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 怎麼評價馬爾克斯的小說《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校》?

1957 年一個春雨的日子,馬爾克斯初次見到海明威——那時,馬爾克斯未及而立,是個記者,只出版過《枯枝敗葉》;海明威年將 58 歲,三年前剛得了諾貝爾文學獎。又二十四年後,也就是馬爾克斯得諾貝爾文學獎前一年的 1981,《紐約時報》登了這段故事:在聖米歇爾大道上,馬爾克斯隔街對海明威喊了一聲「大師!」海明威回以「再見,朋友!」

也就是這一年,也就是他得諾貝爾文學獎之前 25 年,馬爾克斯寫完了《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校》,在一個沒有暖氣的房間,邊凍得發抖,邊修改第二遍,第三遍,第四遍……按照他自己的說法,這部小說修改過九遍之多。

如果你相信了媒體貼給馬爾克斯的「魔幻現實主義」標籤,再來看這本書,會覺得匪夷所思的陌生。一個不具名的上校和他的老妻,一邊討論一隻雞,一邊等待那筆永遠到不了的撫恤金。故事本身漫長單調,就像小說里沒有季節之分的天候。句子精鍊,故事平緩;帶魔幻意味的,似乎只有一處情節……等等,這人不是「魔幻現實主義大師加西亞·馬爾克斯」么?

你知道,馬爾克斯的父親加布里埃爾是藥劑師,母親路易莎是軍人家的女兒。他的外祖母會說許多神話,會把房間里描述得滿是鬼魂、幽靈和妖魔;而他的外祖父是個……上校。一個保守派、參加過內戰的上校,一個被人視為英雄的上校。他曾經帶幼兒時的馬爾克斯去「聯合水果公司」的店鋪里去看冰。他曾經對「香蕉公司屠殺事件」沉默不語。他曾對馬爾克斯說「你無法想像一個死人有多麼重」——這些故事會出現在《百年孤獨》、《枯枝敗葉》這些小說里。此外,這位老上校,一輩子都在等政府的撫恤金。

是什麼促使馬爾克斯在 1956-57 年,回憶起他外祖父的故事,並開始寫這個故事?另一個合理的細節:馬爾克斯當時在巴黎做記者,剛被報紙拋棄,眼睜睜的等著,巴望報社給他寄錢。他和他外祖父在「等錢」這事上,不小心就靈犀相通了。

按照馬爾克斯自己的描述,他要到而立之年,到了墨西哥,被好友阿爾瓦羅·穆蒂斯推薦讀胡安·盧爾福的《佩德羅·巴勒莫》後,才真開始動魔幻的心思。在此之前,他的偶像是福克納和海明威。這兩個人都不夠魔幻,卻是 20 世紀首屈一指的敘述大師。福克納的文體和結構,海明威的勾勒與語言。馬爾克斯說,前者是他的精神導師,而後者教會了他一切技巧。

實際上,在此前,馬爾克斯寫了《枯枝敗葉》,那個小說充滿了福克納式的細節:多視角第一人稱口吻;拼圖般倒錯的敘述順序;被幽閉孤立的人,以及世界的惡意……而在《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校》里,出現了另一種手法。

這部小說,以十月里一個人的死亡、上校去弔唁為開始。那時候,七十五歲的上校已經失去兒子長達九個月。他一邊等候每周五的郵件,等候十五年里換了七屆的政府,會給他寄永遠不會來的撫恤金,一邊想法子豢養一隻鬥雞。他生存下去的動力無非兩個:撫恤金,以及「把雞養到明年一月,參加鬥雞比賽,贏了之後抽頭錢」,而他的妻子快餓死了。令人不安的是:他所指望的未來,一個(撫恤金)似乎永不會來,一個(鬥雞)則得看運氣。但恰恰是尊嚴與驕傲,讓他相信這兩者,於是不斷逼近飢餓和死亡。

馬爾克斯信賴海明威的手法,即著名的「冰山理論」,如海明威自己所說,「只要你自己想好情節,那麼無須從頭到尾敘述,讀者自然會想像出來」。這部小說里,馬爾克斯基本使用行動白描和語言描寫,絕少心理獨白。無數情節,比如上校兒子之死,比如上校曾經的光榮歷程,比如小鎮上的地方政治,都是浮光掠影,一筆勾過,神龍見首不見尾。很多年後,在《迷宮裡的將軍》,馬爾克斯也用了這手法:他寫玻利瓦爾的最後半年,恰如此小說里寫上校的一個多月間一樣,不小心就勾勒了這個人的一生。

但這還不是最重要的。

如你所知,小說情節的騰挪切換,最容易現斧鑿痕迹,令人厭倦。奧康納說,「你要以敘述來博得敘述的權利。」如何把一幕一幕硬硬的、單調的場景,包裹得不露痕迹?《枯枝敗葉》的結構,是直接靠人物口吻的切換,而《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校》這種正面硬寫的小說,沒法用這種花式。馬爾克斯的法子是:像海明威寫他那些短篇小說一樣,用大量的對白,填塞了情節與情節的空間。

就是在這些對白里,他用到了之後,他的標誌性寫作手法。

討論死者時,妻子說:「這會兒他該已經碰見咱們的阿古斯丁了。」上校則說:「他們這會兒怕在談鬥雞的事。」

妻子和丈夫的爭辯:

「沒幾天退伍金就要來了。」

「這話你說了十五年了。」

「所以,不會再耽擱太長時間了。」上校這麼收尾。

「哪天我覺得自己不行了,我可不會讓自己落到任何人手裡。我會自己滾到垃圾箱里去。」

「只有一樣東西是肯定要到的,上校,那就是死神。」

這些對白風格,眼熟嗎?

《純真的埃倫蒂拉和她的祖母》里,祖母說她夢見一封信將在星期四到達,埃倫蒂拉這麼說:「那會是壞消息。不過這封信不會寄達的。」

《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校》里,巴亞多在搖椅上睡午覺時,初次看見安赫拉,便對人說:「等我醒來時,請提醒我,我要跟他結婚。」

《霍亂時期的愛情》里,費爾米納嚷道:「去它的吧!如果說我們這些寡婦有什麼優越性的話,那就是再也沒有人對我們發號施令了。」

阿里薩在結尾說:「永生永世!」

這些對白餘味無盡,而且一望而知是馬爾克斯的風味。真想剖析其妙,在於這一點:

這些句子,無一例外的,不疑問,不動搖,帶著確定無疑的,胸有成竹的口氣——即便許多內容看上去,簡直讓人奇怪:「天曉得,為什麼你可以確定無疑、毫不詫異說這種話呢?」

馬爾克斯說過,他少年時在閣樓上,初讀《變形記》時,被那著名的開頭懾服了,尖叫「原來小說可以這樣寫!」如你所知,卡夫卡當時如此寫道:「一天早晨,格里高爾·薩姆沙從不安的睡夢中醒來,發現自己躺在床上變成了一隻巨大的甲蟲。」——沒有誇飾,並不詫異,而且此後是一連串平靜的描寫,尤其妙在,格里高爾對自己變甲蟲的反應是:

「啊,天哪,」他想,「我挑上了一個多麼累人的差事 !」

馬爾克斯後來描述道,這是他奶奶說神話故事時的口吻,是典型的「哪怕雷劈到頭頂也不驚訝」的口吻。比如,《流光似水》里,有這麼段:

「孩子們成了家裡的大王兼主子,他們關上門窗,打破客廳里一盞亮著的電燈燈泡。一股清涼如水的金光開始由破燈泡流洩出來,他們任由它流到近三尺深:然後開了電燈,拿出划艇,就在屋內的小島之間隨意航行。」

這種「理當令人詫異,卻不動聲色,彷彿順理成章」的口氣,就是馬爾克斯小說真正持久的技巧所在:

在《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校》里,圍繞著各種事件,是上校和妻子不斷絮絮叨叨的對話。妻子經常生氣、惱怒、情緒波動,而上校基本用一種自嘲式的冷洌應對。而無論是上校、醫生還是其他小鎮青年,總會以看去毫不在意、顯然成竹在胸的口氣,說一些馬爾克斯式的對白。情節是骨,而這些漂亮對白,是血與肉,使整個小說貫通起來。

在他的其他小說里,這依然是核心式的技巧:那些魔幻情節里,愚夫愚婦用這種毫不驚訝的口氣,陳述一些有悖常識的細節;那些不怎麼魔幻的情節里,情緒激動的人們用這種口吻,嚷出一些斷語式的口號。這是馬爾克斯真正的秘訣:他可以不魔幻,可以不擺弄斑斕華麗的意象,但這些「看上去人人胸有成竹,自有一套世界觀」的口吻,才讓他可以在一切故事裡,順理成章,又讓人不失趣味的敘述下去。

外祖父的漫長故事,自己的凄涼境遇,對海明威的崇敬和學習,而立之年,巴黎的寒冬,漫長的等待。這一切融匯一爐後,就是《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校》。這是馬爾克斯最純粹的一部小說,沒有魔幻隱喻,沒有華麗跨越,就是一個最質樸不過的故事。它足以回答這個問題:

世上有那麼多天馬行空的小說家,但只有一個馬爾克斯。去掉魔幻和飛揚靈動的故事,他有什麼魔力,能把許多並不那麼傳奇的故事——比如小說里的這個——說得搖曳多姿?

情緒衝突的雙方(上校與妻子),用不加誇飾的語氣,說一些斷語式的戲劇對白,彼此衝擊,反覆繚繞,在對話間插入各類細節,描述上校此前的人生,就這樣連接起了一段又一段精確克制的敘述(上校在鎮上的活動,一次次的受挫而回),當然要夾雜上校與其他人的對話,同樣以這樣順理成章的語氣:在上校,那是被命運壓榨的自嘲;在他人,那是對時局看透的淡漠;到最後,當周圍所有人都毫不驚訝的默認了命運時,上校成了唯一一個無法接受現實的人。於是,馬爾克斯的剋制敘述,終於等到了時機,可以用他招牌式的、「絲毫不驚訝,不激動,不憤怒,清澈冷靜,彷彿順理成章」的口吻,說出爆發小說情緒的結尾:

「吃狗屎!」


推薦閱讀:

單于寫信調戲呂后,樊噲要去攻打匈奴,季布說應該斬了樊噲
與過去的自己對話 給未來的自己寫封信吧
我想給你寫封信
我又收到一年前給自己寫的信了

TAG:小說 | 沒有 | 怎麼 | 寫信 | 評價 | 有人 | 上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