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最頂級的絕望，是無怖無懼，無喜無憂｜五官科

五 官 科

感謝男主角卡西·阿弗萊克，讓我們對放聲痛哭、酗酒買醉、自棄自殘的悲傷方式，有了渺小卑微的自慚形穢。

文?美亞

我是在一個嘈雜且不連貫的環境中看完了《海邊的曼徹斯特》，從兒子幼稚園門口一直到旺角的咖啡店，中間隔了四個小時。

劇情和情緒一直平鋪直敘，似乎沒有勾起那種強烈的持續觀賞欲。然而曲終人散，剋制的色彩和台詞落幕後，我獃獃地坐了一會兒，躲在電腦後忙不迭抹眼淚。

故事講了一個在波士頓打臨工的潦倒中年男人Lee，接到了哥哥去世的電話，趕回曼徹斯特小鎮辦理後事，卻意外地發現，哥哥把侄子的監護權，交給了他。

Lee冷漠抗拒這件需要搬回來負責任的事，加上鎮上人對他的指指戳戳，都讓我們隱約感知：這是個有故事的男人。

在一次次冷靜的蒙太奇切換中，我們知道了Lee的過往：他和朋友嗨到凌晨結束後，發現沒有啤酒了，於是在壁爐里加柴火忘了放保護罩，就去了便利店。來回20分鐘內，三個孩子和家，付諸一炬。

他試圖入獄，試圖自戕，任何一種能贖罪的方式都失敗了。他只能選擇和僥倖生還的老婆離婚，獨自一人背井離鄉。

Lee的哥哥是個明亮樂觀的人，他接受了酗酒老婆離開，和兒子相依為命的命運。他留下那樣的遺囑，是希望Lee在往事中脫敏，和他一樣開始新生活。

一個雞湯的開頭，卻沒有按套路出牌，男主角對著能看到斷壁殘桓家的窗口，就是一拳。在偶遇再婚生子的前妻後，語無倫次，倉皇而逃。到酒吧無端挑釁，大打出手。

他無法與往事和解。不是拒絕，是沒辦法。

看到這裡，你肯定會罵我：臭不要臉的劇透。

別慌，我也是一個被劇透而產生好奇心的觀影者。而你對故事的悉知，並不影響那份後勁巨大的絕望。

人生苦短，譬如朝露。所以人們總是趨利避害，儘可能選擇一種天天向上，快樂積極的人生。在遭遇厄運時，我們更欣賞豁達、勇敢、涅槃的價值觀。

儘管就像《再一次體悟》里歌手尼克.凱夫談到失去兒子時所說：「時間是彈性的，我們可以從悲傷的事情中離去。但總有那麼一刻，彈性的時間會把你拉回原點。我們總會回到這個悲傷的事情中去。」

但是那總不是always，那是一瞬，是一片綠茵中的地雷，只要輕手躡腳，就可不揭開傷疤。

可是lee，選擇停留。

電影特地選了兩個強烈的對比，一個是失去父親、有個不靠譜母親的侄子。一個是選擇再婚育的前妻。

侄子依舊和女友啪啪啪，去樂隊排練，去冰球隊訓練，儘管他說「我這是分散注意力」，可我們都知道，這是一個前途光明的年輕人，父親的去世似乎是一件常態的生老病死。

作為一個母親，我相信前妻的心，也確實「一直碎在那裡」。可能因為太痛苦，她只能選擇替代：新家庭，新兒子，人的韌性總是能找到撫慰傷痛的方法。

只有Lee，固執地滯留。你看他寡言無笑，你看他總是穿著一件舊外套，你看他拒絕女人的示好，你看他面對哥哥的死訊面無悲愴，你看他無法直視前妻的眼睛，你看他百味陳雜盯著前妻的新兒子；你看他夢裡的兩個女兒依舊責問他：爸爸，你真的不知道我們燒起來了嗎？

你就知道，他說的「我的內心什麼都沒有了」是什麼意思。

我突然意識到：選擇滯留的人，也許比選擇重新開始的人，更勇敢，愛得更深刻。

他選了一種讓人誤以為愚蠢和矯情的方式，堅定不移地帶著痛苦生存。痛苦地越久，那麼死去的人、那些承歡膝下的往昔，就離開得越慢。

任何寬慰他人至親的死別的語言，都顯得匱乏膚淺。我有一個讀者，失去了老公。她給我留言：我看過你寫陪老公看球的文章，我就後悔，沒有陪他看過一次球。我好想來世再跟他做夫妻。

我無言以對，只能禮節性回復：你要堅強一點。

看完《海邊的曼徹斯特》，我重新考量了這件事：人在面對生命無法承受之痛時，有沒有權利選擇不堅強？

應該有。你選擇頹廢，選擇軟弱，選擇被命運打到半身不遂。都是你對人生八苦的獨家體驗。在天壤之別的命運際遇差別里，只有你自己才承載著自己的喜哀，你有權不迎合旁觀者和普世價值的期待，選擇不那麼政治正確的方式去面對。

感謝男主角卡西·阿弗萊克，讓我們對放聲痛哭、酗酒買醉、自棄自殘的悲傷方式，有了渺小卑微的自慚形穢，原來最頂級的絕望，是無怖無懼，無喜無憂。

導演Kenneth Lonergan也告訴我們，一個寫過《紐約黑幫》和《請再靠緊我》兩次提名奧斯卡的編劇，做起導演，會如何四兩撥千斤。

人物性格的精準鋪墊和故事的延展性，已經讓我們忽略了導演的拍攝手法：閃回插敘，戲謔幽默和沉重窒息的交替，以及過往的明亮輕快和現實的冷冽色調對比，都為這部電影最終達到的直戳人心，起到了助紂為虐的作用。

如若說《海邊的曼徹斯特》帶來的全是覆頂的絕望，也不盡然。我和女友們看完這部片子，隔著微信一邊流淚，一邊語重心長互相勉勵：我們要珍惜當下。

楊德昌在《一一》中有一句台詞：電影發明以後，人類的生命比起以前至少延長了三倍。

所以我們體味過Lee的絕望人生，再回瞰自己的平凡人生，難免喜極而泣。在故事裡得到共情，在角色里找到人性，繼而在真實里找到希冀，就不得不讓我們對《海邊的曼徹斯特》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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