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唯有情難懂——古典詩詞和那些「粵」來越愛的歌曲(下)

春暖花開

有沒有那麼一首歌,讓你覺得似曾相識已千年?

靈子從古典詩詞和現代香港音樂中擷取了不少珍奇的句子,對唱比較,沉吟摩挲,感慨之,參悟之,時而優美,時而俏皮,或見沉迷,或見解脫。沒有學術氣,卻也不流於媚俗,給予我們很好的閱讀體驗。

一卷讀竟,誦著哼著那些跨越漫長時光、廣袤地域,卻表現著同樣的「愛」的主題的歌謠,讓我們相信並祝願,無論遠近悲喜,無論有趣的靈魂終將相遇。

書摘——

4.決絕詞

愛情總是「剪不斷,理還亂」。有時候,就算想分手,也會折騰幾番,不是那麼容易分開。這是讓人安慰的愛之韌性,也是讓人惱火的愛之糾纏。古典詩詞和現代流行歌都有記錄這種現象。比如五代詞人馮延巳的《採桑子》寫道:「也欲高拌,爭奈相逢情萬般。」本來也想放棄這段感情,無奈再次相見的時候又重燃愛火,萬般纏綿。林夕作詞、王菲演唱的《匆匆那年》也寫道:「匆匆那年,我們究竟說了幾遍再見之後再拖延。」

愛情的優柔寡斷常常是出於未泯的愛意和不想以絕情的言行來互相傷害的善良。可是這種優柔寡斷有時會造成更多的傷害。在《愛與痛》這一章中,我歸納整理的優柔寡斷的「《終風》系列」講的都是最痛的感情。所以,在一些根本不適宜再進行下去的痛苦戀情中,更決絕的分手有時是一種更善良、明智的選擇,尤其從長期來看。

我認為,古典詩詞中的決絕詞以漢樂府的《有所思》《白頭吟》和唐傳奇《鶯鶯傳》中崔鶯鶯所作的《告絕詩》為代表作。現代流行歌中的決絕詞以黃偉文寫的《好心分手》《可惜我是水瓶座》《野孩子》,方傑寫的《分手要狠》,李宗盛寫的《當愛已成往事》為代表作。這些作品向我們展示了乾脆利落的風度和知其所止的明智。

不如把錯愛燒成灰燼

漢樂府《有所思》早已定格了一幅最經典的決絕場景。它義正詞嚴,慷慨激越。兩千年後的我們去讀,都會不禁懾於它的氣魄:「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問遺君?雙珠玳瑁簪,用玉紹繚之。聞君有他心,拉雜摧燒之。摧燒之,當風揚其灰。從今以往,勿復相思。相思與君絕。雞鳴狗吠,兄嫂當知之。妃呼狶!秋風肅肅晨風颸,東方須臾高知之。」我所思念的人,近在咫尺又彷彿那麼遙遠陌生。我拿什麼送給你?用繚繞著珠玉的玳瑁簪子。可是我聽說你有別的喜歡的女人。所以我將準備送給你的禮物扯碎燒毀。扯碎燒毀後,還把灰燼撒在風中。從今以後,我們再也不要相互思念了。我大聲地和你斷絕關係,驚起雞鳴狗吠。這動靜難免驚動哥哥嫂子,他們將會知道。秋天的晨風寒冷凜冽,待會兒高高升起的太陽也會明鑒我的決心!

這是愛人用情不專,女主人公憤然提出分手。她曾為他準備了那麼珍貴美麗的禮物,那是她對這份感情的珍惜。可是他卻沒有珍惜。所以她心灰了,心死了。她把禮物都燒了。禮物再貴又何足貴呢?貴重的是禮物代表的心意,但心意已經沒有意義了。空中翻飛的茫茫灰燼 ,也是她的「一寸相思一寸灰」。「摧燒之,當風揚其灰。」這一幕太經典太痛快了!至今,都再沒有一首決絕詞寫的畫面能比之更有衝擊力,更意味深長。把錯愛燒成灰燼,雖然自己也會痛,但這樣才能有清爽美好的新開始。

女主人公要的是全部的愛情,或者什麼都不要。她請早上的太陽作為見證,也表明,她拒絕愛情上的一切曖昧含糊,一切都要光明正大、清楚明晰。

這種對專一愛情的追求,在那個男尊女卑的時代,非常勇敢珍貴。而這種乾脆利落地處理情感事件的決斷力, 在充斥著優柔寡斷的女性形象的古典詩詞中,是一股難得的清新之風。

也許我們分手才兩全其美

漢樂府《白頭吟》是另一首經典決絕詞。據說,司馬相如和卓文君這一對神仙眷侶也有過中年婚姻危機。司馬相如打算娶一個茂陵女子為妾。卓文君聽說了,非常傷心,就寫了《白頭吟》來向司馬相如提出離婚:「皚如山上雪,皎若雲間月。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這是她在嘆息:「本來以為我們這份感情就像雪和月一樣皎潔。可是終於還是有瑕疵了。聽說你愛上了別的女人,所以我打算和你離婚。我結婚的本意,就是尋一個一心一意的愛人,相伴到白髮蒼蒼不分離。」

卓文君在詩中表達得很清楚,我在婚姻中要的是對等的專一,這是原則問題。但我不想把我的婚姻觀強加給你。如果你想要三妻四妾,這是你的自由,我很尊重乃至讚許。也許我們分手才兩全其美:這樣我的原則不會被破壞,你也可以自在地風流快活。

司馬相如讀了這首詩,不禁感動而敬畏,於是趕緊打消了納妾的念頭。他知道卓文君的本事和性格,說得出做得到,絕不僅僅是嚇唬人。當年文君敢冒大不韙私奔,和相如一度窮得需要當壚賣酒都不介意。這種天不怕地不怕,既配得起富貴也不畏懼貧窮的女人,現在肯定也不怕離婚。相如很清醒,即使娶到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子嘗鮮,也完全無法和卓文君的氣質和綜合素質相比。而且別的女子絕對不會像文君那樣愛他和理解他。如果文君能容忍,相如肯定不會放棄花心的機會。但文君以離婚相挾,他承受不了失去文君的損失。對於相如而言,別的女人多一個是賺到了,少一個也沒啥,唯獨文君是不可或缺的,於是相如和文君又和好如初了。

這首詩留下了千古名句:「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它表達了從古至今人們對婚姻最樸實的期許。有研究者認為,這首詩並非漢代的作品,而是後人偽托,理由是漢代不會有這樣成熟的五言詩。不過,不管此詩是否是卓文君的原作,都動人而經典。

君婚我嫁後就不要再來說愛我

唐代詩人元稹寫下了《鶯鶯傳》這篇傳奇小說。《鶯鶯傳》的影響力要比元稹的所有詩都要大。它後來被改編成戲曲《西廂記》,廣為流傳。於是鶯鶯的故事成為了中國歷史上最著名的艷遇典故。

《鶯鶯傳》據說是元稹以自己年輕時期的親身經歷為藍本寫成的。故事裡的男主角張生就是元稹的化身。元稹的很多詩作也佐證了他的生命里的確出現過一位鶯鶯這樣的女子。小說之言當然和現實是有出入的。但我們姑且認為鶯鶯就是元稹年輕時的女友,而張生就是元稹吧。這是一種權宜的簡化的理解。

元稹和鶯鶯在寺廟相識相愛後,元稹辭別鶯鶯去考取功名。考試的成績並不理想。他為謀求前程而多方探索,於是與鶯鶯輾轉經歷了長期的異地戀。在這個期間,像每個有理想有才華但不得志的年輕人一樣,他漸漸褪去了浪漫的幻想,開始認真思考未來的出路。他清楚,那是他人生的一個關鍵轉折路口,一步都不能走錯。前途的不明朗和異地戀的牽扯讓他疲憊不堪。他意識到,自己雖然喜歡鶯鶯,但鶯鶯很可能不是適合他的女子,比較理智的做法是:和鶯鶯分手。

元稹用三首《古決絕詞》來記錄這次分手的經過和感受。第一首寫道:「握手苦相問,竟不言後期。君情既決絕,妾意亦參差。」這是元稹在以鶯鶯的口吻記錄:「我握著你的手苦苦問你將來什麼打算,但你含糊其詞,始終迴避這個問題。於是我明白你對我們的感情並沒有正經打算,你想和我分手。我也不得不開始有別的想法了。」可以看出,元稹不敢和鶯鶯直接提出分手,而是通過迴避談論未來這種方式來暗示鶯鶯。聰明如鶯鶯,領會了他的意思。

這三首《古決絕詞》充分呈現了人性的複雜。既有渲染相思,也有懷疑、退縮、焦慮。詩中寫道:「一日不見,比一日於三年,況三年之曠別。」一日不見,如隔三年,何況真的離別了三年。這在寫相思的深切。詩中寫道:「感破鏡之分明,睹淚痕之餘血。」「破鏡」指愛情破碎,極言分手的泣血之痛。詩中寫道:「一年一度暫相見,彼此隔河何事無?」這是說元稹覺得像牛郎織女那樣搞異地戀太不靠譜,很容易出問題。第一首和第三首的結句都感嘆,這樣辛苦的異地戀,還不如死生相別,這是元稹在暗暗下決心做個了斷。這三首《古決絕詞》的表達頗為混亂,有一種「下筆涕零,不知所言」的感覺,讓人看到元稹激烈的內心衝突。

面對所愛之人的這種表現,鶯鶯還能怎麼辦呢?她也折騰累了。只能是隨他去吧,分手就分手。於是,元稹另娶,鶯鶯另嫁。這之後,元稹有次跑到鶯鶯家門口,想見她。他感到自己還放不下她,有很多話想對她傾訴。但鶯鶯拒絕見他。只寫了一首詩給他:「自從消瘦減容光,萬轉千回懶下床。不為傍人羞不起,為郎憔悴卻羞郎。」我為你憔悴至極,好不容易才熬過來。我不見你,不是害羞,而是替你感到害羞!鶯鶯的怨意,溢於言辭。

過了兩天,元稹要離開這個城市的時候,鶯鶯又寫了一首《告絕詩》託人給他:「棄置今何道,當時且自親。還將舊來意,憐取眼前人。」你拋棄了我還有什麼好說的呢?虧得當初那麼親熱。請將舊日對我的情意,都拿來好好珍惜疼愛現在的愛人吧——這是唯一的幸福之道。我也打算好好珍惜我現在的愛人,請尊重我的這個意願。我毫無和你藕斷絲連之意,不想引起不必要的誤會。這是徹底的告別,語氣中有埋怨,也有無奈和釋懷。鶯鶯腦子不糊塗,她知道雖然元稹真的捨不得她,但他們並不是被外界拆散的「苦命鴛鴦」——拋下鶯鶯,是元稹自己做的決定。鶯鶯哪怕很難過,對這個決定也沒有提出異議,她不想難為他。每個決定都有相應的得到和失去,元稹選擇和別人在一起就必須失去鶯鶯,如果不接受這點,就是耍賴。鶯鶯可不許他耍賴。而且,兩人都各自有家庭了,元稹還跑來傾訴情意,這隻能增添混亂和痛苦吧。但鶯鶯自始至終還是希望他過得好,她的拒絕和告別也是溫和的,「憐取眼前人」五字甚至有善意的規勸和祝福。

同樣是寫決絕,元稹三首《古決絕詞》共四百多字,鶯鶯《告絕詩》卻只有二十個字。但前者熱切凌亂完全不敵後者冷澈犀利的鋒芒。這二十個字,有情有理,柔中帶剛,如封似閉,無懈可擊。

直到今天,鶯鶯的《告絕詩》仍然很有啟發意義。真正讀懂了這首詩,足以避免好些分手後的糊塗糾纏。我想稱它為最有哲理的決絕詞。

可以看到,《有所思》《白頭吟》《告絕詩》這三首決絕詞的女主人公都極端抗拒愛人在感情上「和稀泥」的態度。其中卓文君的信條是:「願得一心人。」崔鶯鶯的信條是:「憐取眼前人。」這兩條都指向保持簡潔明晰的情感狀態。前者至情,後者至理。

港樂中的「決絕三部曲」

我想把《好心分手》《可惜我是水瓶座》《野孩子》這三首歌稱為港樂中的「決絕三部曲」。它們均為黃偉文作詞、雷頌德作曲,風格頗具一致性。《好心分手》為盧巧音演唱。《可惜我是水瓶座》《野孩子》為楊千嬅演唱。演唱的風格也比較接近,都十分氣勢洶洶。

《好心分手》和《可惜我是水瓶座》都講的是女主人公的男友一直對她不太好,她一直都逆來順受。終於她提出分手。《好心分手》的開頭就像揚手一巴掌:「是否很驚訝,講不出說話?沒錯我是說,你想分手嗎?曾給你馴服到就像綿羊,何解會反咬你一口?你知嗎?回頭望,伴你走,從來未曾幸福過。」這是沉默太久之後的爆發。《可惜我是水瓶座》的開頭則像一聲冷笑:「原來你這樣珍惜我?從前在熱戀中都未聽講過。別說這種行貨,哪裡留得住我?到底是為什麼分手你很清楚。」女主人公想和男友分手,男友企圖用廉價的禮物挽留她。她覺得這很諷刺,失去了才懂得珍惜,而且還是這種方式的「珍惜」。

《好心分手》的女主人公描述她這段戀愛的心路歷程:「赴過湯,蹈過火,沿途為何沒愛河?……捱得過無限次寂寞凌遲,人生太早已看得化,也可怕。」 「凌遲」是指一刀一刀把肉割掉的酷刑,這裡比喻感情中的傷害不斷一刀一刀割在心上,極生動地形容出那種劇烈的痛楚。《可惜我是水瓶座》也有類似的嘆息:「猶如最結實的堡壘,原來在逐點崩潰逐點粉碎。極固執的如我,也會捱不下去。每天扮著幸福始終有些心虛。」我曾經以為無論如何我會永遠愛你,你也以為如此吧。可我一次又一次地失望,耐心逐漸消磨殆盡,再堅固的愛也漸漸粉碎坍塌。

《可惜我是水瓶座》的細膩度比《好心分手》更高,充分呈現了女主人公果敢和脆弱交織的特點:「我就回去,別引出我淚水,尤其明知水瓶座最愛是流淚。……要是回去,沒有止痛藥水,拿來長島冰茶換我半晚安睡。」愛哭的她,仰脖喝下烈性雞尾酒權當止痛藥和安眠藥。這一幕的悲凄勇烈,類似於漢樂府《有所思》的女主人公燒掉愛情信物,併當風揚灰的鏡頭。

《好心分手》的女主人公醒悟以後的日子還長,繼續這樣一輩子都沒幸福。《可惜我是水瓶座》的女主人公也醒悟,這段不幸福的感情最終只得分手,拖到多年以後分,不如現在分。這是長痛不如短痛,及時止損的道理。兩首歌的女主人公都下決心自己來做了斷。《好心分手》唱道:「若註定有一點苦楚,不如自己親手割破。」《可惜我是水瓶座》唱道:「夠絕情,我都趕我自己出去。」這兩句歌詞寫的都是強行運用理智來克服軟弱。對於陷入感情泥沼的優柔寡斷者,非常有啟發意義。

《野孩子》講的情況則有些不同。歌中女主人公和某個男人互相之間有很強的吸引力,他們應該是因為彼此的出色而惺惺相惜的那種感情。但男人不肯放棄以他的魅力拈花惹草;優秀的女主人公又特別驕傲倔強,不能容忍。於是,她嫌他不專,他嫌她不乖。這和前面講的《有所思》《白頭吟》相似。但《野孩子》突出的不是「願得一心人」的盼望,而是一對旗鼓相當的男女互相較勁的情感張力。

最終他倆誰也搞不定對方。他們之間甚至還沒真正開始,連接吻都還沒有,就宣告結束了。是女主人公先離開的。歌中唱道:「讓我於荒野馳騁。」「荒野」這個詞暗示,她失去了他,就像心中空了一塊,但她仍然堅持這種決定。這句可和李宗盛作詞、辛曉琪演唱的台灣歌曲《領悟》 共參:「一段感情就此結束,一顆心眼看要荒蕪。」《野孩子》又唱道:「但我會成為你最牽掛的一個女子,朝朝暮暮讓你猜想如何馴服我。」他也對她念念不忘,沒有誰像她那麼刺激他。唉,這是何苦呢?但也只能如此了。《野孩子》的歌名指的是女主人公倔強到不怕無愛可依,不過她現在喜歡的那位男士也應該不是她合適的歸宿。

真的要斷了過去,讓明天好好繼續

方傑作詞、吳雨霏演唱的《分手要狠》也是港樂中一首傑出的決絕詞。歌名非常狠,聽上去卻不狠,吳雨霏清甜纖弱的嗓音演繹出一種小女生式的溫婉,惹人憐惜。這首歌詞用了粵語中的「溫文韻」,和吳雨霏帶一點鼻音的唱腔特別相宜。如果說「決絕三部曲」是種張揚高調的決絕,那麼《分手要狠》則是一種內斂低調的決絕。

溫婉低調不代表態度不堅決,女主人公犟起來也是九頭牛都拉不迴轉,在分手這件事上非常有決心和原則性。她彷彿在語氣冰冷地與男友劃清界限。

他傷害了她,她早就嘗試過提出分手。但總因為害怕傷人,分了又不斷互相道歉安撫。嘗試過分手後做朋友,又總顯得曖昧。的確有些戀人分手後可以成為很好的朋友,但這一對似乎不是那種類型。於是兩人反反覆復,久拖不決,十分痛苦。女主人公終於醒悟,一定要快刀斬亂麻,這樣雙方才能夠解脫於錯愛:「分手要狠,比相戀勇敢。……分手要狠,講分手不需要等,等等都不會合襯。」於是女主人公決定,搬出合租的屋子,刪去電腦中和他有關的信息,換手機號碼,嚮往新的戀情,提醒朋友不要提到他。哪位想分手分得徹底的,可以參考這首歌曲。

李宗盛作詞、李宗盛與林憶蓮演唱的《當愛已成往事》也是一首經典的決絕詞。它溫情、平和、大氣,沒有「決絕三部曲」和《分手要狠》那種傷人的刺,而且講理非常透徹。我想,這首歌能夠讓一些糾結的戀人明白為何要決絕的道理,且能夠減輕決絕過程中的餘孽。

《當愛已成往事》是由男女對唱的形式演繹的。李宗盛粗放的嗓音塑造了一個痴情的莽漢形象,他始終依依眷戀著那個女人;林憶蓮則用柔美的嗓音塑造了一個善解人意的女性形象,娓娓勸說對方放下執念。

女方唱道:「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已多風雨。縱然記憶抹不去,愛與恨都還在心裡。真的要斷了過去,讓明天好好繼續。你就不要苦苦追問我的消息。……人生已經太匆匆,我好害怕總是淚眼朦朧。」人生不只是愛情,還有很多麻煩事需要應付。既然錯過的愛情不能挽回,就不要以互相牽扯來徒然增添悲傷沉重。不如放下情感包袱,各自輕裝上陣,直面未來的種種考驗。希望在如寄的人生中,各自都能多一些快樂。

5.不歸也合分明說

在《決絕詞》這一章中,我講到元稹想和崔鶯鶯分手的時候,並沒有和她明說這個打算。不僅元稹的《古決絕詞》如此記載,《鶯鶯傳》里也有旁證:「當去之夕,不復自言其情,愁嘆於崔氏之側。崔已陰知將訣矣。」元稹這回辭別鶯鶯的時候,不再和她說情話。只是在她身邊唉聲嘆氣,彷彿有很多苦衷。鶯鶯於是明白了他的打算,兩人不會有未來了。鶯鶯雖然傷心,但表現得很穩重。之後他們有過一段時間的通信。鶯鶯雖有在信中傾訴怨慕,但沒有糾纏之意,只是囑託他好好珍重,努力加餐,不要挂念她。這段感情就這樣漸漸斷了。

想分手時卻不明說,這個細節非常具有典型意義。從古到今都有一些愛情故事,沒有一個明確的分手的說法就結束了;甚至有人可能會突然「玩消失」,以此來切斷感情。古典文學和現代情歌都有數次寫及。我們對這樣的分手方式不做先入為主的評價,只是結合古典文學和現代情歌來分析一下它的原因和它可能的結果。

和《鶯鶯傳》齊名的《霍小玉傳》中,男女主人公也是這樣分手的。李十郎和小玉整整兩年朝夕相對,臨走時還信誓旦旦要娶她。李十郎回老家後卻打算聽從父母之命另娶。在這種情況下他是怎麼處理小玉這方面的呢?《霍小玉傳》寫道:「生自以辜負盟約,大愆回期,寂不知聞,欲斷期望,遙托親故,不遺漏言。」李十郎的做法就是「玩消失」。打算不告訴霍小玉任何消息,還讓親友替他保守秘密。希望霍小玉等他等到絕望就自己死心。霍小玉因為沒有李十郎的消息,花了很多錢財和精力到處打聽,每次得到的說法還不同——這讓本來就柔弱的霍小玉心力交瘁、積鬱成疾。後來李十郎的表弟把實情告訴了小玉,對小玉更是嚴重的打擊,小玉竟一至於病死。

人生唯有情難懂不歸也合分明說可能有人想責怪兩大傳奇的男主人公,尤其是《霍小玉傳》中的李十郎。但其實,設身處地想一想,便會明白李十郎的為難。李十郎和小玉相好那麼久,且有盟約,且小玉對他那麼好。他若不能娶小玉,便無顏面對小玉。更重要的是,他萬萬不想開口傷害小玉。他也怕開口了,太過愛他的小玉會做出什麼激烈的事來。就算小玉聽他說分手後隱忍沉默地接受這種結果,他也沒法面對她的表情。李十郎不知怎麼辦,就選擇了逃避。他天真地幻想,只要這麼久不見面且沒有消息,小玉的痴情就能淡卻。可他低估了小玉的痴情,他的逃避反而將痴情柔弱的小玉斷送了。不得不說,這真是一個大悲劇。

宋代詞人趙汝茪的《摘紅英》寫道:「不歸也合分明說。」這是女主人公在輕輕埋怨她喜歡的男人:「你要是想和我分開不再回來也請你說清楚呀。」或許她也有和崔鶯鶯、霍小玉類似的情感遭遇。

「不歸也合分明說」還有個現代版,就是陳升作詞並演唱的台灣歌曲《牡丹亭外》:「牡丹亭外雨紛紛,誰是歸人說不準。是歸人啊你說分明,你把誰放那兒?」也是在埋怨愛人:「愛情的世界裡煙雨迷離,誰是歸人誰是過客說不定的。如果你只是想在我的生命做個過客,而不是歸人,也請你說清楚啊。你怎忍心讓我這樣不明不白地苦等?」

為何那麼多的例子中,想分手的人都不肯分明說,而是選擇沉默迴避乃至逃離呢?我們再聽一些現代流行歌也許會比較容易理解這種情形。

方傑作詞、吳雨霏演唱的《分手要狠》就很懂得開口說分手的為難:「誰亦害怕背上開口責任,誰亦避免傷害人。」我很欣賞這種想法或者說這種理解方式。這句歌詞可以從兩個角度來講。從「我想和他分手,但我真的不想傷害他」這種角度來講,這是一種善意。從「他和我說了分手,但我明白,他其實並不想傷害我」這種角度來講,這是一種體諒。

還有林夕作詞、陳奕迅演唱的《Shall We Talk?》:「屏幕發光,無論什麼都看。情人在分手關頭,只敢喝湯。」一對戀人本來約出來要談分手,但只敢喝湯以及各自低頭玩手機,哪怕手機上沒什麼真正感興趣的訊息。根本都不敢觸及分手的話題。

林夕作詞、陳奕迅演唱的《十年》的開頭寫道:「如果那兩個字沒有顫抖,我不會發現我難受。怎麼說出口,也不過是分手。」「分手」這兩個字,林夕卻分了四步來寫,生動地寫出分手時的開口之難,充滿猶豫、畏怯、難過。

黃偉文作詞、麥浚龍演唱的《有人》不是寫分手的為難,而是寫拒絕別人感情的為難,但其中的心理頗有相通之處。不妨摘一些歌詞供大家參考:「難得有人待我這麼好,如此照料周到。何事我又要讓人最苦惱。明明知有人待我這麼好,如沒有信心接收到。……怎去講極殘酷說話,並無字眼恰當。」主人公很感激對方,萬萬不想傷害對方。但覺得兩人不合適。又不知怎麼開口婉拒。這部分歌詞移用在分手的場景也很貼切。請注意「如沒有信心接收到」,這個表達很實在也很紳士,因為對兩人各方面是否合適存在疑問,所以不敢去接收一份感情。這樣慎重的考量,其實從長期來講也是一種對雙方的善良和負責。

還有兩首歌曲是專門講以沉默的方式分手。一首是潘源良作詞、譚詠麟演唱的《愛的逃兵》;一首是周禮茂作詞、張智霖演唱的《祝君好》。

《愛的逃兵》的歌名就很經典,不說明白就逃離一段感情,難道不是怯懦的逃兵么?歌中寫道:「鍵琴又再響,聲音多漂亮。然而總遮不到我心傷。誰想不說一聲逃出情場,偏偏不懂怎麼講。未能讓你將一生的寄望,全投進這段情,編織幻象。」主人公感覺到和這位愛人不是適合共度一生的人,於是覺得早點分手是種更負責的做法。但開不了口,於是選擇了沉默逃離。

《祝君好》的內容和《愛的逃兵》相似,但更加細膩。歌中男主人公不斷接到那個女人的電話。電話鈴聲在寧靜中顯得分外尖銳刺耳。但他不願接電話:「再難過,講不出愛沒結果。……太多話我想說,但我還是要啞口道別。」他為自己拋下對方、傷害對方而歉疚,但覺得拖下去會害了她一輩子,必須現在切斷關係。如果可以,他也想緊緊抱住她,愛護她一輩子。如果可以,他也寧願從來沒抱過她,他們可以做好友,一生一世在一起。可是現在呢,他只能任她離去。他對她還有很多愛意,她在他心中還是很美好地存在。歌的最後唱道:「如若碰到,他比我好。只願停在遠處祝君安好。雖不可親口細訴。」這是在暗示她可以去找別人,也是祝福她將來可以有一個好的愛人。可是,雖從理性上講是希望對方能幸福;但從情感的私心來講,仍不願面對她和別人在一起,畢竟會吃醋傷心,因為他還喜歡她。所以歌詞里說了「如若碰到,他比我好」之後接的是「只願停在遠處祝君安好」,而省略了「希望你們能在一起」之類的。此處的語氣很微妙,大家自可體味。但這一切一切的心意,他都無法親口說給她聽。《愛的逃兵》也有暗示對方可以另覓佳偶,但《祝君好》更突出了祝福這一主題,用心可嘉。

《愛的逃兵》《祝君好》這兩首歌都值得一聽。無論你是被別人沒個交代就拋下了,或者你不知怎麼開口和人說分手,這兩首歌都能讓你想明白很多問題,懂得去體諒彼此。我甚至遐想,如果譚詠麟、張智霖能穿越回唐代唱《愛的逃兵》和《祝君好》,也許霍小玉就能明白李十郎的心意,就不會年紀輕輕便香消玉殞了。而李十郎也不至於一輩子都因小玉的事而有心理包袱了。

當然,最好是記得「不歸也合分明說」這句話,打算分手,便鼓起勇氣清楚明白地說,以免給對方造成太多困擾。

棄置今何道

《決絕詞》一章提到,鶯鶯《告絕詩》第一句話是:「棄置今何道。」你既然拋棄了我就別再說什麼了吧。鶯鶯這句是有典出的,漢代樂府就有過「棄置勿復道」「棄捐勿復道」這類說法,但這些並非出自愛人分手的詩,這些「棄置」「棄捐」也並無「拋棄」之意,只是「罷了」的意思。所以寫「你既然拋棄了我就別再說什麼了吧」這個意思,可謂是鶯鶯的發明。

我之所以強調這是鶯鶯的發明,是因為這句看起來很普通,卻可謂有著人情世故的至理。今天寫分手的情歌裡面,也常常寫到這個意思,而鶯鶯的「棄置今何道」則是這種立意的鼻祖。

港樂中,方傑作詞、吳雨霏演唱的《分手要狠》也有類似的表述:「說再見,不要坐近,不糾纏,不慰問。說再見,不要坐近,便扶助病困。」歌曲以這一小節開頭,並以這一小節結束。細碎的節奏感配上吳雨霏嬌弱冰冷的嗓音,很好地表現出女主人公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姿態。

還有林夕作詞、楊千嬅演唱的《化》:「別離未算久,別漫談如摯友,令清修的我再失守。別凝望太久,令面容如刺繡,像一針一血的引誘。」彷彿在說:「喂,你這熊孩子、小祖宗,要走就走吧。別一時興起,又回頭帶著一臉天真無邪勾引人,考驗人的定力,惹人煩。」

不過,我覺得,寫這個意思寫的最好的歌是林振強作詞、張國榮演唱的《心跳呼吸正常》。這首歌用了整首去寫「棄置今何道」,交足戲份,煞是好看。

這首歌講的是,主人公的愛人拋棄了他。那人覺得於心有愧,也擔心他會不會出什麼事,就打電話去慰問主人公。主人公接到那人的電話真是一肚子火啊。雖然很想發作,但是又於心不忍,畢竟人家是好心來慰問。主人公只好耐心回答那人的一系列問題。整首歌純寫主人公的台詞。你可以看到,主人公的回答,由於憋著怨氣,真是各種刁鑽古怪都出來了,處處堵那人的話。主人公不斷地表達這個意思,您有心了,您請放心。我挺好的,挺忙的。過去了就好,我懶得說您什麼了。雖然「無窮盡空虛」「無涯岸漆黑」「撕得我心多破碎」這些表達透露出主人公的痛苦有多麼嚴重,但主人公還是自稱:「心跳呼吸正常,工作休息正常。……一切安好正常,天氣交通正常。」說自己「心跳呼吸正常」,是在說還沒被對方氣死么?這句已是奇語,而說到「天氣交通正常」又是從何處想來?總之,這幾句「正常」最是妙趣橫生。還有個極有趣的細節是:「偶或鬚根過長,不過請你別問詳,為我操心兼緊張。」電影中,在表現人的頹廢時,喜歡用鬍子拉碴的鏡頭,這應該是有現實根據的——傷心、睡不著造成內分泌失調導致鬍子長得快,再加上無心打理自己而忘記刮鬍子,於是成了那副樣子。主人公在說:「即使我偶爾是一副鬍子拉碴的頹廢樣子,您也別想太多,跟您無關。」總之,這首歌是溫厚語、豁達語、愁苦語、奇趣語的混合體,滋味無窮。

6.此心安處是吾鄉

蘇軾有個叫王定國的朋友,和他一樣經常被貶謫。有次王定國從嶺南貶謫回來,讓他的歌女柔奴給蘇軾敬酒。蘇軾問柔奴:「嶺南那邊的生存環境應該很糟糕吧?」柔奴款款答道:「此心安處,便是吾鄉。」穎悟如東坡,頓時咀嚼出柔奴這句平常言語中的禪味。於是他特地寫了首《定風波》來記錄這番對話。這首詞的下闋是這樣的:「萬里歸來年愈少,微笑,笑時猶帶嶺梅香。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柔奴從萬里迢迢的蠻荒之地回來,反而顯得更年輕了。她微微地笑著,笑容里彷彿還帶著嶺南梅花的香氣。結句寫的就是蘇軾和柔奴那番關於「安心」的問答。柔奴之所以更顯年輕以及有那麼美好的笑容,其實也和她能夠「安心」有很大關係吧。

在詩詞中談論「安心」和「家鄉」的關係並非蘇軾的創舉,唐代詩人白居易已有「身心安處為吾土」「心安是歸處」「大抵心安即是家」之句。這些詩句至今耐人尋味:心安了,才是找到家的感覺了;心不安,在哪裡都是漂泊。蘇軾和白居易是在談論一種綜合了多方面人生閱歷的領悟。這些「吾土」「歸處」「家」「吾鄉」之類的詞,指涉的不是地理、籍貫、人倫的概念,而是指內在生命意義的家。

原來安心,才能開心

現代港樂里,「心安即是家」的道理被用到談論婚戀上。人們在愛情中最終尋求和最終需要的其實不是轟烈的浪漫傳奇,而是安寧的日常生活。可以在一份感情中安心,是緣分,是幸運,也是一種修為。這份讓人安心的感情,就是最合適的歸宿,就是我們的家。

林夕作詞、楊千嬅演唱的《原來過得很快樂》就是採取這種立意的。這是一首談論婚姻生活的歌。而在2009年,這首歌推出之時,正值楊千嬅和丁子高結婚之際。由她父兄般的密友林夕來寫這份歌詞,既是代言和分享這份成家的喜悅,也飽含了祝福。《原來過得很快樂》點題的一句是:「原來安心,才能開心。」為何能快樂?因為安心。在一份讓人安心的感情中安頓下來,組成了一個家。

我視這首歌為林夕詞作裡面非常重要的一首,它對林夕詞作的整體平衡感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林夕太多佳作是寫那種悲傷的、不安的、緊張的、刻意的、複雜的、低到塵埃里的、激烈的感情,但這首歌卻是寫那種幸福的、安心的、放鬆的、自在的、簡單的、自信的、平和的感情。這首歌之所以寫得那麼到位,也許正是因為林夕太會寫與之相反的那種情歌。太知道悲傷是什麼,才最知道幸福是什麼;太知道緊張是什麼,才最知道放鬆是什麼;太知道刻意是什麼,才最知道自在是什麼;太知道不安是什麼,才最知道安心是什麼;太知道複雜是什麼,才最知道簡單是什麼;太知道卑微是什麼,才最知道自信是什麼;太知道激烈是什麼,才最知道平和是什麼。是的,《原來過得很快樂》對那些複雜的情歌起到了對治的作用,形成一種對峙的張力。

這首歌很舒服,是把所有不舒服的感覺一層層剝去的那種舒服。歌曲一開頭唱道:「原來在快樂中便不必明白快樂,原來愉快共處未必需要學。看情人安躺,看耐了不會自覺,衣著厚薄。」記得《莊子·達生篇》講過一種「忘適之適」的境界:讓人忘記了腳的鞋子,就是舒適的鞋子;讓人忘記了腰的腰帶,就是舒適的腰帶;讓人忘了舒適的舒適,才是最舒適。「原來在快樂中便不必明白快樂」也是一種「忘適之適」。現代情歌中寫了太多「相愛很難」「相愛總是簡單,相處太難」的劇情,真是嚇到人,讓人聽多了不禁會將愛情視為畏途。還好有這首歌說,原來愉快共處可以比較自然地實現,未必需要太艱難地學習。而久久看著情人的睡容這一細節,也寫出了這份痴情的從容和愜意。

然後歌中還從各個方面去描寫這種安心的狀態:「未怕被嫌討厭。……傻或錯,也深知他允許。……誰還管笑容可吸引?從此纏綿的手勢,塗鴉般都不要緊。遺忘缺憾未靠修行,亦再不必證實我多麼勇敢。找到使我自信的人,自然會一直動人。」不必擔心被嫌棄,不必刻意保持吸引力,不會覺得不滿而時時記掛舊情人,不必用力地去爭取維繫,總能得到對方的肯定和鼓勵而保持自信。十分地放鬆、舒展、自在。是的,這不完美。但沒有任何一段感情是完美的。安心,一部分要靠找到對的人,一部分要靠知足惜福的心態。

這段歌詞的寫作,林夕大概也有從楊千嬅的婚姻本身尋找靈感。在楊千嬅的婚禮上,林夕發表了長長的獻詞,他說:「農曆年,千嬅同丁生來我家拜年,好多人說,麻將台上見真章。千嬅打牌打錯,丁生的笑容卻一片溫馨,像看著一個小朋友做錯事,但又好疼愛這個小朋友的樣子,我好放心這個姊妹交給丁生。」這個細節,像極了歌詞中那句:「傻或錯,也深知他允許。」

歌的結尾為 「安心的感情」提供了一個反面的對比:「曾經與某人一吻,動心得不放心。如此小心,再愛亦不合襯。」回想起來,或許仍會覺得,曾經愛過的那人真的很有魅力。但如今已經完全放下執念。因為充分認識到,他並不適合自己。那樣的愛情再耀眼,也太累了,根本不能變成一種日常生活。幸運的是,終於找到了真正適合相伴此生的人。

在一份安心的感情停留,組建家庭,身心都得到安頓。真好。力氣不必用於愛侶間的內耗中。家務瑣事、生養子女、工作事業、業餘愛好、親友交際都能一一排上日程。這樣才有利於長期的健康快樂,進步成長。

《原來過得很快樂》的前世今生

聽港樂的一個樂趣在於,有好些歌曲並非孤立的存在,而是與其他歌曲存在關聯。這些相關的歌曲或是相反相成,或是可以銜接成連貫的劇情。《原來過得很快樂》就是典型的後一種情況,可以圍繞著它聽一系列楊千嬅的歌曲。

《原來過得很快樂》這首歌有兩個前身,兩個引子。兩個前身分別是林夕作詞、楊千嬅演唱的《再見二丁目》和《姊妹》;兩個引子分別是林夕作詞、楊千嬅演唱的《真命天子》和林若寧作詞、楊千嬅演唱的《我在橋上看風景》。

《再見二丁目》中有名句:「原來過得很快樂,只我一人未發覺。」正是《原來過得很快樂》的歌名出處。《再見二丁目》這首1997年的歌是楊千嬅的成名作和代表作之一。《原來過得很快樂》則是楊千嬅的慶婚之作。這兩首歌代表楊千嬅兩個重要而美好的人生轉折點,它們的內容又具有呼應關係。

《再見二丁目》講的是,思念一位難以捉摸的愛人的惆悵之情。這首歌聽起來有一種半透明的灰白色的氛圍感。歌詞用淡筆寫深情。歌中的主人公正漫步在日本東京的繁華街頭,但一直牽掛著那位愛人,因而心不在焉,以至於完全無法融入外部世界的五光十色中,覺得一切都是一派無意義的啾啾嘈嘈。

歌中唱道:「原來過得很快樂,只我一人未發覺。如能忘掉渴望,歲月長,衣裳薄。無論於什麼角落,不假設你或會在旁,我也會暢遊異國,放心吃喝。」表面看來,主人公完全具足了快樂的條件。還能在異國旅行,小日子過得不錯嘛。唯獨主人公自己不覺得自己快樂。多麼諷刺。自己並不覺得的快樂又是什麼快樂呢?都是因為幻想著一個不可能得到的愛人啊。主人公很愛那個人,那個人卻不夠愛主人公。

《再見二丁目》寫的感情,正是《原來過得很快樂》所說的「動心得不放心」那種。《再見二丁目》中,主人公感到孤獨冷清,故有「歲月長,衣裳薄」之嘆。《原來過得很快樂》中,主人公有愛人體貼陪伴,感到很溫暖很踏實,所以凝視愛人睡容時忘了披衣也沒覺得冷。《再見二丁目》中,主人公是看起來快樂,但內心並不快樂。因為不放心,所以不快樂。《原來過得很快樂》中,主人公是真的快樂了。因為安心,所以開心。

《姊妹》是《原來過得很快樂》的另一個前身,也是楊千嬅的代表作之一。在《原來過得很快樂》中,主人公是出嫁的新娘;而在《姊妹》中,主人公還是送嫁的姊妹。(註:姊妹是送新娘出嫁的同輩女性親屬或閨蜜,給新娘做姊妹必須是未嫁之身)歌詞的語感絮絮如話家常,模仿閨蜜間說體己話的口吻惟妙惟肖。

《姊妹》唱道:「眼見你快做新娘,做密友的真想撒嬌。我與你太好姊妹,為你竟哭了又笑。」女主人公想跟新娘撒嬌,「撒嬌」一詞,既寫出了真心地為好友開心,又很貼切地描繪出要好的女孩兒間相處的情狀。為之哭笑,更加凸顯出主人公是個性情中人,且對這位新婚好友的感情真摯深厚。

作為閨蜜,女主人公知道熱鬧喜慶背後,新娘這段修成正果的感情曾經有過多少辛酸不易。新娘和新郎曾有過很多分分合合的折騰。新郎很深地傷害過她,她還是選擇了原諒。這些都不重要了,女主人公此刻只想對新娘奉上最美好的祝福,並轉而感慨自己的情感經歷。

主人公說新娘的幸福可以「守得到」,而自己和喜歡的那位卻「忍不到」。新娘曾勸告主人公要對男友的錯扮糊塗。主人公認真而剛烈的性子顯然沒法貫徹新娘的那種隱忍,於是每每落得分手的下場。

最後主人公傾吐心聲:希望新娘分點福氣給她,不要剩下她孤單一個。希望有人愛惜她,也值得她愛。她唱得那麼懇切,連聽者都不禁為之心疼。

《姊妹》這首歌終於分了福氣給楊千嬅,正如林夕在楊千嬅婚禮上那番動情的長長的獻詞中說的,「千嬅由姊妹升級為新娘」。林夕還開玩笑說曾擔心千嬅嫁不出去,還說千嬅結婚了他發現這回他是那個「剩下的姊妹」。這個比喻也極見林夕和千嬅情誼之深厚。

是的,楊千嬅「升級」的同時,《姊妹》這首歌也相應地「升級」為《原來過得很快樂》。在《原來過得很快樂》中,主人公豁然發現,原來感情走到開花結果不一定要像《姊妹》中說的那樣「百忍成雙」,而是有可能近乎「無傷而愛」。

《真命天子》《我在橋上看風景》這兩個引子和《原來過得很快樂》出自同一張專輯。分別是這張專輯的第一、第二、第三首歌。專輯名也叫《原來過得很快樂》,說明這首是專輯的核心歌曲。《真命天子》和《我在橋上看風景》在內容上相當於給《原來過得很快樂》做一個鋪墊。

林夕寫《真命天子》採取了他獨擅的那種縝密繁複的筆法。其實這首歌和《原來過得很快樂》又可以看作一枚硬幣的正反面。《原來過得很快樂》里婚姻和愛很簡單。《真命天子》里,婚姻和愛很複雜。《真命天子》讓我想起徐志摩一句名言:「我將於茫茫人海中尋找我唯一的靈魂伴侶,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這句話說得實在太浪漫主義,不是很接地氣的感覺。《真命天子》則相當於徐志摩這句話的一個世俗化展開版:女主人公覺得要找到自己的真命天子太難了,沒有任何徵兆幫助她判斷。她甚至用了「我命懸在哪位」這樣的嘆息來表現她的忐忑不安。她想到愛的代價,想到為愛需要做的妥協,卻不知會不會遇到讓她覺得心甘情願的人。曾在愛中動搖,愛中受傷,又擔心青春短暫而戀愛其實不會有太多個下次機會。覺得戀愛中真心假意無常,悲喜無常。實現幸福美滿的概率低到幾乎是個不可能事件。這首歌的結尾楊千嬅用微弱的聲音唱道:「趁未到我心灰透時。」既表明這個歷程讓主人公灰心至極,又留下一點餘地迎接後面驀然來到的美好。

如果說《真命天子》是首讓人很不輕鬆的歌,那麼接下來的《我在橋上看風景》則會讓人比較放鬆。林若寧的詞筆清麗疏爽。很容易看得出,歌名典出卞之琳的《斷章》:「你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這首歌講的是以前的戀情,就如旅途中看過的美麗風光,躺在紀念冊就夠了,不必有把它們帶回家的執念。心境要瀟洒些,通透不染塵埃。我很喜歡這首歌裡面玩的兩個文字遊戲。一是:「鏡頭對焦,湖光山色也是鏡花。」二是:「留得低風光照,抱不緊溫泉,風光背後有代價。」前者是講那些過去的戀情的美好而虛幻;後者是講過去的戀情看起來很美,但其實背後有辛酸。

《真命天子》講的是尋找命中另一半的波折旅程,《我在橋上看風景》講的是告別以前的戀情,用這兩首歌來迎接《原來過得很快樂》真的是太合適了。

從轟烈到靜好

除了《再見二丁目》《姊妹》《真命天子》《我在橋上看風景》這四首歌,楊千嬅還有一些歌曲可以和《原來過得很快樂》對照著聽。

比如黃偉文作詞的《勇》有句很經典的詞:「我沒有溫柔,唯獨有這點英勇。」這首歌,可以說代表了楊千嬅整個歌曲路線,她的那些經典情歌很多都帶著點英勇的味道。比如林夕作詞的《飛女正傳》:「下半生不要只要下秒鐘。……世界將我包圍,誓死都一齊,壯觀得有如懸崖的婚禮。」還有林夕作詞的《少女的祈禱》:「唯求與他車廂中可抵達未來,到車毀都不放開。」這樣英勇地愛人固然誠意可嘉,但對於真實的情感互動來說未必是好事。前面提到的《姊妹》這首歌就寫道:「每當我愛到跌入漩渦,將錯就錯,關係亦出錯。我總太愛人,逼到愛人,變作朋友再變生疏。」《原來過得很快樂》中就剛好有一句與這種「英勇路線」相對應:「亦再不必證實我多麼勇敢。」

從楊千嬅一路以來的經典歌曲到《原來過得很快樂》,我們彷彿見證了「楊千嬅」的成長。「楊千嬅」不等同於真實生活中的楊千嬅,而是由一系列音樂作品塑造出來的具有較穩定的性格特徵和延續性的形象,當然這個形象和楊千嬅本人的性格氣質也有一定關係。曾經在感情上懷著一腔熱誠不切實際、用力過猛、求而不得,到後來輕鬆自然地擁有婚姻家庭,這個「楊千嬅」,可能是任何一個女孩,或者男孩。

還有一些別的情歌寫過從轟烈到平靜的回歸。林夕作詞、陳奕迅演唱的名作《愛情轉移》就寫道:「蕩氣迴腸是為了最美的平凡。」是啊,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任何激烈的形式都是不能長久的,這是自然規律。如果我們把興奮、激烈的愛才定義為幸福的話,那麼我們等於在理論上把一切長久幸福的可能性都證偽了。實際上,我們最終只能在安心、平和的淡而不厭中得到幸福。由唱慣了轟烈戀歌的楊千嬅去演繹這種回歸,特別動人,特別有說服力。

一回頭,想起《詩經·鄭風·女曰雞鳴》寫婚姻的名句:「琴瑟在御,莫不靜好。」我和你彈奏著琴瑟,一切都安靜而美好。說明先民早已認識到:我們在婚戀中尋求的,終究是平靜而安心的那種美好。

《人生唯有情難懂——古典詩詞和那些「粵」來越愛的歌曲》

作者方靈子

開本700mm×1000mm 1/16

字數358千

版印次2017年3月第1版2017年3月第1次印刷

書號ISBN 9787308166935

定價52.00元

方靈子《人生唯有情難懂——古典詩詞和那些「粵」來越愛的歌曲》微店鏈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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