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文學評論》:高昌訪談錄

高昌,1967年生於河北辛集,祖籍河北晉州周家莊鄉北捏盤村。1985年畢業於河北無極師範學校,1989年畢業於河北大學作家班。1982年開始發表詩歌作品,曾先後入選詩刊社「青春詩會」和《中華詩詞》雜誌「青春詩會」。新體、舊體兼寫,新韻、舊韻並用。認為作詩須見本心、生真趣,不隨不媚、不囿不執,走光明路、寫溫暖歌、做乾淨人。曾任《文化月刊》雜誌執行主編,現任中國文化報理論部主任、《中華詩詞》雜誌執行主編、中華詩詞學會副會長、中國作協詩歌委員會委員等。著有《公木傳》、《玩轉律詩》、《玩轉詞牌》、《百年中國的感情氣候》、《唐詩故事》、《宋詞故事》、《兩隻鳥》、《變成一朵鮮花》、《高昌八行新律》等。

以下是《新文學評論》對高昌的訪談,原載2017年第4期。

一 請介紹一下您走上舊詩寫作之路的歷程,有哪些關鍵節點和事件?

我的詩詞道路,簡單而透明。就像從悠悠春波到盈盈秋水——流動的是時間和空間,不變的是初心和本真。

我開始寫詩的年紀很早,中間也沒有間斷過。這一路走來,白紙黑字,無法遮蔽和掩蓋,也無法刪改和修訂了。

我的祖籍是河北省晉州市周家莊鄉九隊,這裡號稱「最後的人民公社」,是我國至今唯一保留鄉級核算制度的地方。九隊並沒有設在周家莊村,而是在該鄉下轄的另一個自然村,叫北捏盤。北捏盤村按南北方位分為九隊和十隊,直接隸屬於周家莊鄉管理。我爺爺擔任過北捏盤村的抗日村長,他和奶奶最後也安葬在這裡。也就是說,北捏盤村有我們家的祖墳。而我,則出生在離北捏盤村15公里的辛集市(舊稱束鹿縣),並在辛集長大。

1958年前後,晉州(當時叫晉縣)曾經和辛集、深澤合併成一個縣,都叫束鹿縣,大約3年後再分開重設。這期間,束鹿縣興起過一場頗具規模的民歌運動,並在隨後持續了20餘年的時間。到我上小學的時候,我所在的辛集九街大隊以及我就讀的小學,也繼續並且經常舉辦賽詩會之類的熱鬧活動。記得三年級時批判所謂「四人幫」,老師還讓我在賽詩會上扮演過江青。而我對詩歌的初步認識,包括對韻腳、節奏、句式等詩詞知識的簡單理解,都是在那時候就開始了。

到我上初一的時候,形勢已經改變了。老師對我們的功課,開始抓的緊了起來。其中一個重要標誌,就是要求每周必須完成兩篇日記。實在完不成作業的時候,我忽然想起來重操舊業,用四句一首的詩歌來抵數。老師不僅沒有批評我,反而把我的詩當作範文在全班朗誦,這讓我大受鼓舞,並逐漸以詩人自居,很有長大以後要靠此過日子的架勢。王力先生的《詩詞格律》,我當時也開始囫圇吞棗地讀了一點。

1982年9月,我考入河北無極師範學校。師範學校當年很難考,錄取分數比全國重點中學還高几十分。去報到的路上,同學裴孟旭說起他的老師給報社投稿的事情,鼓勵我也試試。所以我到無極師範之後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撕作文本,然後用來投稿。那時投稿不用貼郵票,甚至也不用糊信封,只要把稿子疊成長方形用釘書機釘好,在背面寫上「某某報刊收」字樣並註明「稿件」,然後放進郵筒,就算完成了一次投稿流程。我就是這樣,向石家莊《建設日報》投寄出了平生第一份稿件——從作文本上撕下來的一篇《秋》。很幸運,1982年11月10日,《建設日報》果真給我刊登了出來,還把《秋》編在詩歌欄目里,稱為散文詩。

素不相識的責任編輯李文雁老師寄來一封署名信,鼓勵我今後繼續寫詩。這對一個鄉下少年來說,真是一個極其巨大的鼓勵。隨後,報社還給我寄來一小筆稿費。當時不懂郵局取錢手續,從無極縣城到無極師範學校有三里地遠,我來回步行往返了好多次,最後花一毛錢刻了平生第一個名章,才算把款取了出來。雖然這樣的過程十分麻煩,但心裡的感覺一直都是美滋滋的。

那一年,我15歲,正式立志一生寫詩。於是,我的所有課餘時間,都沉浸在詩詞裡邊去了。後來,隨著我的詩越寫越多,也漸漸引起一些外界注意。1984年5月,《語文報》的編輯阮有道老師來信約稿,讓我為該報寫過一首挺長的朗誦詩《五月的歌》。《新地》雜誌主編劉章老師為我撰寫的一篇熱情的評論,無極師範校長曾經在全校教師會議上朗誦過,使我在師生中變得非常有知名度……我在無極師範學校的寫作「生涯」,一直受到學校老師們各種各樣的熱情鼓勵。記得快畢業的時候,學校曾經專門為我舉辦過一場個人作品報告會,讓我介紹「寫作經驗」,還組織同學們朗誦我公開發表過的所有詩作。同學陳建收在無極縣委宣傳部工作的叔叔應邀到會採訪,後來還在《建設日報》上發表過一篇關於我和這個報告會的側記。

從喜歡寫作開始,我就一邊寫新詩,一邊同時寫舊體詩。石家莊地區文聯一年一度的詩會上,我一直是參會者中比較孤獨而立場異常堅定的「傳統派」。記得1988年2月,詩人邊國政老師在《詩神》雜誌評論我,說我在詩會上常常像小鬥雞一樣捍衛自己的傳統派立場。我當年,可能確實是那個樣子跟詩友們進行激烈辯論的。

1987年我考進河北大學作家班,重新獲得了上大學讀書的難得機會。我的前後兩任班主任許來渠老師和韓成武老師,都對詩詞創作和研究頗有心得。已故詩詞名家顧隨先生的女兒顧之京、女婿許桂良二位老師,也分別給我們上古典文學和文藝美學的課程。我的寫作興趣之所以逐漸從新詩更多地轉入了舊體詩,跟大學裡這樣一個令人沉醉的詩詞氛圍是有很重要的關聯的。

1989年我畢業離開河北大學,本來已經準備參加北京大學作家班的考試。從河北省作協開了證明,也到北大中文系報了名,可是隨後發生了一些變故,再隨後結婚生娃,出去上學的心就逐漸淡了下來。再再隨後,無論生活怎樣波詭雲譎、起伏變幻,我的詩詞道路卻一直繼續了下來,從來沒有放棄過。反正就是不停地寫、不停地寫、不停地寫罷了。

二請問您平時是否閱讀新詩?與新詩作者有否交流?您認為舊詩與新詩應該是一種什麼樣的關係?

我平時是閱讀新詩的。前些時為中華詩詞研究院編選了一本民國時期的新詩集(《現代詩歌書系·新詩卷》),對1949年前的中國新詩進行了一個系統的梳理,對新詩上升期的藝術成就有了一個更真切的印象。另外我還為廣東人民出版社編選了一本民國時期的愛情詩集(《世間美好的事情是愛有回應》)。民國時期的許多新詩作品我都很喜歡,比如劉大白先生的《秋江的晚上》、魯迅先生的《人與時》、沈尹默先生的《月夜》、胡適先生的《醉》、劉半農先生的《我們倆》、郭沫若先生的《靜夜》、陸志偉先生的《流水的旁邊》、劉延陵先生的《水手》、宗白華先生的《夜》、周太玄先生的《過印度洋》、葉挺先生的《囚歌》、康白情先生的《江南》、徐志摩先生的《黃鸝》、朱自清先生的《細雨》、聞一多先生的《死水》、應修人先生的《小小兒的請求》、穆木天先生的《水聲》、李金髮先生的《記取我們簡單的故事》、廢名先生的《宇宙的衣裳》、石民先生的《謝了的薔薇》、饒孟侃先生的《蘅》、沈從文先生的《頌》、胡風先生的《雖然不是愛人》、馮雪峰先生的《山裡的小詩》、林徽因先生的《一串瘋話》、朱湘先生的《當鋪》、戴望舒先生的《煩憂》、汪銘竹先生的《春光好》、馮至先生的《南方的夜》、臧克家先生的《反抗的手》、蓬子先生的《我願我的心是一條可愛的小徑》、邵洵美先生的《季候》、阿壠先生的《無題》、沈祖棻先生的《你的夢》、曼晴先生的《打燈籠的老人》、卞之琳先生的《斷章》、艾青先生的《樹》、公木先生的《我愛》、辛笛先生的《風景》、何其芳先生的《歡樂》、魯藜先生的《泥土》、何達先生的《我們開會》、田間先生的《給戰鬥者》、孫藝秋先生的《蔚藍的日子》、穆旦先生的《春》、丹輝先生的《孕育新的中國》、陳輝先生的《獻詩——為伊甸園而歌》、吳興華先生的《絕句四首》、綠原先生的《航海》、賀敬之先生的《生活》、吳其澈先生的《徹夜無眠》、柳木下先生的《我,大衣》等等。總起來說,我喜歡那些充滿節奏和韻律感、清淺、優美、溫暖的新詩作品。

我少年開始寫詩,最早得到詩人劉章、邊國政兩位老師的熱情鼓勵。他們在我讀書時期都曾經為我撰寫過評論文章。後來我能夠帶著工資去讀河北大學,得到邊國政老師和青野老師的支持。上世紀80年代末,我還和詩人公木先生有過一些詩歌觀點方面的交流,並得到先生的耐心指點。公木先生過世十周年的時候,我出版過一本《公木傳》。另外,我大學的同班同學楊如雪、代紅傑等都是很有名氣的寫新詩的詩人,我同曹增書老師和小樺兄、席曉靜兄等寫新詩的河北詩人也有過深入的交往。

關於新詩和舊詩的關係,我曾在2002年9月17日《中國文化報》發表過一篇文章,題目叫《新體與舊體 何妨比翼飛》,文章是這樣寫的:「

北塔先生在近日發表的題為《舊體詩能拯救中國詩歌嗎》文章中說:『舊體詩之所以弄到對舊詩傳統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地步,主要是因為弄舊體詩的人的素質實在不敢恭維。』這樣的觀點,我不贊成。只要想一想魯迅、郁達夫、聶紺弩、錢鍾書……這些『弄』舊體詩的人的『素質』,就可以想見北塔先生此話的偏頗。

舊體詩和新詩,都是詩壇的客觀存在。究竟中國詩歌是否到了需要『拯救』的危急關頭另當別論,即使真要『拯救中國詩歌』,也得靠舊體詩人和新體詩人的共同努力。北塔先生本人也承認『詩的核心是深刻的思想和深厚的感情』,那麼,只要是好詩,又何必計較是舊體是新體呢?

因為舊體詩在『五四』以後曾經遇到過一些曲折,所以人們對它在新時期的復興給予的關注可能多一些,這種『復興』帶給人們的閱讀快感可能更強烈一些,美學期待也可能更迫切一些。可是,對舊體詩的這種關注和期待,並不是要否定新詩的存在。我本人曾經撰文呼籲過『舊體詩一席之地』,主要也是針對一些人對舊體詩的偏見,表達一些自己的看法。說到底,我還是真心祝願舊體詩和新詩能夠攜起手來,共同振興詩壇。

最近分別讀過胡喬木和聶紺弩的兩本詩集,裡邊有新詩,也有舊體詩。實際上許多寫新詩名世的詩人,也在寫舊體詩。另有一些寫舊體詩名世的人,也在寫新詩。他們的創作實踐本身就表明,新體和舊體並不是水火不相容的仇敵。何必非要弄個新詩的山頭,再臆想出一個舊體詩山頭,然後一爭高低,看誰是詩壇正宗?

現在寫舊體詩和讀舊體詩的人很多,這本身就說明了舊體詩這一詩體的頑強的藝術生命力和美學魅力。偉人說過:『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西哲也說過:『存在即合理。』舊體詩在當下詩壇的興旺和繁榮,就是回擊一切偏見的證據。說一千道一萬,誰能得到讀者發自內心的愛護和支持,誰的腰桿才硬。

對新詩抱有偏見不好,對舊體詩抱有偏見也不好。一花獨放不是春,萬紫千紅春滿園。新體和舊體,何妨比翼飛?」

另外,我還就同一話題在2002年9月12日的《文學報》發表了一篇《桃紅李白,何必爭誰是春天》、在2002年第6期《中華詩詞》發表了一篇《舊體詩正在放射燦爛的光芒》。在後一篇文章中,我曾寫過這樣兩段話:「著名的九葉詩人之一的鄭敏先生最近在《文學評論》發表的《中國新詩八十年反思》一文中,鄭重提出了新詩向古典詩學習的命題。她說:『中國新詩如果重視詩學研究,首先應當發掘古典詩學中的精髓。』她認為新詩應該從『結構的嚴緊』『對仗』『鍊字』等方面『向古典詩學習』。鄭先生這裡提到的是古典詩,並非當代人創作的舊體詩,但也使當代舊體詩人進一步增強了對這一詩體的自信心。其實就當代舊體詩人而言,也需要向新詩學習許多新東西,比如青春的朝氣,創新的勇氣,全球化的視野,東西文化的對接,活潑自然的靈思和清新活潑的口語化努力等等,都值得當代舊體詩人們加以借鑒和深思。」

十五年的時間過去了,我對這個問題的觀點依然故我。

三能否對當代舊詩寫作的現狀作一番全景式的簡介,存在哪些圈子、流派和風格?都有哪些代表性的詩人和作品?您自己屬於這當中的哪一類人?舊詩作者是否呈現出職業和年齡上的特徵?舊詩主要的讀者對象是哪些人?

當代舊詩寫作,呈現出活躍、斑駁、蓬勃、兼容的良性藝術生態。各種主張各種風格各種水平的作品都有展示的空間,作者眾多,讀者也眾多。

如果從影響和時間上來看,最早引起讀者關注的當代舊詩流派是領袖派。毛澤東詩人詩詞無疑是其中的重要代表。朱德、董必武、陳毅、葉劍英等,也都是其中有一定代表性的詩人。這一流派的共同特點是:善用白話,不棄用典,文白相兼,直抒胸臆,偏於議論,遵守格律。他們的詩歌能夠直接、形象、深刻地反映政治生活,抒發自己的所思所想,帶著豪放英武的典型個性。伴隨著這些領袖詩詞的公開發表,形成一種特殊的文化現象。受其影響,當年很多詩人的作品都留有「領袖體」的烙印。高亨教授的「掌上千秋史,胸中百萬兵……」,陳明遠先生的「豬圈豈生千里馬,花盆難養萬年松」等等詩稿,甚至被誤當作毛澤東的詩詞在社會上流傳。

另一個引人關注的流派,是紺弩派。最早可以追溯到聶紺弩先生的《北荒草》等詩歌的公開發表。在聶紺弩之外,先後出現了邵燕祥、舒蕪、荒蕪、楊憲益等眾多的風格近似的詩人。李汝倫、熊鑒、何永沂、古求能等被稱作嶺南派的詩人,也有很多與紺弩詩歌相通的地方。這一流派的共同特點是:擅長七律,雜文入詩,寓庄於諧,嬉笑怒罵,了無拘束,憂思迸發。他們「屈刀為鏡,點鐵成金,大膽從事離經叛道的創造,煥發出新異的光采」,尤其善於從打油的角度切入現實,使用大膽誇張的口語和變幻奇詭的句式,表達內心的情感和思緒。單挑出一句來很平常,但組合到一起,卻成為一個強大的氣場,有震撼人心的力量。

這一類作者大多遭際坎坷,飽經風霜,所以他們的作品和他們的人生是結合在一起打動讀者的。

真正從純文本意義上受到讀者關注的,我認為是三友詩派。這裡指的是以臧克家、程光銳、劉征為代表的一個詩歌流派。三人是摯友,詩歌風格和藝術理念比較相近,併合出過《友聲集》,所以他們的作品被稱為「三友詩」。他們都有著深厚的古典學養和新詩寫作經驗,並著力從現實生活中開掘詩意,力求「三新」,即思想新、感情新、語言新。他們認為「如果舊體詩與時代脫節,與人民生活無涉,只能聊備一格而已。」三位詩人的作品師古、師今、師洋、師造化,大都推陳出新、熱情洋溢、格調高邁、清新勁健。

因地域特色而著稱的詩派還有以新疆詩人為中心的天山詩派和以北京詩人為中心形成的幽燕詩派。「天山詩派」有著鮮明的地域特色,呈現出一種清新勁健的藝術新貌。他們結合當地壯麗、遼闊、蒼茫的邊塞風光,用各種藝術手法表現軍墾、懷鄉、嘆世等等各種複雜情感,互相唱和,相互交流,風格沉鬱,慷慨悲壯,無論是在題材開拓還是詩境開掘方面,都留下了很多可圈可點的詩詞佳作,提高了當代邊塞詩的藝術品位。北京地處全國文化中心,最大的特色是詩社林立,詩人眾多。幽燕詩派的作品呈現出一種雄渾豪放、幽思深沉的藝術風貌,如璞玉渾金,古樸蒼勁,大氣恢宏。其內容或反映社會變化和人生遭際,或抒發其內心的情懷抱負,大抵情辭慷慨幽深,格調剛健遒勁,質樸雄偉。

近年來,以口語入詩詞的風習猶盛,無以名之,姑且稱之為白話派。僅目力所及,其中比較引人注目的有伍錫學、寓真、蔡世平等。相對於專講音韻格律、賣弄典故、亂掉書袋的一些詩作,白話派的出現,使詩壇吹來一股清爽之風。他們因在探索新路、致力於詩的自由化、白話化方面顯出共同的有意的努力,且在詩歌風格方面有一致之處,所以引起很多讀者的整體性的極大關注。另外,還有一些舊體詩人在借鑒新詩技巧方面也進行了許多卓有成效的探索,尤其是在詩歌語言和藝術技巧上進行了卓有成效的探索和革新。

伴隨著現代科技的發展,李子、噓堂、獨孤食肉獸、無以為名、添雪齋等等活躍於新媒體的詩人成就非凡,甚至都有以自己名字命名的「體」,姑且稱為新媒體派。這些詩人大膽的藝術探索,為當代詩詞的發展注入了鮮活力量和蓬勃生機。

當然,詩歌流派的產生並不是大人物偶然的心血來潮或詩評家的強行「指腹為婚」,而是通過眾多詩人們長期實踐而形成的鮮活的藝術生態。這裡所述諸流派均出自個人視角,只是想為了解當代舊體詩歌的發展提供一個簡單而清晰的線索罷了。寫作畢竟是一種個人化的勞動,上述諸位,也僅僅是我的一種簡單排列,其實他們每個人的創作也都有自己的藝術差異和個人風貌。在詩歌的國度,人們關注的永遠是那一個,而不是那一群。

關於我自己的創作,因為和劉征老師接觸多些,對他的作品也熟悉些,所以從情感上來說,我對三友的作品共鳴多一些。至於圈子,我不反對詩友之間的積聚交流,詩酒風流,古之瀟洒。但我本人不是善於交際和交流的性格,也不喜歡熱鬧喧嘩的氛圍,所以一直沒有也不願加入某個或某幾個圈子的交流。

舊詩作者過去老齡化嚴重,呈現出鮮明的年齡特徵。現在則分布在各個職業群和年齡層,隊伍興旺,令人欣喜。同樣,舊詩主要的讀者對象如今也廣泛分布在各個行業和年齡層面,這是令人欣喜的。古人說有井水處有柳詞,我們今天也可以說有酒有花有愛的地方就有當代詩詞。

四您如何評價當代舊詩寫作的成就?與唐詩宋詞的輝煌時代相比如何?與當代新詩相比又如何? 經過漫長時間的冷落和寂寞,某些人士對舊體詩這一詩體懷有慣性化的偏見並不奇怪。在他們以重重的鼻音奚落和貶斥一番之後,或許眼睛的餘光一掃,就會發現,舊體詩實際上已經成為了一個引人注目的詩壇熱點,並且理直氣壯地站在了舞台的中心。儘管有人將此現象蔑稱為『復辟』,復辟就復辟吧,無論承認與否,舊體詩的繁榮興旺已經是既成事實。這裡『復辟』的不是舊的思想,而是優雅和諧的傳統美學原則。伴隨著這一輝煌熱烈的『復辟』進程,音韻美、節奏美、形式美等漢詩精華又重新回到久違的當代詩壇,並且放射出更加燦爛的光芒。但願這光芒能夠輻射進越來越久遠的未來時光里去,為『新興的文化』的延續和發展繼續做出新的貢獻。

當代舊詩和唐詩宋詞就像一條河的上游和下游,九曲聯環,連綿不斷。他們的關係不是一座山和一座山的關係,不是比較誰高誰低的關係。

至於新詩和舊詩,我認為就像詩歌的兩隻翅膀,一齊飛,一起飛。

五在當代語境下,舊詩寫作面臨的最大問題是什麼?您認為舊詩在未來會有怎樣的前景?很多人認為舊詩是一種落後的文體,它無法有效地表現現代人的社會生活和思想情感,您對此有何看法?

舊體詩以新的精神、新的感受、新的思考和新的活力,逐漸在日益蕭索的詩壇上,重新樹起了一面屬於自己的生動的旗幟。應該承認,當代人寫的舊體詩,的確有許多缺憾:語言陳舊、意境單一、佶屈聱牙、泥古不化……許多詩人還停留在對傳統形式的繼承上,缺乏文本實驗的自覺性和自信性,時代感不強,眼界也不夠開闊;當代舊體詩的理論研究更是相對滯後,跟不上創作實踐的前進步伐……缺憾歸缺憾,但那種把舊體詩當作舊古董一股腦兒扔進舊貨市場的作法,我很不贊成。

可以說,在新的時代面前,舊體詩歌並沒有如某些人所斷言的那樣完全迷失自己。如果只看到靜止狀態下的一些表面的局限和缺憾,卻忽略了舊體詩詞隨著時代發展而產生的種種新變化新探索,那才是真正的冥頑不化、抱殘守缺。

請看今日之詩壇,竟是誰家之天下?應該說是新詩和舊體詩共同的天下。無論新詩還是舊體詩,詩心應該都是相通的。這兩種詩體不是截然對立的,也是完全可以共存共榮、友好競爭的。即使有人執意用偏見的黑布蒙住自己的眼睛,也只能說明自己看不見了欣欣向榮的紅花綠草,並不能證明窗外就沒有春光。

舊體詩的前景如何?如果讓我占卦,一定是否極泰來,光華萬丈。

六您認為舊詩寫作者應該具備怎樣的稟性和知識結構,比如需要閱讀什麼書籍,增加哪些閱歷,培養哪些品格?

宋人黃庭堅的那首七律《清明》中「雷驚天地龍蛇蟄,雨足郊原草木柔」這兩句優美動人,受到很多人的喜愛。而接下來的「人乞祭余驕妾婦,士甘焚死不公侯」這對比鮮明的兩句詩,我認為更加令人深思。

  在這裡,詩人由春日美景聯想到榮枯生死的嚴肅命題,進而深入思索生命的不同意義。每個人的品格不同,其人生道路和價值也就猶如雲泥。

  有人格者,才有詩格、文格。清代學者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有境界則自成高格」。格的高低,區分出人的輕重和厚薄,也成為評詩論文的一個重要尺度。好的作品都是有核的。格,就是作品的核。有了核,作品才有生命力,才有根,才能在別人的心中展枝、萌葉、開出美麗的花朵。

  唐代詩人楊敬之在稱讚詩人項斯時說「幾度見詩詩總好,及觀標格過於詩」,唐代皎然在《詩式》中有「氣格自高」的說法,宋代歐陽修《六一詩話》中有「氣貌偉然,詩格奇峭」的評論。就連被視為婉約派的宋代詞人柳永,其作品中也多次出現「屬和新詞多峻格」「雅格奇容天與」等與格相關的詞句。

  而今天的某些詩人,則多重作品的辭藻,重獎項,以頭戴各種世界級全國級的「桂冠」為榮,而少有關心格高格低的問題。甚至有詩人以放浪狂狷、矯情作態為時髦,以跑獎買獎、互相吹捧為能事。然而,一個詩人如果沒有了人格,其實也就沒有了詩格。即使是通過手段榮獲了某某大獎,即使因為某種出格的「表演」浪得聲名,可是別人評價起來,也可能會一言以蔽之:「格低!」

  氣有清濁厚薄,格有高低雅俗。格的高低,還是由心的清濁決定的。一個心境清明的作家寫出了好作品,即使沒有獲過什麼獎項,人們照樣會記住他,尊敬他。而以人格尊嚴為代價來獲取榮譽的行為,則肯定會使作家自己的形象更猥瑣,更可笑。「格」,閃耀著生命的光輝,照耀著腳下的道路。有時候需要忍受冷漠和孤獨,需要經歷風雨和泥濘,更需要用堅硬的骨頭和滾燙的心靈來追尋和捍衛。

至於閱歷,我認為不必刻意去做,隨緣隨性而為。生活處處有詩情。比如狄金森一輩子沒有出過遠門,照樣寫出好詩。重要的還是內心開掘和美學發現。

至於閱讀書籍,我想除了詩詞作品和詩詞常識,對《道德經》《論語》等元典典籍是值得特別研究的。

七舊詩是否特別重視淵源和門戶,當代的任何一位詩人,都能從某位古代詩人那裡找到淵源,是這樣的嗎? 我個人喜歡自由散淡、無所羈絆的生活。飄然而來,飄然而去,歌來時歌,歌去時歇,外感造化,中動心音。我個人不重視什麼淵源和門戶,也不覺得當代詩人能從古人那裡找到淵源有多麼了不起。

八有人說當代舊詩的出路在於創新,您是否同意?較之古代,當代舊詩發生了哪些新的變化?

文化本身是柔軟而溫潤的,傳承不是機械地複製粘貼,發展不是簡單地順流而下。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傳承發展,離不開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所以我贊成當代舊詩的出路在於創新。

秉持客觀、科學、禮敬態度的「創造」和「創新」,是激活優秀傳統、滋養文藝創作的兩個關鍵詞。致力創造,優秀傳統文化才能更加豐富多彩。勇於創新,優秀傳統文化才能更加活力無限。簡單否定、數典忘祖的生硬態度當然會撞南牆,而復古崇古、泥古不化的迂腐作法也會走入死胡同。只有不斷賦予優秀傳統文化新的時代內涵和現代表達形式,不斷補充、拓展、完善,才能真正獲得涵育人心的不竭之力。這種創造和創新吸納傳統、檢驗傳統,同時在傳統的基礎上不斷提高。

較之古代,當代舊詩在內容、情感、思想、辭彙、表現手法等方面,發生了不少的新變化。比如魏新河說「秋水雲端豈偶然,迢迢河漢溯洄間。此身幸有雙飛翼,載得相思到九天」,這是古代詩人筆下所沒有的內容。再比如劉慶霖說「夜裡查房尤仔細,擔心混入外星人」,這是古人沒有的情感。再比如聶紺弩說「尊書只許真人賞,機器人前莫出書」,這是古人沒有的思想。再比如流沙河說「獄中陳水扁,樓下賴湯圓」,這是古人沒有用過的辭彙。再比如李子說「種子推翻泥土,溪流洗亮星辰。楊柳數行青澀,桃花一樹緋聞」,這是古人沒有的表現手法……

九您的作品具有怎樣的特質?能否結合一兩首具體作品作一番自我解讀?

我的作品具有與其他詩人不一樣的特質,我才為我。不過,我不好自我解讀。作品還是交給讀者和時間去檢驗吧。我有自信,也看天意。

十您認為詩歌寫作的意義何在,是一種個體的的言說和宣洩,還是某個群體的代言,抑或是一種改變社會的工具?

我年輕的時候喜歡杜牧,現在則特別喜歡杜甫。杜甫胸懷天下、寄情人間,沉鬱頓挫的筆下總是充溢著一股浩然昂揚之氣,溫暖明亮,撼人心旌。曆數古今中外,寫詩的人大致可以分為四種類型:有的人為自己寫詩,探索心靈的密碼;有的人為另一個人寫詩,歌唱美好的愛情;有的人為讀者寫作,尋找廣泛的共鳴;有的人為蒼生寫作,替人民鼓與呼。這些詩人的出發點各各不同,也都能留下一些優秀作品,不過我個人更欣賞杜甫那種為蒼生而謳歌的寫作態度。

一首好詩,需要有血氣的光芒和洞穿靈魂的力量。好的詩歌是野生的,更是有核兒的。杜甫的詩歌就是這樣有核兒的野生的詩歌。關注民瘼、情系蒼生、傳遞溫暖、鞭撻黑暗,是古今中外一切優秀詩歌和詩人的最重要、最鮮明的標誌。

十一您認為您的作品能流傳於世嗎,為什麼?

我的作品能否流傳於世,我自己無法預言。但我可以說我的作品最感人——其中首先感動的是我。

詩詞貴在有自己面目,詩人存在的價值不是靠量的堆積,而是在於美學上的質的飛躍。如果詩詞作品真正來於自我的生命體驗、生活感受和社會觀察,這些文字帶著詩人自己身上的體溫,帶著自己的汗水和淚水,帶著自己傷口裡的熱血和靈魂里的芬芳,那麼詩人的詩歌應該是這世界上最感動自己的文字。詩人就有勇氣也有資格放言:「我的詩詞最好」。如果詩人把自己的生命當作一首詩,認真推敲,盡情抒寫,珍重其中的每一個字眼、每一個辭彙,這樣的生命詩篇,就是俄羅斯詩人普希金所說的那種「非人工的紀念碑」。

星河燦爛,我不願做流星、衛星、行星,立志做一顆恆星,用自己的熱,發自己的光。恆星並不一定都是太陽,有的恆星只是在無數光年之外的遙遠地方默默燃燒,默默燦爛。可能人們的視線並沒有關注到它,但它的光芒是永恆的。這就需要一份耐得大寂寞的恆心和定力。詩詞的品位來自生命的質量,生命的質量決定了詩歌的品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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