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之出路的另一種尋找——評渡邊淳一《復樂園》|復樂園|失樂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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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邊淳一的《復樂園》是作者近十年來惶惑不安於樂園的消失而努力尋找和重建樂園、思考人類愛的出路的一部小說。《復樂園》延續了《失樂園》的情感、愛欲主題，講述了發生在「Et Aiors」老年公寓里的老年人的情感故事，並進一步對《失樂園》提出的「如何確保愛的永恆性」的話題進行了終極的探求。在《失樂園》中，有婦之夫凜子與有夫之婦久木上演了一場轟轟烈烈卻不為社會倫理所接受的婚外戀，最後只能藉助死亡來守護他們永恆的愛情——「他們獲得愛的樂園，失去了生的樂園」。在《復樂園》中作者虛構了一座充滿烏托邦色彩的老年公寓，在這裡的老年人的各種要求都能得到尊重和滿足，而不會被旁人恥笑與歧視——「他們用寬容作準則，創造愛的樂園，暢享生的樂園」。

渡邊淳一的小說多是描寫中年男女甚至老年男女之間的性愛，不同於一般描寫年輕男女之間的愛情小說，被他獨特地冠名為「男女小說」。在《岩松看日本》系列節目中，渡邊淳一講述了自己熱衷描寫中老年人愛情的原因，他認為從某種意義上講，年輕人的愛是很純潔的，但是中老年人背負著各種各樣複雜的人際關係，所以他們為了愛拋棄了很多，這是更加純潔的愛。而且渡邊在做客新浪網時也表達過這樣的看法：「一個人無論到什麼年齡段都可以進行戀愛，戀愛是一生當中發出的閃光點，年輕人當然可以談戀愛，但是中年人、老年人無論到哪個年齡段也都可以談戀愛，而且這種戀愛同時也是非常美麗的。」

渡邊自己也在踐行著他尊奉的愛情觀，他雖然將近80歲，也仍然在追逐異性，在他身上始終表現出一種很強的愛的能力。渡邊本身的實踐與寫作展現出了一副對現代文明「純愛」泯滅的抗拒與迎戰姿態。渡邊讓主人公來棲創辦老年公寓「Et Aiors」即表明了自己對社會倫理的一種不妥協不逢迎的態度。「Et Aiors」是「那又怎麼了」的意思，同時遵循這種精神來經營，為老年人提供一個不必介意任何世俗觀念的場所，在這裡他們不再受工作和世俗束縛，能夠快樂、自由自在、隨心所欲、盡情享受生活，實現人生願望。「Et Aiors」不接受國家和地方自治團體的資金，盡量從民間自籌資金或自己的資金來建設，以保持自己的獨立性，不受任何人監督。

在「Et Aiors」里，堀內先生可以幸福安詳地死在按摩女的懷抱里，臨死之前還不忘對按摩女說聲「謝謝」；「情聖大王」立木先生周旋於三個性格迥異的女人之間，而且能在被拋棄之後迅速得到第四個女人的垂憐；杏子女士對比自己小42歲的理療師藤谷君展開了猛烈的愛的攻勢，最後愛情的炮火竟然又轉向了院長來棲本人；患肝癌的慶子女士把自己的一億日元捐贈給「Et Aiors」，因為她在這裡度過了幸福的時光……「Et Aiors」的先生們和女士們充分享受著人生，回歸到了「生命的原點」。雖然他們的生活存在很多非倫理的東西，但渡邊認為愛就是一直存在於這些非倫理的、難以解釋的事物當中的。

老年人所需的刺激當然不僅僅局限於周圍環境的間接刺激，還包括身心感官的直接刺激。老年人也有著與年輕人一樣的正常生理欲求，心中也渴望著激情、浪漫之愛，而社會貌似合理的對老年人情愛的壓制與摧殘恰恰是一種違反人類本性的粗暴強權。主人公來棲創辦這所老年公寓即是對自己曾經反對父親再婚的愧疚和彌補之情。

《復樂園》不同於《失樂園》全書籠罩的凄艷之美，作者讓《復樂園》中的老年人在有生之年就能優哉游哉於愛的樂園，而用不著通過激烈的殉情得到超脫。渡邊認為現代社會扼殺了愛情與大自然相結合的本性，所以只有脫離這個社會，愛才是純之又純、神聖而崇高的。《失樂園》中通過死亡這一媒介完成了愛情的升華、生命的重生。《復樂園》則企望在現代社會中建立一個烏托邦樂園，在這個樂園裡，外面的社會倫理被人們所拋棄，人們可以隨心所欲地安排自己的生活，包括重要的情感生活。渡邊渴望現代社會可以更為寬容地尊重人們的人性訴求，讓人們的愛情可以在有生之年如櫻花般絢麗燦爛地盛開一回。《復樂園》比起《失樂園》的愛情出路而言，更注重改造社會輿論的現實層面，消除了愛與生的衝突，積極為愛的今世探討出路，不像《失樂園》的出路那般虛無飄渺。

與「Et Aiors」平安夜裡處處瀰漫著的幸福的氣息相對照，來棲與麻子的戀情卻走向了盡頭。「Et Aiors」的行事原則可以適用於來棲和麻子。來棲與麻子雖然相愛，卻都沒有結婚的打算。他們覺得不必拘泥於形式，可是，這說不定正是一個危險的陷阱。若是夫妻的話即便沒有性生活，由於有著婚姻這一形式的牢固約束，情感也不會輕易崩潰，但是，自由的男女關係，一旦失去了性的紐帶，就會迅速變得脆弱起來。

渡邊雖然一直都很鼓勵男女之間不為社會所束縛的「Et Aiors」式的真愛，但在來棲與麻子的這段感情面前，他卻表現出了極大的困惑：婚姻會使愛情走向墳墓，但沒有婚姻的愛情難道會更為長久嗎？只要男女之間擁有足夠的相處時間，相互的靈與肉就會坦露無疑，雙方的眼前日復一日地充斥著一圈赤裸裸的同一色調的光暈，即使是璀璨的夕陽晚照也會成為一種審美的疲勞，更奈何人只是自然界渺小的一分子？缺乏距離的審美遲早都會變成膩味與熟視無睹。生物界原本就一直遵循著喜新厭舊、蓬勃向前的發展規律，那麼男女之間愛情的出路究竟在哪裡？死可以留下永恆的愛，《失樂園》如是說。但是沒有勇氣去求死的男女們該「如何確保愛的永恆性」，恐怕沒有比婚姻更好的出路了，婚姻起碼可以證明你們曾經擁有的光彩的愛情，但沒有婚姻的愛情卻讓你茫然若失。人離開了，愛不存在了，你就再也找不到一絲你們曾經相愛的痕迹。沒有婚姻的人會徹底地陷入虛空，所以麻子最後不得不選擇了婚姻，而拒絕繼續做來棲的情人。最初反叛世俗婚姻的麻子到最後反而主動求諸婚姻，表明了渡邊對愛之出路進行尋求的時候不得不面對的難題——恆久的理想愛情與人類自然本性極度的水火不容。就人的本性來說，根本不存在任何恆久的真愛，所以渡邊追求的恆久的真愛只能是「在愛的巔峰時刻的死」，否則愛總是會被時間所銷蝕的。《復樂園》創造的愛的樂園旨在讓人們以更平和的心態對待社會所認為的不倫的戀情，但假如社會具備了寬鬆的氛圍，這些戀情就存在一個光明的出路嗎？這個恐怕也是渡邊淳一的困惑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