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演視角的影評,提供一種觀察的途徑。讀《刀與星辰》,剔除贅肉的審美

福爾摩斯說華生,你只是看,你並沒有在觀察。評論家充當的正是福爾摩斯的角色,他需要基於對象構建現場,藉助工具和細節,找到一條通路,然後發現真相。評論就是評論家將他觀察的途徑暴露出來。我很難向別人推薦徐皓峰,他橫跨多界:寫小說一流;因為對民國武術的了解,讓他被王家衛請去做《一代宗師》電影的武術顧問及編劇;而他自己做導演,第一部電影《倭寇的蹤跡》就遍歷威尼斯、多倫多、釜山三大電影節。自序 刀與星辰可惜,我生於七十年代,那時的夜空還有星星,銀河如一團亂棉絮,閃閃發光。忽然一天,頭頂上就變得單調,現今能看到月亮已是不錯。八十年代,有騎六小時自行車的體力,1993年學了電影,1997年決定放棄它。2000年的時候,看了部電影,其中的典故,剛好知道,神差鬼使地寫了篇影評,竟然發表,讓人誤以為我一直在思考電影。被人高看,總是好的,能得到許多幫助。影評就這麼寫下去了,作為一種答謝。很長時間,沒法解釋自己,直到看了《貧民窟中的百萬富翁》。一人答對了電視競猜的所有問題,遭警察逼供,認為一定作弊,此人瞪著被打腫的眼睛,鎮定地說:「不是作弊,是我知道。」他的文化十分有限,但有幾點知識造成他命運轉折,刻骨銘心,剛好被競猜考到。我也是剛好知道。或許人無目的的行為,都有一個目的在等著。自以為混亂顛倒,有天發現,是種搭配。我的少年時代在八十年代初,那時的街頭還較為野蠻,常有人奔逃,常甩出把刀來。之後是錄像熱、武俠小說熱、霹靂舞熱、搖滾熱、學術熱,到了談弗洛伊德,街頭的野氣已淡,文明忽然到來。刀與星辰被洗掉,似乎從未存在過。之後的生命段落,都有別樣的標誌,生命很容易被標誌。多年文章,結集出來,嚇了自己……過往,過去很久了。徐皓峰2012年2月後記 莫聽穿林打葉聲人很容易放棄自己所學。剛畢業的學生很容易住進地下室,一位同學在地下跟一位女生相依為命,以給電台寫稿維生。對於電影,上學時沒學懂,畢業後接觸不上,也就放棄了。兩年以後,他還住地下室,跟另一位女生相依為命。此女是他鄰居,初次串門時,敬重他是學電影出身,拿出張碟放,說:「給我講講電影吧。」他陷入巨大危機,如果說不出什麼,他跟她也不會有什麼。突然,他急中生智了,看出了上學時看不出來的,講得頭頭是道。學電影,會有種普遍的焦慮,學得越多,越害怕學到的只是知識。知識再多,遇上實拍,便像一塊壓縮餅乾一樣,一咬即碎。只有知識,便有創作的恐慌。但沒事,創作是一種分寸感和思維力。這兩樣東西有一天突然就到來了,快如閃電。上學時埋怨老師不教「人心險惡」,也沒事,這些重大的生存技巧,在劇組幾個月就解決了,犯不著在人生最好的四年里學這些。在技術化的年代,要慶幸沒有早早地學生存的本事。能一通百通,能後來居上,恰是不知不覺中形成的審美。別急著學什麼,別急著當個能人,青春本就是用來浪費的。選擇做個掙不到錢的人,選擇過狼狽一些的生活……總有人來相依為命,總有急中生智的一天。

綠妖:什麼人在讀徐皓峰

我很難向別人推薦徐皓峰,他橫跨多界:寫小說一流;對武術的了解,讓他被王家衛請去做《一代宗師》電影的武術顧問及編劇;而他自己做導演,第一部電影《倭寇的蹤跡》就遍歷威尼斯、多倫多、釜山三大電影節。盛年之時,當外部環境不如人意,他選擇退回家中,面壁讀書近十年。他說,人生最重要的是立志,他在15歲時立下志願,直到如今初心不改。他的經歷驗證了:人生,是由你拒絕做的事情塑造而成。他的《道士下山》、《國術館》、《大日壇城》、《逝去的武林》幾本書,在很多人心裡是神一樣的存在。究其根本,也許第一,他續上了傳統中國的脈,小說里東方氣質令人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畢竟是東方畢竟是中國。陌生的是,我們畢竟中斷許久;二,他作品背後的哲學情懷高曠清朗,令人睹之忘俗。以前我總不知道,是什麼人在看徐皓峰。他寫武俠,畢竟是小眾類型——自金庸古龍之後,武俠小說已式微,連英姿煥發的溫瑞安也拯救不了這個頹勢。後來,我發現是這樣一些人:歌手宋雨哲、吳吞,詩人羅蛋塔之類的人。他們都有共同點,就是歌手除了唱歌,也寫詩。詩人除了寫詩,還彈爵士鋼琴。除此之外,他們都練武術,對神秘事物感興趣。我稱之為:一群企圖飛向冥王星的人。他的讀者,大概就是這麼一群有著冥王星氣質的人吧。身在地球,而仰望星空,總在探求一些世俗之外的神秘,總渴望與天地之間的玄妙事物發生共振。整理一些這次採訪記錄放在下面,以做備忘。「就看你當初志向如何。好在我當年不是一個混藝術的人。我確實是立志了。在大家只有混才能過得好的九十年代的中後期,我可以選擇不去混。」「學美術對我來說還是很重要的,它那個狀態和節律,和和尚的生活是很相似的。都是你長時期的面對一個東西,去專註地感受它。」「人的精力很有限,很容易被各種事情所消耗。所以立志最關鍵的內容,在於你,不幹什麼。蔣介石當初在日本,一度過得很狼藉,但你看他在日記里的立志:這些事我就不做了。」「敘事藝術的根,是對不一樣的人生感興趣。做敘事藝術,特別忌諱自我的抒發,小說、導演,如果你只抒發一個尋常情感,你片子的藝術性就是MV,都是直著來,都是有目的、很明確的、有強度的、你可以琢磨的形態。那就是很廉價的。跟常態的拉開距離的生活是敘事藝術要做的事。只有拉開距離了,才能對我們的生活有參照。就像好多人看《逝去的武林》,我寫的是武術的行業,有些大學生看了就覺得對他們的大學生活有所啟迪。人都是由遙遠的東西受到啟迪。」「作家最好不要讓自己成為一個明星,他跟讀者有一定距離,這才是最好的關係。一旦喪失了這個距離感,許多東西就變得不美妙了。敘事藝術的創作者不應該走到前台。嚴格來說,作家和導演在公共視線中,將自己的個人色彩縮減到越少越好,基本是一個灰色中性存在,這樣別人會更關注你的作品講的是什麼。」「很多事情敗壞的根源就在於求多,追求一個數量上的優勢。但在傳統上來說,並不要求數量上的優勢。而且在創作上來說,你並不是要佔有多數的人口,這不該是創作慾望的根源。你只是為了幾個知己,甚至於,有的小說是獻給某一個人,甚至你寫完後,這件事又變得比較玄妙,你寫完後,這個人見不見到已經無所謂了,你腦子裡一想:等這個人老了,見到這個作品,那該多奇妙。滿足是建立在一個假設上。」「一個人覺得我跟天地間某種玄妙的東西有聯繫,他活著才會有真正的滿足感,才會有真正的快感。」原文鏈接

語錄:武俠是中國唯一的類型片

精彩語錄:1.香港有「潑皮賤相的審美」,喜歡混小子,大多數黃飛鴻都是嬉皮笑臉,像六七歲小孩一樣自己嬌慣自己,沉迷在占哥們口頭便宜、占女人手頭便宜的低俗趣味中,猛力扮可愛。當然他們後來會突然成長,一臉正氣,比武時懂得「手下留情」,被擊倒的對手會感激地喊一聲「黃飛鴻!」——這是一個名號的誕生,一個狠人的確立。不下狠手,就是最高道德了么?2.武俠片歷史上的大多數影片的性質和現今大片一樣,不是敘事電影,是晚會。晚會沒有價值觀,只有口號,「中國人不是東亞病夫」和「給您拜年了」性質一樣。一個故事的核心是辨析價值觀,一個晚會的核心是湊場面和湊名角。3.把別的東西拿來了,就說是對這個東西的創新——這是許多年來我們常犯的錯誤,我們只是圖個新鮮,而博得大名的創造者也只是圖個樂子。我們總是把樂子當成藝術,而在做商業片的時候,又總是把創意當成「不是商業片」,一個人鄭重宣布說「我現在要拍一部商業大片」的時候,往往就是他要拍一部B級片的時候。4.對於日本的刀劍片,我們往往只做出「注重打鬥前的氛圍宣染」這種外行的分析,而忽略了其觀念。這類影片不是注重打鬥前的氛圍,而是在觀念上對動作有一種珍惜,作一個動作,便是與神與祖師同在。5.《座頭市》和《獨臂刀》是不倫不類的情況,座頭市的形象是寫實的底層形象,獨臂刀的形象是美化的大俠形象,兩人呆在一起,就像一個民工跟一個戲子,雙雙破壞。6.劇作是一個偷換概念的遊戲,能把不合理的變得可以接受,在觀眾眼皮底下玩以假換真的魔術,之所以這個魔術能完成,因為作用在了觀眾的情感上,在客觀知識上不對的,但在觀眾在情感上認同了,這事就成立了。但調情從來是一件很難的事情,容易的是當嫖客。中國的商業電影,嫖客心態太重了,自從上個世紀八十年代開始拍商業片以來,至今如此。在消費上佔有它,在心理上鄙夷它,這是嫖客對妓女的心態,也是導演們對觀眾的心態。我們是把老百姓當作最粗俗的蠢貨,覺得是幾招就可以擺平的,所以二十年來,我們的商業片都是在向外國偷招,把幾部好萊塢電影中的經典橋段拼湊在一起,覺得就是商業片了,可以取信於投資方,自己也自信了。7.《赤壁》中的種種怪現象,追根到底,是缺失了精神依託後的焦慮。而日本明治維新後,在積極西化的同時,有著「失根」的焦慮,認為在近代化進程中落後的中國反而保留了古典的所有美好,大正年間出現了「中國情趣」風潮,這類人在谷崎潤一郎的小說《鮫人》中表達的心聲是:「居然沒能生在中國,實在是個無法挽回的不幸。」當今的我們已經後現代了——我們的依託在哪兒,是朝鮮么?8.我所受的美育,是要為天下受苦的人代言,在我的青春,對街頭乞丐的興趣,遠遠大於漂亮女生。我們崇拜梵高,對高更不以為然,因為梵高苦到割了自己的耳朵,高更雖然窮困之極,但他畢竟在塔希提島上玩土著女人,享受了點生活。9.凡人神話安東尼奧尼的紀錄片《中國》中,有在西四十字路口拍攝的鏡頭,一輛三輪小卡車正經過,車斗中站著個胖乎乎的喜悅青年。這個一閃而過的身影,酷似西四衚衕中的某老頭,筆者對他講了此事。他毫不猶豫地說:「那肯定是我。」他說三十年前的某天,他在郊區農村搞了三麻袋糧食,拉進城中,一路歡天喜地。也許真是他?他在衚衕中鄰里關係很差,常有人罵他,但認定自己出現在一部義大利電影中後,他愛占人小便宜的毛病便開始收斂,因為他找到了尊嚴。對於這個西四老頭,安東尼奧尼的《中國》是他的神話。西方的神話一詞,台灣翻譯成「迷思」,神話是光怪離奇之事,的確令人迷思。但神話不是與我們的生活毫無關係的怪談夢囈,恰恰相反,神話與我們的生活息息相關,原始的人類甚至認為,神話是唯一的真實,他們的生活不過是對神話的模擬,或是神話的一層淺淺的投影。正如西四老頭和電影《中國》的關係,他覺得那部沒看過的電影,比他的生活更真實、重要。這部電影印證了他存在的價值,他甚至顛覆了世界的邏輯,覺得文革的意義就是為了讓他沉浸在搞糧食的興奮中,恰巧與安東尼奧尼在街頭相遇。安東尼奧尼是一個神跡。10.站到人前有種種方法,最簡單的便是戲劇性,美國的好萊塢在這方面典型地成功。從陳凱歌的《風月》、《霸王別姬》便可以看出他在這方面的努力。也許是不努力,甚或是他對自己這麼做感到極不耐煩,因而,這兩部電影重在過程,氣韻豐實,懸疑、多解、蘊情,種種餘味留得很足,但一近高潮,馬上快刀斬亂麻,成了純純然的戲劇衝突,似曾相見,近乎是些俗套,好像種了十年人蔘,結果長出一根蘿蔔。11.我們贈送戰爭場面、明星派對、名媛的裸體——都很值錢,而言呢?不要說這電影是大眾娛樂,滿足大眾最庸俗的慾望便稱職了,可惜大眾並沒有你想像的那麼庸俗,看我們大眾文學的傳統,三言兩拍充斥著人生警句。嫖一個妓女和看一個故事畢竟不同,人之所以看故事,首先是精神上的不滿足。故事的本質是反抗生活,活得平庸了,要看西部片,感受到不平等,需要去電影院看一個愛情,活得齷齪,便需要一個王者的故事。故事是對人生的修正,通過看他人的故事而探究自己,故事的收尾需要講出一個理,此理最好不是語言,是一個人物的反常情緒,或一個視覺意境。但有了這個理,觀眾靈性上才可滿足,否則僅覺看了一場熱鬧,我們抱怨了很久「好看,但沒勁」,勁便是導演的贈言。12.「睡不服女人(《夜宴》)」、「算不過領導(《黃金甲》)」、「說不過壞人(《英雄》)」、「打不服傻子(《赤壁》)」——這些是大眾的生存常識,但他們並不願意在電影院里看到,而我們的大片恰恰違反了此點。大眾希望看到略高於常識的智慧,殺毒軟體也需要升級的。13.法國電影的基因是色情,地爾密的一個浴女鏡頭,開啟了法國的靈感。美國電影的基因是暴力,鮑特讓歹徒直對鏡頭,朝觀眾開槍,讓美國導演們都悟了。而中國電影的基因,是「不拿事當事」的自嘲。 基因誕生期的導演演員都表情豐富、眼神靈活,突然間他們就被一幫眼神冷峻、表情嚴肅的人所取代,趙丹辛酸地說:「崔嵬得天獨厚。」和趙丹的機靈鬼形象相比,崔嵬是個五大三粗、說一不二的漢子,高度符合一個共產黨員光明磊落的造型,他導演的片子也如此,但一有機會仍很風趣,將日語胖翻譯拍得可愛無比,把漢奸拍成了加菲貓,甚至小兵張嘎見到漂亮女孩會臉紅,他也拍下來了,那才是多大的孩子呀?即便為政治服務,中國電影也是不拿事當事,登峰造極的是《地雷戰》。這部紀錄片、教學片、故事片的四不象,玩出了一個「巴巴雷」。在鬼子進村的危險時刻,幾個小孩不埋殺死敵人的地雷,而埋上了一泡屎。粘得日本人滿手屎,中國人就很高興了。在極度緊張、真實的情景下,忽然誕生了一個異想天開的玩笑,真是神來之筆。 此片導演文靜拘謹,但他的內心是一個野人,能擺脫國恨家仇的大眾情緒,把中日戰爭變得好玩好笑。憑著一泡屎,他就是偉大的藝術家。在政治指標極強的時候,也能在瞬間改變整個事件的性質,玩性頗大,和中國導演的自由心靈相比,一般的外國電影就顯得死性。 後來,在創作空間極小的範圍里,導演們送給國人的禮物,是一個個妖艷的女特務、姨太太,在高度純潔的年代,向我們暗示了世界的豐富性。至於國民黨、日本兵,我們很難對他們產生仇恨,他們給了我們一種遊戲快感。 《早春二月》的男女在談「國破山河在」的沉重話題前,還要彈彈鋼琴,享受一下意外重逢的樂趣。《紅色娘子軍》女兵們的短褲緊湊性感,遭到抗議「大腿滿台跑,工農兵受不了」,但大部分人還是容忍了這一情況。 這是一批官氣十足、情趣尚存的導演,但很快這點情趣就蕩然無存了。國人的天性是好玩、不正經,樣板戲是中國最正經的作品,戈達爾見了樣板戲後,說這是世界上最好的電影。我覺得他在胡說八道。14.他對大眾有時照顧得過多,在十九世紀七八十年代,台灣的武打片流行李小龍的打法,李翰祥導演的《火燒圓明園》中有一段北京市民反抗八國聯軍的巷斗場面,就也用李小龍式的踢腿,而且有「啪啪」的配音。嚴格說來李小龍的踢腿不是傳統武術,更多是西洋擊劍的步伐與法國式踢腿的結合,這樣的動作出現在一部歷史長片中,就有點超前。再據服裝考證,那時的北京人是墜襠棉褲,褲襠垂到膝蓋,將腿踢高有點難度。即便不懂武術與服裝,見到一百多年前的北京人個個都跟武打明星般將腿踢得又高又旋,多少有些怪味,如此迎合大眾,破壞了影片的整體感覺。15.要知「神氣」兩字是習武第一關鍵,而幾乎所有拍太極拳的影視作品,只是拍如何將對手纏住,然後用肩膀或臀拱一下——對於這種公園太極拳,著名搏擊家王薌齋有嚴厲的批評:「如果這種太極拳是張三丰發明的,我會瞧不起張三丰。」可惜被老一輩武術家明確指明是錯誤的東西,卻成為今日電影的時尚,尤其以徐克為代表的新派武俠片則只講究姿態的美觀,離真正的武術相去太遠。16.溝口健二在《武藏野夫人》中,借一個角色的口,感慨日本文化:「日本太平的時間太久,等儒家文化佔了上風,權利關係穩定周密,個人就消失了。在日本,表現自我的方式只有兩條,自殺和通姦。」中國是儒家的大本營,卻在腐壞到極點的清末,中國也是一派燦爛的人世。看日本影片中的妓院,總是一片渾渾噩噩,比不了中國的秦淮河,尚有一份風情。侯孝賢《海上花》中的清末妓院,竟有女校的靜氣,史實上妓院也的確被稱為「書齋」。中國人善於改變事物的性質,在自殺和通姦之外,還有著廣闊的空間,那就是遊戲。《海上花》中沒有情慾床戲,嫖客和妓女只是在酒桌上做遊戲。中國人甚至將吃也做成了遊戲,將菜對應上典故名句,坐在桌前,也像趕廟會猜燈謎一般。中國的遊戲範圍之廣花樣之多,將將抵消儒家的壓力。中國是把沉重變成遊戲,日本把遊戲也變得沉重。中國的插花、擊劍、弓射、擒拿、圍棋,到了日本都成了需要嚴肅追求的「道」,半分輕鬆不得。雖然技藝得到了巨大提高,但下盤棋,竟拼力到要嘔血而亡,看戲時要有「領掌人」,鼓掌都要專門有一個帶頭人,觀眾不得妄動,這是堵死了生活的餘地,難怪只剩下自殺和通姦。而中國的武俠,是中國民眾自創的好遊戲。中國的武俠,僅是一種口頭遊戲。考察中國歷史,只有政治在野勢力,如墨子組織、白蓮教、青幫,並無俠客群體,因為沒有任何經濟願意支持一個獨往獨來、不依照團體利益只遵照天理人心的俠客群體。至於少林寺、武當山等世外體系?中國的寺院有獨立中央財政之外的寺院經濟,一座名寺往往是當地最大的財閥,在徵收地租上並不慈悲,常會引起民變。高僧們也要維護集體利益,並沒有所謂的世外體系。而創立佛教的釋迦牟尼認為結黨必然營私,不讓建立寺院。寺院是中國人的發明,我們喜歡熱鬧。明清黑社會常會供奉達摩為祖師,自稱為禪宗流緒,筆者懷疑這是寺院蓄養打手的餘緒。當然,公共汽車上至今有給老人讓座的好青年,歷史上不欠心緒來潮的俠客,但過於零星脆弱。武俠就是願望,民眾口頭創造武俠故事來抒發心中不平,由於講得多了,造成一個俠客遍地的生活幻像,只有最底層的人才信以為真,而對權貴則毫無約束力。君不見,清末時的頂尖高手們多在王府供職,八卦掌和太極拳都是得到了王爺們的支持,方開宗立派。武俠故事中的天理人心,在現實中蹤跡全無,懲惡揚善只是個無望的假想。因為是公然的謊言,所以難以滿足大眾,於是俠客們的對手,從貪官污吏土豪劣紳,變成了內鬥,武俠與武俠之間的對壘。17.隔絕了人世、不近人情,成了武士的優秀品德,《七武士》中劍道高手就是一個純潔而偏執的人,結果招來青年的崇拜。吳清源在日本也被塑造成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人物,盛傳他兩眼獃獃地盯著一個舞女看,只因為舞女衣服的花紋類似於圍棋棋盤。因為高度符合一個日本武士的標準,反而招來婦女們的狂熱崇拜,有了「心裡都是吳清源」的流行歌曲。18.我們該如何對待自己的身體?對待自己身體的態度,是有民族性的。看中央電視台春節聯歡晚會的二十年金曲回顧,會驚訝地看發現,那些歌星們對自己的身體毫無感覺,毛阿敏以左手持刀、右手拿槍的姿勢唱著「一隻蝴蝶飛進我窗口」,幾乎是樣板戲作派。甚至混血的費翔,肩膀抖得鬆鬆垮垮,只是晃晃而已,那是活動活動的體操,而不是表達力度的舞蹈。即便如此麻木,也迷倒了整國人。19.不想再寫「冬」和「又一春」段落,因為這兩個段落,金基德陷入導演的自我膨脹中,令影片全然崩潰。「冬」段落,出獄歸來的小和尚已經中年人,由金基德自己扮演。他頭戴毛線帽腿套紅褲子,渾身圓鼓鼓站在岸邊,和冰凍的湖面、破敗的浮廟完全不搭配,穿成這樣的人是沒有權利感慨的,雖然他還是演出了點凄楚的神情——電影的視覺就是如此苛刻。20.基耶斯洛夫斯基一直聲稱只拍低成本電影,他放棄了高投資,降低了投資方為回收成本、謀求高利潤而對自己的干擾程度,獲得了創作的自由。人生在世,總有為自己求得平等的途徑,只是看你能不能放棄?21.小津安二郎的彩色片,不是生活空間,而是一個美術的空間。所以,他不怕違反生活的自然狀態。做過小津副導演的今村昌平被美術空間折磨得神經衰弱,終於離開小津,去拍真實的生活去了。22.《羅生門》中的太陽被表現為挑逗、嘲弄、示威的對象。一開始,太陽便是「偷窺」的形象,隨樵夫而移動,沒有西方道德上不動至尊的位置。而強盜與妻子性交時,太陽反覆以略顯詭異的形象出現,它不是旁觀者,而是性交的參與者,它被強暴了。在妻子的敘述段落,被強盜玷污成為無法抗拒的、接受這一命運的唯一內心支點是「與太陽作對」——這一日本民族意識,所以妻子在交合前,仰頭望日,於是強盜壓在她身上,如壓在太陽上。之後公堂證詞,強盜與武士一致對妻子「做愛時的歡愉」感到驚訝。《羅生門》公映後,日本出現了無數部「太陽在做愛場面中」的影片,都是賣座片——證明了「文化的差異決定了接受的差異」。23.《公民凱恩》中的上都是與蒙古帝國首都名稱一致的。在西方人眼中,蒙古上都是個掠奪巨大財富的集中地,凱恩的上都也如此。在解說詞中,在結尾段落收藏展示場面,表明了他的巨大佔有慾。《公民凱恩》的廣角鏡頭,並非泛泛地玩「深度空間」、玩人物間的疏離感,而是為了具體地展示凱恩的控制欲、佔有慾和自我中心。廣角鏡頭的特點是縱深中人物行為超速,幾步便可走得很遠。如教師訓練蘇珊時,凱恩偷偷入門,在後景小小一點,但當前景人物發生爭執,凱恩幾步便走到前景,由小猛地變大——這一視覺衝擊力,一下子使他成了畫面中心,場面被他進攻了、控制了、佔有了。一個自我中心越強的人,他的空間佔據範圍也越大,普通人對於領袖人物一般是不敢接近的,道理也在這兒。當凱恩與他的監護人發生衝突時,廣角鏡頭下,在縱深處的凱恩身影小小,但高大牆壁下只有他一人,使觀眾產生「他佔據了巨大空間」的想法。廣角鏡頭使人物與環境、活物與物質在視覺上產生相互侵佔或排斥的感應,從而表現出凱恩的心理優勢。而當前景人物遮擋,破壞了凱恩輪廓完整時,鏡頭中的凱恩必走幾步避開或另一換一個鏡頭。而當廣角鏡頭強烈表現縱深透視時,如宴會一場,凱恩必站在透視線上,只需一招手,便可觸及最遠處的人。鏡頭中含著攝天花板也是為了擴大凱恩的空間佔有率。廣角鏡頭完成了凱恩的性格塑造。此片中的幾個升降鏡頭,雖然音樂做得緊張,但鏡頭運用仍出入自如,方向性和目的性明確,這反映了西方特有的「空間安全感」。而《羅生門》的曖昧環境,以及不同人物進入樹林、武士在樹林中自殺的鏡頭,表達了東方的「空間恐懼感」。片頭交待羅生門時,空間便不明確,當結尾嬰兒出現,進一步造成空間的混亂;樵夫進入樹林是一長串失去方向感的鏡頭;強盜在林中奔跑,因並非簡單的過程交待,含有強盜本人的情緒表現,公路和案發地點間的距離變得過於有彈性;而當丈夫自殺前,樹林如人一樣,變得富有思想感情,在這裡運用了俳句擬人化的手法,空間不再作為一個現實空間——處處可見空間恐懼的意識,方向感和目的性喪失,同時將環境人格化。24.這點怎麼解釋呢?我們先假設多數製片人都是外行,對於外行來說,能打動他們的只有台詞。海明威說過寫小說不難,只要多寫對話,人們就會喜歡。「人們太喜歡對話了」——這是訣竅,也是無奈。對話是人們最容易理解的東西,而以文字描述畫面,多數人則沒有感覺,克洛德?西蒙的小說被用「印象主義」這個畫派名詞來形容,他詳細地寫出了許多絕妙的畫面,但他的作品被大眾認為讀起來費勁,以致他在得諾貝爾文學獎時說自己是個蹩腳貨。文學大師的畫面描述都難以贏得大眾,所以一般編劇的畫面描述也很難降服製片人,只好寫出有魅力的廢話和最直白的動作,以便讓製片人理解劇本。編劇生存的第一個技巧,其實是製作贅肉的技巧,正像導演生存的第一技巧是裝出對廉價的價值觀感興趣。劇本中會有許多的這樣精美的「贅肉」,導演的前期的主要工作就是刪減,如果識別不出,和製片人一樣被這些贅肉感動了,便麻煩了。因為人在讀文字時的心理是尋求意義,而觀影是獲得意境。電影是意境的藝術,而不是意義的藝術。導演要警惕被製片人盛讚的劇本,編劇製作贅肉的技巧越華麗,給導演帶來的麻煩越大,製片人很多時候都是強烈要求拍贅肉的,因為正是這些贅肉最初感動了他。導演的工作包含著詭詐,你的合作夥伴往往是無法說服的,因為你不能改變他人的審美,那是他自小到大形成的,讓他服從你的審美,只能採取誘騙的方式。25.許多人只是在青春期時,看到了自己父母的局限,對他人則用「好人」、「壞人」簡單地區分,所以幼稚的好萊塢電影能贏得大多數觀眾,因為大多數人不願費神去理解他人。

讀點:觀察的途徑

文/頭馬福爾摩斯說華生,你只是看,你並沒有在觀察。評論家充當的正是福爾摩斯的角色,他需要基於對象構建現場,藉助工具和細節,找到一條通路,然後發現真相。評論就是評論家將他觀察的途徑暴露出來。在原本的意義上,電影是一次性的作品。多數人只有一次機會對它進行觀看。影評人對於大眾的第一層價值在於定格,第二層價值在於再現,第三層價值在於提供那條通路的入口。這三者加在一起,就是翻譯。影評人需要有足夠的敏銳,捕捉電影作者的每個意識,並且翻譯給大眾。最後,也是最不重要的,才是個人評價和喜惡好厭,除非你覺得自己足夠重要。翻譯這件事導演自己不能幹,甚至在電影里也不能提供過多的線索,因為這樣顯得他很失敗,好像一個沒人捉住的兇手自首,讓人不齒。一個兇手自首,不是兇手的勝利,是社會整體的潰敗,說明沒有足夠聰明匹敵的人了。兇手多半也是個笨蛋,否則就是忤逆社會科學。那就是科幻小說了。不太高明的影評,提供的是觀點,不是觀察的途徑。不一定是錯誤的觀點,很可能是非常正確的,了不起的,但是提供者有可能自覺聰明而變得懶和高傲。他們偶爾也會施捨一條極短的途徑,不過從遠處看,就成了點。然而評論家是發現家,不是發明家。發明出來的觀點,人們往往覺得它彷彿有道理。因為看上去大開大闔,奇峭狂放,氣勢驚人。但是不堪一擊,辣椒水也經不住。福爾摩斯從來不提供彷彿,他說,去掉所有不可能,剩下的就是真相。堅固,不容置疑。發現真相,而不是發明真相。發現,就需要拿出證據,暴露途徑。暴露途徑,就是去掉那個彷彿。還有一些不太高明的影評,提供的途徑不是筆直射下來的,會折射,還能散射。還有一把射下來一束的,看起來很光明的樣子。但是看過去,發現他照錯了主體。照得人家臉上紅彤彤的。都很尷尬。影評人是做翻譯的,信譽體系很重要,要在自己和讀者之間建立信任關係,不但建立,還要維持。不然,讀者可能看了幾篇覺得胡說八道就跑去看別的譯者了。非常殘酷。不高明的影評還有個特徵,就是心態很奇怪,總想表現地不卑不亢。如果前面讚美地過分,結尾一定要補上幾句差強人意的話。或者通篇痛罵,然後找出幾個亮點。讓人感覺就是不願意吃虧。評論者和被評論者,不應當是喜惡好厭、此消彼長的關係,是沒有關係。沒有關係,何來不卑不亢。連不卑不亢都不願意表現的影評,更沒必要說了。當然,還是有相當多的人提供了準確、清晰、深刻、充滿樂趣的途徑。作為一個捕獲真相的人,在暴露途徑的時候,必須從始至終把持住,不居高臨下,得意洋洋,也不喬裝矯飾,有所隱瞞。他需要平和而坦誠地,不疾不徐地,講出他所看見的東西。如果他沒有摻雜一句因膨脹或利益所產生的謊言,那麼,他的聲音不會因為速度而失去力量。我本來只打算寫到這裡,指出徐皓峰是符合福爾摩斯標準的影評人為止,但是,又發現除非提供證據,否則會陷入發明觀點的自我指涉中,所以我決定前所未有地大段引用並橫加評論一番:徐皓峰寫《卧虎藏龍》,從武俠設計的路徑一路提問。譬如,《卧》的武打動作受到「不知所云」的責難,該片的武指袁和平有負盛名嗎。然後答,「在『竹稍上』一場戲中,周潤發有一個點章子怡眉心的動作,就憑這一個動作,就是頂級的武術指導水準。影片中的周潤發是武當派,這個動作是武當劍門授徒的儀式,因為武當劍門屬於道家系統,那是道家授徒儀式的『點玄關』或稱為『開竅』。」點出李安的輕功拍的怪異,「影片現實感做得那麼重,飛起來就難了」。但也有創舉,章子怡和楊紫瓊在城牆上的輕功追逐戲,「一般武打片的輕功都是一閃即逝??決不會展示全程。??用長鏡頭跟拍是忌諱,但李安反其道而行,用的是跟拍,但他是要用輕功動作表現人物性格,所以拍短了不行。」還有,「輕功是向上跳躍的,為了表現動作的輕飄,比如《東方不敗》中一到輕功便是仰拍,但李安的輕功段落中有不少俯拍。仰拍輕功能利用天空,一個突然而至的單純背景最能表現動作的輕靈,俯拍的背景自然就是屋頂。李安用俯拍輕功的方法展示古建築,這一複雜的背景獲得了一種特殊的視覺效果,在技法上是個更新。」《卧》的竹林戲抄襲胡金銓《俠女》一說,徐皓峰直接點明二者完全不同,「胡的竹林純粹是異能奇技,而李安的竹林是在談戀愛。??李安的輕功概念不是生死對決,而是男追女跑。節奏一慢,情調就從武打場面轉化成了愛情場面??彈性十足的竹叢被李安拍成了一張大床。」這些都屬於奇技淫巧,評說的對象也屬於奇技淫巧,是普通人看不見的部分。所以是一條穩路,是看門手藝,如果放到武俠世界裡,可依此劃分門派。但在武俠、兵器、歷史等文化批評方向的著眼之外,徐皓峰還提供了其它途徑。他對鏡頭語言和電影細節的把握,非常敏銳。寫吳宇森拍《赤壁》里談陣法,「說雁型陣像扇子、八卦陣像烏龜,就把觀眾打發了,其實可以多談點,商業片容量比我們想像的大。」因為「觀眾看電影是尋找新奇的生活體驗,奇怪的知識能加劇生活的新奇程度。」觀眾需要「知性的刺激」。寫《投名狀》陳可辛如何表現龐青雲是個「知識分子」和「他背後一個很大的理想」。是以距離感表現。「第一次是到金巒殿牆壁的距離,第三次是到巡撫寶座的距離,沒有強化巡撫寶座和金鑾殿牆壁的造型,而是拍攝距離。」還有「拍龐青雲在冰面上行走,這個視覺形象就是成語的『如履薄冰』。??他走了兩步,便遙望著河對岸,止步了——這是第二次表現距離。」陳凱歌、張藝謀以及整個第五代和他們的近十年作品,是國內被談論最多,也是被觀點砸中最多的導演及電影。徐皓峰的影評,沒有迴避他們,反而正面出擊,整本影評集《刀與星辰》談論的幾乎都是最主流的那些商業電影。非常有勇氣。但是,他的文字里,恰好看不見這種勇氣。就是我前面說,評論者和評論對象之間沒有關係,因此不需要姿態,也不需要圍觀者。一旦沒有了被圍觀的想像,評論電影才可具有從容的氣度。無所謂勇氣的展示,或羞恥的隱藏。徐皓峰在評論中所展現的,是多種途徑下對於導演的意圖準確的還原,平靜卻不乏銳利地指出哪些做到了,哪些沒有。而不是黑白分明的定論,完全的肯定或否定。而他所體現出來的敏銳,比看國外優秀影評人的評論更讓人有頓悟之感,因為少了文化的隔閡,是直譯,一句話就能點破微妙之處。他提到陳凱歌的《孩子王》中一處台詞,「《孩》中教師第一次上課,讓一學生自由發言,學生的反應是『你要整我么?』——這不是一句話,這是一個時代的險惡。憑此細節,陳凱歌便是一流的導演。」然後又說陳凱歌《霸王別姬》里段小樓和菊仙的床戲沒拍好,「可惜上床前,菊仙多嘴,說自己害怕。其實,他倆做愛了,就是他倆害怕了。拍害怕,就不要說害怕了。??敘事不是為了直說人物內心的,敘事是折射人物內心的,此處不需要她的內心。」「知性的刺激」、「此處不需要她的內心」這些都是基於具體對象生成,卻可以推廣到更多對象上的判斷。憑此,徐皓峰的評論便可以脫離對評論對象的依賴,與評論對象相互獨立。而他的觀察途徑及過程,已經足夠形成自給自足的局面,產生存在的意義。只有足夠優秀的評論家才能做到這點,擺脫在大眾眼中依託對象存在的尷尬處境。這一局面最大的受益者是讀者,讀者無需觀看電影也能獲得智性的樂趣。而對於電影的觀看者來說,他們也得到重新觀看的樂趣,藉助影評人,定格,再現,頓悟,從華生式的看變成了福爾摩斯式的觀察。這是電影和影評所能達到的最佳局面,電影通過影評延長並寬闊了生命。並且,兩者在擦肩而過的尊嚴下都保持其高貴。徐皓峰的文字,經常透著古怪。他說「《卧》是部哀傷的電影,因為尋歡不成,而不是禮教的壓抑。其實中國古人總是明一套暗一套,活活潑潑,並不特別壓抑。」這句話里的「活活潑潑」就很怪異,哪裡怪異呢,就是用的很老派。包括他動不動冒出的「筆者」都顯示出一種老派的筆調。在他異常年輕的觀察下總是跑出老派的用語,古怪。其實呢,徐皓峰長得非常憨厚老實,他導演的《倭寇的蹤跡》上映,答觀眾問,有個觀眾問他電影里的笑點是不是布置的,因為看上去像公司年會上的笑點,都是由於尷尬而產生的。他也就是笑笑,有點尷尬的樣子。不像文字里,能隨時遞過來一把刀。

晚會本質和潑皮賤相

大眾娛樂時代的一個特徵是,宣傳替代理論。有宣傳語是「每 一個導演都有一個武俠夢」、「作為一個中國導演,最終要以一部 武俠片來檢驗」。似乎有理,武俠片是中國唯一的類型片嘛。但一個中國的作 家不會因為沒寫過武俠小說,就不是作家,大多數作家也沒有武 俠夢,比如王朔認為喜歡舞槍弄棒是自卑的表現。追溯武俠電影的歷史,可發現很長一段時間,武俠電影是國 力不足的心理補償。李小龍一度是華人圈最大的明星,因為他「弘 揚了民族自尊心」,很難想像,這種話會用在美國影帝蓋博或法國 影帝讓·迦本身上,他倆的魅力來自他倆對美國和法國的冷嘲。武俠電影的銀幕英雄,最有名的是霍元甲、陳真、黃飛鴻、葉問, 他們在歷史上、在銀幕上都很可疑。影視作品裡,霍元甲被日本醫生毒死,但一個仇視日本人的 人為何要聘日本醫生?這是《精武門》系列作品的軟肋。上海有 錢人聘請日本醫生,以轎車接送,來彰顯身份,霍元甲隨俗了。平江不肖生寫霍元甲成名,是在庚子之亂時,挺身而出,保 護了洋人和教民,殺了義和團首領,美名響徹租界,轉至海外, 贏得歐美報紙頌揚。霍元甲不是民族英雄,是個國際友人。

《黃飛鴻醉打八金剛》(1968年)宣傳海報。「外國有占士邦,中國有黃飛鴻; 占士邦好女色,黃飛鴻喜濟貧。」陳真是個虛構人物,李連杰和甄子丹扮演的陳真都跟日本女人談戀愛,日本武士有自律風度、有精神信仰,但突然就發神經 地犯壞,以供合理宰殺。拍這種電影根據的不是故事原則,而是報復快感。這種快感需求延續到李小龍師父葉問身上,看過了,會有個疑問,我們為什麼總要在電影里打洋人?我們到底打過了誰?歷史上的葉問沒打過日本人和白種人,甚至一輩子沒有查之 有據的比武記錄。這樣的一個人成為民族英雄,說明我們太缺乏 民族英雄。香港有「潑皮賤相的審美」,喜歡混小子,大多數黃飛鴻都是 嬉皮笑臉,像六七歲小孩一樣自己嬌慣自己,沉迷在占哥們兒口 頭便宜、占女人手頭便宜的低俗趣味中,猛力扮可愛。當然他們後來會突然成長,一臉正氣,比武時懂得「手下留情」,被擊倒的對手會感激地喊一聲「黃飛鴻!」——這是一個名號的 誕生,一個狠人的確立。不下狠手,就是最高道德了么?黃飛鴻的起點是潑皮素質,終點是一個給人留面子的狠人,目的是維護一個家庭或一個招牌。起點太低,終點不高,難以稱俠。 我們的武俠片,幾乎沒有俠,葉問是為個人生存,和討薪民工性 質相同,「洋人不給錢」是兩部《葉問》擂台大戰的導火索。英雄們有太多私仇,國恨是個外包裝。而幫助不相干的人才 能稱俠,座頭市出手,可都是為了路上偶遇的人。縱觀武俠片歷史,沒能塑造起英雄人物,各路英雄多鄙俗、 幼稚、沒文化,以「民族大義」藏拙,以「對外宣戰」給觀眾以 廉價興奮。他們沒有明確的愛情觀、價值觀、生死觀,只靠「逼急了,拼了」應付一切。——這話絕對了,並非盡數如此,但也大體如此。武俠片歷史上的大多數影片的性質和現今大片一樣,不是敘事電影,是晚會。晚會沒有價值觀,只有口號,「中國人不是東亞 病夫」和「給您拜年了」性質一樣。一個故事的核心是辨析價值觀, 一個晚會的核心是湊場面和湊名角。「武俠片是中國唯一的類型片」——這是宣傳語,不實之言。類型片首先要確立一種特立的價值觀,而不是類型元素,不能說有路有車,就是公路片,有馬有戈壁,就是西部片。1武俠片還沒發展到類型片的程度,武俠片不是一個影視傳統, 是一個晚會傳統,如春節聯歡晚會一樣,是個以影視媒介表現的 晚會。但大眾喝彩了,電影賺錢了,所以一台台晚會就這麼辦下來了,有時會悲哀地想,我們的歷史,只是一堆熱鬧。「串一堆熱鬧」是清朝小說的思維,如同清朝的建築花飾,繁 復無聊。清朝小說整體不好,都是場面,對人對事無態度,「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算什麼態度?寫得好,是文筆好,只是才子,而非小說家。讀者也是看熱鬧,三百年的敘事傳統,味道惡極。惡味延續到影視,大眾沒有反胃,仍樂此不疲。人類發明的 最邪惡的東西是資本主義和官僚主義,因為讓人變得邪惡 ;人類 發明的最無聊的東西是「文字獄」,因為讓人變得無聊。多爾袞把 文字獄一起,一個民族的心態就扭曲了,不講是非,只求混日子了。混日子的主要方式之一是看熱鬧。八國聯軍屠北京的時候, 好些北京人高興壞了,四處看殺人的熱鬧,其中一人寫了《王大點日記》,記錄了大夥的興緻勃勃。可悲在於,這類人不是漢奸, 他們是普通人。價值觀混亂的時候,人們只剩下看熱鬧。《醜陋的日本人》一書寫美國大兵在街頭強姦日本婦女時日本民眾看熱鬧的情況,竟 然說日本人的群體特性是沒有命令不行動,只要有一個日本人喊 「兄弟們上」,街頭民眾就會一擁而上,將美國兵幹掉——作者不願意談日本戰後的精神空虛,日本電影《人證》講的就是「喊了 白喊」的情況,人們沒動,價值觀混亂的人只會獃獃地看熱鬧。我們之所以不能在電影里講一個好故事,不是不聰明,不是沒 學問,是我們對價值觀不感興趣。看《故事》一書,可知不能混事, 故事的本質是辨是非,無結論的故事不是沒是非,而是將不同價 值觀並列給觀眾看,讓觀眾去辨。一個故事的最激動人心處,是價值觀的衝突。歷史上許多武 俠片的價值觀是不值一辨的,如「別人欺負你,要不要還手?沒本事報復,難道發發火,也不行么?」陳真只為爭取一個發火的 權利,便付出了生命的代價。這樣的英雄人物在故事原則上是不成立的,但在宣傳語上成了「不可超越的經典」。被評為武俠片大師的胡金銓有史學素養,有極高的繪畫審美 力,能拍出詩情畫意,但他的巔峰之作《空山靈雨》展露了諸多 禪宗典故,甚至拍了以女色修禪的宏大場面,一堆和尚看一堆女人洗澡,但結局竟然把紛爭禍端——書法燒了,解決人貪念的方法,不是點化人心,而是毀可貴之物,高僧是個「怕事」、「圖省事」 的市井小人。可以玩女人,不能留墨寶,「眼不見為凈」算什麼價值觀?才子是「可以成名句,不能成名篇」。只愛看熱鬧的人,是拍 不出好電影的。大多數武俠片是不良心態的宣洩,難見到令人尊 敬的人品,難見到值得思考的人格,與傳統文化中的優質部分相 隔遙遠。

《卧虎藏龍》實際上是一個男人尋歡的故事

電影是形象的藝術——也是最容易受形象干擾的藝術。視聽魅力,是雙刃劍,許多導演都維持不好「形象魅力與劇作內涵」的平衡,即便經典如《英雄本色》。此片在劇作上,周潤發扮演的小馬哥十分空洞,不過是個為朋友兩肋插刀的李逵。內心最複雜的是張國榮的角色,他要弒兄——此情結重大,如古希臘悲劇一般。從戲份比例上看,周潤發不過是個配角。然而,電影拍下來,原本是張國榮的電影成了周潤發的電影,無論張國榮的內心如何複雜,周潤發貼個膠布、流點鼻血、走路瘸一下,就把戲都搶光了。新現實主義名作《洛克和他的兄弟》中的洛克在劇作上是個為了哥哥而自我犧牲的聖人,但影像效果是,洛克是個將其哥哥毀掉的陰謀家——一代天驕如維斯康蒂,也會出現偏差。不過正因為有了這點偏差,才拯救了此片,否則寫一個農村家庭在城市中的崩潰,結果玩出一個聖徒,如此異想天開,實在有違新現實主義初衷。因為情節和形象有了不同的指向,洛克形象變得曖昧,避免了空洞,失控反成了好事。本文不詳細分析《英》、《洛》,只是以此舉例,由於視聽魅力的不可抗拒,許多影片是失控而成的。在每一部電影后都有一部隱藏的電影。由於電影元素眾多,稍有失控,或者導演趣味的不自覺地變化了,最初的電影構思就要變味。我們看到的大多是變味的電影,作為電影專業人士,觀影的樂趣之一,就是從現成的電影中去尋找一個原味的電影。製作電影很難貫徹始終,都會多少失控,有的劇情崩潰,有的則造成了特殊效果。還有一種電影,是嚴格控制,故意將最初構思隱藏起來。中國有「文史不分家」的傳統,小說發端於野史。野史曲寫真事,所謂「怪話就是真話,怪事多有隱情」。所有藝術都談「虛實」,而中國小說要論「隱顯」。老派文學評論的藝術鑒賞少,索隱多,就是要找個真事實情——故事中有故事,這是中國敘事藝術的嗜好。典型是例子是《紅樓夢》,大多數人認為在玉、黛、釵的三角戀愛中,隱藏著的是乾隆時代「兩個中央」的政壇秘史。周汝昌更從蛛絲馬跡發現,根本就不是三角戀愛,而是一個男人的生命階段由三個女人(還有一個史湘雲)來劃分,三個女人次序出現,毫不干涉。有點醋意是情趣,寫成醋海風波就俗了,後續寫手甚至在後四十回玩出一條人命,讓黛玉死掉——因為完全不懂「隱」了些什麼,所以只好在「顯」的一方面用強,一味強化情節,造成藝術水準的下跌。而李安的《卧虎藏龍》也有此隱顯。《卧虎藏龍》表面上是一個道義壓抑愛情的故事,實際上是一個男人尋歡的故事。

胡金銓和李安

經上一段段落分析,《卧》片中的故事有隱情,所以片中出現了一些迥異於常規武打片的形態。李慕白出現的第一個鏡頭是平靜地沿著水道行走,這是胡金銓的標誌,這是文人的出場而不是大俠的出場。一般武打片的人物出場都動靜很大,不是飛著就是跑著,徐克電影都是這樣。李慕白的出場和《龍門客棧》的周懷安一樣,這是李安在和胡金銓保持一致,表明在以武打片寫中國文化。影片的第一個建築空間是鏢局,同是表現深宅大院,李安和張藝謀全然不同。張藝謀的宅院不管有多廣闊,也依然顯得擁擠,後景的色彩也很扎眼,頻用長焦鏡頭,所以前後擠在一起,消滅空間,因為他本要表現壓抑,追求窒息感。而李安的構圖,注意了建築本有的對稱均衡,色彩清淡,後景自然地暗蒙蒙一片,表現了「中空」感,呼吸順暢。中國的根本醫書名《黃庭經》,黃為中,庭為空,建築繪畫是中空美學,醫術也以中空來治病,在傳統文化中,這種意識無處不在。《卧虎藏龍》的攝影得了國際上眾多大獎,與韓《曼陀羅》一樣,不是技術好,而是意識好。有一種議論,說《卧》中的竹林打鬥是抄襲胡金銓《俠女》中竹林的打鬥。此說值得商榷,依筆者看來,完全不同。胡金銓的竹林打鬥借鑒了日本劍俠片,氣氛嚴峻,對峙時完全是日本風格,打鬥時的剪接技巧又超越了日本片的實戰性,開掘出跳躍、飛落的技巧,對動作性極盡渲染。胡的竹林純粹是異能奇技,而李安的竹林是在談戀愛。甄子丹、袁和平都抱怨李安的竹林動作欠佳,因為作為武術設計師,他倆腦海中只有動作。而李安是以拍接吻戲的方法來拍武打戲的。首先,李安的威亞長得過分,演員多被吊上四五層樓的高度,一拉就一兩百米,如果拉不了這個長度,就用電腦動畫解決。總之,人物長距離飛翔,長度一加長,節奏就慢了下來。李安的輕功概念不是生死對決,而是男追女跑。節奏一慢,情調就從武打場面轉化成了愛情場面,李慕白和玉嬌龍在竹林中根本就沒打幾下,都是相互看相互等,節奏越來越慢,最終出現了慢鏡頭。常規武打片的慢鏡頭是為了表現動作造型,而李安的慢鏡頭是男女相互凝視,甚至出現了男俯女仰這類接吻戲的鏡頭法,彈性十足的竹叢被李安拍成了一張大床。尤有一個動作設計,是兩人在一根竹子上僵持,玉嬌龍企圖將李慕白彈飛,而李慕白在竹尖絲毫不動,如貓戲鼠般微笑——這是顯露武功,有高手風範,但也是在調情。所以李安和胡金銓的竹林完全是兩個路數。以《卧》片可以看出一點端倪,作為大眾藝術的電影,其實是可以有導演的私人樂趣的,甚至這種私人樂趣還能提高藝術檔次。如此,電影的結構將變得空前複雜,這不是曖昧而是玲瓏。由於在電影起步階段,中國正逢五六十年的戰亂,對電影基本技法的形成無力作太多貢獻,但進入電影的成熟期後,中國傳統的隱顯美學也許能給電影帶來新奇,《卧》便是一個徵兆。

劍仙片在網路時代復現的徵兆

如果電影只是一種大眾通俗藝術,那麼新型電影的產生來源於大眾心理,一種電影形態就是一個時代的秘史。如果電影只是一種高級的審美活動,那麼新型電影的出現是一種審美的需要,就應該從其同時代的其他藝術中尋找它的助因,在以往的時代搜尋它的根源。新的藝術風潮不是產生於形式翻新,而是產生於一種新的處世態度。舉例如下:我和愛人幽會的地方,是在南方峽谷黑山林中,這個秘密我只對我的鸚鵡說過,啊!我的鸚鵡,它正在十字路口嘰嘰喳喳。這首詩來源於西藏,據說是一位活佛的作品,所以它剛流傳到漢地時,許多學者都認為其中蘊藏著深刻的佛學哲理——這真是「高推聖境」了,既然沒有哲理那它好在哪裡?因為它玩弄了語言——這就是一種態度。前兩句之純真宛如十六歲少年,當我們正等著它的脈脈深情延續時,後三句則突然出現了一個鬧劇。詩的作者以一種嬉戲的態度來描述愛情,這是個前所未有的角度,所以它是好詩。這首西藏民歌在清末時有人按照五言七律的古詩來翻譯,措辭頗像杜甫,那就完全不對了。因為它對愛情的態度變化了,所以我們最認可的形式是于道泉先生翻譯時採用的白話文,而不是大學者們用的古詩。詩作者對愛情的態度使得用白話文翻譯詩得以成立,不再僅僅是一個前衛的想法。處世態度決定藝術形式,如果反過來就是投機。在十九世紀初的白話詩運動中,有不少都是垃圾,不管它們在文學發展上起過多大的作用。電腦進入中國的時間還短,對我們多數人的影響還不能說是深入骨髓,在網路上至今沒有一個電影信息的網站就是一個最好的證明(編註:此文寫於 2006年)。但對於電影界本身,處於網路時代已經有了巨大的變化,舉例來說,網路時代的電腦特技已經根本改變了動作片,不管是美國類還是香港類。最近的局勢是十九世紀中國三四十年代的劍俠片,像幽靈一樣在動作片天地死灰復燃,筆者認為不久之後「劍仙片」會帶來一種新的審美。基努·李維斯主演的美國影片《黑客帝國》,是一部真正網路時代的電影,人們因網路的存在而改變了生活,如果沒有網路也就沒有這個故事。影片故事此處不多談,關鍵是它的態度。網路的出現無疑是令人歡天喜地,甚至有人認為網路不但是信息的快捷,這種交流方式本身就是「民主」的天然樣板,但此片對網路的態度則是恐懼。它認為網路時代糟糕之極,是個需要救世主的時代,影片套用《聖經》的情景,李維斯成了現代版的基督。這部影片正是因為網路,使得人物動作神化——這就是劍仙片的基本特徵。對於李維斯他那八分之一的中國人血統真是適得其所。這部美國動作片可謂濃縮了中國功夫片的歷史,槍戰場面學習吳宇森的痕迹很明顯,打鬥動作將李小龍、李連杰模仿得馬馬虎虎,至於其中的神跡,與其說像《聖經》中的基督顯靈,不如說更像中國三四十年代的劍仙片。他在片中的死而復活,一舉擊敗強大對手的場面,簡直就是劍仙片中服用靈丹產生異變的經典情節。電腦特技開始只是令一些不可能完成的驚險設計得以實現,但最終人們不滿足於簡單的視覺新奇,這種技術的進步必將孕育出一種文化,正如在《黑客帝國》般已經不再滿足於運用電腦特技創造驚駭、創造恐怖的異星怪獸,而在用電腦特技創造動作美感,我認為就是中國的劍仙文化的復現。最明顯的徵兆是香港電影《華英雄》,他同《黑客帝國》一樣大量使用特技,但神化人物的依據不是網路,而是劍仙的傳說。

劍仙片的蛻變

還珠樓主的「劍仙片」只是短短的一瞬,狂熱拍攝的也就是不足三年的光景,它消亡的深層原因是社會文化心理的轉移和飛機大炮的嚴酷現實,表面原因是因為金庸,此君是後起的最大武俠小說家,但他的路數不在劍仙上,武俠小說的口味一變,還珠樓主再無人提起。金庸先生雖在與王朔先生的論戰中顯得口語能力稍遜一籌,可他的小說一直是香港武打片反覆拍攝的題材,從二十世紀七十年代至今已然三十年了。武俠小說肯定要寫武林秘籍,金庸小說中的秘籍寫得最好的是《射鵰英雄傳》中的《九陰真經》和這《笑傲江湖》中的《葵花寶典》、《獨孤九劍》,一是寓意深遠,二是引發出的故事最為精巧。從小說中零星寫的秘籍介紹看,《九陰真經》象是來於李涵虛的道書,進一步臆測,小說中的「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的出處在於道教咸豐年間形成的「東西南北中」五派的局面。而《射鵰英雄傳》結尾時第一高手是西毒歐陽峰,此人物逆練《九陰真經》的做法,和清末道教西派李涵虛的法門近似,道門五派的形成是清末重大的文化事件,金庸先生肯定知道的;和九陰真經有連帶關係的是《九陽真經》和小龍女練的《玉女心經》,小說中《九陽真經》縫進人皮下的故事很明顯是照抄佛教的《楞嚴經》的典故,《楞嚴經》的漢文潤筆者是房融,這位大文豪如果知道自己翻譯的作品是武林秘籍定會大吃一驚;至於小龍女練的《玉女心經》,道教典籍里有一本同名的書,只不過那本書的內容是教導女子做愛的技巧,和小說中《玉女心經》的清心寡欲宗旨實在南轅北轍,也許金先生就著小龍女衝破禮教的愛情故事,盜用此書名是別有一番深意。金庸書中的「葵花寶典、揮刀自宮」之說,明顯是一種錯誤的理論,是對道家「清心寡欲」精神的曲解,小說中說此秘籍來自於禪宗,實際上佛教才不管什麼陰陽進退的問題呢。此說古已有之,在歷史上曾危害不淺,道教門中揮刀自宮的大人物可以數出幾個,對此類事迹古人們一會兒讚揚一會兒避諱,有許多史料上的紛說……也許東方不敗的原形就在於此。在金庸書中,對全真派人物描寫得滿是人性的缺陷,歷史上全真派的興盛是依靠外族(金、元)的支持,明顯地金庸先生對他們沒什麼好感。小說中的「獨孤九劍」是一種神乎其神的劍術,小說中的秘籍文字令人想起了劍仙之說興盛時,從武當山流傳出的一本驚動天下的劍譜,那劍譜的記錄方法跟古琴譜一樣,是一些根本看不懂的字形和幾道優美的弧線。劍譜的公布者是一個自稱參加過北伐革命的人——宋唯一,他說:「我雖然因為沒時間練所以不能驗證劍仙的真假,但是我可以明確告訴你們這就是真正的劍仙劍譜。」這句話完全不合邏輯。那本劍譜實際上就是在八卦掌上加了根劍而已,只不過記錄的方法神秘,但因為畢竟是武術,多少有些門道,也許金庸先生的「獨孤九劍」來自於它。本身在《笑傲江湖》小說中,令狐沖和任盈盈的愛情產生於一個將琴譜錯認為劍譜的事件。筆者以前很想當個漢學家,充滿愉快感地去旁徵博引,但後來喜歡上電影,耗盡了時間,也就沒了考證個究竟的時間。其實對於金庸先生,上面那種考證應該是兩百年後的人乾的事,那已全然不是用金庸的書來考證史料,而是在用史料來附和。但這麼拉雜的考證金庸,是為了尋找他作品中劍仙的痕迹,因為據金先生講,他的小說畢竟是從還珠樓主那裡一點點變過來的。考證的結果是:金先生是個以精通傳統文化而著稱的人,但在他的傳統文化功力中可以見到對道家典故的運用,卻看不到劍仙的影子,也許是因為劍仙不屬於傳統文化。其實大師都是變則通的人,金庸在讀還珠樓主中度過了青少年,他長大後就另開天地了,不會再去玩已被還珠樓主耍得爛熟的劍仙,有才氣的人都自成一家了。通俗小說就像個大舞場,新鮮的款式最能刺激人們的口味(電影也一樣)。金庸的小說極其重視故事的懸念和人物情感的真實,他的人物首先是人然後才是武功。「金庸的小說如果抽去武打成分就是很好的愛情小說」——此說是許多人的共識,所以他不會將人物神話從而變成個異類。金先生多年寫社會評論的生涯塑造了他注重現實的特點,他的武俠出於社會。而還珠樓主的劍仙處於一個「亞神仙的武林」,雖然他小說中的風土人情可以當作旅遊手冊來讀,但他的人物是亞人類,有點像希臘神話中的半人半神。樓主的鴉片生涯促發了他的虛幻美學,和金庸記者生涯的現實感形成了巨大反差。金庸的小說中有許多神乎其神的武功,但他每每是從低武功的人一層層寫到高武功的人,這一層層的寫法使人到高武功時覺得十分的合情合理,更利用大量的文史知識將武功與哲理混淆,使人由於對武功中的古典哲理成分認同從而對他的武功認同,所以他寫的神奇武功具有偽現實感。而還珠樓主不要這種偽現實感,他有點像李白「白髮三千丈」似的張口就來。如果說金庸的師承是《水滸傳》,那麼還珠樓主的師承就是《神仙列傳》,其中匪夷所思的神奇太多,根本無法用內功、秘籍、靈丹這些金庸的法寶來解釋,而且樓主很少在書中利用道教經典書籍作武功秘籍,他只有「口訣」,強調一瞬間的靈犀,金庸是悟性,而他是奇蹟了。他的小說被歷史淘汰應該是必然的,因為社會越來越現實,他似乎從沒想過在現實和夢幻之間尋找分寸。金庸的成功在於他超越了還珠樓主,他的小說消亡劍仙。李小龍是一個應運而生的英雄,塑造了強悍的中國人形象,正如同老上海的劍仙,本身並不完美,但迎合了當時的社會心理的需要。但在他最後一部影片《猛龍過江》中,出現了一個有趣的現象,在古羅馬斗獸場中表現出對敵人的敬意,這明顯地不是中國傳統文化,而是日本「無刀流」後的武學精神。「無刀流」不用真刀,而是用竹刀對打,這一派發展成今日的劍道,只有在摒除了生死的殘酷後,武術才有餘力發展精神內涵。李小龍在《猛龍過江》中表現出對敵人的敬意,是一種很現代的思想,不但在劍道,也見於尼採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中「愛你的對手,不要親昵你的朋友」,後來古龍先生在他的武俠小說中也大量表現。而這種敬愛對手的觀念在中國是沒有的,翻閱大量的武術拳譜,中國人的武德似乎是建立在「老子天下第一」的基礎上的,只說了些「得饒人處且饒人」一類的語言。中國的武術家似乎從沒想過對手和自己實力相等的情況,更不會把自己放在弱者的角度去思考問題,中國的武德是一些「強者王侯敗者寇」,勝了要憐憫敗者,敗了要聽天由命的劉邦項羽概念。美國導演約翰·福特不但將牛仔的槍法、印第安人的騎術拍得動感壯麗,而且表現人的生存壓力,正因為這點,所以他影片中的正義邪惡才不簡單的只是個道德問題,所以他是大師。李小龍的功夫展示無疑一流,他在《龍爭虎鬥》後打鬥場面開始精良化,出了幾個動作經典,又在《猛》片中開始出現表達武術精神內涵這一傾向,也許中國的功夫片終於可以擺脫「報仇雪恨」、「除暴安良」這些狹隘的主題,出現表達「武術內涵」的一種新型的功夫片。當他英年早逝後,翻看他留下的四大本筆記,裡面有大量的關於「武術內涵」的內容,而且都是足以帶來新型故事的,實在令人惋惜。只有他那種武術大師才能拍出「內涵」功夫片,他的死使得功夫片種少了一種類型,對於他自己的損失是:他只能成為青少年的偶像,沒有成為香港的約翰·福特。李先生的電影是功夫,風格是打鬥的寫實,成功在於他的第一部影片很像街頭鬥毆,使七十年代的武打動作脫離對京劇武戲的模仿,令人耳目一新。即便他發展出了新型的功夫片,動作也一樣會是極度寫實的,越表達內涵就越要求動作的真實,只有動作是真實的,表達出的內涵才能讓人信服,所以李小龍的電影和劍仙片是兩個極端。二十世紀七十年代香港的片種,與一般的鬼片不同,主角都是些會法術的茅山道士,故事往往是根據《萬法秘藏》一類符咒書上的法術編成,例如書中有一則法術是:「一個美女走過,將她踩過的土捻起一小撮,念動咒語,這個美女就會自動的尋上門來。 」編成電影劇本為:「一個小鎮,突然有大量的女子失貞,當小鎮人民在討論這是不是個道德淪喪的問題時,茅山道士說『不是!』 ……」因為故事的起點是一些光怪離奇的法術,所以這些故事往往編得十分有趣,可惜拍攝手法原始,電影人不願費力去發展電影特技,直接搬用民間戲法和雜技,將一些神奇詭秘的劇作設計拍得就像街頭賣藝,沒有出過精品。成龍的電影有著真實的驚險表演,武打動作也貌似群毆,但他骨子裡是香港李小龍出現之前的武打片延續,那時的片子是對京劇武打的模仿,成龍的電影許多評論都說有卓別林的影子,但也可說是京劇武丑戲比如《三岔口》的延續。成龍影片風格與他早年的戲校生涯有關,將衰微的京劇轉化成風靡全球的電影,真是個天才。李連杰是八十年代的武術冠軍,他從小練的武術是表演性武術,那種展示性的功夫是在六十年代建立武術大會制度後出現的。四十年代也有過全國武術比賽,但那時的表演意味著一個門派的尊嚴,不會那麼心態輕鬆地在綠地毯上劈叉翻跟頭,在充滿敵意的目光中無法擺出一個美麗的姿勢,如果擺出了就有點像個傻瓜。新中國建立以後,有過波瀾壯闊的拯救武術遺產的活動,許多根本不適於表演的武術在體校中被改造,這種改造完全為了觀賞者考慮,比如過於樸拙的形意拳——雖然是三大內家拳之一,由於很難改造,一直是武術大會上費力不討好的角色。李連杰早年的《少林寺》為何令人耳目一新?因為那是新型武術的第一次電影展示,那種武術是本著美觀大方為原則創造的,對力道的追求遠遠遜於對姿態舒展的追求,體校中矯正傳統姿態的是新中國建立後一流的武術人才,哪是港台的武打演員所能比擬。這種新型武術非傳統所有,甚至遭過唐人街人士的痛斥,但它非常適合於電影,因為電影本身是觀賞性的。在近來的李連杰電影中,他又作出了對太極動作的美化,他的古裝時裝片中具有很大的特技成分,常常被幾十條鋼絲懸在空中,但他影片的基石是他不藉助特技時所表演的優美姿態,這種姿態不是電影材料造成的,而是他本身的,是練出來的。成龍七十歲也能是武打巨星,當他不能再作出驚險動作時,依然可以靠著影片中的京劇設計給人以歡娛。他不像李小龍般單打獨鬥,他非常注重場面,他影片中的群毆就是京劇舞台。在京劇舞台上翻跟頭的都是跑龍套的,而真正的主角只要順勢擺弄擺弄頭上的翎子就行——也許以後他的電影會是這樣。而對於最近他模仿美國動作片的幾部電影我持否定態度,他突然成了好萊塢英雄形象,脫離了小人物脫離了舞台節奏,一個天才偏離了自己的軌道。李連杰七十也能是武打巨星,這道理正如梅蘭芳六十演少女一樣,關鍵在於掌握了姿態。李連杰和成龍都是憑著一種非純武術而在電影創造了新的動作天地,他們的電影處於李小龍真功夫和劍仙奇蹟般神功之間。吳宇森的電影被稱為暴力美學,他將人體在子彈中的震蕩表現得十分富於美感,無疑地他和李連杰一樣,成功於對人姿態的把握,但不同的是李連杰是演員本身對動作的把握,而吳先生是用電影手段把握——這一點與劍仙片相同,李連杰停留在美觀,而吳先生已經將動作上升為詩化。詩首先意味著對現實的異化,吳先生的慢動作在瞬間改變了死亡的嚴峻,使得生命消亡在美感中。在慢鏡頭中舞蹈般的動作使得血腥消失,全然是情感的起伏,他在動作場面中竟然創造了一個情感的空間,這是好萊塢不曾有過的思路。吳宇森電影的奧妙在於,他最善於處理「衝出去」或「有人要衝進來」的場面,就是他的槍戰調度主線是一根直線,敵我雙方因這條直線而衝突。直線肯定要比曲線劇烈,如果將他《喋血雙雄》、《英雄本色》等片的場面調度圖和分鏡頭參照看來就可發現其中奧妙。他所有的情節故事就是要把人物逼在一個絕境里,然後讓他們衝出來或是讓另一幫人衝進去。他在美國的影片為什麼不好?因為他失去了這條直線,場景變得複雜而開放,缺乏那種將人物逼入絕地的情節。以往我們看吳宇森影片最激動的就是那些人物「拚死一搏」的迴腸盪氣,他鏡頭的美感在這條直線上,他在美國也使用慢動作也還是讓手槍打出機關槍的效果,鏡頭切換更為複雜,但總讓人感到氣勢不足,因為將最有力的直線失去了。因為吳先生的美學是建立在一根直線上的,衝過這根直線就是生,沖不過就是死,所以他影片的地面是一個嚴峻的寫實空間,雖然會有許多跳躍在半空中的開槍、中槍的動作,雖然這些動作被慢鏡頭效果表現得猶如舞蹈,但整場槍戰仍然遵循物質現實,如果不遵循物質現實,這條直線就不存在,戲就崩潰了。所以吳先生的影片不能說是寫實,他開掘了視覺美感,將動作處理得舞蹈化,但為了架構戲劇衝突,在動作整體上還是遵循物質現實的,和劍仙片全然不同。徐克的《笑傲江湖 2:東方不敗》不但是徐先生本人的經典,也是金庸電影的經典,雖然這部電影和他的小說相去甚遠。電影改編自小說《笑傲江湖》,其中寫了一本《葵花寶典》,令芸芸眾生原形畢露,此秘籍象徵人性的貪婪。小說寫的是政治角逐對人性的異化,異化的經典是東方不敗這個人物,他為了成為第一高手竟然將自己揮刀自宮了。而電影成了一個凄美的同性戀故事,將小說的本意丟了,但由林青霞反串男人演東方不敗,此片肯定好看,她的風采絕不亞於當年的胡蝶女士。小說中還有一本秘籍是和《葵花寶典》相對應的,就是令狐沖練的「獨孤九劍」,這本秘籍象徵人的超脫精神。但這部電影表面金庸,內在是還珠樓主,因為動作美學不是金庸式而是還珠樓主式的。在還珠樓主時代寫武俠小說的眾多,或是來於《史記·刺客列傳》,或是《唐宋傳奇》、《水滸傳》,獨樓主迥然不同來源於《神仙傳》,來源不同,自然對動作的描述有天壤之別。還珠樓主的師承是東晉葛洪《神仙傳》,以下是《神仙傳》摘抄:「茅父以杖擊茅君,杖將觸茅君身,突在空中摧折成數十段,飛揚而出,尤如箭射弩噴,中壁穿柱,壁柱俱陷。」以下是還珠樓主《蜀山劍俠傳》中的摘抄:「他忽然覺得臉上被人重擊了一拳,眼前陣陣發黑,向臉上摸去,是一粒水滴。 」「船忽然不動了,回首望去,見一條柳枝從岸邊伸出,柔軟的搭在了船尾,河流湍急,船尾被這柳枝按得無法行駛,在水中團團打轉。 」看這樣的文字,會在不自覺間忘記那是一種武功描述,而被其中的美感所悄然打動,豁然神往。這樣的文字追求的不是把握武術體態的美感,而是一種虛化的意境之美。光有電腦特技而無意境之美還不是劍仙,徐克先生在沒有電腦,只是運用電影基本特技的情況下,創造了這種虛幻的美感——在《東方不敗》之中。《東方不敗》的男女主角是李連杰和林青霞,這兩個人在影片中的不同動作之美形成了有趣的對比。李連杰一如既往的展示他的姿態,尤其是他劍法的弧線和四肢舒展的騰空劈叉。而林青霞則衣帶飄飄自由地在空中飛行,顯現了胡蝶女士昔年的風采,她的武功如下:「她扇了扇手中的摺扇,圍攻她的華山劍客們像塵埃般被這摺扇的微風扇的四下散開。」「她的手沾了下水,向遠處彈去,這一滴水穿入燈罩,一隻飛蛾被這滴水擊中,隕落而死。」這樣的例子在《東方不敗》的林青霞身上比比皆是,可以看出如此的動作美感是與《神仙傳》、《蜀山劍俠》的文字一脈相承的。她是個亞人類的形象,就是劍仙。

客串形象

看華人世界幾大導演的照片,大多是較易溝通的善良模樣,如李安、吳宇森,而徐克一臉流民的孤寂。他是越南華僑,但這一出身不足以解釋。這位先生早期喜歡在自己電影里演上個小角色。外國導演多把最酷的小角色留給自己,法斯賓德和波蘭斯基要演地下組織的頭(《莉麗瑪蓮》、《唐人街》),想表達一種陰狠的魅力,可他倆一個娃娃臉一個小瘦子,只能說滿足了一下自己。香港導演較好,在自己的片子中扮可愛,如黃百鳴、王晶,出鏡率奇高。至於徐克,自我解嘲到了自我貶損的程度,演成了丑角(《新蜀山傳》、《夜來香》)。徐克在電影中的形象為——與周圍的人交流不上,想起什麼是什麼,一個嚴重的神經質。要說交流,他善於把握他人心理,是最成功的商業片導演,把自己表現為一個思維自閉、行為癲狂的人,不能不令人多想。九十年代這十年,徐克取得了極大成功,振奮了一個片種——武打片。但實際上,他不是把自己當成一個商人,而是一個探索者。1992年他到北京電影學院辦講座,顯示出傳統文化功底,我們才知道他每一部片子都有重大思考,似乎並不比陳凱歌少。他思想的效果如何? 1993年,他的《黃飛鴻之三:獅王爭霸》在北大放映時,結尾處黃飛鴻一番「愛國愛民」的慷慨陳詞,令北大學生起立鼓掌長久不息,幾乎可算盛況。但人們還是更愛看他的「視覺冰激凌」,對其思想性常常忽略不計,他的電影是標準商業片。中國文人牢騷多,常把自己畫成瘋和尚,如梁楷、陳老蓮,徐克在武打片中始終多思多想,也許在票房成功的熱鬧中,還有「不被人識」的感慨,才繼承了這一古風,客串時將自己弄得怪模怪樣。

所思所想

徐克不再約束自己,影片中又有了「洋貨」,拍出了《黃飛鴻》系列。黃飛鴻所愛的女人是個假洋鬼子,不但大量笑料是東西方禮節的衝突,而且敢於讓東方武功與洋槍較量,每次都是東方武功取得最終勝利。既然是拍給中國人看的電影,東方功夫就不能輸。不能令民族自尊心受挫,這是商業片的法則,否則引起沮喪情緒,就沒票房了。難得的是,雙拳難敵槍子兒——這連李小龍都迴避不了的問題,竟讓徐克給解決了,贏得讓人信服。因為他視覺手段非凡,在銀幕上確實達到了拳腳贏洋槍的真實效果,所有高難度動作都讓人看得清清楚楚,觀眾對此不但不起疑,還為武林高手面臨新的挑戰,感到振奮。將自己視為學者的徐克,他的思想性,表現最多的是在《黃飛鴻》系列中。首先黃飛鴻就生在西風東漸的清末,如果說老一代武俠片導演的學問是史學研究,那麼徐克的學問是比較文化。武俠電影的特殊性在於,除去技術的革新、時尚變化,往往一種新型武俠片的產生,都是導演對某一傳統文化吸收後,才能創新。而徐克不單從東方古典文化吸收養料,還把清末入侵的西方文化變為武俠片中的情節因素,與山寨、暗堡相比,構成了一個新的武俠片環境。將人物置於多種文化的矛盾中,去思索人存在的價值,文化取向嚴重到——等於人生取向。現代生活就是多種文化並容,人們對他的影片產生強烈共鳴,雖然影片最吸引人的還是視覺奇觀,但這是溝通的基點。沿襲徐克風格拍的武俠片很多,但沒人能像徐克般將東西方文化衝突表現得那麼風趣,可算是徐克的品牌。但他所拍的畢竟是商業片,對文化衝突無力深一步探討,只限制在笑料程度,或是迅速轉化成民族衝突、國恨家仇,從而開打。他的影片營造了古代氛圍,人物卻是現代思維,對觀眾有親和力——這都是他良好的分寸。而徐克一旦越雷池一步,就會處在他的四重矛盾中不能自拔(前面說過,思想與商業,生活細節與文化典故)。比如他所編劇的《黃飛鴻之四:王者之風》,將種種麻煩留給了導演元彬,此片列舉的對比現象太多,就亂套了。他編劇的作品還有《笑傲江湖 2:東方不敗》,加入了西方熱門的同性戀話題,但讓林青霞演男同性戀,實際效果還是男女愛情,探索得毫無風險。此片拋棄了胡金銓的明史氣,高度表達了中國人心目中的武林情調,是徐克風格的嫻熟之作,取得巨大成功。而《東方不敗》的後續——《笑傲江湖 3:風雲再起》,徐克就大意了,不但將同性戀實打實地描寫,而且還把他對「偶像崇拜」與「商業炒作」的思考,也放入此片。有人說此片開創了寓言體武打片,筆者認為這是一部極不合和諧的電影,徐克的四大矛盾都爆發了。但是徐克的矛盾也不能說是他個人的矛盾,進入九十年代,仇殺、尋寶這類六十年代題材,已太過時了,徐克在武打片中加入現代信息,是在嘗試著擴展題材,但拿來一個新題材並不等於擴展了題材,這個題材能否在武俠片中成立,同樣也是分寸問題。《黃飛鴻》的成功在於分寸感,《東方不敗》的成功在於武林情調,但都可以說達到了極致,再做的餘地不大。況且商業片的規律是,沒有永遠盛勢的商業片,總是不同類型循環領軍,如好萊塢這幾年是爆炸片、懸念片、愛情喜劇片在循環,在中國,什麼能頂替武俠片?徐克開始了探索,雖然他的探索是在武俠片的變數中。《東方不敗》的武林情調是半神話的氣氛,所以在監製《東方不敗》的1993年,徐克自己拍的是《青蛇》,源頭是《聊齋》故事,進入了全然的神話世界。早在八十年代,徐克進入過西方的科幻世界,拍了《妖獸都市》,一個外星人入侵地球的故事,好萊塢的類型片始終是徐克的拿手好戲,但他總是一拍過後便棄而不用,他要創造中國的類型片。中國人也對外星人不太感冒,所以他的虛幻世界只能是古代神話。《青》片將神話與三級片結合起來,情慾場面拍得很好,而他拍武打的手段用在神話法術上,就顯得有點吃力。之後,徐克將他拍古裝武俠的技巧搬在現代,將武功用在做飯上,拍了《大三元》,現代與古裝相比,當然視覺魅力減半,所以沒有繼續。但周星馳後來的動作喜劇延此路數,到了《少林足球》,已將此路走通,可惜徐克當年放棄。徐克到好萊塢拍了一部類型片——時裝槍戰片《反擊王》,第二次揣摩吳宇森的路數,但顯得毫無所得。他還監製了《鑄劍》,一部脫離傳統大俠,企圖塑造西部硬漢的武打片,反響不大,所以徐克也沒延此路數拍片。徐克沉寂了,香港幾年來的風潮都是好萊塢類型片,比較有本土色彩的是黑幫片變種《古惑仔》。《古惑仔》衰落後,又有了武俠片,根據漫畫拍攝了《風雲》、《華英雄》,由於電腦特技的長足進步,出現了許多神力場面——那一直是徐克想做的效果。徐克落後一步,如何後來居上?《風》、《華》兩片根據的是漫畫,文化成分和故事精良程度都有限,徐克找了一個更高的起點,回到了十八年前的作品《新蜀山傳奇》(1983年),憑藉著還珠樓主這棵大樹,拍出了《蜀山傳》(2001年)。還珠樓主的小說本身具神話性質,此片的視覺構思極為高超,徐克又一次創造了視覺奇觀,將仙人的飛翔、宇宙天空表現得壯麗。電腦特技不是用來製作怪獸,而是用來創造美感,展示傳統文化魅力,這是徐克思維的領先處。但習性使然,與《新蜀山傳奇》的純古典相比,徐克在《蜀山傳》中搞起了中西結合,加入了好萊塢的宇宙飛船、美式軍刀、機器人、吸血鬼造型,又一次喪失了分寸。而且此片精力花在視覺試驗上,故事人物不完整。以前徐克每當碰壁,便回到他所熟悉的西方類型片上,拍出了《夜來香》、《刀馬旦》、《妖獸都市》,用曲折生動的情節、鮮明的人物來贏得觀眾。一個商業片導演如果連續幾部片子票房平平,會被淘汰出局的,故事人物——這種故事片的本分功夫,原本是徐克的救命法寶,幫助他渡過難關,而今怎麼捨棄不用?因為他真正起家靠的是創造了視覺奇觀,一個人在向更高境界衝刺時,只會想他的優勢,不會想他的底線。他的作品雖沒有成功,但無疑他找到了新的路數。徐克是個要創造中國式影像的人,像他的客串形象一般是個孤僻怪人,因為中國電影,是以西方電影理論為歸依的。電影本就產自西洋,其實踐領先於中國,對於當代人生存的哲學思考,西方不斷開宗立派,而中國近現代思想界似乎提供不出什麼,所以國內表明一部電影的卓越,是要引出外國理論、與外國電影類比的。而唯獨武俠片,不需要外國理論撐腰,要研究武俠電影,只能以我們本民族文化來研究,可惜習者寥寥。現今的徐克處於一個探索階段,對於別的導演是尋找新題材的問題,而對於他,是尋找新的分寸感。 *文章為作者獨立觀點,不代表虎嗅網立場 本文由 潘亂 授權 虎嗅網 發表,並經虎嗅網編輯。轉載此文章須經作者同意,並請附上出處(虎嗅網)及本頁鏈接。原文鏈接https://www.huxiu.com/article/5566.html 未來面前,你我還都是孩子,還不去下載 虎嗅App 猛嗅創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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