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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年,我們去沙頭角的中英街買什麼

特區里的特區

上世紀80年代初,我們是蒙在鼓裡的人,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只知道離我們最近的資本主義花花世界是香港。很少人聽說過深圳這個小地方,更不知道深圳有個沙頭角鎮,鎮上有條一街兩制的中英街。

不過香港的「香風臭氣」已經吹過來,1981年的夏天,北方城市忽然流行起一種化纖面料的上衣「港衫」,它挺括不起皺,色彩圖案誇張鮮艷,據說是從香港走私過來的,是最早一批倒爺們的功勞。

「港衫」

1982年春天,正在廣州讀大學的一個朋友隔段時間寄來一本薄薄的雜誌《百花》,是香港免費贈閱的每周電視節目預告,對於剛買到一台天津產的北京牌電視的我們,這本雜誌上的每個字詞都在泄露一個繽紛神奇的新世界。

《百花》上刊登過一幅郵票大小的黑白照片,說美國出現一個新星米高·積遜,這是港人對邁克爾·傑克遜的叫法,那年他24歲。

新星米高·積遜(右)

1985年春天,我到了深圳。早幾個月先到的先生見面就說,已經辦好了沙頭角證,我們很快就去買東西。

沙頭角中英街長不到250米,寬不到4米,不過一條狹窄有鋪面的小巷,全因為巷子一側屬於中方,另一側當時屬於英方,才名聲鵲起。80年代到90年代之間,凡來深圳的,想法設法都要去趟沙頭角,拍張照,買東西。

當年進深圳特區要辦邊境通行證,從深圳市區去東部沿海的沙頭角鎮中英街,去的是特區里的特區,要再辦一張邊防特許證。

找關係託人辦證,再託人兌換港幣,去沙頭角早早就要做準備。

沙頭角的海關開始很簡單,後來不斷改造,驗證大廳為紓解人流,安裝了很多金屬隔離帶。海關樓下經常人山人海,分別是外面等待進中英街的,里側等待回深圳市區的。排隊幾小時很常見,特別是國慶春節假日前,有時候,排到中午還沒進去,一早過去的已經買好了東西,連拖帶扛,黑壓壓擠出來了。

最壯觀的是每天下午四、五點鐘,從中英街出來的路面上,隨處是席地而坐的人,守著大包小包,等待還沒逛夠的同伴。那地帶也是購物者的信息交流中心,總有人發現漏掉了什麼,趕緊再回去買,反覆折返,不到實在拿不動,不捨得離開。

雖然街兩側店鋪的遮陽棚幾乎連在一起,粗看會發現很多不一樣,中方店面寬敞,最明顯的是幾家國營商鋪。港方都是私營,店小,貨品擺放密密匝匝,價格略便宜,往鋪面深處走,總感覺會有什麼意外收穫,所以,只要沒雙方執法人員守在鋪子口,總有人在雙方禁區間鑽來鑽去,帶著那個年代特有的過度緊張和好奇。

那些年我們買了什麼

從沙頭角帶回來的東西分幾大類,主要是吃的用的。

吃的有公仔麵、菊花茶、檸檬茶、維他奶、葡萄適,也有帶可口可樂的,都是整箱提回來,這些在剛有城市雛形的深圳都已經能買到了,只是價格稍貴。那時候,內地好像還沒生產快餐面。

很多人帶益力多,一種酸奶。後來才知道它是1930年代由日本人研製出來,而整個80到90年代,感覺益力多就是香港食品的代名詞。

用的東西比較多,按通常的排序大概有:

洗髮水、護髮素、力士香皂 80年代,好像大家都格外注意到個人衛生了,洗髮香波讓生活忽然變得香噴噴。直到90年代,有個大學同學去香港回來,非常認真地提了個問題:為什麼香港人的臉洗得特別乾淨,香港街上跑的汽車也特別光鮮?他們用什麼洗臉,用什麼洗車?

味素 日本產,一斤裝,最早最常見的帶往內地老家的外來貨,也幾乎是我們最開始接觸到的大包裝食品。

電子錶 曾經有兩個年輕記者對有秒錶功能的電子錶著了迷,不過一個暫停功能,看誰能讓錶停在數字00上,他們居然玩了小半年。1985年底,有個朝鮮代表團來訪,被安排去了沙頭角,發到每個人的港幣很有限,他們買的是電子錶、一次性打火機、摺疊傘。

舊西裝 每一件都不一樣,應該是走私過來的洋垃圾。有些西裝襯裡的口袋上還銹著漢字,日本人的名字。

黃金首飾 有一年,總有內地朋友委託買黃金首飾,據說能保值。中英街上的金店也忽然多了,配著黃燦燦的燈光,任何時候,金店裡都擠滿了人,店員手上攥一把彩色緞面的小口袋,每個袋子里都裝一個戒指或項鏈。

布頭 可能是服裝廠的下腳料,各種花色,各種不規則形狀。大的可以做檯布,小的沒有巴掌大,按面料質量粗分幾類,用秤稱重。

絲襪、藥品、各種生活用品、報紙雜誌書籍、各種照相機和鏡頭 我有一把菜刀,30年前去沙頭角買的,一直在用,刀上有九個漢字「特殊鋼,日本制,勝虎作」。而雜誌書籍和免稅電器,膽大的人才敢帶,被海關發現一定會扣下。有人說,穿外套的冬天或者人特別多的時候,比較容易矇混過關。

那些年去沙頭角吃什麼

沙頭角的吸引力還不只是購物,很多人遠道而來,一定要和深港交界處那塊不起眼的界石合影。有人買東西不是自用,一出海關,就在街邊轉手賣掉。有人在中英街買報紙書籍,找個角落,看完就丟垃圾桶。

因為海關查驗,生鮮不能帶進深圳,而中英街上賣水果的並不少,走累了,十塊港幣買六個菲律賓芒果,有人能一口氣全吃完。

一個熟人,每次過了驗證大廳,就和家人分開,他不購物,買份報紙,去香港那側的露天茶餐廳,坐等到中午,吃一例港式快餐:彩色塑膠盤子里一份豉汁排骨飯或沙爹牛肉飯,牛肉或排骨滑嫩,米是泰國香米,配一杯淡茶,一小張面巾紙,在那個年代,這些樣樣都新鮮。

很多年後,他還說,沙頭角茶餐廳的味道,別的地方做不出來。

中英街的另一面

因為公事,我在沙頭角中英街的賓館住過一星期,發現街上也有特有的安靜。

每天傍晚,最後離開的人可能還堵在海關大廳里,一整天成千上萬人摩肩擦踵的街道忽然空無一人,偶爾經過一隻野貓,偶爾有推長板車運貨的人踢踢踏踏踩著人字拖鞋,從香港那邊匆匆過來。

天黑以後,更是鴉雀無聲,所有的店鋪都關了閘門,香港那側的鋪子有的住人,悉悉索索,透出些暗淡的燈光。

早上,街面又恢復了生氣,先是背書包的孩子,從中方這側過去香港讀書。

隨後,是從香港過來喝早茶的老人,一疊報紙看半天的老伯和聊天聲驚天動地的老太。這時候海關也開始放人,最先進來的人急急衝進店鋪,中英街最常態的熱鬧又開始了。

賓館是國營的,門面和前庭方正,餐廳也寬敞,價格不貴,每天都人氣興旺。

茶壺蓋子四處響,點心車來來往往。老太們都穿暗紫色褲衫套裝,稀疏的頭髮扎著紅紅綠綠的毛線頭繩。總能看見幾個雙耳耳垂豁開的老太,耳朵下擺像鬆軟的流蘇耷著,聽說是被很重的金首飾給墜穿的。都說水穿金石,沒想到還有金穿皮肉的。

酒店餐廳的大堂每天都人聲鼎沸,直到中午才散,老人們經過中英街回香港。

和街上運貨的,撿雜物廢品的老人比,她們活得真安逸。

90年代的後幾年,香港人常經羅湖過境來買東西,買輕工產品,棉苔被子什麼的。也有去東門市場買活雞鮮肉的,還有人拉小車來書店買書,也是大包小包的提回去,也要排隊過海關。

一個讀書人的計劃逃港

聽過很多逃港故事,80年代,一有風吹草動就起謠言,什麼特赦,什麼只要過去都能給身份,有些地方整村整村只剩了老人孩子。有人好不容易過去了,沒幾天就被遣送回來,不甘心不氣餒,再過去,再遣返,循環反覆。

有個朋友一直謀划去香港,不過,他是讀過書的人,行動力太差,大不如當地農民。

逃港其實沒那麼難,深圳和香港接壤的地界很多,有河有海有山。但是,他多次實地探視,認為最佳逃港地是沙頭角。

為此,他跟電視學了幾個月粵語,當時最好的粵語老師是香港電視里的港產片。

他也去沙頭角探過路,發現雙方軍警最鬆懈的時間是吃午飯的時候,最佳時機是下雨天,隨便穿舊拖鞋舊T恤,緊跟一輛運貨的板車,輕輕鬆鬆就能溜過去。

有一次他成功溜過香港,買本雜誌,折回來了。又一次過去看了場電影,還是折回來了。最遠也最險的一次走到了一個公交站,看見穿黑制服的警察正在查乘客證件,嚇得他趕緊往回走。

從香港那側回來,也要格外小心,防止被中方邊防戰士發現。

這個朋友最終也沒成功逃港,每次都是心驚肉跳地溜過去,再心驚肉跳地鑽回來。

大家取笑他,既然沒有逃港的膽,就不要再去受那份驚嚇了。

他說不行,那是他的信念。

90年代起,沙頭角中英街的物品不再新奇,價格優勢也漸漸消失。最近二十年,去香港越來越容易,沙頭角無聲無息地消沉,這個小地方的歷史使命完成了,很多人已經忘了它,已經不太知道有過這條小巷子,它曾經給多少隔絕和匱乏中的人帶去充實滿盈的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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