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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煙火 | 執子之手還是授受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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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十一·人間煙火

執子之手還是授受不親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詩經·邶風·擊鼓》

「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

——(宋)柳永 《雨霖鈴》

中華遺產雜誌

在男女授受不親的時代里,執手可能是最為直接的表達慕戀的方式。東漢經學大師鄭玄在註解《詩經》時專門指出:「言執手者,思望之甚也。」然而在公共場所,思望再甚,最好還是把它壓在心底,如果真去執握對方的手,就會被視為不雅的輕佻之舉。

《史記·滑稽列傳》中記錄了能言善辯的淳于髡如何勸諫齊威王恣意作樂整夜喝酒的故事。淳于髡說,鄉間的朋友聚會,酒喝多了,握了姑娘的手也不受責罰,盯著人家看也不受禁止,這等不雅場面當真嚇住了齊威王,他從此停止了通宵達旦的飲酒。

◎圖為河南許昌春秋樓文廟彩繪壁畫局部,孔子正在教授弟子六藝之「禮」。孔子言「不學禮,無以立」,中國古代帝王聖賢治理民眾、教化民眾的方針,均可歸納為一個「禮」字。

| 不論男女,一律授受不親

姑娘的手不可執,同性人的手也不是那麼好執的。中國人素來講「禮」,孔子有所謂「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之說,六藝中的《儀禮》教給當時的士子們如何與人交往,見面如何行禮。我們不妨看一段《儀禮》中規定的兩位士子初次相見的禮儀:(高能預警,閱讀以下文字之前請務必保持頭腦清醒。+_+)


士甲欲上門求見士乙,須帶上一隻雉作為禮物;為表示對士乙的尊敬,還要手捧著這隻雉;按當時的主流觀念,左主吉、右主凶,因此士甲要特意將雉的頭扭向左方。如此這般準備停當。

士甲立在士乙的門外說:「我一直想來拜見您,但不敢自已冒昧前來。今天某人(二者的中間介紹人)以您的命令讓我來見您。」

作為主人的士乙則回答:「某人也曾命我去見您。可是您今天屈尊先來。還是請您先回家,我隨即到尊府拜見。」

賓客士甲則說:「您的命令我實在不敢當,還是請您就此賜見。」

主人士乙答:「我決不敢虛言假意對您說話,所以還是請您先回尊府,我隨即前往拜見。」

士甲曰:「我也不敢虛言假意對您說話,所以再次請求您。」

士乙答:「我一再地推辭,但沒能得到您的允許,我隨即出門去見您。但是聽說您帶了禮物前來,實在不敢當,謹辭謝您的禮物。」

士甲曰:「我若不帶禮物來,就不敢見所尊敬的人。」

士乙答:「我實在不敢當此大禮,再次辭謝。」

士甲曰:「我不憑藉禮物來表達敬意,就不敢見您,所以再次請求收下。」

士乙答:「我一再地推辭,但沒能得到您的允許,豈敢不恭恭敬敬地從命!」

至此,主人這才出大門迎接客人,行再拜之禮。士甲亦以再拜之禮作答。士乙要揖請賓客入內,自己先進門,但要注意走右側。士甲捧著那隻雉,進門後走在左側。士乙在庭中再拜後接受禮物,士甲則再拜後送上禮物,禮畢後還要出門。士乙也回到門口請士甲相見敘談,士甲於是返回再與主人相見。這還不算完。士乙須改日至士甲家求見,禮物就用士甲送給他的那隻雉。雙方再經過若干回合「不敢」、「請辭」、「再請辭」、「一再推辭」,那隻雉經過主賓多輪再拜後,回到它最初的主人家,兩位士算是從此有交了。(……)


如此繁瑣的目的是體現士子的謙恭。所謂「神氣內斂」,不只在言辭和態度都有所表現,行禮的姿勢也須如此。比如其中提到的「拜」與「揖」。「拜」乃是低頭、彎腰、手伏地這一組姿勢的連動。而「揖」,則相當於我們在影視劇中常見的拱手,左手成掌、右手握拳而成禮。

且「揖」禮對待不同的人群有不同的施法。《周禮》中:對公卿貴族要「特揖」,即一一揖之;對大夫要因其等級而「旅揖」,旅,眾也,大概是按爵位一撥一撥分別作揖;而對士,則籠統地作揖三下。另外還有「土揖」、「時揖」、「天揖」等諸多儀禮。

這一眾儀禮,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如果您稍加留意就會發現,中國人相互施禮,絕沒有肢體接觸。不論男女,全部「授受不親」。

《洪武三十二》劇照

| 第一次「握手」

與人施禮而與對方「保持距離」,重的是人與人之間的尊卑有序。縱覽中國幾千年禮儀文化史,禮教文化統領整個社會文化,這種士大夫階層的高尚禮儀確是相當嚴肅的一件事。

近代以後,禮儀文化與國際「接軌」,人與人見面兩廂握手行禮的風尚漸趨形成。但有學者研究表明,中國人最早的握手禮似乎並不是在晚近才出現。拋開表達男女戀情的「執子之手」,如果遍搜古籍,我們就會發現史上偶爾浮現的、與握手相仿的禮節。

圖源:網路

劉向的《說苑·正諫卷》就記錄了這樣一個故事,說秦王政九年(前238),齊說客茅焦冒死諫秦王,指責他車裂假父嫪毐,誅殺諫臣,其行為狂悖,令天下士人寒心,秦王諸舉必將陷秦於危地。說完解衣伏質,等待受刑。然而秦王政卻感動於茅焦一番言辭,「下殿,手接之」,並立茅焦為仲父,爵之上卿。

秦王政對茅焦的「手接之」是否相當於今天的「握手」並不可考,但至少是顯示了秦王內心情感的流露,這遠比揖請之類來得真切,想來當時茅焦先生可能也會有所觸動吧。

| 跪拜、稽首之禮的突破

到了漢末,直至南北朝時期,大一統的政治文化被打破,禮教的束縛鬆動,社會思想多元化,一批追求肆意瀟洒的名士出現,於是早年隔空相向的跪拜、稽首之禮儀風尚也有所突破了。

南朝宋時的著作《世說新語》記述了漢末至魏晉時諸多名士貴族的言行軼事,其中便可見當時名士圈的「執手」之風。譬如,東漢鄭玄曾師從經學家馬融,鄭玄學成與老師分別時,馬融「執玄手曰:『大道東矣,子勉之。』」是為馬老師對學生殷殷之情的表露。而名士之間也常以執手致意為禮。

東漢末年,南陽有一位名士叫宗承,當時尚未成名的曹操很是敬仰他,屢次登門卻皆因客人太多,連說話的機會都撈不到。後來曹操終於等到了一個機會,「伺承起,往要之,捉手請交,承拒而不納」。雖然宗承拒絕了曹操欲與交友的請求,但故事卻體現了時人「執手」請交的禮數。非但如此,在某些情境下,倘若不行「執手」禮,恐怕還會被視為禮數不周。

圖源:網路

| 然而「拜禮」才是正宮娘娘

然而,南北朝以後,「執手」這一禮儀姿勢更少見於史料,尤其宋代理學盛行,中國人的禮儀仍在儒教的道統之下。何況,史上有關「執手」之禮的記錄,甚至包括魏晉南北朝時期的執手禮,也幾乎都多少帶著「私情」的色彩,是公開表達內心情感,卻並不能改變普通意義上的禮儀。

如鄭玄老師馬融的爺爺、漢代名將馬援,曾有一段有關執手禮的尷尬經歷。王葬末年,公孫述稱帝於蜀,馬援前往參加他的登基大禮。馬援與公孫述從小一起長大,兩人關係又不錯,滿以為「既至當握手,歡如平生」。誰知公孫述卻以正式的「交拜禮」來待他。可見在當時人眼裡,「握手」是不能登大雅之堂的,唯有「拜禮」才是正式、嚴肅的禮節。

而且,即使「執手禮」也仍有地位高下之分,通常是尊對卑施行,比如秦王政對茅焦、馬融對鄭玄,倘若君臣、師徒二者換過來施執手禮,那就有僭越之嫌,這種場面是不可想像的。

所以,中國禮儀史上的執手禮仍是在中國傳統禮儀思想的框架之下,受著深厚的禮儀等級制度的影響。而近代的握手禮建立在人與人平等的基礎上,與中國歷史上的執手禮還是有差別的。

不是非要追求人家有的我們也有。林語堂先生就曾盛讚中國傳統禮儀,說中國人施禮姿勢的優美是西方禮節不可比擬的。如今又講究文化多元化了,中國古代的諸多禮節,倘若拋棄那些等級觀念、繁複形式一類的糟粕,仍有可借鑒之處。從某種角度講,沒有授受不親,也就沒有執子之手那一瞬的美好顫抖。從健康角度講,拱手禮也比握手更安全,不妨一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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