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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政治而狂為國家而癲是真名士自風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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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政治而狂為國家而癲是真名士自風流 王開林  刊發時間:2010-04-11 17:52:02 書摘  [字體:大 中 小] 

  「吾死以後,中夏文化亦亡矣。」

                   ——章太炎

 

 章太炎的瘋是出了名的,癲是出了名的,狂也是出了名的,而他的味道又遠遠不止於瘋、癲、狂三項。他的學問淹通博洽,造詣精深,是靈光巋然的國學大師,那些著作,絕非普通瘋子所能結撰。但他更喜歡別人稱他為革命家,只要前腳邁出書齋,說話行事,他就恣睢放縱,常常會做出些令「高級食肉動物」極端頭痛和難以收場的事情。他有包天巨膽,不怕殺頭,不怕坐牢,想鳴就鳴,想吼就吼,想罵就罵,想咒就咒。章太炎圖的是個酣暢淋漓的痛快勁,他為鄒容的《革命軍》作序,在《蘇報》上戟指著光緒皇帝(此時已被幽禁在北海瀛台而自身難保)霉得發烏的鼻樑(肯定不是酒糟鼻),忿罵他為「載小丑」。灌夫罵座,豪氣雖高,怎及「章癲」語驚天下結果,他因文賈禍,鋃鐺入獄。好個鄒容,本已匿跡於虹口一座天主教堂,可保安然無恙,但他義薄雲天,不忍讓亦師亦友的章太炎獨作苦囚,便走出匿身的租界,徑直去上海警察局自首。他原想,蹲幾年西牢又如何只要留得大好頭顱在,就不愁等不來再度開戰的日子。可惜,一年後,這位剛滿二十歲的天才青年,即瘐死於獄中,令章太炎的司馬青衫又濡濕大片前襟。

  有人想,到了民國,「章神經」的瘋病就會不治而愈,也該閉嘴收腔,躲進書齋安安心心做學問了。袁世凱尤其是這樣殷切期盼的,老實說,他有點害怕此人,只要「章神經」指著誰的鼻子一罵,誰就會聲望大跌,身價大減,身體大病,筆頭和嘴巴都相當了得的康有為也難逃此劫,「老猿」可不想沾上這樣的晦氣。若是別種類型的爛筆頭爛嘴巴瘋子,十個百個千個,早被格殺勿論了。舉世都稱章太炎為「民國之禰衡」,這人可萬萬殺不得。袁世凱讀過史書,知道身為君王,撲殺國士,會遭致千秋惡名,他有所顧忌。當年,曹操將當眾裸著身子援桴擊鼓,罵他個狗血淋頭的禰衡作為「高級禮物」,奉送給荊州牧劉表,打的就是借刀殺人的如意算盤;劉表也不是缺心眼的傻瓜,立刻將這燙手的「山芋」扔給了麾下的大將黃祖,他明知黃祖是一介莽夫,不怕戕害了國士,遭千秋唾罵,劉表同樣是嫁禍於人。奸雄袁世凱左思右想,決定壓曹操半肩,高劉表一頭,把事情做得非常漂亮,他量體裁衣,特意為「章神經」設置考文苑(或謂弘文館),用高薪將他羈縻起來,免得此人再生事端。然而「章神經」之為「章神經」,又豈能常日閑得無聊?他喜歡讀報,交遊,唱反調,一肚子的不合時宜,處處聽來和看到「老猿」樁樁件件齷齪事,心氣如何平順得了,嘴巴哪能關得住風?便要去找那位獨夫民賊好好理論一番。大冷的天氣,他只蹬一雙破棉靴,穿一領油油的羊皮襖,手中綽一把鵝毛扇,扇墜吊著一枚景泰藍大勳章,不衫不履,不倫不類。接待員問他要名片,他白眼一翻,大叫:「誰人不知,哪個不曉,我是在上海坐過三年西牢的『章神經』!」他捺著火爆性子在接待室中踱來踱去,眼見國務總理熊希齡談過了,副部長向瑞琨談過了,還輪不到他。一怒之下,罵道:「向瑞琨,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孩子見得,難道我見不得?」他徑直往裡闖,警衛阻攔,雙方立刻起了衝突,章太炎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操起桌上的花瓶朝大總統畫像猛力擲去,「哐啷」一聲巨響,「大總統」就已粉身碎骨。「章瘋子」闖了禍,被衛兵強行捉入馬車,當晚,只得委屈在憲兵教練處過夜。滿腔怒氣耿耿難消,他又指名道姓罵袁世凱為「包藏禍心」的「竊國大盜」和「獨夫民賊」。反反覆復罵個不止,看守他的衛兵都已心驚膽戰,趕緊找來棉花,塞住受虐的耳朵。

  章太炎被捕的消息一傳開,便有高層的故舊前往總統府為他緩頰:「袁總統有精兵十萬,何必畏懼一介書生,不恢復其自由呢?」袁世凱回答道:「太炎的文筆,可橫掃千軍,亦是可怕的東西!」袁世凱可真有幽默感,輿論的壓力太大,他不好給章太炎派罪名,就定了個「瘋子病發違禁」的滑稽名目,以緩和外界批評,求得大家諒解。但不少旁觀者仍拭目以待,看袁世凱會不會殺掉「民國之禰衡」。他偏不殺,想藉此表明自己的大仁大德。

  袁世凱琢磨來琢磨去,雖然不動殺機,也不能放虎歸山,還是先留一手,將章太炎幽禁在北京錢糧衚衕的新居,這所房子原是凶宅,翌年(即1915年),章的長女即在此自縊身亡。

  在錢糧衚衕的居所,章太炎可讀書寫作,親友和弟子也可前來探望,但警方就是不給他出門的自由。「章神經」哪裡受得了這套全天候包餃子似的「照顧」?他要泄憤是不會找不到辦法的,先是在八尺見方的宣紙上大書「速死」二字,懸掛於廳堂正中;然後滿屋子遍貼「袁世凱」字樣,以杖痛擊,謂之「鞭屍」。他還有一個消遣也出人意料,把得意弟子黃侃叫來,口授《中國文學史》講義,由黃侃悉心整理,師徒二人常夤夜不輟。遭軟禁而不廢學術,此公真好精神。他還召集寓中所有僕役,頒示條規:(一)僕役對主人須稱呼「大人」,對來賓亦須稱呼「大人」或「老爺」,均不許以「先生」相稱。(二)逢陰曆初一、十五,須一律向主人行大禮,以賀朔望。如敢違例,輕則罰跪,重則罰錢。章門弟子錢玄同感到很好奇,問老師為何要立此家規?章說:「我弄這個名堂,沒別的緣故,只因『大人』與『老爺』都是前清的稱謂,至於『先生』,是我輩革命黨人拚死獲得的替代品。如今北京仍是帝制餘孽盤踞的地方,豈配有『先生』的稱謂?這裡仍是『大人』『老爺』的世界,讓他們叩頭,不是合情合禮嗎?」

  這時期,章太炎曾兩度絕食,以死相抗,致夫人湯國黎的信,氣調十分悲苦。第一封有點自悼的意思:「以吾憔悴,知君亦無生人之趣。幽居數日,隱憂少寐。吾生二十三歲而孤,憤疾東胡,絕意考試;故得精研學術,忝為人師。中間遭離亂,辛苦亦至矣。不死於清廷購捕之時,而死於民國告成之後,又何言哉!吾死以後,中夏文化亦亡矣。言盡於斯,臨穎悲憤。」第二封信則純然是奄奄一息者的告白:「湯夫人左右,槁餓半月,僅食四餐,而竟不能就斃,蓋情絲未斷,絕食亦無死法。」湯夫人收信後,擔心瘋子老公就此歸西,立刻拍了一封電報給總統袁世凱和副總統黎元洪,說是「外子生性孤傲,久蒙總統海涵」,這回仍請求他們高抬貴手,保全性命。

  到了1915年下半年,袁世凱內心的帝王癮類似於狂犬病,驟然大發作,籌安會「六君子」抓緊時機,竭力宣傳,慫恿各界名流上書勸進。於是全國很快就鬧騰得臭哄哄的。這時,有人想邀功,在袁世凱面前自告奮勇,聲稱他可以說服「章神經」,讓他改弦易轍,須知章氏清望極高,影響深遠,若能撰文擁護帝制,則局面大可刷新。翌日上午,袁世凱沒想到會這麼快,章太炎就教人把信送了過來。袁的心情好不舒暢,可是信還沒讀完,他臉上的喜色就驀然全消,化為一片寒冰:

  某憶元年四月八日之誓詞,言猶在耳。公今忽萌野心,妄僭天位,非惟民國之叛逆,亦且清室之罪人。某困處京師,生不如死!但冀公見我書,予以極刑,較當日死於滿清惡官僚之手,尤有榮耀!

  袁世凱這回可真是被激怒到了「非殺此人,不足以消吾心頭之恨」的地步,但外界的輿論盯得太緊,再說,演禮儀,試龍袍在亟,節骨眼上,別敗了自家的興緻,姑且饒他不死吧。心平氣和了,袁的姿態擺得蠻高,只以澹然的口氣說:「彼一瘋子,我何必與之認真也!」

  章太炎在雪亮的剃刀下任意旋轉頭頸,不怕割斷喉嚨,真是好膽色,尋常的讀書人哪有這份專捋死神虎鬚的神勇?他1906年東渡日本時,曾在留學生界及同盟會的歡迎席上說了這樣的怪話:「大凡非常的議論,不是神經病的人斷不能想,就能想亦不敢說。遇著艱難困苦的時候,不是神經病的人斷不能百折不回,孤行己意。所以古來有大學問成大事業的人,必得有神經病,才能做到!……為這緣故,兄弟承認自己有神經病,也願諸位同志人人個個都有一兩分的神經病。近來傳說某某是有神經病,某某也是有神經病,兄弟看來,不怕有神經病,只怕富貴利祿當面現形的時候,那神經病立刻好了,這才是要不得呢!」聽了這席話,你就明白了,章太炎自稱為「章神經」,純屬自鳴得意,並非自貶或自嘲。

  中國歷史幾千年來,無論是奴隸社會,還是封建社會,都一直羅網嚴密,又何曾有幾人是佯狂的?箕子佯狂為奴,那是逃躲商紂王的屠刀,為了保命不得不如此;楚人接輿佯狂,遇到潦倒落魄的孔子,以半規勸半嘲諷的語氣說,「鳳兮鳳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身逢亂世,他也只能獨善其身;魏、晉時期的「竹林七賢」佯狂,個個不拘禮法,酗酒,打鐵,吃藥,耍青白眼,追姑媽家的丫頭,均為玩世不恭,惟一的「亮點」是敢於「非湯武而薄周孔」的嵇康,他最終彈奏一曲《廣陵散》——不知其他六賢是否到場掩面而哭——就被司馬氏砍去了大好頭顱;唐代的處士劉叉佯狂,只不過「野夫怒向不平處,磨損心中萬古刀」,多半還是吞口唾沫忍了;宋代程、朱理學盛興、能孕育狂士的特異子宮就越來越少;元代的王冕騎著青牛歸隱九里山後,興起時畫畫梅花,能保住節操而沒餓死就算萬幸,哪裡還狂得起來?明朝大才子徐渭無緣無故將無辜的老婆當柴劈了(這一點與當代詩人顧城有驚人的相似之處),那是真狂,病得可不輕,後來又豁然好了,不再磨刀,大家便原諒了他的凶行;到了清末民初,世道凌夷,風雲際會,佯狂之士陡然多了起來,與章太炎同時代的「革命和尚」蘇曼殊是癲的,「三副熱淚」不離身的詩人易順鼎是癲的,狂飲苦茶而傷身的黃侃(章太炎的高足)也是癲的,但他們都是為情而癲,惟獨章太炎為政治而狂。對看不順眼的政客和軍棍子,他總是疾言厲色,恨不得將對方的耳朵擰下來,炒一碟下酒菜。曾有某省總督執贄而來,三句話不對譜,章太炎便以杖擊地,怒罵那人是「北洋軍閥的鷹犬」,將茶杯狠狠地擲了過去。那位總督平日作威作福慣了,這回卻如同小鬼遇菩薩,哪敢抗顏頂嘴?趕緊抱頭鼠竄,只恨爹娘生的腿短。

  章太炎首如飛蓬,衣衫襤褸,有「邋遢相公」王安石之風。他持論偏激,行為怪誕,又不愧為「民國之禰衡」。他自稱「章神經」,頗有自知之明。早年在日本,東京警視廳讓他填寫一份戶口調查表,原是例行公事,章太炎卻十分不滿,所填各項為:「職業——聖人;出身——私生子;年齡——萬壽無疆。」這與另一位洋傲哥的表現有異曲同工之妙。那人是誰?是英國文學家王爾德,此公赴美演講時,海關檢查員問他有什麼東西需要報關,他說:「除了天才,別無他物!」真是神氣非凡。章太炎精研佛學,青年時期曾想去印度出家,可惜川資困竭,徒有願心而無法成行;中年,他被人誆到峨嵋山剃度,頭頂還灼了兩行香疤;晚年,他托杜致遠代謀葬地,信中說:「劉公伯溫,為中國元勛,平生久慕,欲速營葬地,與劉公家墓相連,以申九原之慕,亦猶張蒼水從鄂王(岳飛)而葬也。君既生長其鄉,願為我求一地,不論風水,但願地稍高敞,近於劉氏之兆而已。」他對明朝的那位智者劉伯溫動了惺惺相惜之心,選擇如此高明的芳鄰,想必他做鬼也不會寂寞了。誰說他瘋?他一點也不糊塗,心思可真夠綿密的啊!

  曾有人問章太炎:「先生的學問是經學第一,還是史學第一?」他朗笑三聲,答道:「實不相瞞,我是醫學第一。」你肯定以為他又耍輕狂,殊不知,他真還著過《霍亂論》和《猝病新論》,並非街頭賣狗皮膏藥的那號混混兒。他四十四歲喪偶,眾人為他提親,問他擇偶的條件,他依然瘋話連篇:「人之娶妻當飯吃,我之娶妻當藥用。兩湖人甚佳,安徽人次之,最不適合者為北方女子,廣東女子言語不通,如外國人,那是最不敢當的。」其後,他還在京滬各報登了徵婚廣告,此舉在民國初年可算驚世駭俗了,對女方提出三條要求:一須文理通順,能作短篇;二須大家閨秀;三須有服從性質,不染習氣。老朋友蔡元培看了這則啟事,對章太炎說,你老弟別挑選得太辛苦,此事包在我身上,淑女必為名士妻。他果然給章太炎介紹了湯國黎女士,不僅條件全符合,是位才女,還比章太炎年輕了十餘歲。

  中國的讀書人,只要腦袋未被儒家「溫、良、恭、儉、讓」的藥劑洗成空白磁帶,身上或多或少總會有一點狂狷的因子。連恪守中庸之道、素性矜持的孔聖人都說過:「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論語·子路第十三》)具體到章太炎身上,他就走了極端,看著誰噁心了,糟眼了,想罵就罵,管你是什麼狗屁皇帝,還是什麼貓膩總統,也不管自己的死活。但他早算準了,自己的盛名擺在那兒,實力擺在那兒,對方要動刀來切,必然會有相當的躊躇,殺一國士這樣的惡名,曹操一千多年前就不背,袁世凱自命為蓋世英雄,當然也不會去硬扛著;至於清末罵光緒,對方已是既沒人疼又沒人愛的倒楣蛋,慈禧老妖婆絕對不會為他強出頭,這步棋似險而不險。

  章太炎有妙筆,也有敗筆。妙筆是他為死友黎元洪寫的那篇《黎大總統墓志銘》,售價為好幾千塊「袁大頭」,可能是晚清以來潤格最高的諛墓文字。敗筆則是應皖系軍閥孫傳芳——此人說過「秋高馬肥,正好作戰消遣」的混賬話——之邀去投壺,與這等甲級屠伯樂成一堆,章太炎的晚節可是虧損不小。

  總而言之,小疵不足以掩大醇,章太炎一生孤鯁,半世佯狂,對反動統治者極盡嬉笑怒罵之能事,膽色仍是一般書生難以望其項背的。他狠批龍鱗、猛跺虎尾而大難不死,刀鋒總在梗硬的脖子上涼絲絲地探來探去,那滋味可不好受。但他始終不肯縮回脖子,側轉身子,改變樣子,逃之夭夭。放眼百年世道,似章太炎這樣能將政治秀出頂尖水平,骨頭又超級硬朗的學問家,豈非鳳毛麟角放眼後世,千人一面,個性泯滅,更是其跡如掃。或許有人會說梁漱溟堪稱章太炎的一脈傳人,可充其量,不過勉強夠格,梁固然也與領袖在萬人大會上為「農業政策」猛頂其牛,但只是一味地蠻幹,言行又怎及章太炎那麼詼詭機智?何況梁漱溟後來還幡然悔「過」了呢。

  (摘自《天地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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