新京報對南大碎屍案家屬回訪的報道中,以「如果兇手有懺悔,我們寬恕他」為標題。提起此事,刁秀明翻出聖經經文給我誦讀:人所做的事,連一切隱藏的事,無論是善是惡,神都必審問。

在刁秀明家中的樓梯間,一條長約兩米的橫幅靜靜地躺在其中,「南大碎屍案」的字樣醒目地扎在紙上。那是丈夫曾經提議去鬧一鬧,希望借節點引起注意。

這個提議最終被刁秀明否決了。她覺得像電視里的新聞那樣,家屬跪在校門前燒紙錢,拉橫幅,太難看了。「要獲得別人的同情嗎?我們不需要。」

5

教堂里,人們唱著讚頌耶穌的歌曲,刁秀明坐在禮堂偏一側的設備室內,對著電腦放牧師需要的ppt。她用渾圓的聲音跟著唱,氣息輕快。

儘管在一個小時之前,提起在杳無音訊中度過的21年,她的語氣還有些許怨懟。去年的南京之行,她在南京大學吃了閉門羹,心裡很不是滋味。

如果可以,她願意一切隨風而去。

但又怎會不想等到案情水落石出?刁日昌今年69歲了。他的老岳父,刁愛青的外公,於前年在遺憾中離世,老人家臨終前,仍挂念著孫女的案子,留下一聲長長的嘆息。

即便在我摸到沈高鎮刁舍村老家,刁家人已經搬離多年,周邊的鄰居還在向我追問,他家姑娘的案子有進展了嗎?

根據公安公布的信息,最終碎屍第一現場並未找到,這意味著偵破難度極大。刁家清楚這一點,他們有時甚至忘了自己還在等待。

我不時會想起那個下午。夕陽下,刁父送我出門,老妻在院子里的水井旁洗衣服,背影佝僂,頭髮全白。我記起在之前的報道中,有記者想與她交談,一聽說來人是來詢問「女兒的案子」,她轉身就跑。

我最終沒敢上前詢問她是否還挂念亡女,你期待她說什麼呢?

他們的亡女,至今因沒有屍骨,無法立墳。

(刁秀明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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