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讀《唐詩選注》

《唐詩選注》（上）

以前的人，小時候就讀唐詩了，我到現在才讀（應該說現在才讀懂一點），真是該慚愧，不過聞道有先後罷！

這個版本的《唐詩選注》真是好，我淘的舊書，1978年版的，因為1978年，最後一代掌握舊學的學者大家仍在，而意識形態上也不會像之前那麼可笑（雖然也經常冒出兩句批孔啥的來，還有批詩人把起義者稱為「賊」），所以這個時候注的唐詩，應該是最好的吧。

小X說，已經懂的東西，更加懂了，是慚悟，是量變，以前不懂的東西懂了，是頓悟，是質變。

這段時間，頓悟的東西不少。

唐詩太好看了，前幾天去找藍風清朗風間喝酒，路上背《春江花月夜》，真的背下來了（我一貫記人記事不記景，對這類詩一般記不住），真是覺得太幸福了，就又想起周黎明推崇的電影台詞「人生是一場盛宴，但不會過日子的人總是餓死」。就想，人要開心的話，每一秒都是可以開心的啊，多麼容易呢？多麼美！不僅是畫面的美，也是音節的美，像一首美妙的音樂一樣。碧海現在老婆懷孕，也天天給未出世的孩子背詩，也讀到《春江花月夜》。還說讀到自己喜歡的句子，如李白的「千金散盡還復來」等等，孩子就會高興的跳一下。碧海就說：我兒子像我！我笑暈了。

唐詩太美妙了。比如有一首寫老將的詩：

鵲血雕弓濕未乾，[辟鳥]鵜新淬劍光寒。遼東老將鬢成雪，猶向旄頭夜夜看。

旄頭，就是古人認為代表胡人的星，星光大亮，就表示有胡人入侵。多麼美妙，這麼短的幾十個字，但想像空間是無限的，是一篇多麼精彩的短篇小說！

我喜歡那些講述詩人想像自己脫離肉身的束縛，浮游於天地之間的詩句。李白的「吾將囊括大塊，浩然與溟[氵幸]同科。」（《日出入行》），李賀的「黃塵清水三山下，更變千年如走馬。遙望齊州九點煙，一泓海水杯中瀉。」（《夢天》）多麼科幻！不就是《2001》中所描寫的在宇宙中看地球，或者能量生命的星孩么？陳子昂寫，「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登幽州台歌》）和屈原的《天問》精神是一致的，在這個宇宙之中，「我」有什麼意義？用現代人的話講，「科學是為了解開宇宙的謎」，這個「宇宙的謎」是什麼？

李白和杜甫誰更偉大？小時候都喜歡李白，長大了更多人喜歡杜甫，因為對人生的苦痛感受更深罷。王國維也好，金庸也好，所有人談及詩人，都說杜甫最偉大。人長大之後，會對杜甫所描寫的感情感受更深，「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杜甫的詩有一種莊嚴的，凝重的美，這是我這一次讀詩所感受到的，比如《前出塞》，「挽弓當挽強，用箭當用長。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殺人亦有限，列國自有疆。苟能制侵陵，豈在多殺傷？」，雖然沒有寫華麗浪漫的戰事，沒有激昂的調子，可是，真的是把所有的邊塞詩都比下去了！岑參高適王維，全然不及這一首，因為這首詩有一種鏘鏗而莊嚴的精神力量，這一點是其它的詩所不及的。我還喜歡杜甫的《丹青引》，僅僅論音節的美妙，對我來說不亞於《春江花月夜》，只是這篇寫人，那篇寫景，杜甫莊嚴，如貝多芬，張若虛優美，如蕭邦。還有「途窮反遭俗眼白」一句，本來最早看到是黃沾為《黃飛鴻》作的原聲，嚴振東落魄一段。現在才知出處在此。

《贈衛八處士》，不用說了，一直最喜歡，在深圳時還念給毛毛聽，把伊念哭了~。像陶淵明的，直白，深摯。《兵車行》，在咸陽渭水大橋時，我走在橋上，背過這首詩。

和傅雷說的一樣，杜詩中有李詩，「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是杜詩中的李詩。「[火霍]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多麼浪漫！「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哪裡比李白的想像差呢？有人考證說，《劍器行》不是寫舞劍，是空手而舞，多麼可笑啊，「來如雷霆收震怒」，是說出劍之時，劍光隨之閃爍，有如雷霆萬鈞，「罷如江海凝清光」，是說收劍而立，劍花凝為江海光芒不動。多麼美妙！怎麼可能不是劍？

還有特別喜歡的是《麗人行》，把我笑到暈倒，杜老夫子一生窮困潦倒，悲天憫人，但諷刺起人來，真是幽默大師，大概是最幽默的唐詩了。以至於常常有女生結伴來我家作客，我就會念「三月三日天氣新，小飛家中多麗人」~ 有人提過一事，寫有一病人生病，不能發汗，杜甫就讓他去讀自己詩中寫的很恐怖的句子，說：要是讀了我的詩還不出汗的話，賠錢！太逗了，太可愛了。杜老夫子也這麼好玩，這麼自戀！

李白，現在看，覺得好可愛。最喜歡他那些發牢騷的句子，特別是「孔聖猶聞傷鳳麟，董龍更是何雞狗！」笑死了。其實我們有時就像他啊，一時頭腦發熱，吐出一堆瘋言瘋語，只不過人家是天才，所以瘋語也流傳千古。有人說這首詩是後人偽作的，我不相信，覺得這個太李白了。記得有人說，李白很天才，豪氣，但有時沒有豪氣硬豪氣，於是就很狗血，其實這樣的句子也是有的，像「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什麼的。李白的詩，好玩就好玩在情緒上，一得意就「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不高興了就「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動情就「與君論心握君手，榮辱於余亦何有」（一直大愛這一句），罵人就「羞逐長安社中兒，赤雞白狗賭梨栗」。當然李白工整的詩也很多，像《塞下曲》、《鳳凰台》，溫情的詩也很多，像《寄東魯二稚子》，樸素的也有，像《靜夜思》，但李白最好的，還是那些性情中的詩。

一直還特別喜歡李賀，青年時被人慫恿考文學自考，看到李賀詩「此馬非凡馬，房星本是星，向前敲瘦骨，猶自帶銅聲」，後面註解寫著，李賀此詩是抨擊封建時代對人才的壓制，千里馬都被餓瘦到皮包骨頭了。大怒，遂罷自考一念。李賀這詩多麼浪漫，最早我是在《蔡志忠·唐詩說》里讀到的，喜歡的不得了。還有我學畫畫時，有個老師說我們畫素描，要有立體感，畫面要「敲上去能發出聲響來」，哈，現在想想，他也是個詩人呢！《雁門太守行》里，「報君黃金台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讓我看到了日本忠君的武士道的由來，其實也可以說，日本一千年，骨子裡沒有變。但李賀的大部分詩，讀起來太晦澀了，太不流暢，因此並不是我最喜歡的，最喜歡的還是他的那些很簡單的詩，像馬詩幾首，不過這一本里沒有收錄。

唐詩很有意思，有的詩，小孩讀來不覺深，人老了讀來不覺淺。像嚴鋒寫《好書》說的一樣，多了不起啊，像李白的《靜夜思》不就是么，還有王之渙的《登鸛雀樓》，「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我記得小時候看的第一首詩就是這個，但長大了再看，還是有啟發，「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講的是眼界，講的是胸襟，講的是人因成長而襟懷坦蕩，營營瑣事再不會放在心頭。像我喜歡的《春夏秋冬又一春》的結尾，一生糾結於一個小小的天地之後，中年後了悟，爬上高山，再一看，那邊糾結其中的小天地，其實只是世界的一隅。那不就是講人的成長么？那不就是「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么？

邊塞詩里，王昌齡的我也很喜歡。還有張巡的，「旦夕更樓上，遙聞橫笛音」，一下子把你帶回到一千年前，那場慘烈的睢陽之戰。那樣一個慘酷的時刻，竟而以這樣浪漫的句子結尾，真是神往。還有王維的《老將行》，這位詩佛寄情山水之前，也寫過那麼多慷慨悲歌的詩句。而能夠「自廢武功」，重新開始的人，我一向是最敬佩的。

而這次讀詩，我感受最深的，竟是這麼一首。杜甫的《負薪行》。

夔州處女發半華，四十五十無夫家。更遭喪亂嫁不售，一生抱恨常咨嗟。

土風坐男使女立，應當門戶女出入。十猶八九負薪歸，賣薪得錢應供給。

至老雙鬟只垂頸，野花山葉銀釵並。筋力登危集市門，死生射利兼鹽井。

面妝首飾雜啼痕，地褊衣寒困石根。若道巫山女粗丑，何得此有昭君村？

夔州，就是今天的四川奉節，而我，一下子想起了大概六年前吧，我和雪風一起回南方，後來我一個人去三峽，下船的地方，就是奉節，當時船停在岸邊，在往上是一個大概百餘米高的石階，我向上走，就看到很多婦女，滿面塵土，背後背著一簍，簍里裝著孩子，買來的蔬菜等等。當時的整個畫面都是灰色的。看到《負薪行》，彷彿又回到那時。才明白，原來杜甫一千年前所寫的情形，到今天仍然沒有改變。不禁又想起陳嘉上說的，年輕時背包走中國，登上長城卻哭了，他說，中國人太苦了，從秦始皇到今天，中國人還是這麼苦！

賈樟柯的《三峽好人》，拍的也是奉節，現在奉節好像已經不存在，搬了，淹了，但我還記得裡面的話，「只要看到十塊錢上面的夔門，就會想起大家」。而我，看到《負薪行》，也會想起。

先隨便說這麼多，讀完下冊後繼續。

《唐詩選注》（下）

看《唐詩選注》下冊，一直和朋友說，晚唐的詩確實沒有盛唐的好看，名家名作還是有，但整個的氣象沒有了，像這本1978年編的唐詩，編撰者也就有更多的理由編入更多的反映農民被地主和國家壓迫，民不潦生的詩作，這些是歷史的一部分，是「詩史」，當然很重要，可是假使這些詩前面有了一個前提和目的，那就怎麼都讓人不舒服了。

向晚意不適，驅車登古原，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李商隱《樂游原》）這首詩也真是像晚唐整個國家的寫照吧，雖然無限美好，可是已近黃昏，但是整個社會對詩歌和文化的敬意仍在。如詩人李涉夜宿井欄砂，遇到強盜，強盜聽說他是詩人李涉，便說，若是李博士，便不搶你，只要寫一首詩相贈便可，於是李涉寫了這首詩：

暮雨瀟瀟江上村，綠林豪客夜知聞。他時不用逃名姓，世上如今半是君。多麼黑色幽默。

我想我要是女人，一定最愛李商隱，雖然即便不是女人，但自少年時看蔡志忠《唐詩說》，已經非常喜歡李商隱，好像全唐詩人中，看不到一個人和他一樣，寫過這麼多對女人，對愛人那麼深情的詩，而且在那個時代，是蘊含著少有見到的平等而深摯的感情。

我最喜歡的一首：

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嗟余聽鼓應官去，走馬蘭台類轉蓬。

少年時看到這一首，即極喜歡，不過喜歡的不是名句「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而是「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有人說這兩句寫的是兩個場景，前者是對愛人，後者是朋友，因為有「分曹」一語，應是講眾友人，但我先入為主，現在也還是不願接受這個說法，寧願還是相信整首詩講的是同一件事。我記得風哥有一次講，李商隱這首詩寫的是「初戀」，笑，不知道有什麼典故，這我不知道，但情懷是感同身受的。

李商隱的詩文綺麗，感情深摯，想像奇特，最難得的是以情入景，以物寓情。「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一句，很可代表。「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夜雨寄北》）不論是寫給友人或者愛人，都是浪漫得不得了的詩，這裡還有一個問題，那就是其實男女間最深摯的感情，其實是看不到男女的關係的，而是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男人女人，首先是人」。還有另一首《無題》：

來是空言去絕蹤，月斜樓上五更鐘。夢為遠別啼難喚，書被催成墨未濃。

蠟照半籠金翡翠，麝熏微度綉芙蓉。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

我少年時看一本電腦類雜誌，其中有一篇小女人寫的小說，向《青蛇》致敬的，開篇就是這首詩，當時還不知李商隱，但卻立刻背誦難忘。後來看蔡志忠的《唐詩說》，也一直記得蔡筆下的李商隱，一個清瘦未失天真的書生。

錢鍾書老年時有一次參加研討會，也有人問起《錦瑟》的詩意，錢鍾書也認為此詩是寫回首一生。「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枉然」，少年時教我這詩的是YL，而現在隨著年齡的增長我也終於懂得了。李清照的「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也是同樣的意思。

重新再讀《嫦娥》一篇，居然也極感動，「雲母屏風燭影深，長河漸落曉星沉」，多麼浪漫！我們今人看了慚愧啊，古人能夠就那樣一整夜坐著看星星，直看到銀河落入天際，而我們可以么？縱然情懷仍在，也是不能，因為早已「星星在文明的天空下，再也看不見」了！

還有趙嘏的「殘星數點雁橫塞，長笛一聲人倚樓」，也給我同樣的感動，我期盼著下一次和友人再去野外看星星，看銀河，猶如上一次和碧海他們在壩上，我們許多人一起吃著烤羊肉，唱著羅大佑，數著星星。前幾天我送來作客的朋友乘地鐵回家後，歸家也到夜晚，奧運後的北京夜空也有幾顆星星，忽然懶得上樓，就坐在小區的金屬椅上，看著星星背詩，當時覺得真是幸福。

我說女人一定最愛李商隱，不僅因為他是個深情而才華橫溢的人，也可以看到他是一個好父親，一個胸懷磊落和同樣豪情的男人，前者可以讀他的《驕兒詩》，讓人看到一個那麼驕縱疼愛自己的兒子，對他充滿愛憐和期望的可愛的父親形象，那麼樂此不疲的描畫小兒子的種種頑皮，最後告訴兒子，國家正在被蠻夷期負，要兒子長大後學成兵法，深入虎穴，掃滅強敵，不要像老爸這樣，白首窮經。真是可愛到要死。後者可以見於他的「不知腐鼠成滋味，猜忌[宛鳥]雛竟未休」（《安定城樓》），也可見於他的《偶而轉韻七十二句贈四同舍》，比杜甫同題材的《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更好，音節鏗鏘，是一首調子昂揚的交響詩，而這樣一首充滿了作者的謙和，自信和浪漫豪情的胸懷的詩，卻是出自以寫情深小品著稱的李商隱之手，則更加另人感動。

「小李杜」的另一位詩人杜牧，則讓我們看到的是一個成熟落拓的男人形象，生在晚唐，豪情中有悲愴，若是和李白同一年代，想必當會有更多「願將腰下劍，直為斬樓蘭」類似的句子吧，但時勢至此，也只有「落魄江湖載酒行」，慨嘆「商女不知亡國恨」了。

落魄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遣懷》）

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寄揚州韓綽判官》）

這兩首名作，在我讀的《唐詩選注》中並未收錄，1978年的政治氛圍，還是覺得它們格調不高吧。

「折戟沉沙鐵未銷，自將磨洗認前朝，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這是杜牧的「赤壁懷古」，和蘇軾的比，沒有那番壯懷激烈，但往事越千年的滄桑，人生渺芒的慨嘆，卻是並無二致。

杜牧的詩也很多元，同樣有很浪漫深情的想像，像「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流淚到天明」（《贈別》）一句，就頗似李商隱。「睫在眼前常不見，道非身外更何求？誰人得似張公子，千首詩輕萬戶候」（《登池州九峰樓寄張祜》）則詩中有禪，讓人想起詩佛王維之作。

白居易，寫過「十載春啼變鶯舌，三嫌老丑換蛾眉」，被劉曉波等很多人大罵，前陣子在聚會時用疑問語氣偶然提起，還惹得清朗同學好不高興，問我懂不懂歌伎不是侍妾，我小聲說好像歌伎也是妾，區別只是會唱歌的妾。伊便說那都是可以理解的，不能說現代的觀點來要求古人，唉，女人都這樣講了，我們能有什麼好說的呢。用現代的觀點來看，人應該都是多面的吧，「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不就是寫給一個素不相識的江湖女子的么，我看的這本書用無產階級的觀點，認為《琵琶行》的藝術成就遠高過《長恨歌》，這點倒和我的感受一致，確實《琵琶行》能深深的打動我，而《長恨歌》卻遠遠不能。沒有想到的是幾年後再讀《琵琶行》，居然幾次讀到落淚，大概是某種隨年齡而理解的力量觸動了我，也讓我想起往事。「夜深忽夢少年事」，這大概是每個人的人生都免不了的經歷。「從來系日乏長繩，水去雲回恨不勝」（李商隱《謁山》），我們能做的只有把每一天都珍惜過好，「把每一天當成最後一天來過」，回首往事才不至於悔恨當初。

關於白居易，有兩個事情很有趣，一個是零六年我在洛陽白居易墓園，看到有日本人在此為白居易立的碑，寫道「偉大的詩人白居易，你是日本文化的大恩人，你對日本文化之教益，吾輩永誌不忘」（大意），另一個是我向清朗提及此事，伊說他的一個導師在日本時，有一個老婆婆聽說他是中國人，便請他到家中，奉茶相待，最後請他用中文讀一次《長恨歌》，老婆婆聽後十分幸福，大有此生無憾之意。

小X在香港時卜卦，卜得一卦，名是「韓文公遇雪」，「早立堅心志勿偏」，解卦人說：韓文公你知道嗎？韓愈，大文豪啊。一心想這輩子「搞搞文藝」的小X聽了十分受鼓舞。而一向毀人不倦的我聽了後，便很壞地問：你是韓文公嗎？你會背韓文公的《八月十五贈張功曹詩》嗎？小X無奈說：不能。於是我很得意地將此詩背了一遍。然後美滋滋地說：看來應該「早立堅心志勿偏」是我才對啊。小X大怒說：我是有自己思想的人，不像你只會背書!

纖雲四卷天無河，清風吹空月舒波。沙平水息聲影絕，一杯相屬君當歌。

君歌聲酸辭正苦，不能聽終淚如雨。洞庭連天九疑高，蛟龍出沒猩鼯號。

十生九死到官所，幽居默默如藏逃。下床畏蛇食畏葯，海氣濕蟄熏腥臊。

昨者州前捶大鼓，嗣皇繼聖登夔皋。赦書一日行千里，罪從大辟皆除死。

遷者追迴流者還，滌瑕盪垢清朝班。州家申名使家抑，坎軻只得移荊蠻。

判司卑官不堪說，未免捶楚塵埃間。同時輩流多上道，天路幽險難追攀。

君歌且休聽我歌，我歌今與君殊科。一年明月今宵多，人生由命非由他，有酒不飲奈明何。

其實這詩只是我前陣看《幹校六記》時看到的，楊絳寫和錢鍾書下放幹校，一日有消息說可能會返城，但因為小人作梗，最後只是白白歡喜一場，楊絳得知消息，感慨萬千，就念了這首詩。我後來讀了這詩，才知韓愈與朋友張署，當時的經歷正與錢鍾書和楊絳一般，於是我喜歡這首詩，是因為了兩個時空，安慰著同樣的亂世天涯淪落人。

韓愈還為另一個位朋友張籍寫過一首《調張籍》，其中有句「徒觀斧鑿痕，不矚治水航」我最喜歡，覺得是我們現代人最容易有，也最常見的毛病。

劉禹錫是我極喜歡的一位詩人，他的《元和十年自朗州承召至京，戲贈看花諸君子》，是被召回長安時寫的一首詩，寫道「紫陌紅塵拂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觀里桃千樹，儘是劉郎去後栽」，詩中以花喻人，諷刺朝中大臣，結果「語涉譏刺，執政不悅」，又被貶到偏遠山區去了。十四年後，劉禹錫又被調回京師，他看到玄都觀里桃花不再，儘是菜花，想到以前排擠自己的政敵都已不知去向，而自己傲然獨立，又得意得寫下《再游玄都觀絕句》「百畝庭中半是苔，桃花凈盡菜花開。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

當時把我樂得，簡直要笑得掉到桌子底下去了，其實這話翻譯成大白話，不就是「我胡漢三又回來了」了嗎？哈哈哈。但這個人又絕不是驕傲，他無傲氣，但卻有傲骨，他自言「章句慚非第一流，世間才子暗陪游」（《和令狐相公言懷寄河中楊少尹》），自己不是才子，但自己的朋友卻都是大才，能有這樣的胸襟，寫不出偉大的詩是不可能的，他的《西塞山懷古》，毛澤東寫《人民解放軍佔領南京》的詩應是學他的，但氣象已差萬千，水準高下不可以道里計。還有他寫的《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今日聽君歌一曲，暫憑杯酒長精神。」讓人感應時代，雖然盛世已過，但仍豪情不減，我們今天，這個「漢室末落的年代」里（徐克《梁祝》），是不是也應該有這樣的情懷呢？

還有幾首詩是我極喜歡的，一一錄在最後。

賈島《劍客》：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今日把示君，誰有不平事？（當年我寫《中國武俠電影三十年》，就引用過啊。）

李紳《古風》：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真是人生最重要的道理，我們做小朋友就懂了。）

柳宗元《江雪》：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還有比這更像「中國畫」的詩嗎？）

韋莊《送日本國僧敬龍歸》：扶桑已在渺茫中，家在扶桑東更東。此去與師誰共到？一船明月一帆風。（太浪漫了啊。）

無名氏《雜詩》：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雖然已經老了，可還是喜歡啊。）

鄭遨《傷農》：一粒紅稻飯，幾滴牛頷血。珊瑚枝下人，銜杯吐不歇。

呃，這最後一首詩，哪裡好呢？其實我只是沒見過這個「紅稻飯」，於是抄在最後，希望哪天能夠吃到……

文/李小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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