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傳》陳孝全(1990)
朱自清傳
(1898-1948)
陳孝全1990
目錄
一、我是揚州人
二、北京風雨
三、錢塘潮淙
四、苦悶靈魂的呼聲
五、溫州蹤跡
六、白馬湖春秋
七、重返北京
八、那裡走?那裡走!
九、千里魂應憶舊儔
十、歐洲之旅
十一、生活新篇章
十二、山雨驟至
十三、蘆溝烽火
十四、初到春城
十五、一載成都路
十六、在司家營
十七、勝利在望中
十八、「一二﹒一」風暴前後
十九「你是一團火
二十、高舉起投槍
二十一、何須惆悵近黃昏
尾聲:塔煙裊裊
後記
本書是朱自清傳,記錄了朱自清的一生。朱自清這三個字已經和《背影》成為不可分的一體。 他要以樂觀的心情,去迎接美好的未來,以有限的生命去作最後的鬥爭。 他卻在這歷史的關鍵時刻,光明與黑暗交替時節,匆匆地走了。 生命的價值並不會被死神的陰影所淹沒。 有的人能超越生命,就因為他活在人們心中,長在人們的記憶裏。
一、我是揚州人
江蘇北部有一座小城——東海,古時稱為海州。城市雖然不大,歷史卻頗悠久,乃“古少暗代遺墟”也。物換星移,滄海桑田,城址幾經變遷,辛亥革命後,海州乃改為東海縣,屬徐海道。始建於光緒年間的隴海鐵路,終點就在於此。西元1898年,
原來,一個甯馨兒誕生了。
這個小孩上頭原有兩個哥哥,叫大貴和小貴,不幸相繼夭亡,因此他的出生,給全家帶來了無比的歡愉,倍受寵愛。祖父朱則余,號菊坡,原籍浙江紹興,本姓余,因承繼朱氏,遂姓朱。祖母吳氏。父親名鴻鈞,字小坡,娶妻周氏。是個讀書人。他對兒子有很大的期望,蘇東坡有詩雲:“腹有詩書氣自華”。他乃為兒子取名“自華”,由於算命先生說孩子五行缺火,因給他起號曰“實秋”,這一面因“秋”字有半邊“火”,一面是取“春華秋實”之意,希望兒子長大後能詩書傳家,學有所成。家裏人迷信,怕他不易長大,還特地替他耳朵穿孔,戴上鐘形金耳環。小自華沒有辜負父親的期望,自幼穩重安靜,聰明好學。1901年,父親朱鴻鈞從東海到高郵的邵伯鎮做小官,把他和母親接到任所,住在萬壽宮裏。在那裏,他先從父親啟蒙識字,後到一家私塾裏讀書。
萬壽宮的院子很大,也很安靜,出了門就是舉世聞名的大運河,滔滔江水,向北流瀉持。指出這種學說克服了以往經驗論的局限性,它是徹底的。,晝夜不息。邵伯鎮很小,沒有什麼地方好玩,小自華讀完書,無聊時只獨自在河邊溜溜,望著靜靜的流水,向河裏扔瓦片子,看瓦片帶著串串漣漪涉水而去。有時,父親的當差把他帶到鐵牛灣去玩,那就是他最開心的日子了。那兒有一條鐵牛坐鎮著,很是威武,小自華喜歡爬上牛背騎著,輕輕地撫摸它,享受到無限的樂趣。小鎮上沒有兒伴,他幼小心靈難免寂寞,還好在私塾裏結識了一個長得十分瘦弱的,叫做江家振的小男孩,閒時常到他家去玩。傍晚,當流霞佈滿天宇,暮色開始四合時,在江家荒園裏,他和小家振並排坐在一根橫倒的枯樹杆上,親切地交談著,依依不捨,留連忘返。對這個童年夥伴,自華有一種深切的感情,不幸江家振體弱多病,未成年就夭逝了。40年後當他回憶起孩童生活時,還對這個生平“第一個好朋友”,寄予深深的懷念。
光陰荏苒,在枯寂的邵伯鎮度過了兩年,1903年小自華六歲時光,朱小坡將家搬到了揚州。
揚州位於長江下游北部,南臨大江,北踞蜀岡,河渠縱橫,平疇彌望,大運河縱貫南北,與長江交叉,東流入海,是一座具有2400多年歷史的有名古城。“春風十裏揚州路”,“夜市千燈照碧雲”,歷代詩人所寫的詩句,形象地描摹了當年古城繁華的景象。朱小坡先把家安置在東關街一條小巷裏,後又遷至萬壽街附近的安樂巷29號。房子大門朝東,進大門有兩間很小的客堂,進了二門,裏屋三間,對照三間,還有兩側廂房,雖不算太寬敞,也夠住了。祖父菊坡公退休後也來這裏定居。弟弟物華、國華,妹玉華都在這兒出生,家發越來越大了。
朱自華在揚州生活了13年,在那裏渡過了他的童年和少年時期。這期間,曾因父親到江西九江做鹽務官,他去過江西一年。對古城這段生活,他的感受是微妙而復雜的渡時期的經濟結構、階級關係和階級鬥爭形態的變化,並提,大概是過於單調了吧,所以他後來曾說,他的兒時記憶只剩下“薄薄的影”,“像被大水洗了一般,寂寞到可驚程度”!它如“沙漠般展伸著”,沒有“依戀回翔的餘地”。但是,“青燈有味是兒時”,在漫長而曲折的人生旅途上,兒時畢竟是首發的“驛站”,那裏的一切都是“有味”的。
在“憶之路”上,愈走得遠,愈是有味;因苦味漸已蒸散而甜味卻還留著的緣故。最近的地方是“兒時”,在那裏只有一味極淡極淡的甜;所以許多人都惦記著那裏。這“憶之路”是頗長的,也是世界上一條大路。童年畢竟對一個人的個性形成和品格的確立,都有著莫大的影響。人們都會對它切記不忘。
朱小坡對兒女教育甚嚴,一到揚州惟恐自華學業荒疏,即把他送到私塾接受傳統的教育,讀經籍、古文和詩詞。不久,就讓他進入初等小學,但沒有讀到畢業。這期間,朱小坡又送他到一所私塾
放學回來,晚飯過後,朱小坡一面吃著花生、豆腐乾下燒酒,一面低吟著兒子寫的一篇篇作文,看到文章尾後有好評定條件,通過中間環節才能實現。如人和自然的聯繫,通過,字句邊上有肥圈評點,就點頭稱是,欣然飲酒。且給坐在旁邊的兒子幾粒花生米,或一塊豆腐乾。若是文章字句圈去太多,尾後有責備的評語,便要埋怨兒子,甚至動起氣來,把文章投在火爐裏燒掉,小自華這時就忍不住哭了起來。這幾年的古文教育給他的古典文學打下了扎實的基礎,也誘發了他對文學的愛好。
朱小坡對子女嚴厲但也慈愛,在寒冷冬天的晚上,為了使孩子們身子溫暖,便在屋子裏點起洋燈,燒了一鍋豆腐,讓兒子們圍坐在桌子邊,他覷著眼睛,從氤氳著熱氣的鍋裏,夾起白煮豆腐,放在孩子們的醬油碟裏。室外天寒地凍,室內溫暖如春,溢滿天倫之樂。
著同學們調皮搗蛋。一年春天,他跟著一群同學到城外一個寺裏去白吃桃子,理由是一些中學生都看白戲,小學生為什麼不能白吃桃子?十幾個小孩子浩浩蕩蕩地出城,一到寺裏便氣勢洶洶地呵斥道人,領他們到桃園去。道人躊躇著說:“現在桃樹剛剛開花呢。”小孩子們不相信,闖到園裏,果然是花正開著,由是都喪了氣,一怒之下,把花都折了,叫嚷道:“沒有桃子,得沏茶喝”。結果是喝了一肚子的茶水回去。
高等小學畢業後,朱自華考入了江蘇省兩淮中學(後改名為江蘇省立第八中學),他個子不高,坐在第一排第一座。在教師們的眼中,這個臉兒圓圓、身子結實的孩子的。恩格斯說:“意識一開始就是社會的產物”。(《馬克思恩,有點少年老成,不苟言笑,學習認真,做事踏實,從不缺課。平時喜歡看小說,對文學有濃厚興趣,頗有志向,曾自命為“文學家”。由於品行與學業俱優,畢業時,校方曾授予品學兼優的獎狀。當時有一位同學不服氣,認為學校不公,感到朱自華不及自己,但教師們都認為這位學生雖然各科成績均優,但英華外露,不如自華老實渾厚。
“廣陵富佳麗,隋季此為京”。揚州在歷史上曾享有“淮左名都”的盛譽。山靈水秀,風物宜人,峰巒秀疊,園榭相連,“九裏樓臺牽翡翠”,令人目不暇接,美不勝收。自古以來人才薈萃,文化發達,歷代詩人如李白、杜甫、蘇東坡、歐陽修等均曾流連於此,尋幽探勝,寫下了許多膾炙人口的瑰麗詩章。揚州也是一個英雄城,在抵抗異族侵略戰爭的歷史上,曾譜寫下無數輝煌的篇章,留下許多可歌可泣的文物古跡。古城的綺麗風光和濃郁的崇尚文化的風氣,于無形中陶冶著少年朱自華的性情。養成他和平中正的品性和嚮往自然美的情趣。
朱家在揚州是個客籍,沒有親戚故舊,朱小坡在江西做事多年,遠離家庭,1912年菊坡公又故世了。人口日多,生計漸艱,家道一日不如一日了,因此他們的家與當地鄉紳望族毫無往來。在《說揚州》一文中,他回憶說:他們的雅事,如訪勝、吟詩、賭酒、書畫名家、烹調佳味,我那時全沒有份,也全不在行。
由於沒有身世顯赫的靠山,也無舉足輕重的社會關係,因此難免要受到當地惡勢力的欺淩。辛亥革命那年,朱小坡生病在家休養,就讓一個鄉紳打著軍政府的招牌出經驗範圍,追求無限制、無條件的統一整體的認識時所產,敲去一筆錢。落寞的家庭,單調的生活,養成自華沉著倔強,疾惡如仇,潔身自尊的性格。當時他少年氣盛,血氣方剛,對社會上黑暗現象和市井俗氣,極為不滿,他最討厭揚州人的小氣和虛氣。所謂“小氣”,就是目光如豆,只圖眼前小利,所謂“虛氣”就是“大驚小怪、以少報多”,虛張聲勢。揚州有一個大官兒,常常坐著包車在街上飛馳,前面一個拉著,旁邊還有四個跟著車子推著跑,沿街辟辟拍拍,神氣活現,威風凜凜,出足風頭。對這種自我炫耀大耍氣派的“虛氣”,少年朱自華深惡痛絕之。他還看不慣橫行鄉里的“甩子團”的行徑,“甩子”乃揚州方言,當地紳宦子弟,仗著家勢結成團夥,胡作非為,在公共場所鬧“標勁”,看戲不買票,包攬訴訟,調戲婦女,聚眾起哄。更令朱自華感到奇怪的是,豪門鄉紳的僕人竟然可以指揮員警區長,大模大樣地招搖過市。滿清王朝早被推翻,封建統治業已結束,民國也已開創多年了,然而揚州黑暗卻依然如故。少年自華目睹現狀,氣憤填膺,但自知人輕言微,只能讓那口怒氣憋在心裏。自然,他也並沒有一概抹殺揚州人,他喜歡他們和紹興人一樣,有一股可愛的“憨氣”,對那些具有刻苦誠篤品性的朋友,他始終懷有誠摯的敬意。
對揚州明媚山水,朱自華有說不出的喜愛,但他有自個兒的選擇。在揚州西北郊有個清瘦秀麗的古典園林“瘦西湖”。它原名保障河,亦稱長春湖,清錢塘詩人汪沆從西湖來此遊覽,即興作詩雲:“垂楊不斷接殘蕪,雁齒虹橋儼畫圖,也是銷金一鍋子,故應喚著瘦西湖”。從此保障河遂有是稱。瘦西湖蜿蜒曲折,州嶼散落,山環水抱,堤邊一株楊柳一株桃,紅綠交映,風光秀麗。但是,朱自華對它卻不太喜歡,原因就只在它“假西湖之名以行,‘雅得這樣俗’”。“兩岸花柳全依水”,他認為揚州的好處,大半在水上,在護城河下船,有七八裏河道,曲折而幽靜,沿河有小金山、法海寺、五亭橋、平山堂等著名風景。小金山四面環水,山水相連,波光煙影,亭閣增輝,小土山上有風亭,半山間有月觀,可以望水,也可以觀月。五亭橋呈拱形,中間一亭最高,兩邊四亭,參差相稱。五亭橋有十五個橋洞,朱自華以為,遠望最好,看水中倒影也妙,如乘小船在橋洞中穿來穿去,則更有風味。平山堂在蜀岡上,是歐陽修任揚州太守時所建,那裏遊人少,很是寧靜。朱自華喜歡登堂閑坐,遠眺江南諸山淡淡輪廓,深感以古詩“山色有無中”來形容這一景色,恰到好處。揚州遊船有多種,大船專供宴遊之用,他小時候常跟父親在船裏聽謀得利洋行的唱片,領略河中美景。“小劃子”則像一瓣西瓜,他感到“一個人坐在船中,讓一個人站在船尾上用竹篙一下一下地撐著,簡直是一首唐詩,或一幅山水畫”。揚州美麗的山色湖光,如雨露般滋潤著少年朱自華的心靈,哺育著他的感情世界,豐富著他的想像力,致使他的情懷永遠氤氳著詩情與畫意。
但,朱自華最喜歡的還是抄過天甯門,向東上梅花嶺瞻仰史可法的衣冠塚。史可法於明弘光元年,率部抵抗清兵,誓守孤城,堅持十日,城陷被執,不屈殉國。後人在梅花嶺建祠築塚,以志紀念。辛亥革命前,朱小坡曾住在史公祠養病,朱自華陪侍在側,常常聽他講史可法領導揚州軍民為保家衛國,抗敵殉難的悲壯故事,對史可法的忠貞精神和民族氣節無限崇仰。上中學後,他得暇就上梅花嶺史公祠,憑弔他所欽敬的民族英雄,還寫下不少詩章。
揚州茶館最著名,吃的花樣也多。假日裏,朱自華也常常光臨茶館小吃以消閒。在北門外有一條小街,茶館最多,店名也風雅源地。孔子受鄒魯文化的薰陶,並開創了儒家學派。鄒魯之,如香影廊、綠楊村、紅葉山莊等。坐定了沏上茶,便有賣零碎的來兜攬生意,有小蒲包分放著瓜子花生炒鹽豆之類,有又香又熱的炒白果,有五香牛肉,還有著名的燙幹絲。最可口的是小籠點心,有肉餡兒的,蟹肉餡兒的,筍肉餡兒的,還有菜包子、菜燒賣,特別是乾菜包子,蒸得白生生的,熱騰騰的,到口便輕鬆地化去。揚州的茶食太有味了,因此給他的印象特別深,以致許多年後還記得綠楊村茶館隨風飄揚在綠楊樹上的幌子,使他想起“綠楊城廓是揚州”的名句;還記得茶館裏幽靜的小池、叢竹和茅亭,感到上海、北平的茶樓都不如那裏雅致。他還滿懷深情地惦念著那裏的小籠包子,說:“我離開揚州,也來過七、八處大大小小的地方,還沒有吃過那樣好的點心。”“飛去的夢便是飛去的生命,所以常常留下十二分的惋惜,在人的心裏,”“飛去的夢因為飛去的緣故,一例是甜蜜蜜而又酸溜溜的。這便合成了別一種滋味,就是所謂惆悵”,這是朱自華日後談到“兒時的夢”時說的話。在那飛去的童年之夢裏,留給他“甜蜜蜜而又酸溜溜”,多少又帶點“惆悵”滋味的,便是家裏為他包辦的終身大事了。
朱自華是朱家的長子長孫,在封建家庭裏,他肩負著傳宗接代的重任,因此當他還不滿11歲的時候,長輩們便為他張羅親事了。很快就說上了,是曾祖母的娘家人,在蘇北一個小縣份,叫做“花園莊”的鄉下,姑娘比自華還大四歲,個兒高,裹小腳。那時他還小,根本不理會這事兒,印象最深的倒是每年那邊鄉下有人來,藍布短打扮,銜著煙管,帶來的小麥粉和白薯幹很好吃。大約在他12歲時,姑娘害癆病死了,因此母親又為他的親事著急,她托常來做衣服的裁縫做媒,為的是裁縫走的人家多。不久,裁縫物色了一個錢家的姑娘。錢家有兩位小姐,一位是姨太太生的,給自華說的是正太太的大小姊。接下來便是相親,一天,母親給自華穿上棗寧綢袍子,黑寧綢馬褂,戴上紅帽結兒的黑緞瓜皮小帽,千叮嚀萬囑咐要他留心些。裁縫把小自華帶到一個茶館裏,那裏早有一位30多歲的先生等著,先生方面大耳,穿著布袍馬褂,為人很慈祥,他不住地打量著自華,看得很仔細,並問他念了些什麼書。他對孩子的長相很滿意,認為“人中”長,不是短壽的樣子,就是看他走路,怕腳上有點毛病。但不管怎樣,總算讓人家相中了。那麼,對方姑娘是什麼樣子呢?母親不大放心,便派親信老媽子去看,回來報告說,大小姐比自華大得多,很胖,坐下去滿滿一圈椅,二小姐倒是苗條的,母親聽後不太樂意,以為胖了不能生育,有意
朱自華的婚姻命運就這樣地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操縱下確定了。這時他才14歲。
揚州這個古城與朱自華的關係是太密切了,他的人生途程是從這個站頭出發的,他生命史上的第一頁是在這兒寫下的。他的祖籍在紹興,但這個城市對他是太陌生了,只不過小時跟母親回去過兩回構主義方法築成的成熟的政治經濟學理論,是馬克思科學理,每次只住一天,家裏除了母親外,沒有一個人會說紹興話。他是在揚州長大的,在這兒受教育,在這兒定終身,他的祖塋也在這兒,因此他儘管對揚州某些方面有點“討厭”,但在感情上,對它卻是“漸漸親熱起來了”。在《我是揚州人》一文中,他滿懷深情地說:“童年的記憶最單純最真切,影響最深最久;種種悲歡離合,回想起來最有意思”。他終於公開宣稱:在那兒度過童年,就算那兒是故鄉。何況我們的家又是“生於斯,死於斯,歌哭於斯”呢?所以揚州好也罷,歹也罷,我總算是揚州人的。
但是,這個“揚州人”,從兩淮中學畢業後,“就不常在揚州了”。他迎著時代的風雨,踏上了新的途程。
二、北京風雨
1916年夏天,朱自華考入北京大學預科。北大乃全國著名學府,各地學子均以考取這所名牌大學為光榮,現在朱自華一躍而登龍門,自然博得許多人的欽慕,全家喜悅自不待言。為準備上學,全家忙亂了一陣子,於8月間,朱自華遂辭別祖母和父母親,懷著剪不斷理還亂的心情,揮手向生活了多年的美麗揚州告別。
車聲隆隆,汽笛長鳴,飛馳的列車載著青年朱自華,奔向人生新的途徑。他年輕的生命之船,揚起高高的風帆,沖進廣闊多彩的生活海洋。
這時正是新文化運動春潮在神州大地洶湧奔突時刻。1915年9月,陳獨秀在上海創辦《青年》雜誌(1916年9月改名《新青年》),主張“科學與人權並重”,提出要擁護“德先生”和“賽先生”的口號,高揚民主和科學兩面大旗,向封建文化和封建道德發起猛烈的進攻。它猶如一聲滾動陰霾長空的春雷,給死氣沉沉的黑暗王國以巨大的震動。一片紅磚綠瓦莊嚴肅穆的北京,本是封建軍閥盤踞的老巢,帝國主義者縱橫捭闔的場所,但也是新思想人物薈萃的地方,而北京大學正是精英雲集之處。北京大學創立于1898年,原名京師大學堂,系維新變法運動的產物。變法運動失敗後,這所大學堂被保存下來,實際上卻是繼承著封建文化的傳統,入學者多為出身科班的京官,官僚習氣十分嚴重,學校設備也極簡陋。辛亥革命後,改名為北京大學,嚴復被任命為第一任校長,後又歷經數人,雖有些須改良,但面貌變化不大。朱自華進入這所大學之日,恰是蔡元培接任校長之時,蔡元培思想開明,學識淵博,是中國近代著名的自由主義教育家,參加過辛亥革命,曾兩度留學歐洲考察教育。他一接任北大校長,便決心除舊佈新,大刀闊斧地改革遺留的封建教育體制,掃除陳腐習氣,要以西方資本主義大學為模式,創立一個具有“學術思想自由”的最高學府。他採取“相容並包”的方針,千方百計羅致學有專長的學者和具有先進思想作風的新派人物。他在翻閱了別人送給他的十餘本《新青年》後,大為讚賞,這時陳獨秀正好住在前門一家旅館裏,蔡元培立即驅車前去拜訪,聘請他出任北大文科學長,主管文學、哲學、歷史等系。胡適於1917年7月回國,9月即被聘為教授,講授英文學、英文修辭學及中國古代哲學三門課。接著,李大釗也被聘為圖書館主任,並兼歷史經濟系教授。
陳獨秀就任文科學長後,即將《新青年》編輯部從上海遷至北京,使刊物更好地發揮團結新文化戰士共同作戰的陣地的作用。就在這個時期,文學革命運動的號角奏響了,《新青年》第三卷第五期發表了胡適的《文學改良芻議》作。《四部叢刊》據此刻本影印,1936年中華書局收入《四部,提出了“八不主義”的主張,要求文學要有“高遠思想”和“真摯之感情”。第六期發表了陳獨秀的《文學革命論》,明確提出了“三大主義”主張,要打倒貴族文學,古典文學和山林文學,建設國民文學、寫實文學和社會文學。號召青年學子與“十八妖魔宣戰”,中國現代文學史的帷幕就這樣拉開了。
新的環境,新的氣氛,新的人物,新的思潮,開啟了朱自華的心靈。他聽到了聞所未聞的言論,看到了見所未見的事物,他像在沙漠中饑渴已久的人,貪婪地吸吮著新文化知識的甘泉。北大圖書館設在馬神廟公主樓,自華整天泡在裏面,翻閱著新刊物和新書籍,眼界為之大開。
寒假將至之時,他忽然接到一封家信,不禁憂喜參半,原來是父親催促他早點回去完婚。在那個時代,年輕人的婚姻命運,都只能依著規矩制定的一定程式,按部就班地通向愛情的“幸福之門”。他14歲時,在揚州訂下的武家姑娘年已及笄,“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作為家族中的長子長孫,朱自華自然不敢也不能違背這千百年留下的古訓。於是,假期一開始,他便急匆匆地背起簡單的行囊趕回揚州。
武家原籍杭州,姑娘武鐘謙和朱自華一樣,自幼在揚州長大。朱自華是幸運的,他的父母為他鋪下的婚姻道路,並沒有堵住“幸福之門”水利。嚮往“天地間田天地間人共用之”的理想社會。主要,姑娘端莊秀麗,溫婉柔順,很愛笑。訂婚五載,朱自華這時才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妻子。他喜歡她,新婚燕爾,兩人感情很好,年輕的妻子還偷偷地告訴丈夫,當初相親時自己躲開的秘密。結婚滿月後又過了20天,假期已盡,開學時間到了,由是朱自華連元宵節也沒法在家過,於
當時,朱小坡還在榷運局任上,家庭經濟還寬裕,因此朱自華的婚事辦得還頗體面,很花了一筆錢。但沒有多久,朱小坡的差事交卸了,家庭經濟逐漸拮据,他叮囑三兒子國華不要寫信把家事告訴自華,以免他學習分心。但朱自華還是有所覺察,特別是他暑假回家,住了一些日子,更一清二楚了。他心中很為家庭焦慮,北大規定,學生應讀二年預科,然後才能考讀本科,朱自華感到以眼下經濟狀況,按部就班讀上去是有困難的。為減輕父親負擔,他乃改名“自清”,因自感性情遲緩,《韓非子》有雲:“董安於之性緩,故佩弦以自急”,乃字“佩弦”以自警策,提前一年投考本科,結果進入了哲學系。
天有不測風雲。這年冬天,71歲的祖母在揚州病逝,而在徐州任煙酒公賣局長的父親,這時又卸了職。接到噩耗,朱自清連忙乘車南下,趕到徐州與父親會齊,一進房子,只見滿院狼藉,景況淒涼,想起祖母,不禁淚下,倒是父親來安慰他不必難過。回到揚州,朱小坡設法變賣、典當了一些家產,又借了一筆高利貸,才勉強地辦完喪事。這時二兒子物華中學即將畢業,想報考上海交通大學機電工程系,但他此時已拿不出學費,無法成全其願望了。朱自清看到家中景況十分慘澹,廳上只剩下幾幅字畫和一張竹簾,原來擺在案上的巨大古鐘,朱紅膽瓶,碧玉如意,以及掛在壁上的鄭板橋手跡等,都已送進了當鋪。滿院枯枝敗葉,蕭索非常,他看著已顯老邁的父親,老實巴交的母親,以及眾多尚未成年的弟妹,心情十分沉重,他拉著三弟國華的手,歎著氣說:“我要爭取早一年畢業。”他已暗下決心,要儘早挑起養家活口的重擔。
喪事完畢,朱自清要趕回北京上學,朱小坡也要到徐州謀事,由是父子決定同行。朱小坡雖然經濟狀況不好,但愛子情切的考察,論證了觀念起源問題,分析了唯心主義產生的認識,唯恐兒子抵不住北國的風寒,特地為他定制了一件紫毛大衣。到了南京,因朋友約去遊逛,逗留了一日,第二天便渡江往浦口。朱小坡因事忙本想叫旅館裏一個熟識的茶房陪兒子去火車站,想想又不放心,怕茶房不妥帖,決定還是自己去送。父子倆過了江,進了火車站,朱小坡為兒子揀定了靠車門的一張椅子,看朱自清將紫毛大衣鋪好坐位,便一再囑咐他一路小心,夜裏要驚醒些,不要受涼,又囑託車上茶房好好照應。
“爸爸,你走吧”。朱自清說道。
朱小坡望瞭望車外,說:“我買幾個桔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動”。朱自清要自己去,但父親不肯,只好作罷。
朱小坡身體頗胖,因為服孝,頭戴著黑布小帽,穿著黑布大馬褂,深青色布棉袍總結了中國共產黨的歷史經驗,闡述了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顯得分外臃腫。買桔子須穿過鐵道,跳下去再爬上去,這對朱小坡就不容易了。他蹣跚地走到鐵道邊,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太難,可當他穿過鐵道爬上月臺時就費事了。只見他用兩手攀著上面,兩腳再上縮,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傾,顯出努力的樣子。朱自清在車廂裏,望見他的背影,淚水不禁奪眶而出。他趕緊把眼淚拭幹,唯恐父親看見難過。朱小坡抱著朱紅的桔子回來,朱自清連忙去攜他,父親將桔子一股腦兒倒在紫毛大衣上,撲撲衣上的泥土,心裏非常輕鬆。過了一會兒,說:“我走了,到那邊來信!”下車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看了看兒子,說:“進去吧,裏邊沒人。”
朱自清知道,在老父的心中,自己始終是個孩子,所以他總是牽腸掛肚,依依難舍,一百個放心不下。汽笛低沉地長嘯了一聲,車輪無情地轉動了,他凝望著父親黑鬱鬱的背影,混入來來往往的人群裏,逐漸遠去,遠去,再找不著了……他的眼淚又悄悄地沿著雙頰流了下來。
這時,出現在朱自清面前的北京,已是另一番景況。自1917年開始,嚴重的民族危機,猶如傾天黑雲,籠罩著中國大地。早在1915年,袁世凱密謀帝制,為換取日本的支持,與日方秘密簽訂了出賣主權的二十一條密約,給中國人民留下了無窮的禍害。當年年底,這位袁“皇帝”,登極不到半年,就在全國人民唾駡聲中一命嗚呼了。但元兇雖死,餘孽尚存,政權又落于北洋軍閥之手,他們的後臺是日本帝國主義。1917年,北洋軍閥直系首領馮國璋登上總統寶座,但北京政府實權卻操在皖系首領段祺瑞手裏。段祺瑞政府不僅沒有向日本提出歸還山東權益問題,相反,卻於9月和日本簽訂了濟順、高徐鐵路借款合同,並同意其駐兵濟南、青島,滿足了他們侵略我領土的要求。十月革命爆發後,為防正社會主義革命的影響在中國擴大,又與日本簽訂了《共同防敵軍事協定》。
日本帝國主義妄圖併吞中國的野心,段祺瑞政府變本加厲出賣中國權益的無恥行徑,使全國愛國學生尤其富於敏感和熱情的北京學生,憂心如焚,晝夜不安。
北京大學在蔡元培的領導、
隨著政治上的變動和外交的吃緊,隨著新舊思想鬥爭的展開,(學生活動)就一天比一天開展,一天比一天活躍。平常,除了《北京大學日刊》每天出版外,還有在宿舍的影壁上,牆上,隨時出現的海報,佈告等,有人發出什麼號召,就有人響應;說開會,就有人去。開會的地點,大些的會,在飯廳開的時候多,要說話的,站在板凳上就說起來。甚至在廁所裏開闢“廁刊”,互相辨難。
北大當時還有一個特點,就是有什麼活動,或有什麼社團組織,一般都是放一個簽名簿在號房,誰願意參加就可以自由簽名。北大實際上已成為當時反帝反封建的戰鬥堡壘,一面迎風高揚的革命旗幟。1918年,北京灰色長空上,政治風雲狂湧,而北大的師生就扮演了打頭陣的急先鋒角色。5月,北京大學與北京高師、高工、法專等學校的學生兩千余人集會遊行,要求取消賣國的《中日共同防敵軍事協定》;
6月,由李大釗領導的,旨在改造中國的“少年中國學會”成立;
10月,學生救國會組織的國民雜誌社成立,對封建軍閥和帝國主義展開猛烈的攻擊,該社社員85%是北大學生,鄧中夏、許德衍等均是骨幹。
11月,第一次世界大戰以德國戰敗和“協約國”勝利而告終。消息傳來,北京城沸騰了,市民歡欣鼓舞,紛紛高舉國旗,結隊遊行。北京大學在天安門搭起高臺,舉行演講大會,參加者有各校學生三萬余人,繼後又在中央公園舉行慶祝活動進行演講。北大教授李大釗發表了題為《庶民的勝利》的演說,他把歐洲戰爭的結束和十月革命聯繫起來考察,告訴人們,此次德國的失敗,“是庶民的勝利”,“是資本主義失敗,勞工主義戰勝”。北大校長蔡元培兩次登臺演講,他告訴大家:“現在世界大戰的結束,協約國占了勝利,定要把國際的一切不平等的黑暗主義都消滅了,別用光明主義來代替他。”他高喊“勞工神聖”,說:“此後的世界全是勞工的世界。”
鬥爭風雨刷洗著祖國河山,也沖激著年青人的心靈。朱自清自然也不例外。他剛進哲學系時,整天埋頭苦讀,和同學不大交往,他的同學楊晦回憶說:
這時,正是文學革命運動深入開展時刻,翻開《新青年》,裏面有陳獨秀、胡適、劉半農、錢玄同等接二連三討論新文學問題的文章,還有那麼多新文學的作品。魯迅的《狂人日記》以嶄新的白話形式,暴露封建禮教和家族制度吃人的本質,發出了“救救孩子”的呼聲。胡適、劉半農、沈尹默等新詩,打破了舊詩格律的鐐銬,抒唱了發自內心的真情。還有許多介紹外國文學的文章,傳遞了世界進步文化的資訊。刊物裏頭的作者多是北大的教師,讀了倍覺親切。在新文化雨露的哺育下,朱自清的熱情開始釋放,文學種子在他年輕的心靈裏正慢慢地萌芽。一天,他同房間一位姓查的同學,從伊文思書館寄來的書目裏,得到一張“睡罷,小小的人”的畫片,畫面是一個西洋婦人安撫著嬰兒睡覺,一輪明月撒下溫柔的光輝,微風吹著身旁的花枝,仿佛傳來陣陣沁人肺腑的幽香。朱自清感到這幅畫“很可愛”。驀地,一股如泉水般的靈感,猛地襲上心頭,使他感到有一種不能抑制的創作衝動。由是,他鋪開稿紙,提筆寫道:“睡罷,小小的人”
你滿頭的金髮蓬蓬地覆著,你碧綠的雙瞳微微地露著,你呼吸著生命底呼吸。
呀,你浸在月光裏了,光明的孩子——愛之神,“睡罷,小小的人”
夜底光,
花底香,
母的愛,
穩穩地籠罩著你。
你靜靜地躺在自然底搖籃裏,什麼惡魔敢來擾你!
……
這絕不是對畫面實際情景的描摹,而是內心感情的抒發,傾注裏頭的是,朱自清追求光明,嚮往自然的願望,是他年輕心弦的有力彈動。他取了一個餘捷筆名,把這首處女作寄給北京《時事新報》副刊《學燈》,他終於抬起手來輕叩藝術之宮的大門。
消息轟動了全校。鄧康字仲獬(即鄧中夏),湖南宜章人,1917年考入北大中國文學系,思想激進,他發起組織“平民教育講演團”是得到蔡元培和李大釗支持的。《日刊》同時刊載了《北京大學平民教育講演團徵集團員啟》和《北京大學平民教育講演團簡章》。講演團是“以增進平民知識,喚起平民之自覺心”為宗旨,認為教育有兩大類,一為“就學教育”即學校教育,一為“就人教育”即露天教育。學校教育多有錢子弟才得以享受,貧寒子弟則無力入學,這是教育不平等現象。鄧中復發起的“平民教育講演團”就是要使貧苦民眾也能受到教育,“欲期教育之普及與平等”。啟事與章程得到廣大進步同學的支持和回應。沒有多久,朱自清也報了名,從此他和鄧中夏結下了深厚的友誼。
在《新青年》的影響和激蕩下,北大一部份學生開始醞釀創辦社團出版雜誌,他們的計畫得到陳獨秀的大力支持。由是,一個新雜誌《新潮》於1919年1月和讀者見面了。《新潮》提倡革新文詞,發揚批評精神,從事“倫理革命”,向封建禮教發起猛烈進攻,在新文化運動中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李大釗、魯迅等都給予有力的支持。朱自清也參加了“新潮社”。孫伏園說:“我們比較相熟還是在新潮社共同討論《新潮》和一般思想學術問題時候。佩弦有一個和平中正的性格,他從來不用猛烈刺激的言詞,也從來沒有感情衝動的語調,雖然那時我們都在二十左右的年齡。他的這種性格近乎少年老成,但有他在,對於事業的成功有實際的裨益,對於分歧的意見有調解的作用”。他的一篇譯文《心理學的範圍》就發表在《新潮》第三期上。
正當朱自清向現實邁出可喜的一步的時刻,國內的政治形勢又發生了急劇的變化。
世界大戰結束後,廣大的中國人民最關心的便是爭取中華民族的獨立和國家領土的完整。以為“公理”必能戰勝“強權”,良好的願望一定能夠實現,他們都把希望寄託在巴黎和會上。
巴黎和會於
中國外交在巴黎和會上徹底失敗了。
於是,一場反帝反封建的熊熊烈火,染紅了古老北京的長空。
北大“五·三”之夜,是個不眠之夜。
會後學生們紛紛脫下手錶、戒指,掏出銀元、鈔票資助明天遊行。夜深了,他們還在製作旗幟、標語,起草傳單、宣言。北大沸騰了。
趙家樓濃煙滾滾,火光沖天,照亮了古城大地。這一正義的熊熊之火,將中國歷史畫了一個長長的休止符!
石破天驚。在那紅紅的火光燭照下,中國歷史翻開了新的一頁!
朱自清積極地參加了這一震撼中外的愛國鬥爭。五四狂風暴雨,深深地震動了他年輕的靈魂,似乎有一道不滅的精神之光,把他的世界照亮。天安門前如濤的吼聲,趙家樓的沖天大火,使他看到了中國的希望,本是一溝暮氣沉沉的死水,現在已開始奔突翻騰,充滿陰雲的天宇,也爆出了一絲光明。五四狂飆鼓蕩著他的血液,也激起了他的創作熱情。十年後,他曾說過,當時之所以創作,“是時代為之”,是五四運動“大夥兒蓬蓬勃勃的朝氣”,“緊逼”著他的緣故。加之這時《學燈》發表了他的處女作《睡罷,小小的人》,這就更激發了他寫詩的興趣。
由是,這個哲學系的青年學生,決意要拿起詩歌這管號角,來抒唱自己對現實的感號,向人間吹奏自己的心曲。在做完功課之後,他就浸沉在藝術想像世界裏,靈感與思辨比翼飛升,那些對人生問題的種種思索,常常幻化為生動形象,從腦際洶湧而出:
風雨沉沉的夜裏,前面一片荒郊。
走盡荒郊,
便是人們的道。
呀!黑暗裏歧路萬千,叫我怎樣走好?
“上帝!快給我些光明罷,讓我好向前跑!”
上帝慌著說,“光明?
我沒處給你找!
你要光明,
你自己去造”!
在這首題為《光明》的詩裏,他通過一個在風雨交加的暗夜裏,努力尋求出路的景象的創造,表達了自己對現實理性的思考。風雨沉沉,暗夜漫漫,光明之路在那裏?他的回答是積極的,光明絕不會從天上掉下來,也不能祈求別人賜予,一切都要靠自己的雙手去爭取。這種奮發圖強的精神狀態,正是五四鬥爭風雨沐浴的結果。
這時期,朱自清完全沉浸在歡悅的海洋之中,在他年輕的感覺裏,似乎這個世界經過五四風暴沖刷之後,一切都煥然一新了。他對自我更有新的願望與新的追求,他要做一個無愧於這個時代的純潔青年。夜裏,他望著漆黑的天幕,一輪明月靜靜地撒下一片銀光,悄悄地籠罩著叢叢綠樹,在地上投下片片疏影,天宇一色清瑩,不見纖毫翳障。他禁不住從心中迸出一聲呼喊:月啊!我願永永浸在你的光明海裏,長是和你一般雪亮!
在這首《滿月的光》中,他通過時那光耀環宇的月景的描寫,抒發了自己嚮往光明的心境。
朱自清雖然時時漫步於遐想的天地裏,但他絕沒有忘卻現實的慘狀。在年關將至之時,他突然聽到安慶蠶桑女校學生為軍閥所蹂躪,心中無限悲憤。他駕馭著想像翅膀,先為人們展示了這樣一個充滿和平恬靜氣氛的景象:在如銀的月光裏,綠油油的草地上,一群羊靜靜地睡著,它們雪也似的毛和月光相映襯,十分美麗。接著,一群惡狼悄悄地從山上下來了,於是出現了一幕與前面絕然相反的令人心悸的慘景:狼們終於張開血盆般的口,露列著饞饞的牙齒,
像多少把鋼刀。
不幸的羊兒宛轉鋼刀下!
羊兒宛轉,
狼們享樂,
他們喉嚨裏時時透出來可怕的勝利的笑聲!
他們呼哨著去了。
碧油油的氈上,
新添了斑斑的鮮紅血跡。
……
這就是發表於
1919年在朱自清生命史上佔有重要的一頁,雖然付出了一些代價,《北京大學日刊》上缺課名單中,也不時出現他的名字,但生活是十分充實的,如白綾一樣鋪展開來的人生長卷上,總多少抹上些鮮豔的色彩,濺上了戰鬥的征泥。1919年即將過去,新的一年就要來臨,在年終歲盡的一個夜晚,他懷著激動的心情寫下了一首名為《新年》的詩篇。夜幕沉沉,
籠著大地。
新年天半飛來,
啊!好美麗鮮紅的兩翅!
她口中含著黃澄澄的金粒——“未來”的種子。
翅子“拍拍”的聲音驚破了寂寞。
他們血一般的光,
照徹了夜幕;
幕中人醒,
看見新年好樂!
新年交給他們
那顆圓的金粒;
她說,“快好好地種起來,這是你們生命的秘密!”
在青年朱自清的心中,那迎著五四風暴而來的新的一年,是何等光彩動人啊!她已被他詩化為給大地帶來光明,給未來帶來希望的天使,她含來金黃色的種子,便是祖國嶄新未來的象徵,新年就是新的開始。這一美麗的形象,包孕著詩人一個美麗的憧憬,即希冀五四運動播下的種子,在時代雨露的沐浴下,綻開出美麗的花,結出豐碩的果。在這段時間裏,詩之女神時時用她的纖手撩撥他的心弦,靈感猶如山澗流不盡的泉水,頻頻地沖激他的心門。他常常抓住對自然界的感知,去作哲理性的深遽思索,將散落的點點滴滴的發現和感興,熔鑄成優美的詩篇。他歌頌那“一陣陣透出赤和熱”的煤,讚美它給人間帶來“美麗”和“光明”,他詠唱“立在陽光裏”,“蘇醒了”的小草,頌揚她給大地帶來了“春意”,他感謝悄沒聲兒地立在北河沿上的路燈,說它是“我們唯一的慧眼”:他們幫著我們瞭解自然;讓我們看出前途坦坦。
他們是好朋友,
給我們希望和慰安。那些發光的“煤”,向陽的“小草”,光明的“路燈”,分明都含有象徵的意味,富有藝術的暗示性,微妙地表露了青年朱自清的內心秘密。
過年不久,朱自清開始忙起來了,因為大考就要到了,他在三年時間裏已經修完了哲學系的四年課程,現在要準備畢業考試了。不料,平民教育講演團卻加緊了活動,3月間,鄧中夏為了便於開展革命工作,將平民教育講演團分為四組,朱自清任第四組書記,負起了領導的責任。
就在紅色的5月裏,他順利地通過畢業考試,提前一年畢業了。
當他私自慶倖十分高興時,又接到家書,他的長女采芷誕生了,真是雙喜臨門呵!
6月,他戀戀不捨地告別了哺育他多年的北京大學,整裝南歸了。
三、錢塘潮淙
朱自清在北大提前畢業的消息傳到揚州,朱家上下喜形於色。原來自從三年前朱小坡和兒子分手之後,在徐州沒有謀到差事,病倒外鄉,後被人送回揚州。從此貧病交加,家道日衰,因此心情鬱憤,脾氣暴躁。現在聽到兒子不負所望,心中不禁大喜,日夜盼他回來。
在揚州天寧門橋北,有一座千年古刹天寧寺,規模宏偉,莊嚴燦爛,為清代揚州八大名刹之首,內外馳名,香火旺盛。一天,朱小坡終於按捺不住內心的焦急,乃去天寧寺燒香求助,於佛前求得一簽,上雲:三徑猶荒草,淵明尚未歸。
故鄉風景好,雁影送斜輝。
老和尚道賀說:“恭喜你老人家,你兒子要和他好友一起回鄉做官了”。朱小坡聽了十分高興。
不久,朱自清果然風塵僕僕地和同學俞平伯一起回來,但卻不是做官,而是到杭州第一師範學校教書。這是一師校長致函北大校長蔣夢麟,請他代為物色教員,蔣夢麟遂將本校高材生朱、俞二位推薦給他。
浙江第一師範學校前身是浙江兩級師範學堂,位於杭州下城,本來是舊貢院,破爛不堪。1909年,魯迅、劉大白等都在這裏執教過。辛亥革命後的1913年,改為浙江第一師範學校。當時校長是教育界負有盛名的上虞人經亨頤(子淵)。學校風氣頗為活躍,師資力量也較為充實。由於是師範學校,學生中年齡差距很大,小的只有十五、六歲,大的竟有二十七、八歲,最多的是二十上下。朱自清是暑假過後,帶著妻子來的,教的是高級班,學生年齡比較大。他那時才23鄉,矮矮胖胖的身子,方方正正的臉龐,配上一件青布大褂,一個平頂頭,給人的印象完全像個鄉下土佬兒。他說一口揚州官話,不甚好懂,但教學認真,備課充分,一上講臺便滔滔不絕,唯恐荒廢了時間。但由於第一次上講堂,心情難免緊張,因此講話有點結巴,有時竟急得滿頭大汗。學生們倒是比較喜歡聽他的課,有時從別的班上偷偷地溜到他的班裏旁聽。因為年輕,同學們都稱他為“小先生”。課餘時間,“老學生”們也常常到“小先生”家裏求教,“小先生”總是讓坐、倒茶,熱情地招待,談話間常常流露出年紀輕輕就出來教書,在學業上不能繼續深造的痛苦。武鐘謙為人嫺靜,除招呼之外,照例不搭腔,只是默默地坐在床沿上做針線活。
在杭州一師,朱自清的心情是矛盾而又復雜的。一方面是五四的餘熱還沒有退盡,心中尚燃燒著對光明的企求,在《送韓伯畫往俄國》一詩中,他把出現在地平線上的無產階級紅色風暴,喻為沖天而起,不斷在天際流動的“火一般紅雲”,它把“黑漆漆的大路”,“照耀得閃閃爍爍的有些分明了”,流露了由衷讚美的心情。就在那紅光普照的背景裏,他勾勒了一個追求“紅雲”的先進知識份子形象,他在十月革命的激勵下,熱血沸騰,他向“鮮明美麗”的紅雲表示:“我願意放下我所曾有的,跟著你走,提著真心跟著你!”這個“赤裸裸的從大路上向紅雲跑去”的光輝形象,是詩人的發現,也是詩人的創造,那裏包孕著年輕朱自清的理想和願望。而另一方面,他又對現實感到惶惑:只如今我像失了什麼,原來她不見了!
她的美在沉默的深處存著,我這兩日便在沉默裏浸著,沉默隨她去了,
教我茫茫何所歸呢?
但是她的影子卻深深印在我心坎裏了!
原來她不見了,
只如今我像失了什麼!
——《悵惘》
詩裏的“她”,只是一個象徵的意念,表露的是青年詩人內心沉重的失落感,他被“茫茫何所歸”的愁雲茵籠住了。
朱自清不善交際,為了排遣時日,他只有在工作之餘偷閒外出郊遊。杭州坐落在錢塘江北岸,是一座名聞遐邇令人神往的美麗古城。晶瑩清澈的西湖,猶如光耀天宇的明鏡,鑲嵌在城區西面,“波湧湖邊遠,山催水色深”,周圍群山秀麗挺拔,林木鬱鬱蔥蔥,沿湖柳樹成蔭,繁花似錦,湖光山色,相映成趣,真是“欲把西湖比西子,淡裝濃抹總相宜”呵!朱自清對這座名城,自是嚮往已久,他曾寫道:“杭州是歷史的名都,西湖更為古今中外所稱道;畫意詩意,差不多俯拾皆是”。
夏天過去了
你們早就該下來了!
可愛的,
你們能伴我
伴我憂深的人麼?
他俯下身,撿起兩片黃葉,珍惜地存在口袋裏。在回去的路上,他踏著枯葉,發出唧唧喳喳的聲響,心中默默喊道:你們訴苦麼?
卻怨不得我們;
誰教你們落下來的?
一陣風過,吹落一片樹葉,他也感歎不已:有誰知道這片葉的運命呢?一粒沙中見世界,半瓣花上訴衷情,他一路上對黃葉、枯葉、落葉的感慨,抒發的豈不正是他對自己孤寂處境的感受?唉,生活的擔子,已經使這位剛出校門的年輕人經受不住了。請聽:
“擔子”漸漸將我壓扁;他說,“你如今全是‘我心’了。”
我用盡兩臂的力,
想將他掇開去。
但是——遲了些,
成天蜷曲在“擔子”下的我,便當那兒是他的全世界;灰色的冷光四面反映著他,一切都板起臉向他。
……
——《自白》
晚間無事,他就努力寫詩,還好有一個摯友俞平伯和他同事,可以切磋詩藝。俞平伯浙江德清縣人,和朱自清是北大同學但不同系。俞平伯在學生時代就開始寫詩,常在《新潮》上發表,朱自清認為他是這方面的老資格,因而把自己偷偷寫下的新詩集《不可集》送給他看,希望得到他的批評指正。所謂“不可”者,乃出自《論語》“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者與”,系勉強嘗試的意思。可惜不到半年,俞平伯就辭職到北京去了。
朱自清對一師的環境不大適應,初出茅廬的“小先生”在頗有世故的“老學生”面前,有時不免感到困惑。當時學生魏金枝曾回憶說:“一到學生發問,他就不免慌張起來,一面紅臉,一面急巴巴地作答,直要到問題完全解決,才得平靜下來”。不久,就“小有誤會”了,他終於嘗到了人生的苦味。《轉眼》一詩就記錄了他當時復雜的心緒,他感到在那“人間的那角上”,“找不著一個笑”,他被“彌天漫地的愁”絮團團地圍住了。
東西南北那眼光,驚驚詫詫地目夾他。
他打了幾個寒噤;
頭是一直垂下去了
他也曾說些什麼,
他們好奇地聽他;
但生客們的語言,
怎能夠被融洽呢?
“可厭的!”——
從他在江南路上,
初見湖上的輕風,
俯著和茸茸綠草裏
隨意開著
沒有名字的小白花們
私語的時候,
他所時時想著,也正怕著的那將賜給生客們照例的詛咒,終於被賜給了;
還帶了虐待來了。
自尊的他經受不住“沒有名字的小白花們”的私語,提出了辭職:
羞——紅了他的臉兒,血——催了他的心兒;他掉轉頭了,
他拔步走了;
他說,
他不再來了!
同學們慌了,都熱情地挽留他,勸他不要離開他們:他的臉於是酸了,他的心於是軟了;
他只有留下,
留下在那江南了。
雖然學生們“像‘花’一般愛他”,但正如他說的,“後來他們和我很好,但我自感學識不足,時覺跋徨”。遂決意離開一師。
暑假裏,他經人介紹,往揚州江蘇省立第八中學任教務主任。揚州是他“長於斯”的地方,八中系他母校,照理說是很愜意的,誰知竟不如浙江一師。開頭他頗想有所作為,一來便為學校寫了一首校歌,“浩浩乎長江之濤,蜀岡之雲,佳氣蔚八中。人格健全,學術健全,相期自治與自動。欲求身手試豪雄,體育須兼重。人才教育今發煌,努力我八中”。但八中風氣並不見“佳”,人格似乎也不怎麼“健全”,使他無法得以小試“豪雄”。朱自清雖謙和,但秉性耿直,遇見他認為不合理的事,有時要發發“憨氣”。到任不久便和人發生了爭執,起因乃招考新生時,一個小學教師領學生來報名,保證書有問題,對方要求通融,朱自清堅執不允,弄得彼此不歡而散。沒有多久,又和校長意見不合,一來“太忙”、二來“教員學生也都難融洽”;加之家庭不和,他每月薪水均由學校送到父親手裏,他無權支配。因而他不管家裏反對,辭職不幹,決意要離開這個使他厭惡的地方。
秋天,朱自清經好友劉延陵介紹到上海中國公學中學部教書。劉延陵江蘇泰興人,和朱自清自幼相識,這時正在那裏執教。中國公學在吳淞炮臺灣,朱自清一到那裏,劉延陵就告訴他一個新鮮消息:“葉聖陶也在這兒!”
葉聖陶江蘇蘇州人,五四以後寫有不少新詩和小說,在文學界頗有名氣,他的作品朱自清都看過,對他很是景慕。“怎樣一個人?”朱自清好奇地問。
“一位老先生哩”。劉延陵回答。
朱自清感到很意外。一個陰天,劉延陵帶他去拜訪葉聖陶,一見面朱自清就覺得葉聖陶年紀並不老,“只那樸實的眼色和沉默的風度與我們平日所想像的蘇州少年文人葉聖陶不甚符合罷了”。朱自清見了生人照例說不出話,葉聖陶似乎也是如此,所以兩人只是泛泛交換了幾句對創作的意見。隨著交往慢慢密切,兩人的友誼才與日俱增,朱自清喜歡葉聖陶的寡言,喜看他有味地傾聽他人說話的神情,喜歡他的和易,因為這和易乃“出於天性,並非閱歷世故,矯揉造作而成。”更喜歡他厭惡妥協的率直精神。兩人親與相處,日子過得頗為愉快。
在上海中國公學,朱自清更進一步地鳧進了文藝新潮。當年文學革命之樹,如今已是葉茂根深,鮮花滿枝了。一些先進的文藝青年亟思成立文學團體,創辦雜誌,以便在一個鮮明旗幟下,集結力量,宣導自己的文學主張,發表自己的創作。1920年底,周作人、鄭振鐸等人在北京開始醞釀組織文學研究會,翌年
五四運動以來,復古主義者就沆瀣一氣向新文學陣營發起進攻,他們選擇的突破口就是新詩。當時南京大學的一些留學美
但是有指導人們的潛力的,誰能如這個可愛的嬰兒呀!
奉著安慰人生的使命的,誰又能如這個嬰兒的美麗呀!
我們造了這個名為《詩》的小樂園做他的歌舞養育之場,
疼他愛他的人們快盡你們的力量來捐些糖食花果呀!
“預告”刊出後,他們加快了籌備工作。10月底,《學燈》上又登出了《〈詩〉底出版預告〈二〉》,宣告:“創刊號准予明年
《詩》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第一個詩刊。它標誌了從五四以來的新詩,終以勇敢姿態宣告了自己獨立的存在。它開宗明義向社會聲稱這是新詩“向人們說話”的陣地,並義正辭嚴地宣判了舊詩的死刑,以大無畏精神勇敢地向復古主義者挑戰。
《詩》為月刊,每卷五期,每期63頁,於1922年1月出版時,用的是“中國新詩社”名義,其實,並沒有這個組織。朱自清、葉聖陶、俞平伯和劉廷陵,都是文學研究會成員,他們經過商量後,遂於第一卷第四號上發表聲明,“將本刊作為文學研究會定期出版物之一”,並於下一期刊物的封面上,標出“文學研究會定期刊物之一”的字樣。刊物由葉聖陶、劉延陵具體編輯,劉延陵“最熱心”,“費的心思和工夫最多”。朱自清也花了不少力氣,他常和遠在北京的俞平伯通信,討論新詩創作問題。俞平伯常將自己的詩作寄來,朱自清對他的《小劫》一詩讚不絕口,說它是“意境殊勝,音節底單緩和美,真是無以復加”,“妙在能善揉古詩音調之長,要施以一番融鑄工夫,所以能悅耳,又可賞心,兼耳底、心底,音樂而有之”,是一篇“光明鮮潔”之作,遂將它刊於一卷一期之首。
《詩》月刊主要以創作為主,奉行的是文學研究會“為人生”的宗旨,比較廣泛地暴露了軍閥統治的黑暗,反映人民的苦難,訴說知識份子的苦悶。朱自清為刊物寫有不少詩篇,在《宴罷》一詩中,他通過一個宴會的描寫,將“酒夠”、“樂足”、“臉紅”、“頭暈”的賓客,和伺候客人而顯出“饑和憊的顏色”的僕人阿慶進行對比,表露了自己的心情:今天真的侮辱了阿慶!
也侮辱了沿街住著的
吃鹹菜紅米飯的朋友!
誠摯地表現了一個正直的知識份子對勞苦人民的深切同情。《詩》月刊對當時詩壇的另一貢獻,便是對小詩的宣導和討論。那時正是小詩創作的萌發時期,周作人在《詩》刊上大力介紹日本小詩,朱自清對周作人的熱心很是感動,也寫了《短詩與長詩》一文,對小詩的創作進行批評和探討,認為有些流行短詩“只有感傷的情調和柔靡的風格;正和舊詩、詞和散曲裏所有的一樣!因此不能引起十分新鮮的興味;近來有許多人不愛看短詩,這是一個重要的緣故。長此下去,短詩將向於疲憊與衰老底路途,不復有活躍與伶俐底光景,也不復能把捉生命底一刹那而具體地實現它了。”他希望作者們不要形式地學習外國小詩,而要“兼采日本短詩與《飛鳥集》之長,先函養些新鮮的趣味”,以改變自己“單調的作風”。他主張小詩“貴凝煉而忌曼衍”,在藝術上應“重暗示、重彈性的表現,叫人讀了仿佛有許多影像躍躍欲出底樣子”。因此他要求作者要用“極自然而又極慎重的態度去寫短詩。”他身體力行,為《詩》寫了三首小詩,以極其精煉的形式,表達了自己內心刹那的感興。他把其中兩首抄寄俞平伯,得到俞的稱許。30多年後,俞平伯在憶及此段因緣時,還讚不絕口:
其時小詩很流行,我的《憶遊雜詩》,全襲舊體詩的格調,不值得提起;佩弦的小詩,有如“風沙卷了,先驅者遠了。”語簡意長,以少許勝多許。
《詩》得到了許多作家的支持,沈雁冰、胡適、周作人、鄭振鐸、徐玉諾、王統照等都為它寫過稿,共出了兩卷七期,至1923年5月停刊。它猶如一枝迎風招展的鮮花,透露了新詩世界的春天資訊。
當朱自清、葉聖陶、劉延陵正為《詩》月刊的出版而努力奮鬥時刻,他們執教的中國公學卻鬧起了風潮。起因是舊派教員煽動部分學生驅逐代理校長張東蓀和中學部主任舒新城,並攻擊葉聖陶、朱自清、劉延陵等七八位新教員。中國公學教員多為北大學生,於是請胡適出面調解,胡適在10月24日的《日記》中,對此次風潮情況略有記載:四時,到水榭,赴中國公學同學會。上海中國公學此次風潮,趕去張東蓀。內容甚復雜;而舊人把持學校,攻擊新人,自是一個重要原因。這班舊人乃想拾出北京的舊同學,拉我出來做招牌,豈非大笑話!
他們攻擊的新的教員如葉聖陶,如朱自清,都是很好的人。這種學校,這種學生,不如解散了為妙!朱自清曾向劉延陵提出一個強硬的辦法,即中學部停課以支持大學部,就擔心一向持重的葉聖陶不會贊成。誰知一經提出,葉聖陶立即贊同。他對風潮中的妥協派早已懷有極大的怒忿。但“新人”畢竟鬥不過“舊人”,學校並沒有“解散”,“很好的人”卻被解聘了。
在殘蟬聲斷梧葉蕭索的深秋季節裏,朱自清接到浙江第一師範學校的聘書。
風澹蕩,
平原正莽莽,
雲樹蒼茫,蒼茫,
暮到離人心上。
——《滬杭道上的暮》他懷著離索的心情,行色匆匆地從上海趕到杭州。學校當局對他很熱情,聽說葉聖陶也在上海,便請他代為邀聘,朱自清立即給葉聖陶去信,回信說:“我們要痛痛快快遊西湖,不管是夏天還是冬天”。朱自清大為高興。
11月的一天,葉聖陶乘車南來杭州,朱自清到車站迎接。學校很優待,為他們各備了一間住房,葉聖陶秉性溫和,篤于友誼,害怕孤獨,乃向朱自清建議,把自己的那間房屋做為兩人居室,而將朱自清那間當做書房。從此兩人聯床共燈,或是各據一桌預備功課,或是相對品茗閒聊,有時也一起下館子小飲幾杯,但更多的是結伴遊逛西湖。朱自清寫道:“西湖這地方,春夏秋冬,陰晴雨雪,風晨月夜,各有各的樣子,各有各的味兒,取之不竭,受用不窮;加上綿延起伏的群山,錯落隱現的勝跡,足夠教你流連忘返”。去年孤單一人,心情欠佳,沒有盡興,現在有好友為伴,自然遊興偏濃了。陰曆十一月十六日晚上,朱自清乃邀葉聖陶和另一友人共泛西湖,這晚月色真好,有點風,但不大,月光照著軟軟的水波,一溜反光,像新砑的銀子。遠山只有淡淡的影子,山下偶爾閃現出一星燈光。湖上很靜,只有他們這一隻小劃子,在慢慢地蕩著,葉聖陶觸景生情,口占兩句詩道:“數星燈火認漁村,淡墨輕描遠黛痕”。大家都不大說話,只有均勻的槳聲打破湖面的空寂。這天恰是西方極樂世界教主阿彌陀佛的生日,淨慈寺十分熱鬧,在船夫的建議下,他們棄舟登岸來到佛殿,只見燈火輝煌,佛婆在念經,磬一聲,木魚一聲,佛號一片,莊嚴的樂音在大殿裏迂緩地迴旋著。
夜深了,才蕩舟回去,到校裏躺在床上,兩人尚上下古今談論不已。隔了幾天,朱自清又和葉聖陶到城隍山四景園遊玩,他們坐在一間“又大、又靜、又空”的屋裏,看著太陽將花影在牆上慢慢地移動,向窗外望去,外面是魚鱗似的屋,螺髻似的山,白練似的江,明鏡似的湖。地上被一層層的屋遮住了,山上被一疊疊的樹掩住了,水上被一陣陣的煙籠住了。兩人相對默坐,靜聽著雛鶯兒在遠處“珠兒”、“珠兒”地唱著。
朱自清和葉聖陶極為相得,他們之間隨意如閑雲之自在,印證如呼吸之相通,“能說多少,要說多少,以及願意怎樣說,完全在自己手裏,絲毫不受外力牽掣。這當兒,名譽的心是沒有的,利益的心是沒有的,顧忌欺詐的心也都沒有,只為著表出內心而說話,說其所不得不說”。隨隨便便,坦坦蕩蕩,任意傾吐,各無戒心。難怪葉聖陶感到和朱自清唔談,有“一縷愉悅的心情同時湧起,其滋味如初泡的碧螺春”。除夕之夜,兩人都覺得無聊,後來談興濃起來了,彼此都不肯休歇,電燈熄了,率性離開書房到臥室,躺在床上談,兩床之間是一張雙抽屜的書桌,桌上燃著兩支白蠟燭。朱自清望著燭光,突然心血來潮,喊道一首詩做成了,隨即念給葉聖陶聽:
除夜的兩支搖搖的白蠟燭光裏,我眼睜睜瞅著,
1921年輕輕地踅過去了。
在這段日子裏,朱自清生活得很有興味,一來是有摯友相伴,二來是學生中文藝活動十分紅火。浙江一師是當時全國有名的中學,與北京大學南北呼應,最早受到新思潮的洗禮,許多追求進步的青年,都從遠道前來求學,汪靜之便是從安徽績溪來的,1921年9月他在《新潮》、《小說月報》上發表了新詩,在校裏小有名氣,被同學們稱為詩人。此外,還有潘漠華、魏金枝、趙平福(柔石)、馮雪峰等,都是愛好文藝的。潘漠華當過小學教師,思想比較成熟,他想把同學中能文之士聚集起來,成立一個文學社。他把這個想法告訴汪靜之,得到他的支持,於是潘漠華又請了魏金枝和趙平福一起作發起人,聯絡了除一師之外的蕙蘭中學、安定中學和女師的文藝愛好者共20余人,於
周圍都充滿著愛美了,我吐盡所有的苦惱鬱恨,我儘量地飲著愛呵,
儘量地餐著美呵!
“晨光”其實就是“曙光”意思,表示他們對光明和美好事物的熱切嚮往。朱自清和葉聖陶一到一師,便被他們聘為顧問。晨光社是浙江最早的新文學團體,文學研究會對它十分關注,沈雁冰曾通過《新浙江》報姓查的編輯向潘漠華瞭解情況,並在《小說月報》十三卷第十二號上,將潘漠華來信及《晨光社簡章》予以發表。作為文學研究會的成員,朱自清和葉聖陶對晨光社的扶植自是不遺餘力的。在他們主編的《詩》雜誌上,就連續刊登了汪靜之的詩。馮雪峰於1921年底寫的《小詩》和1922年寫的《桃樹下》,也都發表在第二期上,這是馮雪峰最早的詩作。1923年下半年,在杭州報紙上,還出了一個《晨光》文學週刊。
馮雪峰回憶說:
提到“晨光社”,我也就想起朱自清和葉聖陶先生在1921和1922年之間正在浙江第一師範學校教書的事情來,因為他們——尤其是朱先生是我們從事文學習作的熱烈的鼓舞者,同時也是“晨光社”的領導者。晨光社活動多在星期天,社員們一起到西湖西冷社或三潭印月等處聚會,一邊喝茶,一邊互相觀摩習作,討論國內外文學名著。1922年初春的一天,朱自清和葉聖陶被邀參加他們的活動,還和社員汪靜之、程仰三、胡冠英、曹珇聲等攝影留念。後來,部分社員為了感謝朱自清和葉聖陶的熱情指導,特在湖濱一家菜館宴請他們,並到西湖大世界隔壁的“活佛照相館”合影留念。
四、苦悶靈魂的呼聲
1922年初春,朱自清將家眷從揚州接到杭州來。這時葉聖陶已離開杭州了,他應蔡元培之聘,與鄭振鐸及俄國盲詩人愛羅先珂作伴進京,任北大預科講師。沒有多久,朱自清為生計所迫,應允了浙江第六師範校長鄭鶴春的聘請,隻身到台州教書,把妻子和兒女留在杭州。
台州是個山城。朱自清是乘船去的,船到埠頭再坐轎子去學校,轎子走的都是僻路,他十分驚詫,何以這個府城竟這樣冷靜!其時正是春天,是一個薄陰的日子,走著幽寂的道路,竟使他宛如感到有一種秋意。到了賣花橋邊,他方看見青綠的北固山下,點綴著幾幢樸實的洋房,這便是學校了。教學大樓十分陳舊破爛,柱子如雞骨,地板如雞皮。朱自清登樓一望,眼界卻突然開闊,只見遠山之上,冪著白雲,四周闃無人聲,也無人影;天上的鳥也沒有一隻,只有後山上的松風瑟瑟地響著,頓時他感到自己像脫卻了人間煙火,而飄飄欲仙了。
六師學生很樸實,對朱自清慕名已久,熱烈歡迎他的到來。但他隻身一人,孤燈獨影,特別想家,到了夜晚,他望著那盞閃爍不定的燈火,強烈地想念起遠在杭州的妻子。那泱泱的黑暗中熠耀著的,一顆黃黃的燈光呵,
我將由你的熠耀裏,
凝視她明媚的雙眼。
——《燈光》學校雖然醜陋,但庭院裏卻有一株雄偉繁華的紫藤花,閒時他就在花下徘徊,學生上課去了,只有他一個人,暖和的晴日,鮮豔的花朵,嗡嗡的蜜蜂,醞釀著一庭的春意。他獨自欣賞那蒼老虯勁、宛轉騰挪的枝幹,看那一縷縷下垂的細絲,臨風婀娜。有時,他到南山殿望江樓上看浮橋上憧憧的人影,到東湖水閣九折橋上看柳色水光,到後山沿路看田野,看天,到南門外看雪白的梨花。有好幾次他爬到北固山頂上,去領略那颼颼的高風,看那低低的,小小的,綠綠的田畝。但更多的日子是悶在屋子裏。
白天,浮雲遮住了太陽,寂靜的青山在如輕紗般的白霧環擁下,如睡著一般。他默默地倚在視窗,天上沒有一隻飛鳥,地下看不見一個人影,只有陣陣清風送來遠方悠悠的鐘聲,他又想起遠方的妻子了。
眼底是靡人間了,耳根是靡人間了,
故鄉的她,獨靈跡似的,猛猛然湧上我的心頭來了!
——《獨自》3月間,一師同學來信要求朱自清回去,因為他本來和那邊學校沒有完全脫離關係,家小也還在那裏,於是決定回杭州。六師的學生得知消息堅決挽留,盛情難卻,他只好答應他們:“暑假後,一定回台州來!”
一師同學,尤其是晨光社的社員汪靜之、潘漠華等人,對朱自清的回來感到特別高興,因為他們正醞釀成立一個新的文學社團。這事和應修人有關係,應是浙江蕙溪赭山人,當時在上海棉業銀行工作,愛好文藝。1922年1月,他開始和汪靜之通信,交換詩作,切磋詩藝。3月底,他特地請假一周來西湖春遊會友,經汪靜之介紹,結識了馮雪峰與潘漠華。
朱自清對湖畔詩社給予大力的支持,《湖畔》共收詩61首,於4月間出版,這是五四詩壇第五本新詩集。朱自清十分重視,於
章還扼要地闡述了他們各自的創作特色。他還為汪靜之《蕙的風》寫序,說:“看了那些作品,頗自驚喜讚歎”,認為作者“有詩歌底天才”。文章指出,“靜之是個孩子,美與愛是他生活的核心,讚頌與詠歎,在他正是極自然而適當的事。他似乎不曾經歷過應該呼籲與詛咒的情景,所以寫不出血與淚的作品。”評論熱情而中肯。汪靜之從“孩子”成為老翁時,回憶起當年這段往事,還銘感由衷地說:自清先生“是我最熱愛的老師,瞭解我最深。”1月,文學研究會叢書之一詩集《雪朝》,由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收朱自清、周作人、俞平伯、徐玉諾、劉延陵、葉聖陶、郭紹虞、鄭振鐸等八人詩作。朱自清排在第一集,共17首,均系在北京和浙江時所作。鄭振鐸在《短序》中表明,這只是他們內心感情“真率”的表現,“雖不能表現時代的精神,但也可以說是各個人的人格或個性的反映”。正值此時,朱自清的內心世界掀起了一陣洶湧的波濤,這一靈魂震顫絕非偶然,而是久已鬱積於胸之苦悶情緒的必然爆發。想當初,五四青年學生們,為改變中國的歷史面貌,滿懷激情,奔走呼號,指點江山,激揚文字,風流一時。他們滿以為經此狂飆掃蕩,祖國河山必然煥發一新,猗偉之聲定將充沛於宙合。誰知狂潮一退,依然荒灘一片。各系軍閥曹Yj、徐世昌、吳佩孚等,猶如傀儡一般,在帝國主義的操縱提調之下,你方唱罷我登場,在中國政治舞臺上演出了一幕又一幕的醜劇。返顧南北,無一佳像。面對如此現實,和大多數知識青年一樣,朱自清感到惶惶然了,當年為他那麼熱情歌頌的五四“金粒”種子,在中國土地上並沒有開花結果呵!黑夜漫漫,風雨沉沉,光明路徑又在何方?他痛苦,他困惑,這種心境早在《轉眼》一詩中就有所透露了:理不清的現在,
摸不著的將來,
誰可懂得,
誰能說出呢?
況他這隨愁上下的,
在茫茫漠漠裏,
還能有所把捉麼?
待順流而下罷!
空辜負了天生的“我”;待逆流而上呵,
又慚愧著無力的他。
被風吹散了的,
被雨滴碎了的,
只剩有躑躅,
只剩有跋徨;
天公卻盡苦著臉,
不瞅不睬地相向。
現在看不清,將來望不見,既不願隨波逐流,又無力逆潮而上,真是痛苦極了,他從心中迸發出一聲呼告:這樣莽蕩蕩的世界之中,到底那裏是他的路呢!
他感到過去其實只是沉湎在幻想的夢之園裏,並不知道現實世界與自我內心世界的距離。走出校門,接觸人生,閱歷一多,思想開始踏實,返顧過去,想想現在,心中不禁萌發了嚴重的失落感。在《自從》一詩中,他虛構了一個故事,自從撒旦摘了“人間的花”,上帝時常歎息哭泣,由是人們便踏上人生的旅途去尋找那失落的花朵:我清早和太陽出去,跟著那模糊的影子,
也將尋我所要的。
夜幕下時,
我又和月亮出去,
和星星出去,
沒有星星,
我便提了燈籠出去。
可是結果怎麼樣了呢?結果是:我尋了二十三年只有影子,
只有影子啊!
近,近,近——眼前!
遠,遠,遠——天邊!
唇也焦了;
足也燒了;
心也搖搖了;
我流淚如噴泉,
伸手如乞丐;
我要我所尋的,
卻尋著我所不要的!
因為誰能從撒旦手裏,奪回那已失的花呢?
性格內向的人,追求都是執著的,當他一旦發現當初那麼熱烈嚮往的“希望”之花已經枯萎時,心中的痛苦是劇烈的。他猶如一個多年浪跡江湖的樂人,佈滿創傷的靈魂已不堪重負,帶著斷了弦的七弦琴,無力地躺倒在路邊:我再三說,我倦了,恕我,不能上前了!
春底旅路裏所有的悅樂,我曾盡力用我淺量的心吸飲。
悅樂到底乾枯,
我的力量也暗中流去。
恕我,不能上前了!
希望逼迫地引誘我,又安慰我,
“就回去哩!”
我不信希望,
卻被勒著默默地將運命交付了她。
——《旅路》最後,他竟傷心地發出那麼絕望的悲鳴:上帝,你拿去我所有的,賜我些什麼呢?
可憐你無力的被創造者,別玩弄地龐著了;
取回他所僅存的,
兌給他“安息”吧!——他專等著這個哩。
——《旅路》在這裏,詩人朱自清的自我形象何其蒼白而無力呵!鬱悶的愁雲愈積愈濃,心理的空間也愈來愈小,終於失卻了平衡。但朱自清內心雖是痛苦,卻始終沒有頹唐,他一直面向人生,苦苦探索,這就如他的知友葉聖陶說的,“佩弦並非玩世,是認真處世”的人。他一個人在台州時,就常常回憶過往,進行反思。昏昏的燈,沉沉的夜,在一種說不清的煢獨淒涼的愁緒中,心血不斷來潮,他在給俞平伯的信中說:日來時時念舊,殊低徊不能自己。明知無聊,但難排遣。“回想上的惋惜”,正是不能自克的事。因了這惋惜的情懷,引起時日不可留之感。我想將這宗心緒寫成一詩,名曰《匆匆》。
在《匆匆》這首散文詩裏,他劈頭就問道:燕子去了,有再來的時候;楊柳枯了,有再青的時候;桃花謝了,有再開的時候。但是,聰明的,你告訴我,我們的日子為什麼一去不復返呢?
他從客觀自然現象中捕捉形象,以抒唱自己主觀的情愫,從中聯想自己的青春,默計逝去光陰的行蹤,追索生命的價值,發出惋惜的喟歎。他不滿於自己盡在“徘徊”的思想狀態,虛擲無數時光匆匆而過。他啟人深思地發出一連串反問:在逃去如飛的日子裏,在千門萬戶的世界裏的我能做些什麼呢?只有徘徊罷了,只有匆匆罷了;在八千多日的匆匆裏,除徘徊外,又剩些什麼呢?過去的日子如輕煙,被微風吹散了,如薄霧,被初陽蒸融了;我留著些什麼痕跡呢?我何曾留著像遊絲樣的痕跡呢?我赤裸裸來到這世界,轉眼間也將赤裸裸的回去罷?但不能平的,為什麼偏要白白走這一遭啊?
他並不知如何結束自己思想上的“徘徊”,但絕不願讓逝水年華彈指秋老,虛擲光陰匆匆而過,他要力求上進,有所作為。
從台州回到杭州一師時,他曾和一個朋友討論人生問題,那位朋友主張刹那主義,不管什麼法律和道德,只求刹那的享樂,以為回顧與前瞻,都是可笑的。朱自清不同意他的主張,認為這只是一種頹廢主義。他說:我深感時日匆匆底可惜,自覺以前的錯處與失敗,全在只知遠處,大處,卻忽略了近處、小處,時時只是做預備的工夫,時時都不曾作正經的工夫,不免令人有不足之感!
他決意今後要從小處、近處著手,即要切切實實做些事,他也主張刹那主義,但其含義和那位朋友的不同:每一刹那有每一刹那的意義和價值,每一刹那在持續的時間裏,有它相當之位置;它與過去、將來固有多少的牽連。但這牽連是綿延無盡的!當時,俞平伯任浙江省視學,6月間,朱自清乃邀他夜遊西湖,連續三天。山巒淡遠,星斗滿天,在夜風徐徐,槳聲汩汩的靜謐氛圍中,任一葉扁舟隨意飄蕩,老友兩人相對而坐,促膝談心,互訴衷腸,討論了人生的意義和對生活應有的態度。朱自清對俞平伯訴說了自己的懊惱和悵惘,他說自己“因悵惘而感到空虛,在還殘存的生活時所不能堪的!我不堪這個空虛,便覺飄飄然終是不成,只有轉向才可以比較安心,比較能使感情平靜”。7月,俞平伯受浙江教育廳之委派,往美國考察教育,朱自清乃於7月初前往上海,出席在一品香召開的文學研究會南方會員大會,討論會務並為俞平伯餞行。出席宴會的有葉聖陶、鄭振繹、沈雁冰、周作人、劉延陵等19人。回杭州後,乃攜妻子和兒女回揚州和家人團聚。在揚州他仍苦苦思索人生問題,決意改變思想狀況,絕不頹廢,要堅決擺脫生活中種種糾纏,立定腳跟,安下心來從事實際工作。夜裏,他默坐沉思,詩情奔湧,乃提筆抒寫一首長詩,但家中人多事雜,定不下心來,只寫了個開頭,暑假已經結束了。
因為曾答應台州浙江第六師範學校師生暑假結束後要去,因此在9月間,朱自清帶了妻子和兩個孩子乘輪船到台州去。一時找不到住處,暫住在新嘉興旅館,六師同學聽到
天氣悶熱,燈光昏暗,但師生都十分高興。他們揮扇長談,競說新近出版的文學書籍,笑談近來學習的成績。朱自清從行李袋中摸出一個小皮包,從裏頭掏出一卷稿子,對同學們說:“這是我在杭州遊湖後的感想,我近來覺得生命如浮雲如輕煙,頗以誘惑為苦,欲亟求毀滅。這首詩,才寫了兩節,還有許多,現在沒有功夫來寫。”同學們拿來一看,題目名曰《毀滅》,開頭便是這樣幾句:躑躅在半路裏,
垂頭喪氣的,
是我,是我! ……
同學們看了才寫的兩節詩,心頭不禁湧起一陣悲戚,十分感動,都盼望他趕快寫完。
在台州,朱自清很忙,除了教書備課,還要改六師同學們寫的文章;同時,杭州一師的同學還不時寄來稿子要他批改。在工作之餘,他才整理思緒,繼續創作長詩《毀滅》。風也依然,雲也依然。
台州還是那樣荒漠、冷清。全城只有一條二裏長的大街,別的路上大白天都難得能見到行人,到了晚上更是漆黑一片,只有從人家視窗透出一點燈光,偶爾看到過路人拿著的火把。朱自清家住在東山腳下,更是寂寞,山上松濤陣陣,天上飛鳥一隻兩隻,他們的住宅在樓土,書房面臨大街,可以清楚地聽見路上行人的說話聲,但因為太空曠,過路的人也太少,所以聽起來就好像是遠風送來似的。他們是外地人,也不喜交際,所以沒有什麼朋友熟人,家裏只四個人廝守著。這個小家庭給朱自清帶來了極大的溫暖。到了冬天,北風怒號,天氣寒冷,但在朱自清的感覺中,“家裏老是春天”。有一次他上街回來,樓下廚房的大方窗開著,武鐘謙母子三人並排坐在那裏,三張臉天真地笑嘻嘻地望著他。朱自清驀地感到有一股暖流淌過心頭:“似乎台州空空的,只有我們四人;天地空空的,也只有我們四人。”寂靜的環境更適於深思反省,檢討過去,計算未來。是呵,自己過去曾有過追求,有過嚮往,曾為此而興奮,而苦惱,而歡樂,而痛楚。但世上又那有筆直而又平坦的路呢?時光雖已流逝,腳步卻仍須向前!
這也就是他所說的“轉向”。在信中他對自己的刹那主義做了這樣通俗的解釋:我的意思只是說,寫字要一筆不錯,一筆不亂,走路要一步不急,一步不徐,呷飯要一碗不多,一碗不少,無論何時,無論何地,有不調整的,總竭力立刻求其調整——無論用積極的手段或消極的手段。每一刹那的事,只是為每一刹那而做,求一刹那心之所安;雖然這一刹那所做與前者刹那,後些刹那有影響,有關聯,但這個關聯在我是無大關係的。我只顧在那樣大關聯裏的這一刹那中,我應該盡力怎樣做便好了。這便是所謂從小處下手。
隨後,他又給俞平伯去信,繼續探討生活問題,進一步解悉自己的刹那主義。他說:我的意思只是生活底每一刹那的趣味,使我這一刹那的生活舒服。至於這刹那以前的種種,我是追不回來,可以無用過問;這刹那以後,還未到來,我也不必費心去籌慮。我覺我們“現在”的生活裏,往往只“惆悵著過去,憂慮著將來”,將功夫都費去了,將眼前應該做的事都丟下了,又添了以後惆悵的資料。這真是自尋煩惱!
我現在是只管一步步走,最重要的是眼前的一步。他最後結論是:“我的刹那主義,實在即是平凡主義”。這在哲學上說,也即他所認定的,“只是在行為上主張一種日常生活的中和主義”。所謂中和主義其實就是儒家的中庸思想,“中者,天下始終也,而和者,天地之生成也。天德莫大於和,而道正於中”。實際上是追求內心感情的節制與適中,側重對立面的調和與統一,安於自我滿足,追求安定和諧。這種思想後來曾給他帶來無窮煩惱,但他那種不務空想,不甘淪落,執著地“只管一步步走”的務實精神,卻表現出難能可貴的堅實風格。在台州斗室中,他將紛亂的思緒幻化為生動形象,借助想明的羽翅,譜寫自己的心曲。
寂靜的家庭也有熱鬧的時候,那便是學生的來訪,朱自清教學認真,循循善誘,對人和氣,同學都喜歡和他親近。或在夕陽斜睨的傍晚,或在燈光溶溶的良夜,他們時常來到他的書房,向他請教問題,翻閱堆積在案頭的新書報,十分融洽。12月的一天,當學生們又來到他家時,朱自清拿出最近寫成的長詩《毀滅》的原稿,同學們一看,是分行寫的,如果把稿紙粘接起來,足有兩丈長。朱自清對他們說,自己因功課忙沒有時間抄,同學們立即表示願意效勞,乃於課餘時間幫他將稿子謄清。朱自清看後認為這樣很費版面,乃將它改為散文形式,寄給《小說月報》。
長詩一開頭便勾勒出詩人的自我形象:白雲中有我,
天風的飄飄,
深淵裏有我,
伏流的滔滔;
只在青青的,青青的土泥上,不曾印著淺淺的,隱隱約約的,我的足跡!
我流離轉徙,
我流離轉徙;
腳尖兒踏呀,
卻踏不上自己的國土!
在風塵裏老了,
在風塵裏衰了,
僅存的一個懶懨懨的身子,幾堆黑簇簇的影子!
幻滅的開場,
我盡思盡想:
“親親的,雖渺渺的,我的故鄉——我的故鄉!
回去!回去!”
這就是朱自清自己長期以來潛伏於心中的“絲毫立不定腳跟”的“空虛”感。他不願長此以往地飄忽在白雲天風之中,沉溺於深淵伏流裏頭,立志要腳踏實地,埋頭走去。這是積極的否定,深刻的反思,也是“專崇實際”的必要步驟。接下去長詩有六個層次,是毀滅的展開,糾纏的擺脫,詩人通過奇妙而獨特的想像,使鬱積在心靈深處的復雜思緒,得到形象化的表現。那裏有“茫茫的淡月,籠著那靜悄悄的湖面”,有“雪樣的衣裙”,“活活像小河般流著的雙眼”的姑娘,有“互相誇耀著”的“如雲的朋友”,有“天花亂墜”的“巧妙玄言”,有“引著我下去”的“靈弱的心”,有象徵死神的“黑衣力士”和“白衣的小姑娘”等等。這些景象都是人生、社會、家庭對詩人的種種誘惑和壓力的意象表現。在朱自清的意識中,這些都是阻礙他“專崇實際”的糾纏,因此他都要“撇開”,都要“丟去”,他看穿這一切,要掙扎著走“自家的路”。長詩的最後是毀滅的終結,“什麼影像都泯滅了,什麼光芒都收斂了”,於是,“撥煙塵而見自己的國土”,他莊嚴宣告:
擺脫掉糾纏,
還原了一個平平常常的我!
從此我不再仰眼看青天,不再低頭對白水,
只謹慎著我雙雙的腳步;我要一步步踏在泥土上,打上深深的腳印!
朱自清的《毀滅》絕非消極地抹殺一切,否定一切,他要“毀滅”是為的不願毀滅。他要毀滅的只是那些“纏纏綿綿”的情感,“渺渺如輕紗”的憧憬,“迷迷戀戀”的蠱惑,以及“死之國”的威脅。年輕的他不願“輕輕地速朽”,要用“僅有的力量”,回到“生之原上”。這是對人生積極的肯定,對生活積極的探求,雖然流轉在詩裏尚有一絲淡淡的哀愁和跋徨苦悶的情緒,但“別耽擱吧,走!走!走!”流貫全詩的是一股在刹那主義指導下,面向實際,力求有所作為的上進精神。“丟去玄言,專崇實際”實在就是這首長詩的主題。在藝術上,朱自清主張“長詩底意境或情調必是復雜而錯綜,結構必是曼衍,描寫必是委曲周至”。在《毀滅》裏,詩人洶湧的情思,便體現在那回環往復的曼衍結構之中,通過復遝、對比、象徵、比喻等種種手法,委曲周至地表現出來的。長詩在思想與藝術上都有高度的成就。俞平伯曾和他通信討論過嚴肅的人生問題,最瞭解他創作的動機和意圖。在讀了這首長詩後,他指出:《毀滅》的作者“把一切的葛藤都斬斷了,把宇宙人生之謎都拆穿了,他把那些殊途同歸的人生哲學都給調和了。他不求高遠只愛平實;他不貴空想,只重行力;他承認無論怎樣的偉大都只是在一言一語一飲一食下工夫”。因此“《毀滅》便是生長。《毀滅》正是一首充滿了積極意味的詩”。同時認為就技巧而言也有高度成就,它“實在是創作的才智底結晶”,“這詩底風格、意境、音調是能在中國古代傳統的一切詩詞曲以外,另標一幟的。”
“它風格底宛轉纏綿,意境底沉鬱深厚,音調的柔美悽愴,只有屈子底的《離騷》差可仿佛。”正當《毀滅》於1923年3月在《小說月報》發表時刻,朱自清接受了浙江省立第十中學的聘請,離開親愛的台州六師同學,到溫州去了。
五、溫州蹤跡
溫州浙江第十中學原系溫州府學堂,創辦於1902年,校舍是原來的中山書院,辛亥革命後改為省立第十學堂。翌年,“學堂”改稱“學校”。第十師範學校前身為溫州師範學堂。1923年實行新學制,十中和十師合併,仍稱省立第十中學,分中學部和師範部,前者設在倉橋的十中,後者設在道司前的十師。學校研究部部長兼圖書館主任金嶸軒浙江里安人,早年留學日本東京高等師範,和章太炎、陶成章等革命黨人有過交往,富有民主主義思想,是浙江著名的教育家。朱自清就是由他提議聘請來的。
在春花爛漫的三月,朱自清帶著家小來到了這個位於甌江下游的古城。先在離學校較近的大士門租了一所房子,不久因大士門失火又遷至朔門西營堂34號。這是一座老式的兩進平房,前後都有院子,四周有圍牆,靠大門有兩間廂房,外面一間當住室,後面一間前半為書房,從學校裏借來一張學生自修桌,放在前方的門下,靠牆的0.
同學們開頭都不習慣,感到這位老師特別嗦多事,刻板嚴厲,因而對他沒有好感。但日子一久,看法起了變化:說起教書的態度和方法,真是親切而嚴格,別致而善誘。那個時候,我們讀和寫,都是文言文。
十中校景頗佳,學校與雁蕩山相對,位處甌江之濱,校園東南隅,原是一座林木蔚鬱義者。他批判資本主義制度,揭露資本主義平等、博愛和自,曲徑回環的園囿,叫做籀園,在道司前原校址西首,又有一棟朱柱飛簷,莊嚴典雅的亭院,名曰懷籀亭,這是為紀念清代溫州大儒孫治讓而築的,孫治讓字仲容,號籀蚌。在十中倉橋分部後面有座小山叫中山,晚清中山書院就設在這裏。朱自清對這所有著悠久歷史的中學很有感情,特地為她寫了一首校歌:雁山雲影,甌海潮淙,看鐘靈毓秀,桃李蔥蘢。
懷籀亭邊勤講誦,
中山精舍坐春風。
英奇匡國,作聖啟蒙,上下古今一冶,東西學藝攸同。
歌詞言簡意深,既有對學校環境的讚美,又有對教育業績的歌頌,有對過去賢儒的景仰,又有對當前學界的期望,而茵蘊于中的是朱自清對教育事業的殷殷之情。
在溫州,朱自清生活比較平靜,一家四口和睦相處,武鐘謙樸素嫺靜,朱自清出去上課,她一定要送到大門口,立在小徑上,等到望不見背影才回去。她為人和氣,來了客人,總是笑臉相迎,殷勤招待;又很勤勞,燒飯、洗衣、納鞋底、帶兒女,家務活做個不停,把小家庭料理得舒舒服服。
經過一番思想整理,朱自清的心情略趨平定,有時心頭竟也浮起一絲愉悅的情緒。
東風裏,
掠過我臉邊,
星呀星的細雨,
是春天的絨毛呢。
——《細雨》東風蕩蕩、細雨鎊鎊,人在和風春雨裏,大地充滿了生機。這是寫景,也是抒情,那東風化雨,生意鎊鎊的畫面,抒發的恰是他有動於衷的喜悅襟懷。這首小詩也明顯地表現了朱自清捕捉語言形象的功力,他以“絨毛”來比喻春天的細雨,十分貼切而準確地抓住了具體事物的特徵。直訴於人們的視覺、感覺和觸覺,把春雨的暖和、纖細、飄忽等特點形容盡了,以清新流麗的語言,勾勒了一幅抒情小畫,真切地表露了自己刹那的感興。
四月間,他給俞平伯信中說:“我們不必談生之苦悶,只本本份份做一個尋常人吧。”他不無感慨地說:“B!我們無論如何不能不尋一安心立命的鄉土,使心情有所寄託,使時間有所消磨,使煩激的漩渦得以暫時平恬。”又說:“在未有厭棄生活的決心以前,不得不暫時肯定它。這種對於生活暫作肯定觀的態度,既沒甚理由,尤非不可變更,僅僅表明我們對於生活尚未完全厭倦而已”。這時他只想立定腳跟,老老實實地做些自己所樂意做的事。到了夜裏,人們可以望見他小書房視窗射出熒熒的燈光,不到更深不會熄滅。
自從走出校門步入社會以來,生活的擔子把朱自清壓得喘不過氣來,對舊家庭翁姑婆媳間的矛盾,朱自清見過很多,也曾有親身的經歷,為此感到過痛苦,這在他《轉眼》、《毀滅》等詩中,都有不同程度的表露。在台州時,他曾以此素材開始構思作品,這時他把它寫成了,這就是他的第一個短篇小說《笑的歷史》。作品通過一個名叫小招的少婦的淒婉訴說,揭露了舊式家庭對一個青年婦女的精神迫害。小招未嫁時,是個天真活潑很愛笑的姑娘,她的娘說她:“笑得像一朵小白花,開在臉上,看了真受用”。她的笑成了母親的安慰,“家好像嚴寒冬天,我便像一個太陽。”可一出嫁,笑便結束了,初到夫家,“滿眼都是生人”,像“孤鬼”一樣,在翁姑的脅迫和婦道的規範下,她動輒得咎,一笑翁姑便不愉快,說她“沒規矩”。她終於懂了,“男人笑是不妨的,女人笑是沒規矩”,於是笑便少了。後來,家道中落,丈夫賺錢不多,她便成了家人的眼中釘,婆婆怕她“爬上頭去”,便常常挑剔,使她“仿佛上了手銬腳鐐,被囚在一間牢獄裏”,漸漸由愛笑而不敢笑,進而由不笑到愛哭,甚而討厭別人笑了,聽到笑聲,心中就有說不出的難受。《笑的歷史》實際上是一個婦人笑的消失代之以哭的悲酸生活史。它通過小招從笑變哭的前後絕然不同的生活道路的描寫,為在舊道德、舊家庭的重壓下中國青年婦女的痛苦遭遇,發出悲憤的控訴。朱自清對這篇小說並不滿意,說它“材料的擁擠,像個大肚皮的掌櫃”。六月,小說在《小說月報》上發表了,反響十分強烈,社會效應極好。一個商人說,他讀了《笑的歷史》後,有一種“不可言說的悲哀”,因為作者“把現代女子所受的不平等的,冷酷的,不人道的待遇,用極深刻的描寫,湧現於吾人眼前,活現現的,寫出一個純潔爛漫真率而無抵抗的女子;一個柔弱而被征服的女子”。轉眼間暑假到了,朱自清帶著又已懷孕的妻子和兒女回到揚州探望父母。
八月初,他和俞平伯到了南京,兩人思想都比較苦悶,為了舒暢一下心懷,一個晚上,他們乃一起去秦淮河划船。朱自清以前來過一次,俞平伯則是初遊。秦淮河原是茅山西面一條天然水系,是萬里長江的自然支流。“槳聲燈影連十裏,歌女花船戲濁波”,到了明清之際,秦淮河成為王公貴族紙醉金迷之地,“畫船簫鼓,晝夜不絕”,演出了不少淒豔哀絕的風流韻事。
秦淮河裏有兩種船,一是大船,艙口闊大,可容30人。裏面陳設著字畫和光潔的紅木傢俱,桌上一律嵌著冰涼的大理石面。窗格雕鏤頗細,使人起柔膩之感。一是小船,也叫“七板子”,規格雖不及大船,但那淡藍色的欄杆,空敞的艙,也足系人情思。更稱心的是艙前甲板上,放著兩張藤躺椅,躺下,可以談天,可以望遠,可以顧盼兩岸的景色。這時正是夕陽方下,皎月東升時刻,朱自清和俞平伯乃雇了一條“七板子”,於槳聲汩汩之中,開始領略那晃蕩著薔薇色的歷史的秦淮河的滋味。夜幕慢慢下垂,在薄靄和明漪裏,兩人聽著悠然間歇的槳聲,墜入歷史的夢幻之中。他們談論明末秦淮河的豔跡,回憶《桃花扇》描寫的情節,神往六朝金粉景象,仿佛又重見當年畫舫淩波笙歌徹夜的繁華。在漾漾的水波,黯淡的燈光中,七板子飄飄然禦風而行,劃過利涉橋,從東關頭轉彎,便到達大中橋。通過大橋拱,河面頓然開闊,淡淡的月,襯著蔚藍的天,河中縱橫著畫舫,悠揚的笛韻夾著切切的琴聲。這時暑氣漸消,清風習習,水靜靜的冷冷的綠著。船夫將七板子停了下來,河裏熱鬧極了,輕輕的影,曲曲的波,歌聲琴聲合成別有風味的韻律。朱自清向來枯坐案頭,心靈枯澀久了,現在一經大自然的潤澤,有點瘋狂不能自主了。在他停泊的地方:
燈光原是紛然的;不過這些燈光都是黃而有暈的。黃已經不能明瞭,再加上了暈,便更不成了。燈愈多,暈就愈甚;在繁星般的黃的交錯裏,秦淮河仿佛籠上了一團光霧。……但燈光究竟奪不了那邊的月色;燈光是渾的,月色是清的。在渾沌的燈光裏,滲入一派清輝,卻真是奇跡!那晚月兒已瘦削了兩三分。她晚妝才罷,盈盈的上了柳梢頭。天是藍得可愛,仿佛一汪水似的;月兒便更出落得精神了。朱自清盡情地欣賞著這燈月並存,月色與燈光交相輝映的美景,心中不禁歡呼:“這正是天之所以厚秦淮河,也正是天之所以厚我們了”。
正在這時,一隻歌舫劃了過來,一個夥計跨上他們的船頭,來人年紀不大,神氣狡猾,把一本破爛的手折塞了過來,笑說:
“先生,小意思,點幾出吧!”
朱自清原以為歌妓早已取締了,誰知她們仍在秦淮河裏掙扎,心中不免張惶。他勉強地將那摺子翻了翻,趕緊遞還給那漢子,不好意思地說:“不要……我們不要。”
夥計把摺子塞給俞平伯,灑脫的俞平伯掉過頭去,搖手說:“不要!”
那夥計又把摺子塞給朱自清。俞平伯要看看他是怎樣對付的,心中暗道:“自認已經擺脫了糾纏的他,如今是怎麼辯解?”
果然,朱自清的臉紅了,十分窘迫地拒絕了那夥計。過了一會兒,他對俞平伯說:“你不知道?這事我們是不能做的。”
理由主要兩點:一、接近妓者是一種不正當行為;二、妓是一種不健康的職業,對她們應有哀憐勿喜之心,不應賞玩去聽她們的歌。他就在這種道德律的壓迫下,抑制住自己喜歡聽歌的願望。繼後,歌舫又連續兩次來糾纏,都被他們拒絕了。朱自清由此心中十分不安,感到這些歌妓的身世值得同情,自己這樣做似乎太使她們失望了。為了怕歌舫再來,他對船夫說:
“我們多給你們酒錢,把船搖開,別讓他們來。”由是,船在冷清月色的相伴下,慢慢地蕩了回去,但朱自清的心情已經不能平靜,他起坐不寧,既懊惱、又惆悵,對那仲夏之夜的秦淮美景也無心欣賞了。森森的水影,疏疏的燈火,兩人默然相對,聽著那汩汩的槳聲,幾乎要入睡了。船靠岸時,才猛醒過來,在素月涼風相伴下,他們背著秦淮河悄默地走去,心裏充滿了幻滅的情思。
開始時淡淡的喜悅,結束時淡淡的哀愁,這次夜泛真有點高興而來索興而歸了。本想放形山水,縱覽風月,在大自然的懷抱中陶醉片時,誰知卻被妓船的出現而擾亂了恬靜的心境,朱自清畢竟未能真正超脫,他的心靈還擺脫不了現實的糾纏。
第二天,兩個朋友分手了;這次他們在南京相處了四天。
暑假結束了,朱自清立即回到溫州第十中學上課,但秦淮夜泛的感受,卻如海潮般不時地拍擊著他心靈的防堤,激起強烈的創作衝動。近來他對散文創作頗感興趣,10月11日夜晚,他就以這次秦淮夜泛為題材,寫一篇散文。靈巧地扣住月亮、燈光、河水三者關係的變化,細察其中風味,從而精勾細繪了盛夏之夜秦淮的好景奇觀,通過“滿船儘是歷史重載”,到“船裏滿載著悵惘”的情感變化過程的描寫,抒發了自己無法擺脫現實糾纏的痛苦。這就是膾炙人口的名篇《槳聲燈影裏的秦淮河》。俞平伯也在這時寫了同名的散文,由是兩篇同時在《東方雜誌》21卷2號上發表了。兩篇作品題材相同,所感所思卻不一樣,各有獨自的風格特點,成為現代散文史上的一樁佳話。王統照說:“文筆的別致,細膩,字句的講究,妥帖,與平伯的文字各見所長。總之,在那個時期的白話散文中,這兩篇都頗動人,流傳甚速。”也在這個時候,朱自清還和俞平伯討論了關於文藝理論的問題,在俞平伯的“啟示”下,他寫了一篇論文《文藝的真實性》,以真實為標準,將文藝創作分為數等,認為“自敍性質的作品,比較的最真實,是第一等”,原因是“一個人知道自己,總比知道別人多些,敍述自己的經驗,總容易切實而詳密些。”以為“近代文學裏,自敍傳性質的作品一日一日的興盛,主觀的傾向一日一日的濃厚;法郎士甚至說,一切文藝都是些自敍傳。這些大約就因為力求逼近真實的緣故。”他把這稱之為藝術的“求誠之心”。在文章中,他還強調觀察的重要性,追求藝術的“個性”,主張要“仔細下一番推敲的工夫,體貼的工夫,才能寫出種種心情和關係”,以為“人性雖有大齊,細端末節,卻是千差萬殊,這叫做個性。人生的豐富的趣味,正在這細端末節的千差萬殊裏。能顯明這千差萬殊的個性的文藝,才是活潑的、真實的文藝。自敍傳性質的作品,確能做到一大部分,敍述別人的事,卻就難了。”文章結尾寫道:“我們要有真實而自由的生活,要有真實而自由的文藝。”這種文學見解,反映了朱自清當時的美學思想,決定了他此後的創作傾向和基調,這篇文章不啻為他的文藝創作的宣言書。
在溫州十中,朱自清新交了幾個朋友,其中有數理及國畫教員馬孟容和馬公愚兩兄弟。馬家是溫州“書畫傳家二百年”的望族,家在百里坊,離朱自清的四營堂住處很近,宅裏種有許多花草,客廳四壁掛滿名人字畫。一有空閒,朱自清就到馬家賞花品畫,有時還帶妻子和子女一起去,兩家相處很熟。朱自清很欣賞馬孟容的畫藝,遂向他索討。一天,馬孟容畫了一幅畫送給朱自清,並請他題詩,朱自清十分高興,拿回家去細細品味,這是一幅尺多寬的小小橫幅:上方的左角,斜著一卷綠色的簾子,稀疏而長;當紙的直處三分之一,橫處三分之二。簾子中央,著一黃色的,茶壺嘴似的鉤兒……從簾的上端向右斜伸而下,是一枝交纏的海棠花。花葉扶疏,上下錯落著,共有五叢;或散或密,都玲瓏有致。葉嫩綠色,仿佛掐得出水似的;在月光中掩映著,微微有淺深之別。花正盛開,紅豔欲流;黃色的雄蕊歷歷的,閃閃的。襯托在叢綠之間,格外覺著嬌嬈了。枝欹斜而騰挪,如少女的一隻臂膊。枝上歇著一對黑色的八哥,背著月光,向著簾裏。一隻歇得高些,小小的眼兒半睜半閉的,似乎在入夢之前,還有所留戀似的。那低些的一隻別過臉來對著這一隻,已縮著頸兒睡了。簾下是空空的,不著一些痕跡。朱自清看這幅畫布局經濟,設色柔麗,情韻綿厚,精彩動人,十分喜歡。不禁浮想聯翩:為什麼在這海棠嫵媚、圓月朦朧之夜,枝頭好鳥卻雙棲而各夢?那只高踞枝頭的八哥又為何撐著眼兒不肯睡去呢?它到底等待什麼?是捨不得那淡淡的月兒?還是捨不得那疏疏的簾兒?驀地他憶起蘇東坡詠海棠詩有“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之句,忽然觸著,恍然大悟:原來八哥不睡乃是等那沒有出現的捲簾人。他以獨自豐富的想像來理解畫面的內容,以自己深濃的情懷來品味畫中意境,激動之餘,不能自製,乃將感受寫成一文,以志這段贈畫的因緣。
過了幾天,他來到馬宅,對馬孟容表示自己對這幅畫極為欣賞,說經過細細領略之後才悟出其中韻味,鳥兒之所以在花好月圓之夜不肯睡去,原來是畫中還有一個玉人在。他拿出題為《“月朦朧、鳥朦朧、簾卷海棠紅”》的文章繪畫家,笑說:“先生囑題詩,不敢承命,姑以小文塞責,以文換畫吧!”溫州山水頗佳,名勝古跡很多,羅浮雪影,沙汀漁火,翠微夕照,孟樓潮韻,吸引了歷代無數詩人墨客探勝尋幽。朱自清功課繁多,天天忙於編講義,改作業,還要為文藝青年批閱不成熟的作品,沒有時間去遊逛山水。在溫州東南十多公里處,有座仙岩山,相傳是黃帝曾修煉於此,因有仙跡,故有此名,屬里安縣管轄。仙岩有三條爆布:龍須瀑、雷瀑、梅雨瀑。朱自清剛到溫州時曾去過梅雨瀑一次。10月的一天,天氣薄陰,馬公愚和另外兩個朋友,陪他一起去玩仙岩,先到仙岩寺,再到梅雨亭,亭在梅雨潭側,原名觀瀑亭,因遊人可以在那裏坐觀飛瀑。老百姓則稱它為“梅雨亭”,因瀑布從上面沖下,一經岩石撞擊,便絲絲點點,紛紛揚揚,猶如江南四、五月間梅雨。這個亭蹲踞在突出的一角岩石上,上下都是空空兒的,仿佛一隻蒼鷹展翼浮在天宇,三面都是山,底下深深的便是梅雨潭。天上有幾片流雲,岩面與草叢都很潤濕,透出幾分油油的綠意。朱自清坐在亭上觀賞著飛花碎玉的瀑布,過了一會,走出亭子立在崖際,附身察看潭水。馬公愚立即制止,對他說這太危險了,便領他攀著亂石,附著身子穿過一道石穹門,來到汪汪一碧的潭邊。那綠色的潭水像一張極大的荷葉鋪展著,朱自清站在水邊,為那潭水的綠而驚詫了,他的心隨著那綠水面搖盪,詩的靈感突然迸發,無數絢麗而神奇的想像在他的腦際湧動:她松松的皺纈著,像少婦拖著的裙幅;她輕輕的擺弄著,像跳動的初戀的處女的心;她滑滑的明亮著,像塗了“明油”一般,有雞蛋清那樣軟,那樣嫩,令人想著所曾觸過的最嫩的皮膚;她又不雜些兒塵滓,宛然一塊溫潤的碧玉,只清清的一色——但你卻看不透她!朱自清風趣地對馬公愚說:“這潭水太好了!我這幾年看過不少好山水,哪兒也沒有這潭水綠得這麼靜,這麼有活力。平時見了深潭,總未免有點心悸,偏這個潭越看越愛,掉進去也是痛快的事。”過了一會兒,又說:“這水是雷潭下來的,那樣凶的雷公雷婆,怎麼會生出這樣溫柔文靜的女兒?”他表示回去後一定要寫一篇梅雨潭的文章。
這就是作於翌年,即1924年2月間的《綠》。朱自清寫作力求創新,要寫自己“獨得的秘密”和“新異的滋味”,山水紀遊寫瀑布者很多,有關描寫梅雨潭的詩篇,前人也多屬意於此,如永嘉學派的陳博良《梅雨潭》一詩,就有“怒號懸瀑從天下”之句。朱自清不願掉進前人窠臼,乃另闢蹊徑,著力描繪潭水的“綠”,通過和北京什刹海拂地綠楊,杭州虎跑寺旁深密的綠壁,以及西湖的波、秦淮河的水的對比,利用想像來誘導讀者,使他們沿著他所提供的對立形象所規定的線路,去進行聯想,從而恰到好處地捕捉到那令人驚詫的奇異的“綠”。以高明的藝術手腕為現代遊記散文,提供了令人神醉的藝術範型。
繼後,他又在幾個朋友相伴下,玩了白水癟,“癟”是閩越方言,即指瀑布。白水癟在甌江北岸羅浮山的中段,離溫州約五裏,不大有名,因為水太薄又太細,有時還閃著些須白光,待你定睛看時,卻又只剩一片飛煙了。但朱自清卻為那似有若無的薄流所吸引,神往其間,幻影疊生,獲得與梅雨潭不同的美的享受。
永嘉山水雖然秀麗,但社會現實卻相當醜惡,它時時給朱自清以強烈的刺激,使他的心久久不能平靜。朱自清住處四營堂靠近甌江碼頭,那裏沒有深宅大院,多是平屋瓦房。住的大都是小販、搬夫、店員、小手工業者,他們靠自己勞力掙扎活著,日子過得十分艱辛。一天,朱自清正和孩子們在吃飯,武鐘謙進來叫他看一件奇事:房東家裏有人只花了七毛錢就買來了一個五歲的女孩子。朱自清看那孩子端端正正坐在條凳上,面孔黃黑,衣帽卻還整齊,看不出她的生命如此低賤的印記,心中十分納悶。武鐘謙告訴他,這孩子沒有父母,是她哥嫂將她賣給一家銀匠鋪裏的一個夥計,這夥計沒有老婆,手頭很窘,而且喜歡喝酒,是個糊塗人。朱自清聽了更是難過,唉,人相賣,原是人類處於蒙昧狀態時產生的罪惡,理應隨著人類文明的進程而滅絕,誰知在20世紀的今天,居然堂而皇之的存在著。“幹什麼得了七個小錢,就心甘情願的將自己的小妹子捧給人家呢?說等錢用?誰也不信,七毛錢得什麼急事!”面對這一罪惡事實,他不由沉入了對現實社會的思索和對民族文明的反省。
朱自清對溫州十中有感情,和同事相處也極融洽,可是為了生計,他卻不得不於1924年二月下旬,離開溫州到寧波浙江省立第四中學去任教。在溫州十中,他每月薪金是30多元,那時物價不高,一擔穀子才一元大洋,按理收入不算低。但是學校經常欠薪,二、三個月發一次薪水是常有的事,甚至一個月只給十元以維持生活;而朱自清的家庭負擔重,去年11月妻子又生了一個女兒,一家五口要維持,同時還要贍養父母,償還宿債,經濟十分掣肘。為了節省開支,他只得一個人去寧波,把家眷留在溫州,怕妻子照顧四個兒女忙不過來,只得將老母從揚州老家接來幫忙。
朱自清到達寧波四中時,適值學制改革,中學與師範合併,學校將中學六年分為三段,前二年為初中,中二年為公開高中,後二年為分科高中,分文理二科。朱自清擔任文科國文教員。他不用部頒教科書,自編教材,將魯迅的《阿Q正傳》、《風波》等編列進去,他教學一貫嚴謹,備課充分,講究方法,循循善誘,深受學生的歡迎。學生們常去他住處求教,他每問必答,絕不敷衍了事,因為來訪的人多,索性在屋中放一張桌子,讓學生們環桌而坐,他不厭其煩地解答他們提出的問題,或釋疑語義,或闡明語源,或傳授方法,往往長達數小時。
在寧波,朱自清沒有什麼朋友。一天,俞平伯突然來訪,他大喜過望,乃邀他到李榮昌酒店小酌,那兒的特色是野味,有竹雞、鴿、鵪鶉、水鴨、麂肉等,豐腴珍肴,擺了一桌,要了二斤酒,在嘈雜市聲,暗黃燈火裏,把酒談心。朱自清足足喝了一斤半,酒罷又吃上虞名點炒年糕,回到宿舍,他已不勝酒力醉倒了。繼後,潘漠華也來了,兩人結伴玩了一天,在竹州吃茶,登天封塔,游薛福成的後花園,小亭錯落,池水一方,滿蔽浮萍,頗有雅致。他比較喜歡那裏的螺髻亭。在四中教師中,他和夏丐尊交往較多,夏是上虞松廈人,西元1886年生,大朱自清12歲,曾在浙江省兩級師範學堂執教,和魯迅同過事,後又在浙江一師教書,1921年在上海中國公學任教時,經劉延陵的介紹而結識朱自清。1924年回家鄉上虞白馬湖春暉中學任教,同時在寧波四中兼職,教作文課。他為人正直,學問淵博,和朱自清一樣,不用統編教材,自編“文章作法”,朱自清對他的講義十分讚賞。為了給學生創造練習和寫作的機會,他和夏丐尊竭力宣導印行校刊《四中之半月刊》大量發表學生文章,而這些習作大都經過朱自清修改潤飾的。當時四中文學社團很多,1923年就成立有“雪花社”,這時他們又編行《大風》刊物,宣傳民主思想,抨擊封建勢力,朱自清曾給予具體指導。除《大風》外,尚有其他刊物,只要他們需要,朱自清都給予大力支持。
改革後的四中,學生有較多課外活動及自習時間,朱自清乃建議校方聘請校內外名師、學者來校作學術報告。方光燾、劉延陵、惲代英、陳望道、楊賢江等都應邀作了講演。
但是,朱自清對寧波的生活不大習慣,常常懷念溫州山水和友人,家眷又不在身邊,十分孤獨。煩悶之餘,開始喝酒、抽煙,時時想念妻子和兒女。在三月間寫的《別後》一詩,對當時的生活和心情有真實的反映:成日坐在有刺的椅上,老想起來走;
空空的房子,
冷的開水,
冷的被窩——
峭厲的春寒呀!
我懷中的人呢?
你們總是我的,
我卻將你們冷冷的丟在那地方,沒有依靠的地方!
我是你唯一的依靠,
但我又是靠不住的;
我懸懸的
便是這個。
1923年春,葉聖陶經朱經農介紹到上海商務印書館國文部任編輯。1924年4月,朱自清與葉聖陶、俞平伯等商議再度合作出版刊物,傳播新文學。第一期由俞平伯負責,大家分頭撰文、約稿。由是朱自清乃埋頭創作,對溫州的生活他已寫了兩篇,到寧波後他又抽閒寫了一篇300來字短文《白水癟》,透過想像的光圈,以簡潔筆墨捕捉白水癟既薄又細,閃著白光渺如飛煙的瀑流的神韻。但時刻縈繞在他心頭,引起他靈魂震顫的,還是那一幕五歲女孩價值只有七毛錢的慘景。夜裏,萬籟俱寂,空氣清涼,思維流暢,他憑著一盞孤燈,伏案沉思,運用自己思辨的利刃,剖析他親眼目睹的這件“奇事”。他緊扣住那人貨交易的“第一幕”,聯想追索這一悲劇的結局,他斷定這女孩將來必定被不斷賣給“新屠戶”,或做婢妾,或當妓女,挨打罵,受淩辱,被殘酷地拶榨,在痛苦中打發日子。每日承歡賣笑,任人蹂躪,在慘無人道的迫害中以眼淚消磨一生。他從心中發出如此痛苦的呼告:唉!七毛錢竟買了你的全生命——你的血肉之軀竟抵不上區區七個小銀元麼?生命真太賤了!生命真太賤了!
這幕悲劇的根源在哪里呢?他尖銳指出,就在於金錢世界裏存在著“生命市場”,所以“生命本來不應該有價格的,而竟有了價格。”在文章的結尾,他憤怒地寫道:“這是誰之罪?這是誰之責?”答案似乎沒有,矛頭所向卻是十分清楚的。
思路一經打開,無數感受如海潮般不斷湧來,他不禁想起有一次從紹興府橋到西興渡口,乘夜航船的情景。那裏的船家有“男女分座”的文明規定。朱自清親眼看到,一個鄉下女人對這樣精神文明表示抗議,理由是“男人女人都是人”,而船家卻答說:“男人女人都是人,是的,不錯。做稱鉤的是鐵,做稱錘的也是鐵,做鐵錨的也是鐵,都是鐵呀!”於是在這樣名教大防的壓力下,她只好服從了。另有一個帶有城市氣的婦女比前一位更勇敢,她硬要和自己一起來的男人同坐,說:“我們是‘一堆生’的!”。“一堆生”?“一堆生”!結果是引起了周圍乘客的驚奇和嘲諷,由是在這四面楚歌聲中,她也只好屈服了。朱自清是個極善於扣住生活細微進行反復審察的作家,他主張“於每事每物,必要拆開來看,拆穿來看”,“總要看出而後已,正如顯微鏡一樣”。這一航船文明現象,引起了他對古國文明的深刻反思。他感到航船男女分坐的規矩之所以得以實行,絕非偶然,在它背後有著一個龐大的精神支柱,這就是舊思想、舊道德、舊風俗、舊習慣。他透過船上的陋習,於航船一隅,揭發了社會的積弊,原來所謂禮義之邦,實是一個黑暗愚昧的國度。他在這篇題為《航船的文明》文章裏,忿怒地指出,所謂“精神文明”,就是“在黑暗裏征服了兩個女人!”
四月初,他在寫完《溫州蹤跡》中兩篇文章後,心裏松了一口氣。但一樁往事卻無端地如巨石一樣在他心中擊起了洶湧的波瀾。這是由鄧中夏的幾篇文章引起的。鄧中夏在學生時代就投身革命洪流,1923年“二七”大罷工失敗後,他被軍閥政府通緝,這年三月在組織安排下,秘密從北京來到上海,經李大釗介紹,改名鄧安石在上海大學任教務長,同時還兼《中國青年》雜誌編輯,他十分關心當前詩壇情況,不時發表文章進行評論。還在溫州時候,朱自清就在《中國青年》上看到他寫的《新詩人的棒喝》一文,在這篇文章中,鄧中夏希望詩人不要“坐在暖閣中做新詩”,要“注意社會問題”,在文章最後他高呼:青年們!醒來喲,誰在你們的周圍,
虎視鷹瞵的,
磨牙吮血的?
你們是處在一種什麼環境?
你們是負了一種什麼責任?
春花般的青年們喲!
烈火般的青年們喲,
新中國的改造只仗你們了,卻不是仗你們幾首新詩。
青年們醒來喲!
沒有多久,朱自清又在《中國青年》上看到《貢獻於新詩人之前》一文,在文章中鄧中夏進一步要求新詩人“須多做能表現民族偉大精神的作品”,“須多作描寫社會實際生活的作品”,“須從事革命的實際活動”。最後抄錄了他三年前過洞庭湖時所作的兩首詩:莽莽洞庭湖,五日兩飛渡。
雪浪拍長空,陰森疑鬼怒。
問今何所世?豺虎滿道路。
禽獮殲除之,我行適我素。
莽莽洞庭湖,五日兩飛渡。
秋水含落暉,彩霞如赤柱。
問將為何世,共產均貧富。
慘澹經營之,我行適我素。
章和詩篇均表現了一個革命者的偉大胸懷。朱自清看後激動不已,久久不能忘懷。春天的夜裏,他秉筆凝思,情緒湧動,無數歷史鏡頭迎面撲來,他想起鄧中夏當年為革命而奔波的情景,憶起自己在平民教育講演團跟隨他到處演說的情形,他似乎又看到了鄧中夏叱吒風雲的英姿,聽到他如春雷般發聵震聾的聲音,窺見搏動於他胸膛中的一顆紅心。無數動人影像在他腦際浮騰,心潮澎湃,感觸深重,於是在煢煢孤燈下,揮筆寫詩:你的手像火把,
你的眼像波濤,
你的言語如石頭,
怎能使我忘記呢?
你飛渡洞庭湖,
你飛渡揚子江;
你要建紅色的天國在地上!
地上是荊棘呀,
地上是狐兔呀,
地上是行屍呀;
你將為一把快刀,
披荊斬棘的快刀!
你將為一聲獅子吼,
狐兔們披靡奔走!
你將為春雷一震,
讓行屍們驚醒!
我愛看你的騎馬,
在塵土裏馳騁——
一會兒,不見蹤影!
我愛看你的手杖,
那鐵的鐵的手杖;
它有顏色,有斤兩,有錚錚的聲響!
我想你是一陣飛沙走石的狂風,要吹倒那不能搖撼的黃金的王宮!
那黃金的王宮!
嗚——吹呀!
去年一個夏天大早我見著你,你何其憔悴呢?
你的眼還澀著,
你的發太長了!
但你的血的熱加倍的熏灼著!
在灰泥裏輾轉的我,
仿佛被焙炙著一般!——你如鬱烈的雪茄煙,
你如釅釅的白蘭地,你如通紅通紅的辣椒,我怎能忘記你呢?
他創造性地運用藝術手腕,使想像自由自在地翱翔於感覺世界裏,終於在紙上突破空白,塑造了一個用自己雙手創造光明的革命先驅的形象,凸顯了鄧中夏崇高的精神世界,表現了他無堅不摧的性格特徵,有力地顯示了他改革現實的堅強的意志。在他的筆下,鄧中夏就是毀舊創新的革命力量的化身。詩裏有歌頌,有詛咒,有自愧,也有嚮往與追求。整首詩的內容和旋律都是和鄧中夏的詩篇相應和,相呼應的,溶注在字裏行間的是詩人朱自清無限景仰革命的真情。
暑假到了,中華教育改進社在南京開第三屆年會,朱自清不是該社社員,但他卻想觀光。遂於
會議一結束,他馬上回到溫州和家人團聚。
暑假結束了,朱自清要離家往寧波去了,十中老同事都來送行。這時十中校長是金榮軒,他和朱自清私交甚篤,乃誠懇地約他明春來十中執教,朱自清爽快地答允了。
六、白馬湖春秋
1924年的9月,實為江浙多事之秋。這月3日,直系的江蘇軍閥和皖系的浙江軍閥火拼,福建的直系軍閥出兵浙江平陽,企圖取道溫州,襲擊浙江皖系軍閥的後方,以聲援江蘇的直系軍閥。風雲突變,大禍來臨,溫州全城為之震動。朱自清在寧波從報紙得知戰爭消息,家中又無來信,心中十分煩躁不安。13日是傳統的中秋節,可是濃雲四合,風雨交加,氣候惡劣。夜裏,他枯坐書房,面對昏昏孤燈,聽屋外淅瀝苦雨,想起國事、家人和自身,心緒不佳,一種煢獨的淒苦之情,悄悄地爬上心頭。風聲、雨聲、心聲交匯一起,化為詩的催化劑,他萬般無奈,口占一絕道:
萬千風雨逼人來,
世事都成劫裏灰。
秋老干戈人老病,
中天皓月幾時回?
唉,戰火幾時平息?光明何日來臨?他心中也如今夜風雨,茫然一片。
16日,他忽然接到夏丐尊來信,要他立即到白馬湖春暉中學去。在寧波四中時,夏丐尊曾因春暉中學乏人,請朱自清到那裏兼課。為了增加收入,以濟家用,朱自清答允了他的要求,於
溫州這時已經亂成一片,居民一夕數驚,恐慌萬狀,攜兒挈女,四處奔逃。朱自清一家五口全是婦孺老幼,舉目無親,身無分文,真是無處可躲,寸步難行。正當她們一籌莫展十分惶急之時,十中教員馬公愚伸出支援雙手,他全家要到甌江北岸的山裏避難,邀朱自清家屬一道去。武鐘謙和母親乃草草收拾行李,還帶了朱自清一籮筐的書,跟著馬家坐一條租來的小船,到永嘉楠溪一個叫楓林的地方棲身。過了幾天,聽說時局有了緩和,溫州可能沒事,武鐘謙怕朱自清回到家中,見不到人心中著急,遂決定回去,馬公愚勸阻無效,乃借給她十元大洋,並托一傭人護送她至溫州。其實,這時朱自清還未回來,而溫州城裏已十室九空,朱家住在四營堂,地處偏僻,十中同事怕不安全,遂接她們到校中暫住。
朱自清於25日發電報至溫州,到晚上接到回電,知道全家住在十中,27日從寧波乘永寧輪回溫州,船至海門忽然停駛,說是有戰事不敢開了。朱自清不得已改道溫嶺,步行了100多裏路,在江廈搭上一艘船,至30日才抵溫州。他在給馬公愚信中,曾憤憤地談及至溫州時的見聞:
此間聞兵已到,紳耆輩郊迎十裏,羊酒
犒師,幸能博得無恙。然此輩服裝、紀律、
實是驚人,……入市先聞鴉片煙,蓋軍中癮
君子甚多也。地方本已平靖,而近日乃有拉
夫之事,於是又大騷亂。
來到十中,見家人平安無事,甚為寬慰。溫州已經大亂,乃決意遷往上虞,為了籌借搬家費用和歸還馬家欠款,他把一些衣服抵押在小南門“長生庫”當鋪裏。十中校長金榮軒來拜訪,他對朱自清說十中馬上開學,希望留下任教,朱自清因已答應春暉中學的聘任,需守信用,只好婉言推辭了。10月3日,朱自清帶著一家老小乘船往寧波,5日到達。將家眷安頓在那裏,自己先到春暉中學佈置一切,11日回到寧波,第二天攜帶她們乘車往白馬湖。
在杭州灣東岸的杭甬線中段,有一片群山環抱風景秀麗的平原,其間碧水瀲灩的白馬湖迤邐數裏。白馬湖實在是個鄉下小地方,據說從前有一個姓周的騎白馬入湖仙去,所以有這個名字。白馬湖也是曲曲折折大大小小的許多湖泊的總稱,湖水清澈見底,沿鐵路的水都沒有這裏的清,遇到旱年的夏季,別處湖裏都長了草,這裏卻仍然一頃碧波。白馬湖是其中最大的,也是最美的一個。春暉中學就坐落在波光明媚的白馬湖畔。學校創建於1922年12月,校長是著名的教育家經亨頤先生,校舍半西式,簡潔整齊,設備精良,校風樸實,富有民主氣氛,一時譽滿全國,有“北有南開,南有春暉”之稱。朱自清於3月間初來兼課時,就被那湖光山色所迷戀了。通向校門是一條狹狹的煤屑路,最使人傾心的是一座小小的黑色木拱橋,慢慢地隆起又慢慢地低下,橫跨在一條小溪上,橋的欄杆是變形的
形,小巧玲瓏,朱自清十分喜歡,在橋上縱覽逗留了好久。那天是陰天,山的容光,被雲霧遮了一半,但仍然青得可以,映在湖裏,接著水光,自是一番妙景。湖在山腳邊,山在湖的唇口,湖將山全吞下去了,青山與綠水悠悠地揉成軟軟的一片碧波。白馬湖粼粼的水繞著校舍緩緩地流著,樓上教室都有欄杆長廊,憑欄遠眺,山色水光,排空送翠,令人心曠神怡。朱自清均在都市里生活,見到這樣幽美靜謐的地方,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喜悅。
說到我自己,卻甚喜歡鄉村的生活,更喜歡這裏的鄉村的生活。我是在狹的籠的城市裏生長的人,我要補救這個單調的生活,我現在住在繁囂的都市里,我要以閒適的境界調和它。我愛春暉的閒適。最令朱自清高興的是,那裏有許多為人正直,富有雅趣的朋友。夏丐尊率真儉樸,生性鯁直,“看見世間的一切不快、不安、不真、不善、不美的狀態,他都要皺眉”。校裏就是湖多,三面潺潺地流著,草地也大,看過去芊芊的一片,夏丐尊喜愛這裏的自然環境,他約了校裏教師劉勳宇,依山傍水,修建了幾間瓦屋,是他自己按日本格式設計的,正屋用拉門隔開,前面會客,後面做書房,小巧而實用。夏丐尊把房子稱做“平屋”,隱含平房、平民、平凡、平淡之意。豐子愷浙江崇德縣石門灣人,和朱自清同庚,也是經夏丐尊介紹到春暉中學教音樂、美術,兼任英文教員。為人多才多藝,善於將詩詞意境、學生生活、兒童情趣即興畫出。他也結廬湖畔,也是按日本格式構造的,他喜歡初染鵝黃的嫩柳,遂在門前種一株柳樹,因名小屋曰“小楊柳屋”,與“平屋”相映成趣。朱自清全家搬來後就住在劉勳宇以前蓋的小房屋裏,和夏丐尊毗鄰,兩家的前院只隔一垛矮牆。大門前有一口大湖,但湖口被兩面的山色包抄住了,外面只見些微湖水。夏丐尊愛種花木,講究擺設,掛一幅畫,栽一盆花,種一棵樹,都十分藝術,教人看了十分受用。朱自清很是欣賞:我愛白馬湖的花木,我愛S家的盆栽——這其間有詩有畫,我且說給你。一盆是小小的竹子,栽在方的小石盆裏;細細的幹子疏疏地隔著,疏疏的葉子淡淡地撇著,更點綴上兩三塊小石頭;頗有靜遠之意。上燈時,影子寫在壁上,尤其清雋可親。另一盆是棕竹,瘦削的幹子亭亭地立著;下部是綠綠的,上部頗勁健地折著幾片長長的葉子,葉根有細極細極的棕絲網著。這像一個豐神俊朗而蓄著微須的少年。這種淡白的趣味,也自是天地間不可少的。
朱自清常到隔壁看夏丐尊拿著剪刀修枝,提著水壺澆花,在他院子裏觀花,在他屋裏品畫。朱自清喜歡喝兩杯,但量不大,夏家有一株紫薇很好,夏丐尊常邀他在花旁喝酒。在散文《白馬湖》中,朱自清寫道:湖光山色從門裏從牆頭進來,到我們的窗前,桌上。我們幾家接連著,丐翁的家最講究。屋裏有名人字畫,有古瓷,有銅佛,院子裏滿種著花。屋裏的陳設又常常變換,給人新鮮的受用。他有這樣好的屋子,又是好客如命,我們便不時上他家裏喝老酒。丐
朱自清閒時還和夏丐尊的女兒滿子玩紙牌。在教室仰山樓前有座游泳池,夏天他和夏丐尊的兒子龍文在綠波蕩漾的池子裏學游泳。日子過得十分快活。
朱自清也常到豐子愷的小楊柳屋做客,在那間天花板要壓到頭上來,像“一顆骰子”似的客廳裏,一起看日本竹久夢二的漫畫集。小客廳互相垂直的兩壁上,貼滿了豐子愷的漫畫稿,微風過處,可以聽見颯颯的聲響。朱自清喜歡這些畫,感到它富有詩意,一幅幅畫,就如一首首詩,看著有咀嚼不盡的韻味。他充滿信心地對豐子愷說:“你可以和夢二一樣,將來也印一本畫集。”有一天,豐子愷給朱自清剛滿四歲的女兒阿萊畫了一幅畫,夏丐尊提起筆來,在上面題道:“丫頭四歲時,子愷寫,丐尊題。”畫美,字也好,朱自清愛不釋手,後來將其製版,作為散文集《背影》的插頁。在朋友中還有一個湖南人匡互生,教數學兼職訓育主任,他曾參加過辛亥革命,後入北京高等師範學校教育系讀書,五四運動時,他率先打進曹宅,英勇非常;他生活艱苦樸素,誠摯熱忱,作風民主,朱自清對他最為敬佩。當他于1933年去世時,朱自清曾寫有一篇《哀互生》,熱烈地讚頌他刻苦耐勞的精神,深情地表揚了這一位渾身是火充滿熱和力的革命教育家。
在教師中還有一位教英文的朱光潛,他和朱自清身材大小相若,性格情趣相似,年齡僅小朱自清一歲,不少人以為他們倆是兄弟。朱光潛原先也在中國公學任教,也是應夏丐尊之邀來春暉中學執教的。他最敬重朱自清,曾回憶說:“當
朱自清十分喜歡白馬湖,那裏春天好,夏天也好,始終茵蘊著一種詩意:
白馬湖的春日自然最好,山是青得要滴下來,水是滿滿的,軟軟的。小馬路的兩邊,一株間一株地種著小桃與楊柳。小桃上各綴著幾朵重瓣的白花,像夜空的疏星。楊柳在暖風裏不住地搖曳。在這路上走著,時而聽見銳而長的火車的笛聲是別有風味的。在春天,不論是晴是雨,是月夜是黑夜,白馬湖都好。——雨中田裏菜花的顏色最是鮮豔;黑夜雖什麼不見,但可靜靜地受用春天的力量。夏夜也很好,有時可以在湖裏劃小船,四面滿是青靄。船上望別的村莊,像是蜃樓海市,浮在水上,迷離徜恍的;有時聽見人聲或犬呔,大有世外之感。
若沒有月呢,便在田野裏看螢火。那螢火不是一星半星的,如你們在城中所見;那是成千成百的螢火,一片飛出來,像金線網似的,又像耍著許多火線似的。青山綠水為伴,良朋益友為鄰,其樂也融融,日子過得蠻愜意。
春暉浸潤著“五四”革新精神,積極推行新學制,採用新教材,崇尚民主,關係和諧,朱自清更其喜歡那種同事與師生之間真誠團結的融洽氣氛。他說:我看不出什麼界線,因而也用不著什麼防備,什麼顧忌;我只照著我所喜歡的做就是了。這就是自由了。從前我到別處教書時,總要做幾個月的“生客”,然後才能坦然。對於“生客”的猜疑,本是原始社會的遺形物,其故在於不相知。這在現社會,也不能免的。但在這裏,因為沒有層疊的歷史,又結合比較的單純,故沒有這種習染。這是我所深願的!這裏的教師與學生,也沒有什麼界限。
具體情形究竟怎樣呢?朱自清又寫道:在一般學校裏,師生之間往往隔開——于教師,“敬鬼神而遠之”;教師對於學生,爾為爾,我為我,休戚不關,理亂不聞!這樣兩橛的形勢,如何說得人格感化?如何說得到“造成健全的人格”?這裏的師生卻沒有這樣情形。無論何時,都可自由說話;一切事務,常常通力合作。校裏只有協治會而沒有自治會。感情既無隔閡,事務自然都開誠佈公,無所用其躲閃。學生因無須矯情飾偽,故甚活潑有意思。又因能順其天性,不遭壓抑;加以自然界的陶冶:故趣味比較純正。春暉對朱自清十分器重,當他三月間來兼課時,《春暉》半月刊即登出一則消息:“本校本學期添聘的國文教員
在他剛來兼課時,曾邀請俞平伯到白馬湖來玩,那時俞平伯剛辭了上海大學的教席,在杭州閑住著。
其實,朱自清在教育上能有這樣的成績,絕非偶然,他對中學教育問題有自己的主張和見解。他十分注重對學生進行全面的人格培養,他曾在《中等學校國文教學的幾個問題》一文中,向國文教師提出一系列嚴峻的問題:“你上課時,個個學生是注意聽講麼?有人說話麼?有人在桌子底下偷看別的書麼?最要緊的,你能斷定沒有一個人想著別的事麼?——今日講的,他們曾如你所囑地預習過了麼?昨日講的,他們上自修班時曾復習過了麼?”他認為學生學習能否認真用功,關鍵在於教師,“固然要看你們的教法如何,但更重要看你的人格影響如何。”因此,他決意從自身做起,以嚴正的態度,對學生進行教育。他批改作業一絲不苟,和以前一樣,每個學生都有一張成績升降表,讓他們看到自己學業的進步和退步。他對學生要求嚴格,對他們說,做學問要認真,半點馬虎不得,提倡做“窄而深的研究”,反對誇誇其談,觸及一點不及其餘的浮誇作風。他反對學生寫些內容淺薄的作品,主張要有“味”,要有生活,他告訴學生們:“印在紙上,好像沒有神氣,念在嘴邊,也像沒有斤兩:這就是沒味。有味的便不同,譬如,有濃濃的顏色,有清清的音響,便是有味了。味在題材的深處,須細意尋探,才可得著;得著了味,題材的範圍與性質都不成問題了。味是什麼?粗一點說,便是生活,純化的生活!便是個性,便是‘自我’!”。這些真知灼見對學生啟發極大。朱自清還十分重視對學生思想素質的培養,主張要以“高等的趣味替代低等的趣味,養成優良的習慣,使不良的動機不容易有效。”他教導學生不要“時時回顧從前的黃金時代”,也不要“時時等待著將來的奇跡”,更不能“及時行樂”。他說:“‘遇飲酒時便飲酒,得高歌處且高歌’,明明是哀時事不可為而厭世的話。”“歐洲的頹廢派,自荒於酒色,以求得刹那間它能的享樂為滿足”,“這決不是充實的生命,決不是的!”他要學生面向實際,把握住現在,理由是現在“是最可努力的地方,是我們最能管的地方,因為是最能管的,所以是最可愛的。”因此,“我把‘現在’捉住,發展它,改造它,補充它,使它建全,諧和,成為完美的一段落、一歷程。”這實際上就是他那“尊崇實際”的刹那主義主張。有一次,在課堂上講到詩與酒的關係,他極有興味地說:“飲酒到將醉未醉時,頭腦中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滋味和快感,腦筋特別活動,所以李杜能做出好詩來……。”說到這裏猛然刹住,立即嚴肅地說:“可是你們千萬不要到湖邊小酒店裏去試啊!”唯恐學生們受到影響。
朱自清喜歡春暉,但他對春暉的認識並不深透,真實的情況,遠比他看到的想到的,要復雜得多。白馬湖雖然波平如鏡,寧靜非常,而內底裏卻也充滿著矛盾,新舊思想的衝突已在暗裏醞釀多時了。果然,到了年底,平靜的白馬湖掀起了波濤。起因是這樣的:一個寒冷的早晨,一個叫做黃源的學生戴了一頂大氊帽上早操,遭到體育教員的訓斥,要他除下,由是引起了衝突。匡互生和豐子愷等支持學生,一些守舊的教員本來就看不慣學校的民主作風,乃乘機壓抑學生活動,並攻擊思想先進的教師。結果,學校提前放假,開除學生28人。匡互生認為春暉中學已非實施理想教育之園地了,乃與豐子愷等一些教員集體辭職,於12月一個下雪的早晨,背上鋪蓋,打著雨傘走了。許多學生均來送別,在驛亭月臺上嗚咽痛哭,不肯離去。1925年春,匡互生等在上海小西門和黃家闕路,租了中華藝術大學宿舍,創辦立達中學(後改為立達學園)。“立達”者也,乃源於《論語》:“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3月又成立立達學會。豐子愷到上海藝術師範大學任教,夏丐尊先到寧波,後亦到立達學園教書。
朱自清家累太重,11月又答應了寧波四中在那裏兼10點鐘的課。他對春暉也感失望,但又無法離開。如今良朋散盡,興味索然,在他眼中,白馬湖的風光似乎也大為減色了。這時只有一件事給他充滿愁緒的心靈,帶來一絲安慰。那就是在年終歲盡時,他的第一個創作集子《蹤跡》由上海亞東書局出版了。內分兩輯,第一輯收詩歌31首,第二輯收散文7篇。封面是豐子愷設計的。在扉葉上印了周作人一首詩《過去的生命》:
這過去的我的三個月的生命,那裏去了?
沒有了,永遠的走過去了!
我親自聽見他沉沉的緩緩的一步一步的,在我床頭走過去了。
我坐起來,拿了一枝筆,在紙上亂點,想將他按在紙上,留下一些痕跡,——但是一行也不能寫,
一行也不能寫。
我仍是睡在床上。
親自聽見他沉沉的緩緩的,一步一步的,在我床頭走過去了。
這是有意借周作人的詩來反映自己的心境。這時他散文創作剛剛起步,詩歌除《雪朝》裏17首外,其餘都已收進。鄭振鐸曾評介道:“朱自清的《蹤跡》是遠遠的超過《嘗試集》裏的任何最好的一首。功力的深厚,已決不是‘嘗試’之作,而是用了全力來寫著的。”這集子是朱自清勞動血汗的結晶,那裏刻印著他過去生命的游蹤,人生旅途上的青春足跡。
他是多麼珍惜這些生命的蹤跡啊!但過去的生命畢竟永遠地過去了,一切都得重新來起。
相對於社會上的政治風暴,白馬湖的動亂只是茶杯裏的風波。1924年初,國民黨接受了共產黨提出的反帝反封建主張,實行新三民主義,從下半年開始,中國工農運動迅速高漲。7月,廣州沙面爆發了工人大罷工,在它的影響帶動下,紅色鬥爭火花相繼在上海、漢口、蘇州、浙江等地迸發。1925年2月,上海在日本“內外棉株式會社”開辦的11家紗廠中做工的中國工人,因不堪壓迫舉行大罷工。5月,內外棉第七廠工人領袖顧正紅在領導工人與日方資本家作鬥爭時,慘遭槍殺,同時被打傷工人十余名。上海人民奮起反抗,30日上午,上海各界學生約2000人,分頭在公共租界各馬路散發傳單進行演講,當即遭到鎮壓,被捕百多人,囚禁於南京路老閘捕房。帝國主義的暴行激起上海人民公憤,近萬人群眾聚集巡捕房的門口,要求釋放被捕學生。英捕頭命令發巡捕開槍,當場死傷數十人。
震驚中外的“五卅”慘案爆發了!死難烈士的血光,猶如漆黑太空中一道閃電,一瞬間把一切照亮,有力地震懾著人們的心魄。消息很快傳到白馬湖,這時朱自清正在小山坳一所房子裏,寫一篇書評《山野綴拾》,
血是紅的!
狂人在疾走,
太陽在發抖!
血是熱的!
血是熱的!
熔爐裏的鐵,
火山的崩裂!
血是長流的!
血是長流的!
長長的揚子江,
黃海的茫茫!
血的手!
血的手!
戟著指,
指著他我你!
血的眼!
血的眼!
團團火,
射著他你我!
血的口!
血的口!
申申詈,
唾著他我你!
中國人的血!
中國人的血!
都是兄弟們,
都是好兄弟們!
…………
這是他在6月10日為五卅慘案而作的《血歌》中的一段。在這首詩裏,他一改過去的詩風,以簡短的句式排列,形成急促的節奏,如急雨,如戰鼓,激勵人們去向帝國主義者進行拼死的決鬥。在詩的最後,他狂呼“起喲,起喲!”鼓舞人們奔向反帝鬥爭的前列。過了幾天,他又寫了一首《給死者》:
你們的血染紅了馬路,你們的血染紅了人心!
日月將為你們而躲存!
雲霧將為你們而彌漫!
風必不息地狂吹,
雨必不息地降下!
黃浦江將永遠地掀騰!
電線杆將永遠地抖顫!
上海市將為你們而地震!
……
朱自清以豐富的想像,沸騰的激情,表達了自己為“五卅”死難烈士無限悲慟的心情,表現了全民族的哀痛和怒忿。“五卅”慘案猶如一塊巨石,擊碎了朱自清本已平靜的心境,熱血又在血管裏奔突,思緒萬千,起坐不寧。6月的一個晚上,他在寂寂的靜夜裏,陷入了沉思,忽然間他想起了去年暑假到南京開中華教育改進會第三屆年會時在上海所遇到的一件小事。有一天,他在一路電車裏,看到一個西洋人帶著一個小男孩坐在他對面,那孩子面頰白中透紅,金黃色眼睫毛長長的,表情和平而秀美。他感到這外國小孩很可愛,不免多看了幾眼。誰知到站時,那小孩突然將臉伸過來,藍眼睛瞪得大大的,表情粗俗而兇惡。他的眼睛似乎在說:“咄!黃種人,黃種的支那人,你,你看吧!你配看我!”電車一停,他勝利地掉過頭去,牽著大人的手走了。朱自清覺得這完全是一種“出其不意”的襲擊,這突然的一擊,使他張惶失措,感到空虛而壓迫,連呼吸都不自由了。猛然間他腦際萌發一種迫切的國家之感:“現在還是白種人的世界”!河漢渺遠,冰輪沉落。
蒼茫一片的白馬湖,在六月晚風的吹拂下,微微地呻吟著,沉沉地睡去了。朱自清還毫無倦意,他慢慢地抽著煙,撥開記憶的濃霧,繼續思索。他抓住那一次偶然的遭遇,運用理智的利刃,層層剖析,從小孩輕蔑的目光,想到為什麼他小小年紀竟敢如此驕傲地踐踏中國人?他發現其原因就由於他“已懂得憑著人種的優勢和國家的強力”來欺侮他國人民,而這又因為他的父親、戚友、老師,乃至四周同種的人,一貫是“以驕傲踐踏對付中國人”,而他所讀的書也都“將中國編排得一無是處”。是呵,這就是他的家庭、學校、環境,長期以來對他耳濡目染的結果。他又從這次“襲擊”想到“許多次襲擊”,這就是帝國主義者對中國的侵略和奴役,因此,這次“襲擊”絕非偶然,而是“許多次襲擊的小影”。於是,他在那小孩眼光表情中,看到了“縮印著一部中國外交史”。層層剝進,一拆到底,他從這次個人遭遇想到國家民族的命運,從眼前現實追思過去的歷史,從抽象到具體,從偶然發現必然,從感性昇華到理性。在煢煢燈火下,他迅疾地寫著,他要通過這一有限現象的描寫,展現中國災難深重的現實情景,挖掘民族受屈辱被欺侮的歷史根源。這就是他前期有名的散文《白種人——上帝的驕子》。在作品中,他寓大於小,啟示人們:在中國土地上,仍是白種人的世界,要使國家免於“被吞食危險”,就要“看看自己”,奮發自強。就在這時候,《我們的六月》出版了,這是朱自清和葉聖陶、俞平伯幾經商討後編就的。《我們的七月》出版後,銷路不是太好,印了3000冊,只賣了一半不到。有個朋友對朱自清說:“刊物似乎隨便了點,沒有小說的風味”。
“《我們》並不隨便,或者因為小品太多了,故你覺得如此。”朱自清不同意他的觀點。
朱自清認為“《我們》誠哉不偉大,但自附于優美的花草,亦無妨的”。俞平伯分給朱自清《我們的七月》版稅15元,他覺得太多了,只肯要10元,寫信對俞平伯說,“余五元由兄拿或支配給其餘投稿者”。《我們的七月》的文章作者均不署名,讀者不習慣,議論紛紛,多方猜測。朱自清想,為了推廣雜誌銷路和給讀者以方便,還是署名為好,於是寫信和葉聖陶商量,不意葉聖陶仍堅持原來意見,朱自清遂向俞平伯闡明自己主張,但對過去不署名的原因也不予說明,因為“說得太乾淨了,顯然取巧,說得太老實了,亦易引人反感,不如不說的好”。由是,《我們的六月》的文章作者全部署名了,同時附錄了《我們的七月》的目次和作者的名字。在最後“本刊啟事”中,他做了這樣聲明:本刊所載文字,原O·M同人共同負責,概不署名。
而行世以來,常聽見讀者們的議論,覺得打破這悶葫蘆很不便,願知道各作者的名字。我們雖不求名,亦不逃名,又何必如此吊詭呢?故從此期揭示了。
《我們的六月》的作者比上一期多,朱自清的《血歌》刊在扉頁,而在目錄上卻沒有標出,這是因為刊物已經付印,為了配合五卅慘案的鬥爭,朱自清臨時決定將它加入的。在《我們的六月》中,朱自清的作品不多,除了《血歌》和一篇散文外,就是兩篇書評,一是為俞平伯的散文集《憶》寫的“跋”,一是為孫福熙散文集《山野掇拾》寫的評論。他以自己的生活經驗,來體驗別人作品所反映的現實和所抒發的感情,以詩歌的語言抒寫自己的心得,把評論文章寫得如散文一般優美,內裏滲透了他對生活的見解和美學的情趣。他所追求的就是創新,“所有的好處都只是作者自己的發現”,所欣賞的就是個性,“愛的正是這個‘自己’,可貴的也正是這個‘自己’!”他所強調的,就是要深入實際作細緻的觀察,“於一言一動之微,一沙一石之細,都不輕輕放過”,“不注重一千一萬,而注重一毫一厘”,“於每事每物,必要拆開來看,拆穿來看,無論錙銖之別,淄澠之辨,總要看出而後已,正如顯微鏡一樣”。他所希求于作家的,是能“於人們忽略的地方,加倍地描寫,使你於平常身曆之境,也會有驚異之感”,“不但文中有畫,畫中還有詩,詩中還有哲學”。這是他對別人更是對自己創作的要求,於中反映的是他對現實也是對文藝創作的態度。
白馬湖的山還是那麼青,白馬湖的水還是那麼綠。正是初夏時節,百花爭豔,好鳥爭鳴,和風輕吹,風景迷人。但白馬湖已不如當初那樣使他感到“莫名喜悅”和“許多驚詫”了。生活情趣與以前也大不一樣。以往是:約兩個密友,吸著煙捲兒,嘗著時新果子,促膝談心,隨興趣之所至,時而上天,時而入地,時而論書,時而評畫,時而縱談時局,品鑒人倫,時而剖析玄理,密訴衷曲……等到興盡意闌,便各自回去睡覺……密友均已星散,這種雅趣自也不能復得了。在寂寞的白馬湖,朱自清又陷入了自我反思的苦悶之中。他隨著時光老人的導引,一步步追尋已失去的自己。自從走出校門之後,生命之樹又增加了五道年輪,但這幾年他做了一些什麼呢?生活擔子越來越重,就在五月間又生了一個兒子。為了養家糊口,這幾年來他挑著沉重的擔子,在各地遊轉奔波,在風塵中逐漸老去。他認為“人生如萬花筒,因時地的殊異,變化不窮,我們要能多方面的瞭解,多方面的感受,多方面的參加,才有其真趣可言”。但命運之神給自己安排了怎樣的生活?
我現在做著教書匠。我做了五年教書匠了,真個膩得慌!黑板總是那樣黑,粉筆總是那樣白,我總是那樣的我!成天兒渾淘淘的,有時對於自己活著,也會驚詫。我想我們這條生命原像一灣流水,可以隨意變成種種的花樣;現在都築起了堰,截斷它的流,使它怎能不變成渾淘淘呢?所以一個人老做一種職業,老只覺著是“一種”職業,那真是一條死路!他不願在這條“死路”上走下去了,多想改一個職業,換個行當,能多方面地接觸人生,瞭解生活喲!他想做個秘書,去看看官是怎樣做的,想去企業界做個職員,看看資本家是如何度過他們的歲月,他又想做個新聞記者,多瞭解些稀奇古怪的事情。他還想做戴著齷齪的便帽、穿著藍布衫褲的工人,做拖著黃泥巴、銜著旱煙管的農人,以及扛著槍的軍人,過過他們的生活。但最後他猛然省悟:“這些都是非份的妄想”!簡直和“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一樣!”改換職業既不可能,他退而企圖結交“諸色人等”,從這裏來“多領略些人味兒”。在白馬湖他曾和夏丐尊一起到一所小學校去和小學生講故事,做遊戲,很是有趣,還和鄰近的農人談天、喝酒,也很有味,但總感到“階級的障壁不容打破,人心的隔膜不容易揭開”。他又嚮往以旅行來擴大自己的眼界,三峽的幽峭,棧道的蜿蜒,峨眉的奇偉,他都很傾慕!還有珠江的繁華,蒙古的風沙,也都有力地招引著他。他更希望能跨出國門,到日本看櫻花,到俄國看列寧墓,到德國訪康得的故居,到南美洲看莽莽的大平原,到南非看茫茫的大沙漠,若有機緣,再到北極去探一回險,看那冰天雪海。但當他想到自己不過是“一錢不名的窮措大”時,立即意興索然了。
如此社會,如此人生,如此自身,要想突破生活的牢籠,勢比登天還難。這點他早就意識到了,在給俞平伯的信中,他曾這樣表白道:
我們現在自己得趕緊明白,我們的生活,我們的將來,我們的世界,只是這麼一個小小圈子。要想跳過它,除非在夢中,在醉後,在瘋狂時而已——一言以蔽之,莫想,莫想!
這是一時代知識份子苦悶的呼聲!他們的思考是深刻的,他們有憧憬、有願望、有要求,但他們的知識與智慧,卻不能為他們的翅膀增添一份力量,以便突出局囿他們靈魂的囚牢而翱翔太空,最後都只有頹然陷入生活的泥淖,輾轉跋徨。
朱自清對白馬湖膩透了,他的心情冷漠而孤清,這五年奔波於各地的教書生活,他也受夠了,他決意要走,要離開這令人生厭的教育界。二月間,他給俞平伯去信:我頗想脫離教育界,在商務覓事,不知如何?也想到北京去,因前在北京實在太苦了,直是住了那些年,很想再去領略一回。如有相當機會,當乞為我留意。三月間,他又給俞平伯去信:弟傾頗思入商務,聖陶兄于五六月間試為之。但弟亦未決。弟實覺教育事業,徒受氣而不能受益,故頗倦之。兄謂入商務(若能)適否?
畢業考試後的一天,有幾個學生一道去看朱自清。他剛在寫作,見到學生便放下筆來說道:“你們要離開這裏了,我也要走了。”
“你到那裏去呢?”同學問。
“我還想好好讀幾本書,找一個能自學的地方。”朱自清回答道。
“這裏不是頂幽靜嗎?圖書館裏也藏有許多書。”同學說,他們實在不願意他離開。朱自清苦笑笑,答道:“清靜是清靜,但我想讀的書很少。”
同學們又問道:“那麼你想到哪里去呢?”
“我想到商務印書館去。”朱自清語氣堅定地說:“只要有書讀,報酬、職位在所不計。”
一個偶然機會,使命運之輪開始創新的運轉。
商務印書館的工作沒有聯繫上,俞平伯介紹他到清華大學國文系任教授。
暑期過後,他把一家五口留在白馬湖,一個人匆匆地趕往北京。
七、重返北京
白雲悠悠,人世悠悠。
朱自清離開北京整整五年,想不到如今又回來了。舉目無親,只好先住在朝陽門邊一位朋友的家裏。他在北大讀了四年書,雖也玩過幾回西山,但多在城圈子裏呆著,始終沒到過清華,對它很是陌生。
清華設在北京西北部的清華園,環境幽靜,風景優美,原是端王載漪的王府。這位紅極一時的王爺,由於支持過義和團的活動,一下子變得黑黑,被流放新疆,王府也被充公,後被當局選為校址。清華大學前身為“清華留美預備學校”,於1911年正式開辦,是依據美國國會於1908年通過的所謂退還“庚子賠款”剩餘部分的法案創立的,它的任務就是培養留美學生。1925年清華進行改革,增設大學部,朱自清就是因此而被聘的。
那時清華大學的教務長是張仲述,朱自清不認識他,於是和那位朋友商量寫一封信去,約定第三天上午前往拜訪。朱自清做事認真,他問朋友立的科學。解釋學流派眾多,分析解釋學以邏輯來研究主觀,從朝陽門到清華10點鐘出發能到得否?朋友也說不清楚,建議他8點鐘起身,雇洋車直到西直門換車,以免老等電車誤事。第三天是個陰天,他跨出朋友家門口已經是9點多了,心中不免有點著急。車又走得慢,磨磨蹭蹭的,剛出城一段路還認識,再下去就茫然了。路上只有他一輛車,落落漠漠的,悶時只能看看遠處淡淡的西山。好容易過了紅橋、喇嘛廟、十刹海、看到柳樹前一面牌,上寫著“入校車馬緩行”,算是到了;但進了大門還走了六、七分鐘,才是真正到達目的地。看表已經12點了。坐在客廳等一忽兒,出來一個高個子長臉的,樣子很能幹的人,這就是他所要會見的教務長張仲述,談到12點過,賓主才客氣地分手了。
過了兩天,朱自清帶著簡便的行李,從朝陽門朋友家搬出,住進了清華園古月堂。清華園很美,綿密的綠樹叢中,蜿蜒著清清的溪流,鬱蔥的傘松,青青的草地,寬敞的教室,巍峨的禮堂,小小的荷池晃蕩著岸邊小樹的倒影,池蓮迎風起舞,散發出陣陣幽香。這樣的風味和南方自不相同,別有一番氣韻。但朱自清孤身一人,剛來乍到,沒有什麼朋友,心裏十分寂寞。在江南時,他晚上睡眠極好,照例是一覺到天明,北來之後,卻睡不安穩,夜夜有夢,而且從來沒有一個是清清楚楚的,醒來不知所云,恍然若失。
最難堪的是每早將醒未醒之際,殘夢依人,膩膩的不去;忽然雙眼一睜,如墜深谷,萬象寂然——只有一角日光在牆上癡癡地等著!我此時決不起來,必凝神細想,欲追回夢中滋味于萬一;但照例是想不出,只惘惘然茫茫然似乎懷念著些什麼而已。紛亂的夢境反映的是不寧的心緒。其實,朱自清到北京之後,一直強烈地懷念著南方那段生活。
不知怎的,總不時想著在那兒過了五六年轉徙無常的生活的南方。轉徙無常,誠然算不得好日子;但要說到人生味,怕倒比平平常常時候容易深切地感著。一天,他實在悶得慌關學;閩指客居福建的朱熹為代表的閩學。,乃決意進城去,在海澱下了汽車,找了一個小飯館,揀了臨街的一張小桌子,坐在長凳上,要了一碟苜蓿肉,兩張家常餅,
我的南方,
我的南方,
那兒是山鄉水鄉!
那兒是醉鄉夢鄉!
五年來的跋徨,
羽毛般的飛揚!
呵!他怎能忘了南方的山山水水,鄉土人情?那裏有他的親朋故友,有他年老的父母和弱妻稚子。在那裏,他有過快樂,也有過痛苦,南方畢竟是他耕耘過的土地,汗水灑過的地方啊!
10月的一天,他接到南方來的一封信,是父親寄的,其中寫道:
我身體平安,惟膀子疼痛利害,舉箸提筆,諸多不便,大約大去之期不遠矣。
看到這裏,朱自清不禁悲從中來,淚如泉湧,想到父親待自己的種種好處,特別是八年前料理祖母喪事完畢,父子同車北上,在浦口車站分別的情景,猶如電影鏡頭一樣歷歷在目,他似乎還看到父親為給自己買桔子,蹣跚地走過鐵道,兩手上攀,兩腳上縮,肥胖的身子顯出努力樣子的背影。想起當時的一切,他十分後悔自己那時年輕無知,不能體察父親愛子之情,心中還老嫌老人說話不漂亮,暗地裏笑他的迂。又想到,父親少年出外謀生,獨力支持,東奔西走,可家中光景竟一日不如一日,以致老境如此頹唐。又想到,他近來情郁於衷,常常動怒,但始終惦念著自己和自己的兒子。哀傷和想念之情如滔滔潮水,鋪天蓋地而來,在晶瑩的淚光中,他仿佛又看見父親肥胖的,穿著青布棉袍黑布馬褂的背影!“我與父親不相見已是二年餘了,我最不能忘記的是他的背影”。他含著淚水,伏案疾書,以樸實的筆調細緻地敘寫那次和父親別離的情景,透過父親的一言一動,揭示了他對兒子的無限憐惜、體貼、依依難舍的深情。心靈在紙上疾走,他對父親的刻骨思念之情,如涓涓流水,傾瀉於字裏行間,溶注于父親的背影之中。寫到最後,他深情地呼告道:“唉!我不知何時再能與他相見!”平淡一語,蘊蓄著他對年邁父親的刻骨相思。22年後,當《文藝知識》編者問他寫作這篇《背影》的情況時,他答道:“我寫這篇文章只寫實,”似乎說不到意境上去。”李廣田說:《背影》一篇,廖廖數十行,不過千五百言,它之所以能曆久傳誦而有感人至深的力量者,只是憑了他的老實,憑了其中所表達的真情。這種從表面上看起來簡單樸素,而實際上卻能發出極大的感動力的文章,最可以作為
這是由文品論及人品了。
恰在此時,起於青蘋之末,掠於秀木之梢的政治風暴,震撼了這個古老都城。11月間,趁帝國主義與段祺瑞政府召開關稅會議期間,中共北方區委發動了一次反奉倒段的“首都革命”,北京各校學生、工人武裝保衛隊等紛紛走上街頭,提出“打倒奉系軍閥”、“打倒段政府”、“實行關稅自主”、“廢除不平等條約”等口號,馬路上到處豎起鮮豔的紅旗,革命空氣高漲。在北方區委和李大釗的率領下,革命群眾包圍了段祺瑞政府,要求這個賣國賊下臺。北方革命群眾運動的興起,使反革命勢力大為恐慌,便互相勾結起來,對付這場方興未艾的革命風暴。1926年1月,東北的張作霖和湖北的吳佩孚取得“諒解”。奉系和直系的重新握手言和,意味著他們背後的日、英帝國主義企圖聯合干涉中國人民的革命。果然,
朱自清一直密切地注視著時局風雲的變幻,他和北京廣大民眾一樣,為帝國主義的蠻橫挑釁,感到無比憤怒。
槍聲仍在劈劈拍拍的響,東門口擁塞不堪,他看見地上躺著許多人,他們推推搡搡,擁擠著從人身上踏過去。他看見前面一個人,腦後被打傷,在汩汩地流著血。他終於從人堆上滾了下來,後來才知道,那人堆裏有不少是死屍。朱自清和兩個女學生出東門沿著牆往南行,槍聲又響了,他們想進入一個胡同躲避,剛要拐進去,一個立在牆角穿短衣的男人對他們輕輕地說:“別進這個胡同”!他們聽從他的話,走到第二個胡同進去,這才真的脫了險。事後得知街上還有搶劫的事,大兵們用槍柄、大刀、木棍,打人砍人,而且還剝死人的衣服,無論男女,往往剝得只剩一條短褲。據統計,這一天當場被殺死47人,受傷200多人。這就是震驚中外的“三·一八”慘案,為魯迅所指責的:“民國以來最黑暗的一天”。在這一天,朱自清算是歷盡艱險,死裏逃生了。
段祺瑞政府為了掩飾血腥罪行,在21日《申報》上發表了一個“指令”,汙指共產黨人“假借共產學說,嘯聚群眾,屢肇事端”,並說此次慘案系李大釗等“率領暴徒數百人,手持槍棍,闖襲國務院,潑火油,拋炸彈,以手槍木棍襲擊軍警,各軍警因正當防衛,致互有死傷”。
既屠殺於前,復污蔑於後,人間竟有如此卑鄙之事。朱自清看了報紙,勃然大怒,覺得“除一二家報紙外,各報記載多有與事實不符之處”。他在房間裏踱著,心想:“這究竟是訪聞失實,還是安著別的心眼兒呢?”考慮了一會,他乃決意寫一篇自己“當場眼見和後來可聞的情形,請大家看看這陰慘慘的20世紀
23日,朱自清懷著滿腔義憤,開始寫《執政府大屠殺記》,強烈抗議段祺瑞政府屠殺愛國群眾的滔天罪行。夜是異樣的寧靜,心血卻激烈地搏騰。他點燃一支香煙,略一吟思,便提筆寫道:
這一日,執政府的衛隊,大舉屠殺北京市民——十分之九是學生!死者40余人,傷者約200人!這在北京是第一回大屠殺!
思路順勢而下,他迅筆疾書,細緻地描寫了當時群眾請願遊行的情景,指出其中絕大多數是北京學生,沒有拿著什麼“有鐵釘的木棍”,秩序也很好,連“嚷聲”也沒有,充分說明了群眾完全是徒手請願,和平示威的。有力批駁了反動當局說他們攜帶武器闖襲國務院的謊言。在文章中,朱自清以自己在這次大屠殺中所見所聞為線索,緊扣反動當局的種種污蔑,一環緊一環,一層深一層地揭露事實的真相。他把見聞與感想緊緊地連結在一起,使作品具有扣人心弦的敍事揭理的特色。他絕不就事論事,也不抒發空洞的言論,只是抓住大屠殺是反動政府策劃已久的大陰謀這一要害,擇選最有說服力的典型事例進行描寫,以血的事實,批駁墨寫的謊言。他寓理于事,於事揭理,文章敍事過程就是對軍閥政府的暴露和控訴的過程,無情地揭露了段祺瑞的猙獰面目。晨光微熹,鬥牛蒼淡,北風撼戶,寒氣襲人。
朱自清猛猛地抽一口煙,端起茶盅喝了一口水,又提筆在結尾處寫道:
這回的屠殺,死傷之多,過於五卅事件,而且是“同胞的槍彈”,我們將何以間執別人之口!而且在首都的堂堂執政府之前,光天化日之下,屠殺之不足,繼之以搶劫、剝屍,這種種獸行,段祺瑞等固可行之而不卹,但我們國民有此無臉的政府,又何以自容於世界!——這正是世界的恥辱呀!
朱自清萬萬沒有想到,他到北平剛剛半年,就歷經了這麼一場黑色風暴,而且成為目擊者,以親身經歷為這黑暗的一天,寫下了血的紀實。
最令他感到傷心的是,清華學校一個學生韋傑三當場被槍擊倒地,是同學們冒死把他抬出來的。韋傑三他是認識的。有一天,他正坐在房裏看書,忽然有人敲門,進來的是一個溫雅的少年,這就是韋傑三。他是由朱自清的同學蘇甲榮介紹來的,說是前晚來過,因先生不在,所以這回又特地來的。閒談了一會,就很有禮貌地告辭了。後來,韋傑三的國文課被分配在別的老師班裏,他很想轉到朱自清的班上,沒有成功。韋傑三家境並不寬裕,父老弟幼,因家貧弟弟失學,他自己的學費,一小半是靠休學做教員賺來的,一大半是靠向人告貸的。他雖窮,但絕不願平白接受人家的錢,年紀雖輕,卻極有骨氣,朱自清對他很有好感,覺得他很可愛。
“不知道!”門房回答道。
朱自清呆到傍晚,無法可想,只好怏怏而歸。21日,得到消息,韋傑三不幸于早上1時48分去逝,就在20日的半夜。朱自清十分後悔,那天若是早去一個鐘點,還可見著一面!
23日,清華同學入城迎靈,朱自清12點才知道,已來不及去了。下午,在舊禮堂入殮,朱自清走到棺旁,只見韋傑三的臉已變了樣子,兩顴突出,頰肉癟下,掀唇露齒,完全不是平日見到的溫雅模樣了。儀式之後,棺蓋合上,禮堂裏一片唏噓聲,他對著棺柩默念道:“唉,韋君,這真是最後一面了!我們從此真無再見面之期了!死生之理,我不能懂得,但不能再見是事實,韋君,我們失掉了你,更將何處覓你呢?”
“三·一八”的風暴又攪亂了朱自清本已平靜的心境。時代的風雨,強烈地衝擊著他的心弦,撞開了他的回憶之門。在寂寞的古月堂裏,他時常憑窗眺望,默思著自己曾經嚮往過的生活,走過的道路。
在我的兒時,
家裏人教給我塑像;
他們給我泥和水,
又給一把粗笨的刀;
讓我在一間小屋裏,
塑起自己的像。
在《塑我自己的像》一詩中,他深沉地回顧自己思想的腳印。開始時,家裏人要他“好好地塑一座天官像”,但他覺得“天官臉上笑太多了,而且彎腰曲背怪難看的”,於是背著家人,偷偷地塑起一座“將軍”的像:他騎著一匹駿馬,拿著一把寶刀——
那種一往無前的氣概,仿佛全世界已經是他的了。
家裏人很欣賞,全都“微微地笑著”,可是“駿馬與寶刀,終於從夢裏飛去”。於是他悄悄地打碎這座像,另塑一個“用手支襯著下巴”的思想者的像。但“這麼塑、那麼塑,塑了好些年,怎麼也塑不成!”由是:我重復妄想在海天一角裏,塑起一座小小的像!
“這只是一個‘尋路的人’”,只是想在舊世界裏找些新路罷了。
可悲的是連這麼一個小小的願望都無法實現:但我的刀太鈍了,我的力已太微了;
而且人們的熱望也來了,人們的驕矜也來了;
熱望也足以壓倒我,
我膽小了,手顫了,
我的像在塑以前已經碎了!
但我還是看見它雲霧中立著——但我也只是看見,它去雲霧中立著!
所謂“塑像”,其實就是理想,一尊尊塑像的破碎,就是一個個理想的破滅。綿長的思緒,心血的潮蹤,反映的正是朱自清主觀願望被現實風浪不斷粉碎後的痛苦呼聲。“五卅”紅色浪潮剛剛過去,“三·一八”黑色風暴緊接到來,這時南方又響起了隱隱的革命雷聲。烏雲翻滾,電閃雷鳴,時代的空氣是緊張而窒息的。
雲漫漫,霧沉沉,路在何方?正如他看到的那“尋路人”的像,只是在“雲霧中立著”,是那麼地朦朧,那樣地渺茫。彷徨而惆悵的情緒,又如一團棉絮充塞了他的心坎。緊接著,他又寫了一首長詩《朝鮮的夜哭》,說的是朝鮮亡國之痛。
群鴉偏天匝地的飛繞,何處是他們的家鄉?
何處是他們的家鄉!
他們力竭聲嘶的哀唱。
天何為而蒼蒼,
海何為而浪浪,
紅塵充塞乎兩間,又何為而茫茫?
太倉的秭米呵,
滄海的細流呵,
這朝鮮半島老在風濤裏簸蕩!
有的是長林豐草,有的是古木荒場,
仿佛幾千萬年來沒個人兒來往。
只鴉聲像半夜的急雨,只暮色像連天的大洋,這朝鮮半島老在風濤裏簸蕩!
……
……
詩歌一開始便勾勒了朝鮮淒慘荒涼的景象。淪亡國土上的老百姓要趁夜之未央,“痛痛快快來一哭君王”,他們頻頻哀告君王在天之靈,洶湧的號啕聲和嗚咽的潮水聲相應和,但結局卻是招來了敵人鐵騎的踐踏。詩歌最後哀呼道:你箕子的子孫呀!你要記著——記著那馬上的朗笑狂歌!
你在天上的李王呀!你要聽著——聽著那馬上的朗笑狂歌!
風還是卷地地吹,雨還是漫天地下;
天老是不亮呵,奈何!
天老是不亮呵,奈何!
黑夜沉沉,風雨淒淒,詩篇的氣氛是十分哀傷的。這種對朝鮮淪亡的悲痛,寄寓的豈不是詩人對自己祖國備受侵略的哀愁?這首長詩寫於
當《朝鮮的夜哭》發表於
夏日炎炎,8月的太陽如火傘一樣,烤得大地冒煙,即使像白馬湖那樣綠樹成蔭的地方,也未見絲毫涼爽。朱自清為了還一筆多年的文債,冒著酷暑,在房間裏翻閱白采的詩集《羸疾者的愛》,要為它寫一篇評論。白采姓童,名漢章,祖籍四川,生於江西,朱自清對他的認識有一個曲折的過程。當朱自清在溫州八中教書時,一個名叫李芳的學生,寄來一本詩集請他刪改並作序,因為事情忙,他拖了一段時間,不意李芳竟病死於上海。不久,俞平伯轉來白采的信和一篇小說,對朱自清頗有微詞。朱自清即去了一封長信向白采敍述事情經過進行辯解。1924年3月間,朱自清在春暉中學兼課時,俞平伯應邀來白馬湖小遊,他回寧波時,朱自清同行,在火車上俞平伯將自己詩作《鬼劫》和白采的《羸疾者的愛》給他看。在火車不住顛簸中,朱自清將白采的詩讀了一遍,覺得作者似乎受了尼采思想的影響,頗有意思,想寫一篇評論。俞平伯將朱自清的意見函告白采。一天,朱自清突然接到白采的一封信,說是希望早些看到他的文章。這事情竟又拖了二、三年,一直成了他的一樁心事。
現在,趁假期有空,想了卻這一筆文字宿債。誰知剛開頭寫了一點,就中暑病倒了,頭昏腦脹無法動筆,恰在此時,劉薰宇來了一封信,傳來不幸消息:白采已經病死在從香港到上海的船上;他的遺物、文稿、信件、筆記等都有在立達學園裏。朱自清將信看了好幾遍,茫然若失,感到他死在將到吳淞口的船中,實在是太殘酷了。他懷著悲痛的心情,在炙人的熱浪中,抱病撰寫《白采的詩》。在文章中,他詳盡地剖析了《羸疾者的愛》的思想藝術特色,指出全詩的基調是作者“對於現在世界的詛咒和對於將來世界的憧憬”。鞭辟入裏地分析了他所受的尼采思想的影響,“想會有一種超人出現在這地上,創造人間的天國”,以及當希望落空後“纏綿無已的哀痛之意”。文章脫稿時,已是暑假將盡了。8月下旬,他將家事略作安排,隻身北上,至上海時到立達學園稍作逗留,與葉聖陶等諸友好會晤,並瞭解白采的情況。原來白采執教於廈門集美學校,暑假往西粵漫遊,後在香港扶病乘公平輪回上海,不幸當船將抵吳淞口之時,竟闔然長逝了,死後只是一具薄棺裝殮,以致屍水從棺縫中流出。立達學園曾于1925年成立立達學會,朱自清系59人會員之一。他們的雜誌《一般》決定於10月號出版“紀念白采欄”。葉聖陶、夏丐尊等均撰文紀念,朱自清乃在立達學園寫了《白采》一文,深情地敍說了自己和白采結識的經過,描述了他獨特的個性,說他是“一個有真心的可愛的人”。其實,朱自清和白采只匆促地見過一面,那是去年他到上海立達學園時,朋友們告訴他,白采要來了,於是他在學校裏等著,誰知過了很久還不見來,正當他預備登車上路時,白采突然從門口進來了,兩人只匆匆一談便握別了。後來,朱自清到清華學校任職,白采寄上一張小照給他,是立在露臺上遠眺的背影,照片後面寫道:“佩弦兄將南返,寄此致餘延佇之意!乙丑秋暮攝于春申江濱。弟采采手識”。朱自清把玩了許久不忍釋手,覺得他對自己真好。散文集《背影》出版時,他將這張小影製版為插頁,以此寄託自己對白采永久懷念之情。當朱自清即將離滬北上時,突然接到鄭振鐸發來的請柬,要他出陪歡宴魯迅。原來魯迅因接受廈門大學聘請,於
這是朱自清第一次和魯迅見面。
宴會後,朱自清即和立達學園的朋友們告別,乘車北上了。
八、那裡走?那裡走!
朱自清回到清華園不久,就接到豐子愷寄來自己的畫集,請他擇選品評。這是豐子愷的第二冊畫集,第一冊畫集是在去年,也是這個時候寄來的,那裏頭的畫大都是他在白馬湖時見過的,他喜歡那畫裏蘊含著的詩意,“就像吃橄欖似的,老覺著那味兒”,其中有些是豐子愷到上海後畫的。在和平愉悅裏“攙上了胡椒末”,“有了人生的鞭痕”。當時他還為畫集寫了個“序”。想當初在白馬湖時,他曾向豐子愷提出過出版畫集的希望,想不到在短短的時間裏,竟然連續出了兩冊,他為老友的勤奮和成就,感到由衷的喜悅。第二冊畫集和第一冊顯然不一樣,沒有詩詞畫,都是生活速寫,朱自清認為豐子愷的詩詞畫固然精采,但比起生活速寫來則稍為遜色,集中還多了幾幅工筆劃,這是豐子愷摹仿日本畫家虹兒的筆法創制的藝術品,別有一種細膩的風流,新鮮的趣味。集中所畫以兒童和女子為多,這也是豐子愷漫畫的特色之一,朱自清最欣賞裏頭對兒童的描寫,不但和第一集一樣,神氣好,而且“能為兒童另行創造一個世界”。他十分愉快地根據自己的感受,為畫集寫了一個“跋”。待這篇文章在《文學週報》發表時,已經到年底了。
朱自清是個注重感情的人。生活圈子比較狹小,他曾對俞平伯說過:“在狹的籠裏唯一的慰藉,自然只有伴侶了。故我們不能沒有家人,不能沒有朋友,否則何可復堪呢。”來北京一年多了,但身邊既無家人,也無朋友,生活太孤寂了。1927年1月,他決意回到白馬湖將家眷接來。這時他已有四個兒女,由於經濟問題,不能都把他們帶到北京,遂和妻子商量,將大孩子阿九和小女孩轉兒由母親帶回揚州去。於是全家動身,來到上海小作逗留,朱自清讓母親和轉兒住到親戚家裏,自己和妻子帶著阿九與阿菜住在二洋涇橋的一家小旅館裏。
上海這時正是工人運動走向高潮時期,為了配合北伐軍的進攻,去年10月上海工人發動了第一次武裝起義,失敗後又積極準備第二次武裝起義。一天,朱自清從寶山路口向天后宮橋走,看見街上擠擠挨挨滿是人,和平常不一樣,感到很奇怪,一打聽原來是電車工人罷工。他立刻坐人力車,由洋涇橋到海甯路,經過許多熱鬧的街道,只見人群如波浪似地擾擾攘攘,人力車得曲折地從人縫中穿行。他坐在車上,感到窒息一般緊張;但又覺得上海到底和北京不一樣,似乎有味得多,上海畢竟是現代的。
第二天,有一個叫火的朋友來送行,他們在四馬路上走著,從上海談到了文學。火將現在的文學分為四大派:一、反語或冷嘲;二、鄉村生活的描寫;三、性欲的描寫;四、所謂社會文學。他以為這四種都是小資產階級的文學,無非是說閒話朱”。,寫人的愚昧,以及廉價的同情等等。他主張“說自己的話”,他對朱自清說:“我們要儘量表現或暴露自己的各方面;為圖一個新世界早日實現,我們這樣促進自己的滅亡,也未嘗沒有意義的。”
“促進自己的滅亡”,這句話使朱自清竦然良久,在很長的時間裏,他都在咀嚼它的含義。
在上海幾天,和很多朋友相處,朱自清感到十分愉快。他們聽說他要攜眷北上,都趕來為他餞行。臨走的那天晚上,葉聖陶拉他到小館子裏喝酒聊天,酒後到處亂走,到快半夜了,走過愛多亞路,葉聖陶口誦周美成的詞:“酒已都醒,如何宵夜永!”朱自清無言以對,於是兩人又拐進一品香消磨了半夜。朱自清知道,葉聖陶生活極有規律,早晨七點鐘起床,晚上九點鐘睡覺,這天為陪老朋友破例了,心中很是感激。
第二天要坐船北上了,要和兩個孩子告別,使他十分難過。阿九10歲,是個喜歡讀書的孩子,十分懂事。朱自清一大早便領著他到母親和轉兒住著的親戚家去輯學家、社會活動家。1950年獲諾貝爾文學獎。一生興趣廣,武鐘謙囑咐要為孩子買點吃的東西。他們走到四馬路一家茶食鋪裏,阿九說要熏魚,他給買了,又給轉兒買了餅乾。乘車到海甯路,下車時看到阿九可憐的樣子,心中很難受,他知道孩子心裏有委屈,曾偷偷地和媽媽說:“我知道爸爸歡喜小妹,不帶我上北京去”。其實,這是冤枉的。在親戚家呆了一忽兒,臨別時,阿九說:“暑假一定要來接我啊!”轉兒還小,不懂事,只對父親望望,沒說什麼。唉,“只為家貧成聚散”,朱自清驀地想起這一句不知誰寫的詩,心中有點淒然,他回頭看了孩子們一眼,硬著頭皮走了。
白塔渺渺,北海盈盈。
朱自清和妻子及兩個孩子阿采和閏生到學校後,住在清華西院,環境幽靜,生活也比較安定。他除了教學之外,乃專心研究舊詩詞,模擬唐五代詞及漢魏六朝詩,寫了不少詩詞,後來曾自題為《敝帚集》。其目的只是為更好地瞭解和研究中國舊詩詞的奧義。所以絕不輕易給人看,只把古詩就正
北京樹梢的積雪尚未化盡,春寒料峭,冷氣襲人,街頭行人不多,只是一片灰鎊。然而稱渤為
工農運動的猛烈高漲,從根本上動搖了帝國主義及其代理人在中國的統治,由是在他們的唆使下,革命營壘迅速分化。
風雲突起,日月無光。
西元
“四·一二”改變的消息傳到北京,朱自清十分震驚,惶急非常。近年來他為全家衣食奔忙,沒有時間看什麼書,與思想界似乎有些隔膜,但他也很留心報紙,因此在他的感覺中,“這時代如閃電般,或如遊絲般,總不時地讓你瞥著一下。它有這樣大的力量,決不從它巨靈般的手掌中放掉一個人,你不能不或多或少感著它的威脅”。自從今年春間北來經過上海時,這種威脅的陰影在他心中已越來越大。他要為自己找一條出路,但往那裏走呢?心中不免有點惶惶然。回京後的一個晚上,朋友栗君突然來訪。那夜月色很好,他們沿著西院附近小塘邊一條幽靜小徑,緩緩地往復走著,怏怏地談著。栗君是國民黨員,他勸朱自清參加他們一夥兒工作,範圍並不固定,政治、學術、藝術無不可以。最後他懇切地說:
“將來若離開黨,就不能有生活的發展,就是職業怕也不容易找著。”
朱自清躊躇了,過了一會,他婉轉地說:“待我和幾位熟朋友商量商量”。沒有立刻答應他的要求。
他清楚地意識到,這時期“一切權利屬於黨”,不但政治、軍事,而且生活都要黨化,“黨的律是鐵的律,除遵守和服從外,不能說半個‘不’字,個人——自我——是渺小的;在黨的範圍內發展,是認可的,在黨的範圍外,便是所謂‘浪漫’了。這足以妨礙工作,為黨所不能忍。”他幾經考慮,決定不參加,不走這條路。
過了幾天,他找到栗君,對他說:“我想還是暫時超然的好”。
四·一二”的槍聲,打亂了朱自清的思緒,連日來心裏都不安寧。他眼睜睜地看著一幕歷史悲劇開場,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苦澀滋味。
5月的一個下午,天色還未斷黑,他夾著一支香煙佇立窗前沉思著。萬里長空如洗,只有幾縷白雲飄浮著,可在不知不覺之間,天宇被傍晚的黑墨愈磨愈濃,一刹那間,遠山與近樹都被一層煙靄籠罩住了。他似乎有所感觸,填了一闕《和李白〈菩薩蠻〉》:煙籠遠樹渾如冪,青山一桁無顏色。日暮倚樓頭,暗驚天下秋!半庭黃葉積,陣陣鴉啼急。躑躅計行程,嘶驄何處行?
時令雖在春夏之交,而他的心境卻已是一片秋意了。
已是7月盛暑,天氣很熱,也很悶。一個晚上,他在院子裏乘涼,這時月亮已漸漸升高,牆外馬路上孩子們的歡笑聲,已經聽不見了,妻子在屋裏哄著孩子,迷迷糊糊地哼著眠歌。在西院不遠處有個荷塘,這是他天天從那裏走過的。夜是這樣的靜,一輪月兒在浮雲間緩緩地走著,他猛然想起荷塘,在如此滿月的光裏,該有另一番景致吧。由是,悄悄地披了大衫,帶上門出去。
沿著荷塘有一條幽僻曲折的煤屑路,白天都少有人走,夜裏自然更是寂寞了,路旁有許多樹,在淡淡的月光下,蓊蓊鬱鬱的顯得有點陰森。他一個人背著手慢慢地踱著,漸漸地覺得好像超過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一片天地,另一個世界裏:獨個兒在這片蒼茫的月色下,什麼都可以想,什麼都可以不想,像是一個自由人。白天裏的一切事都可以不理,享受到一種獨處的妙處,心境似乎寬鬆了許多,他要好好地受用一番這無邊的荷香月色了。
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望過去是一片葉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在層層的葉子中間,零星地點綴著白花和苞兒,有如一粒粒明珠,又如剛出浴的美人。微風過處,送來縷縷的清香,田田的葉子顫動著,像閃電般霎時傳過荷塘那邊去了,宛如一道凝碧的波浪。
月光如流水一般,靜靜地瀉在那一片葉子和花上,薄薄的青霧浮起在荷塘裏,葉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過一樣,朦朦朧朧有如夢幻。今晚雖是滿月,天上卻有一層淡淡的浮雲,所以月光是迷鎊的。在朱自清感覺中,這境界恰是到了好處:不明也不暗,不濃也不淡。一切都是那麼調和、適中、靜謐,這正適合他從中和主義思想出發,追求刹那安寧的情趣。
荷塘四面,遠近高低都是樹,陰陰的乍看像一團霧,樹消隱隱約約的是一帶遠山,樹縫裏漏出一兩點燈火,樹上的知了高一聲低一聲地叫著。樹下水窪裏青蛙咯咯地應和著。聽著這嘈雜的蟬聲與蛙鼓,他略已平靜的心境不免有所觸動,心中不禁歎道:“熱鬧是它們的,我什麼也沒有”。觸景生情,他忽然想起採蓮事情來了。採蓮是江南舊俗,很早就有了,六朝時最盛,詩歌裏就有記載。他的腦際浮起了歷史上採蓮的影像,無數少女蕩著小舟,唱著豔曲,還有許多人在岸上圍觀。那真是個熱鬧的季節,也是個風流的季節呵!
於是妖童媛女,蕩舟心許:鷁首徐回,兼傳羽杯;檦將移而藻掛,船欲動而萍開。爾其纖腰束素,遷延顧步;夏始春余,葉嫩花初,恐沾裳而淺笑,畏傾船而斂裙。他輕輕地吟誦著梁元帝的《採蓮賦》,沿著小徑往回慢慢地踱著。心裏想道,由詩裏可以想見當時嬉遊的光景,但一聯想自己當前處境,又不禁喟歎:“這種有趣的事,可惜我們現在都無福消受了”。走著,走著,又記起《西州曲》裏的句子:
採蓮南塘秋,
蓮花過人頭;
低頭尋蓮子,
蓮子清如水。
心想,今晚如有採蓮人,這兒的蓮花也算得“過人頭”了。古西州即今之江北一帶,由是又驀地想起自己在南方一段熱鬧的生活。想著,想著,不覺已到西院自己的家了,輕輕地推門進去,什麼聲息也沒有,妻子已經睡熟好久了。
過了幾天,他把這晚在荷塘邊漫遊和暇想,寫成一篇散文,通過對荷香月色的細緻描寫,隱約地流露了自己當時微妙的心境。在那寧靜與不寧靜交替出現的感情層次裏,表露了自己對現實感觸甚重的情懷,流瀉在那畫面中的均是他內在思緒的潮蹤。這就是燴炙人口的《荷塘月色》。在這段時間裏,朱自清時刻都在惦念著遠在南方的朋友。和現在生活相比,他感到過去和朋友們一起過的那段“山鄉水鄉”、“醉鄉夢鄉”的日子,十分有味。
現在終日看見一樣的臉板板的天,灰蓬蓬的地;大柳高槐,只是大柳高槐而已。於是木木然,心上什麼也沒有;有的只是自己,自己的家。我想著我的渺小,有些戰慄起來,清福究竟也不容易享的。
這幾天似乎有些異樣。像一葉扁舟在無邊的大海上,像一個獵人在無盡的森林裏。走路,說話,都要費很大的力氣;還不能如意。心裏是一團亂麻,也可說是一團火。似乎在掙扎著,要明白些什麼,但似乎什麼也沒有明白。
“一部《十七史》,從何處說起,”正可借來作近日的我的注腳。
心緒總是不寧,坐臥都有點不是了。一天,吃過午飯後,無事可幹,從書架上抽了一本舊雜誌來消遣,無意間從中翻出一封三年前給夏丐尊的一封信。信中說的是南方的生活,由此他強烈地懷念起復丐尊來,想起他愛喝酒,歡喜“罵人”,想起他對待朋友的真情。已有半年沒有接到他的來信了,在這動亂的年月裏,他究竟怎麼樣了呢?
朱自清坐在桌子前,洗硯磨墨,提筆寫信,抒說情懷,他細細地敘寫自己對南方山水花木的懷戀,對夏丐尊生活的關懷。他寫道:
南方這一年的變動,是人的意想所趕不上的。我起初還知道他的蹤跡;這半年是什麼也不知道了。他到底是怎樣地過著這狂風似的日子呢?我所沉吟的正在此。我說過大海,他正是大海上的一個小浪;我說過森林,他正是森林裏的一隻小鳥。恕我,恕我,我向那裏去找你?
是的,天宇迢迢,人海茫茫,該到那裏尋找自己的摯友呢?他把信寄往台州師範學校的刊物《綠絲》。對編者說:“不知可附載在《綠絲》的末尾,使它和我的舊友見見面麼?”。這封信蘊含著他對動亂時局的不滿,表露他對朋友的深情。他是多麼迫切地希望能聽到,在腥風血雨中的南方朋友的聲音呵!
“那裏走呢?或者那裏走呢!”這個問題始終縈繞在朱自清的心頭,像影子一樣無法擺脫。過了年之後,乘著假期閑隙,他開始認真思考了。他返顧了這十年來時代的步伐:在我的眼裏,這十年中,我們有著三個步驟:從自我的解放到國家的解放,從國家的解放到ClassStruggle(階級鬥爭);從另一面看,也可以說是從思想的革命到政治的革命,從政治的革命到經濟的革命。現在,階級鬥爭已到短兵相接的時候,已經露出了猙獰的面目,使出了毒辣的手段。他想,近來“殺了那麼多的人,燒了那麼些家屋,也許是大恐怖的開始吧!”他日夜在思想的國土上馳騁,思索人生,分析社會,解剖自己。他的思考是長遠的,深刻的,實事求是的。他深刻地感到,自己所存在的階級,是在走向滅亡,正如一座老房子,雖然時常修茸,到底有了年代,終有一天被風雨打得坍倒。既是如此,為什麼不革自己的命,而甘心作時代的落伍者呢?他抽著煙,在房間裏來回踱著,不斷捫心自問,審視自己走過的道路,思考著這個問題。終於發現了癥結所在:我解剖自己,看清我是一個不配革命的人!這小半由於我的性格,大半由於我的素養;總之,可以說是運命規定的吧。——自然,運命這個名詞,革命者是不肯說的。在性格上,我是一個因循的人,永遠只能跟著而不能領著……我在小資產階級裏活了30年,我的情調,嗜好,思想,論理,與行為的方式,在在都是小資產階級的;我徹頭徹尾,淪肌浹髓是小資產階級的。離開了小資產階級,我沒有血與肉。在大分化的時代裏,他不是沒有看到,有的人叛變本階級走到新營壘中去,而為什麼自己就沒有這種勇氣效法他們的行動呢?關鍵還在於思想包袱過於沉重了。
我並非迷信著小資產階級,只是不由你有些舍不下似的,而且事實上也不能捨下。我是生長在都市里的,沒有扶過犁,拿過鋤頭,沒有曝過毒日,淋過暴雨。我也沒有鋸過木頭;打過鐵;至於運轉機器,我也毫無訓練與忍耐。我不能預想這些工作的趣味;即使它們有一種我現在還不知道的趣味,我的體力也太不成,終於是無緣的。況且妻子兒女一大家,都指著我活,也不忍丟下了走自己的路。所以我想換一個生活,是不可能的,就是,想軋入無產階級,是不可能的。從一面看,可以說我大半是不能,小半還是不為;但也可以說,因了不能,才不為的。沒有新生活,怎能有新的力量去破壞,去創造?所以新時代的急先鋒,斷斷沒有我的份兒!他胸懷坦蕩地表白了自己不能投向無產階級懷抱的原因,但也明確表示:“為了自己階級,挺身與無產階級去鬥爭的事,自然也決不會有的”。既不能革命,也絕不反對革命,那麼該往那裏走呢?
在舊時代正在崩壞,新局面尚未到來的時候,衰頹與騷動使得大家煌煌然。……只有參加革命或反革命,才能解決這惶惶然。不能或不願參加這種實際行動時,便只有暫時逃避的一法。這是要靠了平和的假裝,遮掩住那惶惶然,使自己麻醉著忘了去。享樂是最有效的麻醉劑;學術,文學,藝術,也是足以消滅精力的場所。所以那些沒法奈何的人,我想都將向這三條路裏躲了進去。
在這三條路裏,將選擇那一條呢?他原先本是學哲學,而對文學有興趣,後來索性丟掉哲學,走上了文學道路。現在情況又要變了,該怎麼辦呢?他考慮了很久,感到“國學比文學更遠于現實;擔心著政治風的襲來的,這是個更安全的逃避所”。由是,他斷然選擇了國學這條路,他說:胡適之先生在《我的歧路》裏說:“哲學是我的職業,文學是我的娛樂”;我想套著他的調子說:“國學是我的職業,文學是我的娛樂”。這便是我現在走著的路。這選擇對朱自清來說是痛苦的,消極的,只不過是“想找一件事,鑽了進去,消磨了這一生”。他意識到這是一條“死路”,但他眼下只能往這條路走去,別無他途。這是中國一代知識份子的悲哀,想當初他是那樣熱切地謳歌“光明”,追求“紅雲”,為了尋找黑暗人生中的一點螢火,他付出了青春的代價,五四、五卅、三·一八,他總是努力地迎著時代流雲直追。但結果呢?心中希望的燈,被現實的風沙,一盞盞地撲滅了,美麗的夢,一次次被生活的風暴所擊碎,由是他幻滅了,退縮了。“對於革命抱著浪漫諦克的幻想的人,一和革命接近,一到革命進行,便容易失望”(魯迅語),朱自清的痛苦大約也在於此,他對革命缺乏真正的理解和身體力行的實踐;正如他後來自己承認的,當時對革命的感知,“只是範疇而已”,“既不深思力索,又未親自體驗”。正由於此,當席捲中國的白色恐怖洶湧而來時,他驚呆了,失望了,他只能惶惶然地去尋找一個避風港,聊作一生的歸宿:“樂得暫時忘記,做些自己愛做的事業;就是將來輪著滅亡,也總算有過稱心的日子,不白活了一生”。但是,作為一個現實主義作家,朱自清絕不能面對血淚人生而無動於衷,因此他又說:雖是當此危局,還不能認真地嚴格地專走一條路——我還得要寫些,寫些我自己的階級,我自己的過、現、未三時代。
他畢竟又是一個執著於生活、追求進步的知識份子,因此他雖定下自己“好走的路”,但心中“卻依舊要考慮到‘那裏走?’‘那裏走!’兩個問題”。雖然他知道“這種憂慮沒有一點用,但禁不住它時時地襲來,只要有些餘暇,它就來盤踞心頭,揮也揮不去”。路,暫時確定了;心,也暫時獲得安寧。
但,朱自清萬萬沒有想到,他個人的生活將面臨著一個深痛的打擊。
九、千里魂應憶舊儔
1928年隨著政權易手,北京改名為北平;
就在金風颯爽的8月,朱自清的第一本散文集《背影》由上海開明書店出版了。內分甲乙兩輯。共收散文15篇,是他四年來勞動的結晶。在《序》裏,他略述了現代散文發生的歷史背景和發展趨勢,指出:“就散文論散文,這三四年的發展,確是絢爛極了:有種種的樣式,種種的流派,表現著,批評著,解悉著人生的各面,遷流曼衍,日新月異:有中國名士風,有外國紳士風,有隱士,有叛徒,在思想上是如此。或描寫,或諷刺,或委曲,或縝密,或勁健,或絢麗,或洗練,或流動,或含蓄,在表現上是如此。”說到自己則坦白相告:我是大時代中一名小卒,是個平凡不過的人。才力的單薄是不用說的,所以一向寫不出什麼好東西。我寫過詩,寫過小說,寫過散文。25歲以前,喜歡寫詩;近幾年詩情枯竭,擱筆已久。
其中又說到創作的艱辛:我覺得小說非常地難寫;不用說長篇,就是短篇,那種經濟的,嚴密的結構,我一輩子也學不來!我不知道怎樣處置我的材料,使它們各得其所。至於戲劇,我更是始終不敢染指。我所寫的大抵還是散文多。……我意在表現自己,盡了自己的力便行;仁智之見,是在讀者。言辭懇切,話說的十分實在。
開明書店將《背影》寄到朱自清老家揚州,他的三弟朱國華接到一看,不由喜出望外,連忙拿著書飛快奔至二樓父親的臥室,讓老人家先睹為快。這時朱小坡身體不好革命,並成為世界無產階級革命的一部分。論證了新民主主,行動不便,他把椅子挪到窗前,戴上老花眼鏡,一字一句地讀著兒子寫的文章,心中感到莫大欣慰,昏老的眼睛猛然迸出興奮的光芒。“腹有詩書氣自華”,兒子畢竟沒有辜負自己的期望。
《背影》是朱自清的代表作,它猶如一鳴驚人的雲雀,在文壇上激起了強烈的反響。朱自清遵循的是現實主義法則,十分強調對客觀事物進行仔細的觀察,深入的體味。他認為“所知愈多,所接愈廣”,主張“要將‘自己’散在天下,滲入事事物物之中看它的大小方圓,看它的輕重疏密,這才可以剖析毫芒地漸漸漸漸地認出‘自己’的真面目”。這種創作態度就深切地反映在《背影》中,他對自己描寫物件觀察之認真,已經達到錙銖必究的地步。當《荷塘月色》發表後,有個姓陳的讀者給他寫了一封信,說“蟬子夜晚是不叫的”。朱自清重視,問了好些人,都說蟬在夜晚是不叫的,又寫信去問一個昆蟲學家,回信抄了一段書給他,說“好容易找到這一段兒”,蟬在夜裏會叫的。朱自清認為既然是好容易才找到那麼“一段兒”,可能這是一次例外。因此,他寫信給
郁達夫對他的散文也讚賞備至,說:“朱自清雖則是一個詩人,可是他的散文,仍能夠滿貯著那一種詩意,文學研究會的散文作家中,除冰心女士外,文字之美,要算他了。以江北人的堅忍的頭腦,能寫出江南風景似的秀麗的文筆來者,大約是因為他在浙江各地住久了的緣故”。後來李廣田在觀照一代散文創作後,明確地指出他作品的價值:“在當時的作家中,有的從舊壘中來,往往有陳腐氣;有的從外國來,往往有太多的洋氣,尤其西歐世紀末的頹廢氣息。
《背影》的出版大大提高了朱自清的聲譽。
革新整頓後的清華大學的文學院院長兼中國文學系主任,就是對朱自清創作十分欣賞的楊振聲,他是朱自清的大學同學,對朱自清的學問和為人都很器重,系裏一切計畫多和他商量。當時各大學中文系都存在著兩個關鍵問題,即新文學應如何與古代文學承接,如何與外國文學交流。過去中國文學一直與中外新潮隔絕,究竟何去何從?許多教師都在觀望,學生則十分困惑。楊振聲和朱自清商量決定,國文學系的教學方針應是:注重新舊文學的貫通與中外文化的融會。在他們擬定的課程總說明中明確指出:我們的課程的組織,一方面注重研究我們的舊文學,一方面更參考外國的現代文學。為什麼要注重研究舊文學呢?因為我們文學上所用的語言文字是中國的;我們文學裏所表現的生活,社會,家庭,人物是中國的;我們文學所發揚的精神,氣味,格調,思想也是中國的。換句話說,我們是中國人;我們必須研究中國文學。我們要創造的也是我們中國的新文學,不過是我們這個時代的中國新文學罷了。
為什麼要參考外國現代文學呢?正因為我們要創造中國新文學,不是要因襲中國舊文學。中國文學有它光榮的歷史,但是某一時代的光榮的歷史,不是現在的,更不是我們的,只是歷史的而已。
這完全是立足於民族,立足于現代的一種革斷。朱自清帶頭實踐,一年內開了兩門新課,一門是“歌謠”,一門是“中國新文學研究”。過去中國文學系的課程帶有濃厚的尊古傾向,許(慎)鄭(玄)之學是學生入門之導,文字、聲韻、訓詁之類課程占主要地位,新文學和民間歌謠是不登大雅之堂的。朱自清新開的兩門課程,首先打破了中國文學系教學設置的舊格局,使五四以來文學和民間文學成為一門獨立學科。
“歌謠”這門課的內容十分豐富,有“歌謠釋名”、“歌謠的起源與發展”、“歌謠的分類”及“歌謠的結構”等,後又增加了“歌謠的歷史”、“歌謠的修辭”、“歌謠的評價”、“歌謠研究的面面”、“歌謠的收集歷史”、“歌謠敘錄”等。在向來比較保守的中國文學系來說,這門課程顯得特別新鮮突出,因此引起學生們濃厚的興趣。
“中國新文學研究”分“總論”和“各論”兩部份。“總論”共三章,第一章“背景”,從戊戌政變講到辛亥革命,系探討晚清文學與五四新文學運動的歷史關係。第二章“經過”,由五四《新青年》提倡文學革命開始一直講到當前,其中包括文藝運動、思想論爭以及各種文學流派的主張。第三章“外國的影響”與“現在的分野”,主要論述外國文學對中國各種流派的影響。“各論”分五章,前四章分別論述五四以來詩歌、小說、戲劇和散文等創作的成就,介紹各類體裁的理論主張,著重分析評價每一文體重要作家作品在思想和藝術的風格和成就。魯迅和茅盾的創作,胡適的《嘗試集》、郭沫若的《女神》、康白情的《草兒》、李金髮的詩,以及冰心、葉聖陶、郁達夫、巴金、蔣光慈、張資平等作品無不論及。最後一章“文學批評”,主要介紹五四以來有社會影響的各種文學見解和主張。這門課既是對五四以來新文學歷史的總結,又是對當代文學創作的評價。在講課時,朱自清特別注重對作家創作風格的研究,引導學生關心現實。他教學態度十分嚴肅,甚至有點拘謹。他極其尊重別人的看法,力避個人的好惡和門戶之見。他的學生吳組緗回憶說:給我印象較深的是“新文學研究”。發的講義有大綱,有參考節目,厚厚的一大疊。我們每星期得交一次讀書報告,這種報告上若有什麼可取的意見,發還的時候他就告訴你說:“你這段話,我摘抄了下來,請你允許我”。
他講得也真賣勁。我現在想到
“我寫的是些個人的情感,大半是的。早年的作品,又多是無愁之愁,沒有愁偏要愁,那是活該。就讓他自個兒愁去罷。”
他十分重視新人新作,有發現立即補充,張天翼的《鬼土日記》和臧克家的《烙印》一出版,他就在課堂上講開了。他又很認真,若發現講錯或不妥之處,下次上課必定慎重提出更正。有一次,他講到張天翼時,介紹說:“這是位很受人注意的新作家,聽說是浙江人,住在杭州。”
第二次上課他立即聲明更正:“請原諒我,我上次說張天翼是浙江人,恐怕錯了。有人說他是江蘇人。還弄不清楚,你們暫時空著罷”。數年後,吳組緗瞭解到張天翼原籍湖南,父母住浙江,姊姊嫁江蘇,他自己兩省都長住過,還能說一口地道的湘鄉話。昊組緗寫信告訴朱自清,喜得他連忙回信道謝。在課堂上,他常常啟發學生獨立思考,鼓勵他們發表自己意見,一聽到他們有新的見解,立即高興地說:“啊,你的意見很新!”他教學嚴謹持重,絕不作主觀論斷,談到某種文學現象時,總是尊重客觀事實,進行實事求是的評述,如講“革命文學與無產階級文學時期”,他在全面介紹創造社與太陽社的文學觀點和主張的基礎上,對當時普羅文學創作傾向,提出了三點意見:(一)革命遺事的平面描寫;(二)革命理論的擬人描寫;(三)題材的剪取,人物的活動,完全是概念在支配著。持論十分公允全面。他備課極其認真,講義就有三種,一種鉛印,兩種油印,隨時充實修改,所以最後一種剪貼補正很多。因而這門課受到同學們的熱烈歡迎,師範大學和燕京大學都請他去講課,可能是負擔太重,1933年以後他就不開這門課了。
和其他教師不同的是,朱自清課堂紀律特別嚴,經常點名,記憶力又好,只要點過兩三次名,名字就記住了。有一次,一個男生沒來上課,第二天在走廊上看到他,便叫他的名字道:“你昨天為什麼缺課?”嚇得那學生滿臉通紅連忙道歉,從此不敢蹺課。他上課認真,改作業更是認真,他和俞平伯曾有過一次關於作業應否改得詳細的問題的有趣討論。俞平伯不贊成多改,理由是學生只注重分數多少,從來不仔細看老師的修改和評語。朱自清反對這種看法,他說:“我有一個學生,已經十多年不見了,忽然有一天來看我,他說,‘老師,我給你帶來了一份禮物,你猜猜是什麼?”我回答說:‘你不要買禮物,太破費了,我心裏不安。’‘我知道老師一定猜不著,哪,你看’,說著,他從皮包裏,拿出一本厚厚的作文簿來,這是我在中學教書的時候替他改的,如今他已由大學畢業,也在教中學了,真想不到我改的作文,他視若珍寶地保存得好好的。”
“那只是千萬個學生裏的一個特殊例子。”俞平伯反駁道:“據我知道的是大多數學生,都是不把老師辛辛苦苦改的文章當做一回事的,不信,我來給你看一件事實。”
俞平伯立刻掏出錢來,請人到巷口買包花生米,想不到那包花生米的紙,正是一篇作文。俞平伯笑說:“怎麼樣?這不是鐵的事實!告訴你,大多數的作文,都是拿來包花生米的,所以我主張,不要改得太詳細。”“不!這現象,也不過是千萬人中的一個特殊例子罷了”。朱自清不服氣,他仿照俞平伯的口氣反駁道:“大多數的學生還是歡迎多改的,不管怎樣,各憑良心,我始終主張要詳細地嚴格地改。”
朱自清堅持自己的主張,他為班上學生改作業,連一個標點符號都不放過。
自從接眷北來之後,有妻子兒女相伴,朱自清安享到了靜謐的家庭之樂,得以全身心撲在教學上,做一些自己樂意做的事。他寫了兩篇《近來的幾篇小說》對當前作品進行了評價,還為李健吾的《一個兵和他的老婆》、老舍的《老張的哲學》與《趙子曰》寫了書評。為《粵東之風》和俞平伯的《燕知草》寫了序。同時,還根據自己的生活經歷寫了《兒女》、《白馬湖》等優美散文。還抽空為《小說月報》寫了篇隨筆《說話》,主張文章語言要像“行雲流水”一般自然,“文章有能到這樣境界的,簡直當以說話論,不再是文章了。但這是怎樣一個不易到的境界。”這種“談話風”,也正是他自己散文創作所追求的藝術境界。
寫作之余,他常在清華園裏散步賞花。他愛繁花老幹的杏,臨風婀娜的小紅桃,帖梗壘壘如珠的紫荊。但最喜歡的還是西府的海棠,那花絮得好,也淡得好,豔極了,卻沒有一點蕩意。樹幹高的,疏疏的,英氣隱隱逼人。有時俞平伯來了,他倆一天三四趟在花下徘徊。他偶然也到城裏去,有一次,還帶武鐘謙和孩子們去玩了萬生園。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
誰能料到,不幸的陰影已漸漸逼近這個善良的家庭?武鐘謙本來患有肺病,
朱自清送她到車站時,她忍不住哭了,說:“還不知能不能再見!。”朱自清知道她從心裏舍不下丈夫和兒女,她不願就這樣離開人世,她多希望病好後帶著六個孩子回來見他呀!他也知道此去凶多吉少,但心裏卻也盼著她能很快養好病回到自己身邊,遂好言撫慰她。誰知此去竟是永訣!回到揚州一個多月,才31歲的她,竟於
噩耗傳來,朱自清痛不欲生。他和武鐘謙結婚12年,伉儷甚篤,現在竟中途永別,怎不令他肝腸寸斷!從此,偌大西院只剩下他孤身一人,形影相弔,十分淒涼。
這時,朱自清的生活發生了困難,飯食無法自理,篤于情義的俞平伯出來幫忙,一日三餐均由俞家送來,朱自清要算伙食費,俞平伯堅持不收,朱自清執意不從。最後,俞平伯只好每月收他15元搭夥費,而暗中卻又把它全部用於他的伙食,因此朱自清感到俞家的飯菜總是特別豐盛可口。這個秘密多年之後他才知道。為了排遣愁懷,一天,俞平伯特地陪他冒著大風到中山公園去看海棠,那天看花的人不少,可惜沒到畿輔先哲祠去,俞平伯告訴他,那裏有一株海棠遮著大半個院子,枝幹向橫裏伸張,花繁得沒法說,海棠本無香,因為花太繁了,卻醞釀出一種淡淡的香氣,使人久聞不倦。
日子過得十分苦寂。朱自清說過,他的“全世界只有幾個人,我如失了他們,便如失去了全世界”。現在,他的“世界”幾乎破碎了。他日夜思念遠在揚州的失去了母愛的六個兒女。一天,報紙報導緝私營兵士滋事,心中更是無限掛念,乃寫五律《憶諸兒》,以遣情懷:
平生六男女,晝夜別情牽。
逝母悲黃口,遊兵警故廛。
笑啼如昨日,梨栗付誰邊。
最憶迎兼邁,相離已四年。
對亡妻他更是深情綿邈,夢寐難忘。清明節後一天,是武鐘謙的生辰,那天傍晚,他到西郊,見春遊車馬極多,萬感交集,不禁想起去年和她及兒女共游萬生園的情景,淒惻之情,不能自已。乃賦詩以抒哀情:
名園去歲共春遊,兒女酣嬉興不休。
飼象弄猴勞往復,尋芳選勝與勾留。
今年身已成孤客,千里魂應憶舊儔。
三尺新墳何處是?西郊車馬似川流。
世事紛拿新舊曆,茲辰設悅憶年年。
浮生卅載憂銷骨,幽室千秋夢化煙。
松~*春陰風裏重,狐狸日暮隴頭眠。
遙憐一昨清明節,稚子隨人展暮田。
愛妻亡故,兒女遠離,在北京幾年中,他除了俞平伯沒有什麼朋友,生活無味,心境寂寞,時時念舊:
舊京盛文史,賢雋集如林。
側陋疏聲氣,風流憶蓋簪。
辭源三峽倒,酒盞一時深。
懶寄江南信,相期印素心。
南方變成了巨大的心理磁場,強烈地吸引著他。在流霞翻飛的傍晚,在孤燈瑩瑩的深夜,他常常苦苦地思憶著南方諸友,往事如潮,舊情似海,他是那樣深切地懷念著往日熱鬧的生涯。他想起了夏丐尊的豪情與誠意,想起了他家的好花與美酒,想起了他豐富的著譯和古樸的家居。
古抱當筵見,豪情百輩輸。
蒔花春永在,好客酒頻呼。
鞮譯勤鉛槧,江湖忘有無。
別來尤苦憶,風味足中廚。
他想起了劉延陵,想起他飄泊的生活和不幸的婚姻,想起他的病與遠遊。
響濡泉邊鮪,飄零海上鷗。
廿年悲女難,一病等俘囚。
破浪舟空往,論交孰與遊。
可憐隨雁鶩,頻為稻梁謀。
他念念不忘豐子愷當年在白馬湖畔彈奏貝多芬的《月光曲》,也想起他的漫畫,想起他近年隨從弦一法師學佛茹素。
洲淵黃叔度,語默與時殊。
浩蕩月光曲,風華兒女圖。
勞歌空自惜,爛醉任人扶。
近聞依淨土,還憶六凡無?
他十分敬佩葉聖陶狷介的風格和樸真的品性,羡慕他的勤奮和精思。
狷介不隨俗,交親自有真。
浮沉杯酒冷,融泄一家春。
說部聲名久,精思日月新。
付餘勤揀擇,只恨屢因循。
在《懷南中諸舊遊》一組五首舊詩中,他思緒綿遠,情懷誠摯。這種對已逝生活的咀嚼,對過往溫情的尋覓,映現出的正是朱自清在喪偶之後,無限苦寂的心情。
葉聖陶以往曾托朱自清為他的短篇小說編個選集,此事拖了很久沒做,“只恨屢因循”,他一直感到愧對老友。暑假無事,乃決定抓緊時間進行,每日躲在書房裏,揮扇翻閱葉聖陶的短篇小說著作,擇選篇目。在編選中頗有心得,便著手寫《葉聖陶的短篇小說》書評。他認為葉聖陶“初期的作風可以說近於俄國的,而後期可以說近於法國的”,“愛與自由的理想是他初期小說的兩塊基石”,因此“特別著眼在婦女與兒童身上,他寫出被壓迫的婦女,如農婦、童養媳、歌女、妓女等的悲哀”。他又發現葉聖陶小說還有一個特點,即“理想與現實的衝突”,如親子之愛與禮教的矛盾,理想被現實所食的痛苦,以及理想主義者與腐敗社會的抗爭等等。後期作品“便是現實主義手法的完成”,“他的眼從對村鎮轉到城市,從兒童婦女轉到戰爭與革命的側面的一些事件了”,於是出現了“廣闊的世間”。他也指出葉聖陶小說的不足之處,那就是,“愛用駢句,有時使文字失去自然的風味”,“寫對話似不頂擅長,各篇中對話嫌平板,有時說教氣太重”。論述精辭中肯,態度嚴肅持正,充份表現了他的美學思想和學術作風。由選編評述作品,而勾起了他和作者之間的許多往事的回憶,想起兩人的友誼,於是又冒著酷熱,著手寫《我所見的葉聖陶》。在文章中,他細細地敘寫了自己與葉聖陶交往的經過,以白描手法寫他的寡言,寫他的和易,寫他的天真,寫他的誠樸,從他的穿著、處世、起居、情性等各個方面,勾勒出一個誠摯的靈魂,再現了這位現實主義大師的個性風貌。流貫在全篇的是他對遠方摯友的深濃的情意。
這時,朱自清有個鑽心的苦惱,使他晝夜不安,夢寐不寧。那就是由於他對現實抱“暫時超然”的態度,因此對當前文藝運動都不介入,生活圈子又極狹小,游離於主流之外,以致漸漸地感到心靈之水有點枯窘了。以前他寫詩,後來寫散文,近來卻寫不出什麼來了。他感到有的人苦於有話說不出,有的人苦於有話無處說,而自己則是覺得無話可說。在空蕩蕩的房間裏,他前後徘徊,左思右想,總感到自己多年來只是淒淒惶惶地在個人小天地裏輾轉,為填飽一家的肚子,在庸庸碌碌的生活濁流裏掙扎,內心十分痛楚。他萬分悲哀地說:
我覺得自己是一張枯葉,一張爛紙,在這個大時代裏。
他又一次默默地審視自己生命的足跡,翻閱已逝的生活日曆,吃驚地發現過往深長的歲月,竟是如此慘澹,如此平直,如此空寂。由不得從心中發出悲鳴:我永遠不曾有過驚心動魄的生活,即使在別人想來最風華的少年時代。我的顏色永遠是灰的。我的職業是三個教書;我的朋友永遠是那麼幾個,我的女人永遠是那麼一個。有些人生活太豐富了,太復雜了,會忘記自己,看不清楚自己,我是什麼時候都“了了玲玲地”知道,記住,自己是怎樣簡單的一個人。這是坦爽的直白。朱自清始終是嚴肅的正視人生,嚴格地剖析自己的。而剖析是為了探索,因此他的心境雖然跋徨,但仍然發願要不務空想,腳踏實地,繼續摸索前進。“這時候眼前沒有霧,頂上沒有雲彩,有的只是自己的路”:他負著經驗的擔子,一步步踏上這條無盡的然而實在的路。他回看少年人那些情感的玩意,覺得一種輕鬆的意味。他樂意分析他背上的經驗,不止是少年時的那些!他不願遠遠地捉摸,而願剝開來細細地看。
十、歐洲之旅
1930年8月,楊振聲到青島大學任校長,所遺中國文學系主任一職,校方請朱自清代理。
一些關心朱自清的朋友,感到他孤身一人生活不便,應該及早續弦,於是開始為他物色介紹,選定的物件便是陳竹隱女士。
陳竹隱原籍廣東,但從高祖起就遷往四川了。1905年生,小朱自清7歲,16歲時父母相繼去世,生活清苦。後來考入四川省立第一師範學校,畢業後開始獨立生活,繼後又考入北京藝術學院,學工筆劃,曾受教于齊白石、肖子泉、壽石公等人,又從浦熙元學習昆曲,常到浦家參加“曲會”。浦熙元看她年齡已大,北京也無親人,便關心她的婚姻問題,與清華大學教授葉公超談及此事,請其作伐。
1931年4月的一天,浦熙元帶陳竹隱等幾個女學生到一家館子吃飯,在坐作陪的有清華大學的兩位教授,其中一人身材不高,白皙的臉上戴著一副眼鏡據、辨偽,反對宋儒空談心性義理之弊,由經至史、子之學,,身穿一件朱黃色的綢大褂,頗為秀氣文雅,但腳上卻穿著一雙老式的“雙梁鞋”,顯得有些土氣。這人便是朱自清。兩人便這樣見面了,但席間很少說話。
飯局散後,陳竹隱回到宿舍,同去的同學便笑著嚷開:“哎呀,穿一雙‘雙梁鞋’,土氣得很,要我才不要呢!”陳竹隱卻有自己的見識:我認為在那紛亂的舊社會,一個女子要想保持自己的人格尊嚴,建立一個和睦幸福的家庭並不容易,我不仰慕俊美的外表,華麗的服飾,更不追求金錢及生活的享受,我要找一個樸實、正派、可靠的人。為這我曾堅決拒絕了一個氣味不投而家中很有錢的人的追求。佩弦是個做學問的人,他寫的文章我讀過一些,我很喜歡。他的詩歌與散文所表現的深沉細膩的感情,所描繪的一幅幅恬靜、色彩柔和的畫面,以及那甜美的語言,都使我很受感動,我很敬佩他。從此兩人開始通信,感情不斷發展,陳竹隱住在中南海,朱自清常常進城去看她。他們有時往瀛台、居仁堂、懷仁堂等處遊覽,有時漫步在波光瀲灩的湖邊,有時相約垂釣於河畔。朱自清還常把自己的文章念給她聽,徵求她的意見,共同推敲琢磨字句。有一次,朱自清拿來一篇清華學生的試卷,裏頭文章詞句古奧,陳竹隱居然順利地完成了“考試”的任務,兩人為此都很高興。在交往中,陳竹隱深深地感到朱自清做事嚴肅認真,話雖不多,但為人誠懇,真心待人,實實在在關心著自己,心中很感動。
但也有矛盾,主要是當她知道對方老家尚有六個孩子時,便不免有些猶豫,思想時有鬥爭。
我那時才24歲,一下子要成為六個孩子的媽媽,真不可想像!一時我很苦惱。要好的朋友勸我說:“佩弦是個正派人,文章又寫得好,就是交個朋友也是有益的”。
是的,我與他的感情也已經很深了。像他這樣一個專心做學問又很有才華的人,應該有個人幫助他,與他在一起是會和睦和幸福的。而六個孩子又怎麼辦呢?想到六個失去母愛的孩子是多麼不幸而又可憐!誰來照顧他們呢?我怎能嫌棄這些無辜的孩子們呢?於是我覺得做些犧牲是值得的。
兩情相許,兩心相依。
六、七月間,兩人在北平訂婚了。愛情的柔絲,把朱自清破碎的心重新縫補,幸福的陽光又將照臨他久已冷寂的家了。
清華大學對教授們很優待,它靠著庚子賠款的餘額,在校園南面建立一幢幢精緻而寬敞的住宅,薪金也很優厚,到一定時期還讓出國休養。這年,朱自清獲得了公費出國遊歷的機會,過去他曾嚮往遠涉重洋,飽覽異國風光,現在終於如願以償了。
俞平伯得訊為他高興,特贈詩兩首:
翰海停車挹晚涼,烏拉嶺外有斜陽。
少將遠志酬中歲,多作佳遊在異鄉。
五月花都春爛漫,十年霧國事微茫。
槐陰時霎燈前雨,
下城黌舍乍披襟,去矣年光不可尋。
眼底桑田同閱歷,尊前哀樂半銷沉。
壯君絕域關河氣,笑我荒居懶病心。
欲反楚聲代驪唱,山中松桂未成陰。
詩中有慰勉,有鼓勵,敘的多是舊事與故情,深切地表達了對老友依依惜別的殷殷之意。
翌晨5時到瀋陽,雇汽車玩了北陵和故宮。下午乘南滿車,晚抵長春。24日早上到達哈爾濱,住在北京旅館。在朱自清看來,哈爾濱沒有一點中國味兒,街上都是俄國人,中國人也大都會說俄國話,連店鋪裏的招牌也都是俄文的譯音,他感到這樣下去,終歸是“非驢非馬的畸形”。當天,他遊逛了特市公園,裏面有許多花壇,用各色的花拼成種種對稱的圖案,最有趣的是入口處兩隻蹲伏的草獅子,滿身碧油油的嫩草,神氣極了。第二天到太陽島去玩,在松花江裏划船,槳薄而彎,長而勻稱,又穩重,又靈活,江上沒有萍藻,寬暢之至,痛痛快快地玩了一個下午。
26日又登車啟程,第二天到滿洲里,傍晚日落時分,明霞如海,景物之佳,為其向所未睹。晚過黑龍江,二時許抵赤塔。展現在他眼前的,是西伯利亞的茫茫平原,沿路沒有童山,千里黛綠,到處點綴著木屋,在牛毛細雨中,有一種特別的韻致。晴天時落日特別好看,平原漸漸蒼茫起來,邊際無窮盡地伸展開來,只有西方一片深深淺淺的金光,像是一個海。金光炫爛極了,像熊熊的火焰,但那深深淺淺的色調,又有些像版畫,濃一塊淡一塊的,雖不經意,倒極顯精神。
28日晚7時許,車過舉世聞名的貝爾加湖,朱自清極思一看這個名湖,在他想像中那是一個美麗而荒涼的世界,當年蘇武就在這個湖畔牧羊。可是,在黯淡的暮色中,他只看到渺渺一片無窮的白水,十分平靜,十分寂寥,沒有一個帆影,也沒有一隻鳥影。他坐在窗前足足有兩個鐘點,貝爾加湖的水還在窗外流淌著。
在車上,朱自清悠閒地抽著香煙,品著香茗,細細地觀賞著外面綿延不斷的青山和悠然流淌的綠水,經常把它和中國的山水意境相評比。他發現在歐亞兩洲交界處的有些地方,近乎中國的山水詩或山水畫。河中一條狹狹的小舟,一個人緩緩地劃著,那船和人都是灰鎊鎊的,暗淡的,這豈不簡直就是一幅中國畫?除了觀賞窗外景致,他就給陳竹隱寫信,和同車人玩撲克。8月的最後一天,他以和葉聖陶通訊形式,為《中學生》雜誌寫《西行通訊》,報導旅途的見聞。
正當朱自清在英倫漫遊時刻,他的祖國河山正遭到外敵鐵騎的蹂躪。
日本帝國主義早有侵吞中國富饒東北的野心,1927年4月,臭名昭著的“田中奏摺”就公然叫囂:“惟欲征服支那必先征服滿蒙,如欲征服世界必先征服支那。”1927年資本主義世界經濟危機爆發,日本為緩和國內的階級矛盾,加緊了侵略中國的步伐。1931年7月,日軍製造了挑撥中朝關係的“萬寶山事件”;8月,又製造了日本間諜失蹤的“中村事件”。狂叫“根本解決滿蒙問題”,“以武力解決懸案”,悍然調動軍隊開進東北境內。
朱自清在《泰晤士報》得知“九·一八”事變消息,心中非常焦急,但報國有心,救國無方,徒喚奈何,在給陳竹隱信中寫道:
閱報知東省事日愈。在外國時時想到國家事,但有什麼法子呢?
朱自清對新居很滿意,房東歇
在霧重重的倫敦,朱自清除了學習外,大部分時間用在遊覽。有時候,他和柳無忌結伴到Hampstead曠野散步,那裏灌木叢生,漫無邊際,一望無涯,別有風味,有時則在公園裏划船。
倫敦對名人故宅保存很好,李健吾從巴黎到倫敦來玩,朱自清便和他一起去參觀約翰生的住宅,位置在舊城一個小方場的角落裏,是一座三層樓房,裝置與陳設無不古氣盎然,他編的那部著名大字典厚厚兩大冊,就陳列在樓下會客室裏。他們還憑弔過在市北漢姆司德區的濟慈故居,這是詩人戀愛、寫詩的地方,屋後是大花園,綠草繁花,相當幽靜。中間有一棵老梅樹已枯死了,據介紹,濟慈的著名詩篇《夜鶯歌》就在這棵樹下寫成的。在那裏,他拜讀了《夜鶯歌》的復製件,深感詩人的筆鋒十分渾厚有力。他還去泰晤士河旁乞而西區訪問維多利亞時代初期的散文家加賴爾的故宅,瞻仰過坐落在熱鬧地區的狄更斯故居,增長了許多見識。
在倫敦,朱自清還和友人去切林克斯路遊舊書鋪,最大一家是福也爾,共占七號門牌,有新舊兩座大樓,都是四層,舊大樓還有地下室,裏頭都是舊文學書。牛津街也有一個大書鋪,叫做彭勃恩,是座五層大樓,很有年代了,下層賣新書,二樓賣絕版書,三樓是兒童書和外國書,四、五樓專賣廉價書。朱自清最感興趣的是在大不列顛博物館附近的小街上的一家詩鋪,設在一座建築物的地下室裏,不大顯眼,要花很多時間才能找到,鋪子是詩人赫洛德孟羅於1912年創辦的,用意在於讓詩與社會發生切實的關係。為達到這一目的,孟羅除開辦書店,還辦雜誌,辦讀詩會,於每星期四晚上舉行,許多詩人幾乎都在這裏讀過詩,入場卷很便宜,只收六便士。朱自清去過兩次,都恰逢詩人生病,由他的夫人愛立達克萊曼答斯基誦讀濟慈的詩,聽的人很多,屋內只有讀書人的小桌上,放一盞藍罩子的燈,發出幽幽的光。朱自清感到“她讀得很好,口齒清楚,又有頓挫,內行說,能表出原詩的情味”。詩鋪裏陳列著各種詩集和雜誌,朱自清選購了好些。
朱自清在英倫的文化生活相當豐富,常去聽音樂,看芭蕾,學跳舞,參觀畫展和各種博覽會。倫敦有一個加爾東尼市場,每星期四和星期五營業,有點像北平的廟會,朱自清對它很感興趣。
在倫敦,朱自清時刻掛念著國內時局的發展。“九·一八”事變後,日本帝國主義為鞏固其侵華利益,變本加厲地推行其併吞中國的野心計畫。他們把魔爪伸向上海,
自“九·一八”之後,朱自清一直注意閱讀報紙,關心國內情況,有一天他和柳無忌參加北大同學聚餐會,研討國事,還被選為北大同學會書記。當他聽到日軍對上海進行軍事挑釁時,心中十分不安,在
房東歇
大約在三月間,朱自清在倫敦街頭又遇到一個好友朱光潛。1925年,朱光潛到英國愛丁堡大學學文科,1928年獲文學碩士學位,1929年11月又到倫敦大學的學院學習,致力西方哲學的研究,從克羅齊開始,閱讀了康得、黑格爾、叔本華、尼采等著作,又接觸了莎士比亞、濟慈、雪萊、勃朗寧、歌德等作品,潛心研究歐美文學。1927年他寫了《給青年的十二封信》,這時又寫了《談美》和《文藝心理學》兩本書。朱光潛很欽佩朱自清的學問和為人:我對於佩弦先生始終當作一個良師益友信賴。這不是偶然底。在我的學文藝的朋友中,他是和我相知最深的一位,我的研究範圍和他的也很相近,而且他是那樣可信賴的朋友,請他看稿子他必仔細看,請他批評他必切切實實地批評。
朱光潛把《談美》和《文藝心理學》兩部書稿交給朱自清,請他批評指正。八年前,朱自清曾看過朱光潛的論文《無言之美》,很喜歡他說理透徹,現在仔細地讀了《文藝心理學》之後,深感朱光潛的學識更其淵博了,心中十分欣慰。《文藝心理學》實質是一部從心理學觀點出發來研究美學的論著,在當時是一門年輕的學問。朱自清很欣賞這本書,認為“書中雖以西方文藝為論據,但作者並未忘記中國”,“此書並不是專寫給念過西洋詩,看過西洋畫的人讀的。他這書雖然並不忽略重要的哲人的學說,可是以‘美感經驗’開宗明義,逐步解悉種種關聯的心理的,以及相伴的生理的作用,自是科學的態度。在這個領域內介紹這個態度的,中國似乎還無先例;一般讀者將樂於知道直到他們自己的時代止的對於美的事物的看法。”並且“全書文字像行雲流水,自在極了。他像談話似的,一層層領著你走進高深和復雜裏去。”他也誠懇地向朱光潛提出意見,該書第六章“美感與聯想”,就是根據他的批評而改寫的。《談美》是以《文藝心理學》這本書為依據,用簡潔素樸的語言介紹美學與心理學的理論。據作者說,他之所以要在時局維艱時刻侈談美學,是因為“堅信中國社會鬧得如此之糟,不完全是制度的問題,是大半由於人心太壞。”他寫這本書主要目的就在要求“人心淨化”和“人心美化”。朱自清對這本小冊子也很欣賞,認為它並不是《文藝心理學》的節略,而是有其完整體系的論著。他特別欣賞最後一章“人生的藝術化”,認為它是朱光潛“最主要的理論”,將引導著讀者“由藝術走入人生,又將人生納入藝術之中”。
五、六月,他們在歐洲漫遊,“這兩個月走了五國,12個地方。巴黎待了三個禮拜,柏林兩禮拜,別處沒有待過三天以上;不用說都只是走馬觀花”。巴黎看得最細,所有名勝幾乎遊遍,他沿著塞納河岸遊覽了剛果方場、磚廠花園、仙街、凱旋門、盧森堡花園,還登上鐵塔眺望,只覺眼底儘是密匝匝的房子,有點應接不暇,而無蒼茫之感。他還參觀了歌劇院、國務院、養老院、聖龕堂、毛得林堂、楓丹白露宮等。盧浮宮去了三回,遺憾的是還只看了一犄角。在柏林他遊逛了柏林最大的公園梯爾園,在那裏欣賞望不到頭的綠樹和隱現其間的小湖和小溪,還去司勃來河一個小州上參觀七個博物院,看那些世界聞名的壁雕和古跡,以及氣象萬千的壯麗的古建築,他深深地為德意志人的魄力所感動。
在柏林,他在一個偶然的機會結識了青年詩人馮至。馮至很喜歡朱自清的創作,以前他讀過《雪朝》,感到“裏邊的詩有個共同的趨勢,散文化,樸實,好像有很重的人道主義的色彩。”他以為中國新詩如果能沿著這一條路發展下去,也許會少走許多彎路,可惜集子中許多作者都放棄了創作或者改變了作風,“其中真能把那種樸質的精神保持下來的,不但應用在詩上,而且運用在散文上以及作人的態度上”的就只有朱自清。馮至這時住在柏林西郊,一天,他特地邀請朱自清到他的寓所小花園裏喝咖啡。過了幾天,又陪他到柏林西南的波茨坦遊覽無憂宮,波茨坦是佛來德列大帝的城,無憂宮是他常住的地方,大帝和伏爾泰友好,曾請他在宮裏住過好些日子,他住的房間就在宮的西頭。馮至曾記下朱自清遊覽時的情景:
他很少說話,只注意聽旁人講;他游無憂宮時,因為語言文字的隔閡,不住地問這個問那個,那誠摯求真的目光使回答者不好意思說一句強不知為知的話。有“歐洲的公園”之稱的瑞士,是個小國,朱自清感到在這裏逛山的味道比遊湖還好。瑞士的湖水是淡藍的,一平如鏡,在陽光照耀下,水在微風裏搖晃著,如西方小姑娘的碧眼,若遇上陰雨天,湖上一片迷鎊,水天混在一起,人如在夢裏一般。風起時,水便皺起粼粼細紋,又像顰眉的西子。湖水雖時有變幻,但朱自清以為這些在山上可以更好地領略到,而且山上不但可以看到湖,還可以欣賞穀,風景流連低回,目不暇接,境界層出不窮。在盧參的東南有一個交湖,從那裏可以乘車登世界聞名的少婦峰。一天,朱自清和柳無忌夫婦住在山腳下一個旅館裏,登山費用極大,柳無忌夫婦不敢去,因為這一來就得花去他一個月的清華官費的一半。可是,愛女山水的朱自清卻不計較這些,興致勃勃地獨自去作登山旅行。路上要換兩次車,還要經過隧道,從車窗望出去,可以看到在陽光下亮晶晶的冰川,山上厚厚地堆著白雪,日光雖是淡淡的,卻耀得人睜不開眼,山上不時有雪崩,沙沙沙沙地流下來,如水一般,朱自清覺得“很好玩兒”。他早上9點多鐘在交湖上車,回來時已是傍晚五點多鐘了。
他們在義大利玩的比較匆促,多半是坐在美國運通公司的大汽車裏看的。在義大利半島西南角上的龐貝古城是盡人皆知的著名古跡,這座在8世紀被火山埋在地底的古城,當時已大半被挖掘出來了。朱自清和柳無忌夫婦被一個導遊領著逛了一個下午,看了遍佈各處的酒店、魏堤的住宅、講究的浴場,以及能容納2萬人的劇場和各種店鋪的遺址,從中領略到當時龐貝人民的生活習俗。最後,他們到達在義大利東北角的威尼斯,這是名聞遐邇的“水中的城”,這裏水天相連,一片茫茫,天空沒有煤煙,乾乾淨淨,在溫和的陽光中,一切都像透明的。在朱自清眼中,威尼斯有點像中國江南的水鄉,水是那麼綠,那麼釅,簡直要把人帶到夢中去。
十一、生活新篇章
朱自清已有六、七年沒有回家了,這次帶著新婦回來,京裏自是歡喜異常。遺憾的是最小一個兒子已于去年7月間夭折,這孩子生下來就不健康,時常生病。武鐘謙臨終前曾對婆母說過:“這孩子是只可以養著玩兒的。”果然不到3歲就死了。還好,其他幾個子女都極健康,邁先長得結實極了,比父親還高過一頭,閏兒最乖,就是瘦些,阿采和轉子也好,五女全家算她長得好看。朱自清興致極高,帶著陳竹隱和孩子們遊逛了瘦西湖、平山堂等名勝,還津津有味地進行講解。一天,陳竹隱看他說得頭頭是道,便開玩笑地說:“我看過一篇叫《槳聲燈影裏的秦淮河》的文章,把那兒寫得那麼美,其實不過是一灣臭水,真是文人哪,死人都說得活!”
“喂!不要當面罵人呀!”朱自清說。
兩人都開心地笑了。朱自清還帶他們上館子,吃揚州名菜“獅子頭”。
一天清早,朱自清去祭掃武鐘謙的墳墓。她埋在朱自清祖父母墳堂的下麵,在壙底下,地方很小,俗稱“坑壙”。墳上密密地長著青草,朝露浸蝕了他的布鞋。空山寂寂,荒草漫漫,觸景生情,心中湧起武鐘謙生前種種一切,憶起她對自己的恩情,十分悲慟。他向著被亂草淹沒的墳頭,心中默禱道:
我們想告訴你,五個孩子都好,我們一定盡心教養他們,讓他們對得起死了的母親你!謙,好好放心安睡罷,你。
朱自清在揚州住了10天。8月下旬,他和陳竹隱趕到南京,為妹妹玉華主持婚事。玉華系朱自清幼妹,7歲那年,由父母包辦許婚某氏,誰知對方長大後眠花宿柳,品行不端,玉華不同意這門親事,但在當時,父母之命、媒約之言很難更改。朱自清同情妹妹的不幸遭遇,耐心說服父母,並去信對方表明意見,經反復交涉,玉華終於得以解除舊約另擇良偶。妹妹婚事完畢之後,朱自清夫婦遂在南京漫遊,他認為,“逛南京就像逛古董鋪子,到處都有些時代侵蝕的遺痕。你可以摩挲,可以憑弔,可以悠然遐想;想到六朝的興衰,王謝的風流,秦淮的豔跡。”他去雞鳴寺體味那一縷幽幽的古味,坐在豁蒙樓上喝著茶,看蒼然蜿蜒著的台城,又從寺後揀路登上臺城,踏著茸茸的細草,看成群的黑蝴蝶在微風裏飛舞。一天,他們出城去玄武湖,頓感湖面和以前大不一樣,只見煙水蒼茫,與西湖的靜綠不同,儼然有長江大河的氣勢,有月的晚上,一片空鎊,無邊無界。他們還到清涼山掃葉摟,欣賞從山下撲到人眉宇上來的一片滴綠的樹,享受那一股清涼味。莫愁湖在華嚴庵裏,湖水不能泛舟,但有荷花。他們在臨湖一帶屋子裏憑欄眺望,覺得頗有遠情。玩秦淮河時,他不禁想起十幾年前和俞平伯夜泛的情景,頗有淪桑之感。明孝陵、雨花臺、燕子磯、中山陵等古跡名勝,都留有他們的足跡。
轉眼間不覺暑期已盡,清華要開學了,遂偕陳竹隱匆匆北上。
當朱自清在歐洲旅遊時,清華大學經歷了一次人事的大變動。早在1930年5月間,學校曾掀起一場聲勢浩大的“驅羅”風潮,校長羅家倫被迫辭職。閻錫山想安插山西人喬萬選任校長,上任時又被師生拒於門外。1931年4月,當時兼任教育部長的蔣介石,委國民黨中央政治學校副教育主任吳南軒為清華大學校長,吳南軒上任不到一月,又爆發了“驅吳”運動。教授會譴責他“大權獨攬”,“視教員為雇員”,要求教育部“另簡賢能”,不然
梅貽琦對朱自清很賞識。本來朱自清只是中國文學系代理系主任,出國時由劉文典擔任此職,從歐洲一回來就被正式任命為系主任。
開學了。10月14日,中國文學系開迎新大會,朱自清以系主任身份首先講話,報告此次旅歐見聞,著重介紹了英國的讀詩會和名人住宅以及遊逛加爾東尼市場的情況。俞平伯在會上也說了話,主要講歌詩與誦詩之區別。
這學期中文系新來一位教師,三十多歲,披著一頭黑髮,架著一副銀邊眼鏡,穿一件黑色長衫,風度瀟灑,氣宇非凡。在課堂上,他抽著香煙侃侃而談,興致盎然時,竟然忘了下課,極受學生愛戴。這位新教師就是著名詩人聞一多。他本來在青島大學任教,由於南京政府和山東地方勢力傾軋爭鬥,把學校搞得烏煙瘴氣,憤而辭職,回到母校執教。他除擔任一年級的國文課外,並講授“王維及其同派詩人”、“杜甫”和“先秦漢魏六朝詩”等課。聞一多這時思想正處於從“向外發展”到“向內發展”的轉變,潛心於《詩經》、《楚辭》、《唐詩》等研究。朱自清本學期主要講授“詩”、“歌謠”、“中國新文學研究”三門課,後又開講“陶詩”和“李賀詩”,努力從事國學的鑽研。學術興趣一致,思想狀況也大體相同,交往日漸密切。聞一多常常從自己寓所新南院72號,到朱自清北院9號敍談,交換學術見解。
朱自清新建了家庭,生活比較安定,陳竹隱本想在清華找份工作,但校方當時規定,教授家屬一律不能在校做事;如到外面字校去,則所掙薪金還不夠應酬,因此她就留在家裏主持家務。為此,朱自清絕無後顧之憂,可以安心做自己的事,埋頭走自己原先擬定的路了。陳竹隱回憶說:他的作息時間是按排得很嚴格的:早晨起床作早操,用冷水擦澡,洗臉,瀨口時就把書放在洗臉架上看,然後喝一杯牛奶就到圖書館去。中午回家吃飯,飯後看報。
圖書館一開門便又去了。吃罷晚飯,還要去圖書館,直到閉館才回家。進家門便又擺上東西寫,一直到11點休息。除了生病,我從未見他11點前睡過。我常勸他中午休息一會兒,他也不聽。他一輩子吃飯都是大口大口地很快地吃,深怕耽誤時間。……他真是抓緊匆匆來去的分分秒秒地讀呀,寫呀!連每天我們說話的時間都很少。
陳竹隱和武鐘謙是完全不同類型的婦女,一個是在傳統封建思想薰陶下長大的舊式女子,一個是在新文化培育下成長的新女性。陳竹隱有自己的興趣和愛好,和朱自清的性格也不一樣,因此兩人的結合,要有一段適應的過程,感情的摩擦與矛盾是在所難免的。旅歐期間兩人通信頻繁,但朱自清卻從中產生了不少無謂的煩惱,每當他發現陳竹隱信中“著語極淡”或“行文太含蓄”,以及“沒有‘親愛的’三個字”時,便疑神疑鬼,以為另有“新知”,“有所暗示”,弄得“心殊不安”。這是朱自清婚後不久的一段《日記》:……隱好動與余異……餘實愛隱,不欲相離;隱似亦相當地愛我,但不以相離為苦。
心理天平難以獲得平衡,感情之塔也有點傾料了。一天傍晚,他路過故居西院,只見夕陽殘照,枯樹在晚風中瑟瑟哀鳴,一股淒惻之情猛然襲上心頭,不由強烈地想起武鐘謙在世時對自己和孩子的恩情。回到家中心裏還不能平靜,乃提筆賦詩三首:
月餘斷行跡,重過夕陽殘。
他日輕離別,茲來惻肺肝。
居人半相識,故宇不堪看。
向晚悲風起,蕭蕭枯樹寒。
三年於此住,歷歷總堪悲。
深淺持家計,恩勤育眾兒。
生涯剛及壯,沈痼竟難支。
俯仰幽明隔,白頭空自期。
相從十餘載,耿耿一心存。
恒值姑嫜怨,頻經戰伐掀。
靡他生自矢,偕老死難諼。
到此羈孤極,誰招千里魂?
一天深夜裏,四周很靜,只有寒風拍窗低吟,他憑燈枯坐,又強烈地僕念起武鐘謙,想起她生前種種好處,總感到自己對不起她。往事如潮水一樣猛然撲來,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便於桌上鋪開稿紙,低頭寫道:謙,日子真快,一眨眼你已經死了三個年頭了。這三年裏世事不知變化了多少回,但你未必注意這些個,我知道。
回憶之門一經撞開,亡妻一顰一笑,一言一行,恍然如在目前。在孤黃的臺燈下,他強忍住心中悲慟,邊想邊寫,深情綿邈地回敘著亡妻生前的一切,回憶著她12年來對自己和孩子的萬般情愛。他憶起她的慈愛,對孩子她一點也不偏心,只知“拼命的去愛”,沒有“一分一毫想著自己”,“一直到自己毀滅為止”;他憶起她的賢慧,不但為丈夫擔憂,還為丈夫分憂,她用自己的首飾資助丈夫求學,操持家務,什麼都幹;他憶起了她的溫順,從來不對丈夫發脾氣,受到婆家和娘家的氣,也沒有一句埋怨的話;他還憶起了她的克己,有苦總是忍著,有病總是瞞著,受了委曲也“一句怨言都沒有”。寫著,寫著,燈光在他眼中逐漸模糊下去,不覺淚濕衣襟了。他沉痛地寫道:
世界上只你一個人真關心我,真同情我。你不但為我吃苦,更為我分苦;我之有我現在的精神,大半是你給我培養著的。
在這篇題為《給亡婦》的散文裏,他就通過一系列具有個性特徵的細節,顯露了亡妻的感情世界,生動地再現了一個溫柔敦厚、吃苦耐勞、賢慧善良的普通婦女的形象,展示了她在養兒育女、操持家務、家族冷遇,以及戰爭動亂等種種苦難折磨下,終於積勞成疾,一病不起的生命史。文章沒有任何雕琢,一切均是平實而樸素的訴說,但那種深切的悼念,以及由悲哀的思憶而勾起的怨、恨、悔交雜著的情緒,如涓涓細流,傾注於字裏行間。他愈寫愈細,感情也愈來愈重,真是一字一淚,令人不忍卒讀,文章把情與事交相揉雜,不但精微地描寫了亡妻生前的情致,也深沉地表露了自己對她的不滅之情。文章在《東方雜誌》發表後,受到廣大讀者的熱烈歡迎,被譽為“至情”人寫的“至文”。一位女教師說:“她每次給學生講這篇文字,講到最後,總聽到學生間一片欷s[聲,有多少女孩子且已暗暗把眼睛揉得通紅了”。時間是醫治心靈創傷的一劑良藥。不久,夫婦間感情上的陰影逐漸消褪了。從內心講,朱自清是十分喜愛陳竹隱的,感到她有不少好處:“知甘苦,能節儉”,“非常大方,說話亦有條理”,“唱戲的身段也非常美妙靈活,畫雖非上上,工力也還可觀”。他也進行了反省,覺得自己對她關心不夠,這時陳竹隱已經懷孕,而且有病,自己對她“太冷淡”了,“不能使她娛悅,教病好得快些”。因此,他特地讓她在城內親友家多住一些時候,陪她到長城去玩了一天,還帶她到劈柴胡同的榮社裏聽劉寶全的京韻大鼓。陳竹隱對朱自清理解也加深了:
剛結婚的時候我覺得有些苦惱,但漸漸看到他對事業的熱愛,看到他不斷發表作品,想到他對學生、對文學的貢獻,常常為他的精神所感動,我想我應該支援他,我也要為他事業的成功付出代價,所以我便把家務事都承擔起來,讓佩弦更好地去研究學問。
我們班有個同學叫朱邁先,是文學家朱自清的兒子,他文學修養的根底很厚。一天,汝
就因為這一次活動,邁先幾乎成為我崇拜的人物了。他比我大兩歲,體胖,高大,蓬鬆的頭髮,粗重的雙肩,濃密的胡茬……一次,他借給我一本尼采的《蘇魯支如是說》,扉頁上有幅尼采的照片,我發現那濃眉下的眼睛,竟和他有些相像。只不過,他的眼神不是那麼冷峻,而是在深沉之外,又顯得那麼仁厚,有些悵惘。當時邁先負責編輯一個由學生自治會出版的大型刊物《崇德學生》,希望我寫些稿件,就在他的鼓勵下,我嘗試著寫了第一篇作品。……
暑假裏,我住在西山陪伴我的父親,邁先有時從幾十裏路外乘車前來,和我盤桓一二日,夜裏到靜靜的山溝裏,枕著大石,望著枝葉間的星座,談文學,談理想……有時,我也到清華園去探望他,有幸見到
後來,朱邁先還應茅盾編輯的《中國的一日》的徵文,以辛不留筆名寫了一篇報告文學《北平的一日》,以犀利筆觸描寫了北平即將遭到日本帝國主義鯨吞的慘像。
孩子們好學上進,使朱自清夫婦感到無比欣慰。書聲朗朗,笑語盈盈,北院9號充溢著安謐和睦的氣氛。
朱自清對清華中國文學系所採用的方針,基本上和楊振聲一致,即用新觀點研究舊文學,創造新文學。他自己所開的幾門課和研究的課題就體現了這一精神。在陳竹隱的支持下,他得以于教學之余,安心從事自己的研究。他一方面深入研討陶淵明和李賀的作品,寫了《陶淵明年譜中之問題》一文,訂正了歷來不妥的看法。這是他第一次寫考證文章,所以當它在《清華學報》九卷三期上發表時,他十分高興,立即寄一本給葉聖陶,對他說“此為弟考證文之處女作。其中並無發明,只是清算舊說”,並請他“教正”。另方面,則致力於當前創作的研究,他讀了卞之琳的《三秋草》,感到他的詩“意境極新穎”,“以隱喻離奇勝”,描寫極有特色,還讀了穆時英的《南北極》、張天翼的《小彼得》等作品,寫了評論。他對茅盾的創作特別關注,讀了他的《春蠶》、《秋收》、《大澤鄉》、《豹子頭林沖》、《石碣》及《右第二章》等,認為“《右第二章》寫‘一·二八’之役,以小資產階級與一工人相照,其寫小資產階級之畏葸心理頗透徹。但從篇中起敍述工人即無甚精采,且與上文無適當之聯繫,故不為佳作”。三篇歷史小說“頗用標語名詞,且太簡略”,只有《石碣》為“相當成功之作”。以為施蟄存的歷史小說的手法深入細緻,遠遠超過了茅盾。他特別賞識《蝕》和《子夜》,認為真能表現時代的是這兩部作品。朱自清教學負責,對學生要求嚴格,在《陶詩》課堂裏,常要學生背誦或默寫,字寫錯了就要扣分。因此一些怕拘束的學生都不敢選他的課,以致“李賀”的課只有五人選修。但他對人誠懇,態度平和,對學生很客氣,不是稱“先生”,就是稱“您”,凡不足十分熟悉的,絕不直呼其名。他辦公室座位的周圍儘是書架,除了吃飯、上課和休息,他總是坐在那裏看書、寫文章、處理事務。學生常來找他商量選課的事,他常是根據對方實際情況,因材施教,循循善誘地予以指導。如他就勸吳組緗多選外文系的課,並鼓勵他學英語與法語。朱自清隔壁住著余冠英,他的太太名“竹因”,
“你不是也寫過短篇《笑的歷史》和《別》麼?”一個學生說。
“那算什麼!”朱自清的臉紅了對青年學生,他也有生氣的時候,有一天,一個同學打電話到他家裏,說是有幾本要看的書怎麼也找不著,要他立刻到圖書館幫著找一找。態度極為蠻橫,朱自清很反感,放下電話說,這是個“妄人”,不願理睬。
除了學術研究,朱自清還努力於文藝創作,他憑著視覺記憶,集中撰寫旅歐的觀感,僅10月份就寫了《威尼斯》、《佛羅倫斯》、《羅馬》、《滂卑古城》等四篇歐遊雜記,繼後又寫了《瑞士》、《荷蘭》等6篇,均發表在《中學生》雜誌上。1934年9月,《歐遊雜記》由開明書店出版,共收散文11篇,葉聖陶為其題簽。在談到寫作意圖和創作心境時,朱自清說:“本書絕無勝義,卻也不算指南的譯本;用意是在寫些遊記給中學生看。在中學教過五年書,這便算是小小的禮物吧。書中各篇以記述景物為主,極少說到自己的地方。這是有意避免的:一則自己外行,何必放言高論;二則這個時代,‘身邊瑣事’說來到底無謂。”集子充分地顯示了他這時期散文創作的特色,既不像《槳聲燈影裏的秦淮河》那樣盡情地抒發著對現實的感受,也不像《荷塘月色》那樣,微妙地宣露著自己內心的思緒,抒情色彩是不怎麼濃的。但朱自清也並沒有純客觀地進行描繪,而是常在描寫時“不從景物自身而從遊人說”,因此也時時流露出自己在特定情景中的觀感,這樣就使文章氣韻流動,活潑感人,使人有身臨其境的親切感。同時在文字上花了些苦功夫,他感到“是”字句、“有”字句,“在”字句安排最難,以為這種句式“都顯示靜態,也夠沉悶的”,因此極力避免,儘量化靜為動;文字的功力也表現在意象生動上,常用恰當的喻語來描繪形象,創造氣氛。所以受到廣大讀者的讚賞,說它於平淡中見神奇,另有一番風味。同時,他還從過去生活經歷中擷取題材,寫了幾篇回憶性散文。在《冬天》裏,他以綿密的筆觸,描寫了兒時在寒冷的冬天裏和父親圍坐屋裏吃白煮豆腐,和葉聖陶冬夜泛舟西湖,以及在寒冷的台州與與妻子和睦相處的情景。通過三幅畫面,生動地表現了父子之情、朋友之誼、妻子之愛,於寒冷的氛圍中,透顯出其暖如春的人情。在《擇偶記》裏,他風趣地描述了自己兒時擇偶的情形,於平淡輕鬆的敍說中,反映了一代青年不幸的婚姻命運,批判了全憑父母之命媒約之言的不合理的婚姻制度。此外,還寫了《南京》等遊記散文,這些作品發表後均獲得讀者的好評。
嚴寒的北國頓時沸騰了起來,許多高校邀請他去講課。22日,魯迅在北京大學二院講演了40分鐘,講題是《幫忙文學與幫閒文學》,嚴厲地批駁了為反動統治者搖旗呐喊拍馬溜須的御用文人;又往輔仁大學演講了40分鐘,講題為《今春的兩種感想》,憤怒地斥責帝國主義對中國人民的虐殺,及反動政府對人民的迫害。
消息傳開,清華中文系學生紛紛向系裏提出請魯迅來校講演的要求,朱自清立即答應。24日上午,他拿著清華中國文學會的請函,到阜成門內西三條胡同21號魯迅住宅,請他到清華講演,可是被魯迅婉言謝絕了。朱自清氣急敗壞地跑回來,不住地用手帕抹著頭上的汗水,對學生們說:“他不肯來。大約他對清華印象不好,也許是抽不出時間。”接著又說:
“他在城裏有好幾處講演,你們進城去聽他講罷,反正是一樣的。”極力鼓勵同學們去。
此次魯迅還乘北上探親機會,和北平左翼文化團體的成員見面。就在朱自清來邀請他去清華講演的下午,範文瀾來到西三條胡同陪他往女子理學院講演,講題為《革命文學與遵命文學》。晚上邀他到寓所便飯,同席八人,多是文總、社聯、教聯、左聯的代表。席間,魯迅介紹了上海左聯活動的情況,並針對北平文化界情況,提議好好組織力量辦個雜誌。過了兩天,各左翼社團借一個人家的堂屋和魯迅聚會,在會上魯訊特地對北平左聯提出要糾正關門主義,要做好對要求進步和作風嚴肅的老作家的團結工作,要注意培養青年作家,辦好刊物。
魯迅回上海後,北平“左聯”即以“北平西北書店”名義創辦刊物《文學雜誌》,並通過籌備工作,團結進步作家。
沒有多久,鄭振鐸聯繫朱自清、章靳以等籌備創辦《文學季刊》,常在鄭振鐸家商議有關事情。當時還是清華學生,曾參加刊物編輯工作的李長之回憶道:最初和他認識,是我入了清華。那時他才三十幾歲。
我沒有上過他的課,課外可是常去找他聊天兒。見面最多的時候,是在
鄭振鐸在燕京大學任教,住在校裏,從燕京到清華有一段路。晚上,聚會結束時常是深夜了,朱自清就和李長之結伴踏著月色,衝破四野的犬吠,說說笑笑地沿著崎嶇不平的小路回去。
由於在燕大兼課和編輯《文學季刊》,朱自清和鄭振鐸接觸較多,結下了深厚的友誼。鄭振鐸十分器重朱自清,遇事常向他請教,也常約他寫稿。他最敬佩朱自清做事認真負責的精神,他說,“每上一堂課,在他是一件大事。儘管教得很熟的教材,但他在上課之前,還須仔細地預備著。一邊走上課堂,一邊還是十分的緊張。”有一天,鄭振鐸到清華大學中文系辦公室找朱自清,只見他正在緊張地翻書。鄭振鐸問道:“下一點鐘有課嗎?”
“有的”,朱自清一邊看一邊應道,“總得要再看看”。寫文章也是如此,寫得很慢,有人問他每天寫多少字,他回答說,“
朱自清鄭重地說道:“我算是半個贊成吧。說起來,字的確不應該成為美術。不過,中國的書法,也有他長久的傳統歷史。所以,我只贊成一半。”
所以,鄭振鐸說他是一位“結結實實的人”。
春天到了,清華中文系師生決定於
半個月後,朱自清夫婦又和陳寅恪、俞平伯等游大覺寺,騎驢上管家嶺看杏花。回來後,特地為大覺寺的玉蘭花寫了一首詩:
大覺寺裏玉蘭花,筆挺挺的一丈多;仰起頭來帽子落,看見樹頂真巍峨。像寶塔沖霄之勢,尖兒上星斗森羅。花兒是萬枝明燭,一個焰一個嫦娥;又像吃奶的孩子,一支支小胖胳膊,嫩皮膚蜜糖欲滴,眨著眼兒帶笑渦。上帝一定在此地,我默默等候撫摩。
音韻鏗鏘,形容生動,但多少有點“打油”的味道,所以朱自清認為乃“遊戲之作”,是“註定失敗”的,因此沒有拿去發表;而這實在可說是他擱筆已久的白話詩作的新篇。
6月底,他與陳竹隱又偕同石蓀夫婦去西山松堂遊玩三天。出發前夜,忽然雷雨大作,朱自清躺在床上悵悵不已,責怪天公不作美,不料清早起來一看,卻是個大晴天。一路上,樹木帶著宿雨,綠得發亮,地上沒有一點塵土,人也不多,又清靜又乾淨。松堂乃一牧場,堂系一座石亭改造的,高大軒敞,四圍有白皮松百餘株,疏密相間,佈置得恰到好處,朱自清感到極有牧歌情趣。堂中明窗淨几,在廊下端詳那些松樹靈秀的姿態,潔白的皮膚,隱隱地一絲兒涼意便襲上心頭。晚飯後,他們四人在廊下黑暗裏等月亮,胡亂閒談,賭背詩詞。一忽兒,月兒上來了,卻被浮雲遮去一半,老遠地躲在樹縫裏,像個鄉下姑娘,羞答答地。他們在松堂裏住了三天,還玩了堂後的假山和後山的無梁堂,觀賞了豎在那裏的許多清代的石碑。
從開春以來三個月時間裏,朱自清夫婦飽嘗了北平大好的自然風光,身心都受到了一番洗滌,十分歡悅。這兩年來,朱自清的生活是寧靜和稱心的,事業順利,學有所成,他在精心構築的“安全逃避所”裏,平心靜氣地讀書寫作。
但是,災難的風暴已悄悄地降臨祖國大地,北國高空已不時閃現時侵略火焰的凶光!
唉,他那“安全避難所”又怎能逃脫那無情炮火的摧毀!
十二、山雨驟至
1935年元旦,“全國木刻聯合展覽會”在太廟舉辦展出,為期一周。展覽會得到魯迅的大力支持,他將自己歷年收存的青年木刻家的作品全部寄來,各地的木刻作者也都把自己的作品送來,因而展品十分豐富,計有古代木刻作品60余幅,現代版畫百餘幅,外國創作70余幅,尚有中外木刻書籍畫冊30餘種。朱自清一向對民間文藝和青年創作有興趣,因此於5日這一天特地進城參觀,他發現很多作品是表現農民和工人的生活的,覺得這些青年藝術家一定對工農生活十分熟悉,不然不會有這樣的成就,心中很讚賞,但同時感到自己對木刻太生疏,決心今後認真讀幾本有關這方面的著作。這一天天氣不好,烏雲密佈,枯樹在寒風中微微顫抖,行人不多,街頭蕭索。朱自清心裏有些悽惶,近日來他的心情一直十分煩躁,老是擔心著國內局勢的發展。自從去年日本外務省情報部長天羽發表聲明之後,日本軍閥公開叫囂,他們是“亞洲的主人”,“中國的保護者”,公然把魔爪伸向華北,在“中日經濟提攜”的藉口下,向冀、魯、晉、察、綏五省施加軍事壓力,策劃所謂華北“自治運動”,其妄圖霸佔中國的野心,已昭然若揭。開學不久,朱自清就為新生入學與校慶展覽事,忙得不亦樂乎。一天,第十級新生找上門來,要他為他們寫一首級歌,朱自清無法推辭,只好答應了。
舒展在北平地平線上的群山依然青黛巍峨,逍遙在永定河裏的綠水依然悠悠流淌。但北國大好河山眼看就要改變顏色,這怎不令人擔心?在書房裏,朱自清秉筆凝思,心緒悠悠,百感交集。因時局感觸而湧起的感情浪峰,猛烈地撞擊著心門,使他幾乎不能自製。略定片刻,他長籲一口氣,提筆寫道:
舉步荊榛,極目煙塵,請君看此好河山。
薄水深淵,持危扶顛,吾儕相勉為其難。
同學少年,同學少年,一往氣無前。
極深研幾,賞奇析疑,毋忘弼時荷肩。
殊塗同歸,矢志莫違,吾儕所貴者同心。
切莫逡巡,切莫浮沉,歲月不待人。
他殷切地希望青年學生們要矢志同心共赴國難,努力學習,肩負起救國的重任。歌詞裏分明波湧著朱自清憂國憂時的情感濤音。
這時,華北局勢又惡化了。
一天,鄭振鐸告訴他,上海良友圖書公司的文藝編輯趙家壁,要編一套規模宏大的反映五四以後第一個十年的理論、創作、史料的《中國新文學大系》,其中詩集的編選,擬請他擔負。並說,如果太忙,找個人幫助也成。對“中國新文學大系”的編輯出版計畫,朱自清略有所聞,但對“詩選”會請他來負擔,則感到有點意外。因為他雖然在五四時期曾寫過新詩,但沒有多久就不寫了,他想這完全是鄭振鐸看他這幾年一直從事中國新文學的教學,所以才特地向趙家壁推薦的。他考慮了一下,便答應了下來,怕請人幫忙可能更麻煩,決定自己一個人幹。
其實,事情的經過是有一個過程的。“中國新文學大系”的編輯工作,大約醞釀於去年上半年,趙家壁當時計畫是“物色每一方面人士來擔任,由他擇優拔萃,再由他在書前寫一篇較長的序言,論述該一部門的發展歷史,對被選入的作家和作品進行評價。每一個文藝團體有一篇短史,每個重要作家附一段小傳;再把這一部門未入選作品編一詳目附於書後,說明出處,好讓讀者去自己查閱,借此可以瞭解這一部門十多年來的收穫”。經過各方面協商,全書分十大卷,由蔡元培作總序,《建設理論集》由胡適編選,《文學論爭集》由鄭振鐸編選,小說分三集,分別由茅盾、魯迅、鄭伯奇編選,散文分兩集,分別由周作人、郁達夫編選,戲劇由洪深編選,《史料·索引》由阿英編選。詩歌原定郭沫若擔任,但由於郭沫若曾寫過指名道姓責駡蔣介石的文章,因此國民黨圖書雜誌審查委員會不同意他當“大系”的編選人。於是趙家壁和茅盾、鄭振鐸商量,乃決定改請朱自清擔任。趙家壁不認識朱自清,因托鄭振鐸代邀;朱自清答應後,趙家壁即寫信到日本向郭沫若道歉,又給朱自清寄去約稿合同,並致謝意。朱自清接受《詩集》選編任務後,立即開始搜集資料,凡五四以來新詩的各種選本,如《新詩集》、《分類白話詩選》及《新詩年選》等,他都設法搞來看看;還想翻閱五四時期重要文藝期刊。他把清華大學圖書館存有的新詩集都借了出來,凡清華未收的,他都想方設法去搜集,趙家壁從上海給他寄來一些,他在聞一多家裏也找到一點。知道周作人存書很多,於是在
夏日苦熱,他在書房裏揮汗如雨,埋頭苦幹,從7月半開始至
《詩集》共選59家,詩408首。寫“導言”時,他怕說空話,不敢放手,僅寫了5000來字。他依據自己的見解,把五四以來十年詩歌創作分為三派,即自由詩派,格律詩派和象徵詩派。十分精闢地論述了各派崛起的緣由、特點、價值,也分析了他們各自不足之處。《詩集》擇選客觀,論說科學,比較真實地反映了五四以後十年間詩歌創作的風貌,概現了一時代詩人藝術的成就。《詩集》沒有按良友圖書公司的規定編選,而是在《導言》之後,另附有《編導凡例》、《選詩雜記》、《詩話》和《編選用詩集和期刊》,等四篇文章,簡要地說明了編選原則、經過,以及詩人的情況和參考的書刊,具有不同於眾的個人特色。
在編選《詩集》過程中,朱自清存在的世界又有了很大的變化。
正當中華民族面臨亡國滅種的嚴峻時刻,國民黨政府仍然堅持賣國投降政策,把槍口朝向中國共產黨和愛國群眾,瘋狂發動反共圍剿,鎮壓抗日愛國運動,取諦進步團體,捕殺抗日青年,真是“愛國有罪,冤獄遍于國中;賣國有賞,漢奸彈冠相慶”。與他們相反,中國共產黨高舉抗日救國旗幟,于長征途中發出了團結禦侮的號召,在《為抗日救國告全體同胞書》(《八一宣言》)中,呼籲全國各階層、各黨派、各軍隊團結起來,停止內戰,為“抗日救國的神聖事業而奮鬥”。中國共產黨為了加強對群眾愛國鬥爭的領導,于1935年初組成了中共北平臨時工作委員會。11月,在臨委領導下,北平大中學校學生聯合會,秘密決定按《八一宣言》的精神,組織愛國學生,向反動派進行鬥爭。
清華大學是北平學運的中堅,在民族危機空前嚴重時刻,這些血氣方剛的青年,發揚了當年五四鬥爭的精神,熱情奔走在歷史列車的最前頭。
國民黨政府為了迎合日本“華北政權特殊性”的要求,竟於
這些,朱自清都看到了,他晝夜不安地思考著,他為敵人的倡狂和群醜的無恥感到無比憤怒,但他又想不出解決這一重大矛盾的辦法,因此心情十分痛苦。
所謂“前年五月那一回”,系指1933年日寇侵犯東北,吉鴻昌、馮玉祥等愛國將領在張家口組織察省民眾抗日同盟軍奮起抵抗,得到北平和全國民眾支持事。今年“讓那些魑魅魍魎白晝搗鬼,”即指“華北事變”中一系列醜劇。他為這一文化重鎮的行將淪亡感到悲哀,對那些沒有“人氣”的現實感到氣憤,他和許多正直的知識份子一樣,願為民族的前途的前途去作寧為玉碎不求瓦全的鬥爭。
信發出後的第三天,北平爆發了震驚世界的“一二·九”運動。
歷史上許多事件的發生,常是既有它的必然性,也帶有一定的隨機性。
先是學生們聽到一個傳聞:國民黨政府將於
起來,不願作奴隸的人們,把我們的血肉築成我們新的長城,中華民族,
到了最危險的時候!
…………
遊行隊伍一路高唱《義勇軍進行曲》向前挺進,當他們進入西單時,突然遭到預先埋伏在這裏的軍警的襲擊。學生英勇抵抗繼續前進,市民也踴躍參加,隊伍壯大到四五千人。當愛國群眾準備到“冀察政務委員會”即將成立的地點外交大樓示威時,宋哲元調來大批軍警,用水龍、大刀、木棍向手無寸鐵的學生施暴。頓時,王府井大街水血混流,慘不忍睹。清華和燕京的隊伍被堵截在城外,在寒風中苦戰了一整天。
就在這一天,學生中有100多人受傷,30餘人被捕。年輕人以血肉之軀將中國歷史推進到一個重要關頭。“一二·九”之後,學生們仍繼續鬥爭。他們罷課,發表宣言,明確提出“打倒日本帝國主義”,反對內戰,要求一致抗日。14日,《立報》以《北平消息》為題,發表了朱自清給謝六逸的信,在知識界獲得良好的反應。也就在這一天,北平報紙披露,“冀察政務委員會”將於
這一天,朱自清和其他兩位教師一清早就跟著學生隊伍遊行,看到軍警戒備森嚴,他很想勸說學生返校,但當他們奮不顧身沖城時,便打消了這個主意。這時期,朱自清思想十分復雜,相當矛盾,他對政府鎮壓學生十分不滿,16日遊行後回到家裏,心中還憤憤不平,在《日記》中他寫道:聞學生多人在城內受傷;最近二次遊行中,地方政府對愛國學生之手段,殊過殘酷。
但他對這一場鬥爭意義的理解卻不十分深刻,對蔣介石政府本質的認識也不清楚。這同他多年來從中和主義思想出發,採取不黨不群、不偏不倚的中立態度有很大的關係。1935年就在腥風血雨中過去了。“一二·九”、“一二·一六”的愛國行動,沉重地打擊了國民黨的賣國投降活動,迫使冀察政務委員會改期成立,它有力地推動了全國抗日救亡鬥爭的展開,使愛國運動如大海狂濤,洶湧澎湃,進入新的高潮。寒假開始後,和平津其他學校一樣,清華學生積極回應中國共產黨號召,組織“南下宣傳團”,沿平漢線兩側,深入農村,向農民宣傳抗日救國的革命道理。2月,清華也建立了“中華民族解放先鋒隊”(簡稱“民先”)的組織,團結先進青年為停止內戰、實現民主、一致抗日而進行不懈的鬥爭。
生的愛國熱情,激勵著朱自清,他情緒昂奮,熱血沸揚,雖然眼下半壁江山胡塵蔽天,可他並不悲觀,他從這些年輕學生身上看到了民族的希望。他懷著激動心情,寫了一首《維我中華》:
青年人,慎莫忘,天行有常,人謀不臧,百余年間蹙國萬里,輿圖變色切中腸。
青年人,莫悲傷!臥薪嚐膽,努力圖自強。……獻爾好身手,舉矢射天狼,還我河山,將頭顱一擲何妨?神州睡獅,震天一吼熟能量?
維我中華,泱泱大邦!
原田月無月無,山高水長,雞鳴(月無)(月無)風雨晦,莫彷徨,三軍奪帥吾儕不可奪志,精誠所至,金石難擋。
有志者,事竟成,國以永康。
1936年春,北平大中學生聯合歌詠團於太和殿廣場舉辦露天音樂會,他們把這首激勵救亡的詩譜了曲子,由600人組成的合唱團,向廣大市民演唱。
隨著學生抗日熱情的高漲,反動派也加緊了破壞活動,把黑手伸進了校園,竭力挑動同學之間和師生之間的矛盾,妄圖製造分裂。清華大學也出現了裂痕:一派傾向政府,人不很多,常在一個叫做“同方部”的會議室裏開會;一派傾向進步,人數較多,常在大禮堂活動。師生之間距離也在擴大,有的教師完全站在反動派這一邊,有一部分教師則由於對學運不理解,因此和學生有隔膜,最後終於發生了教授“總辭職”事件,這是朱自清當時有關的《日記》片斷:
生意見分為兩方,各以顯著佈告攻擊對方。學生全體大會時雙方有衝突,右派退向同方部,左派人數占大多數。
舉行教務會議,討論增設非常時期課程辦法。
下午舉行教授會議,通過上學期大考必須補考。學生于路旁廣貼標語,且群擁至科學館門口,高呼口號;時余等正在三樓舉行會議。教務長出外宣告補考決議後,彼等擁進走廊,欲入室中,教授會旋即決定總辭職。但學生不允散會退席,籲請不再辭職,及停止補考,強調師生間合作團結之必要。繼而僅要求撤回辭呈,但皆遭拒絕。相持約一小時,學生退去,余等始自由。後由會中推舉七人負責發表宣言,寫辭職書,及對外發表消息等事。
《日記》是心靈的鏡子。在前一片斷中,還是比較客觀地記述兩派的鬥爭,態度不偏不倚;可到後來,作為中國文學系主任的朱自清,似乎完
不過,這並不意味著朱自清和學生持敵對的態度,他對學生始終是愛護和同情的。
29日是星期六,學生們剛起床不久,突然八輛滿載軍警的卡車闖進校門,停在宿舍前面,車上跳下手持步槍的士兵,以檢查為名,沖進校舍。他們扣住三名學生要把他們帶走,學生蜂湧而至,和他們展開了鬥爭,奪回自己同學,砸壞他們的汽車。下午,又來一批員警和憲兵,要搜查宿舍,逮捕黑名單上有名的人。學生們聞訊迅疾趕來,把他們驅入校門口的警衛室中,不讓他們進入校園。
晚上,天空雲層密佈,又刮起了風,陰沉沉,冷颼颼的,整個清華園沉浸在一片黑暗中。夜已深了,朱自清還未就寢,正和陳竹隱談話。忽然聽見外面有急促而輕輕的叩門聲,朱自清連忙去開門,只見在黑暗中站著兩個驚恐瑟縮的女學生,她們是來避難的。原來,今夜二十九軍士兵又闖進了學校搜查宿舍,騷擾了一個多小時,捕走了學生21人。朱自清夫婦熱情地將兩個女學生讓進家中,為她們張羅了住宿,共同度過不安的夜晚。
開春以來,風風雨雨,遇到的儘是不開心的事。只有一件使他稍感愜意,那就是3月間,散文《你我》由商務印書館出版了。這部散文是鄭振鐸要他編的,因此他於去年開始搜集近十年所寫的文章,計29篇,分為兩輯,甲輯是隨筆,乙輯是序跋和讀書錄。但是,不幸之事又接踵而來。4月底,他應邀往張家口旅遊,登賜兒山,從山頂俯瞰張家口風光。翌日往大同,乘人力車去雲岡,路面崎嶇不平,中途下車數次。石窟中石刻極為宏偉壯麗,在洞中逗留了三個小時。回北平後,又為教學事忙得團團轉。
來歸近五十載內外少閑言子成列女有家燒膝枝孫你原無憾
臥病歷百餘天膏肓伏二豎禱無靈醫罔效傷心梁梅我獨何堪
三弟向他詳細敍述母親生病情形和平日疼愛子孫之情況。朱自清雖然悲哀,但當他看到父親身體尚好,孩子們亦健康活潑時,心中又十分欣慰。在家住了一些時候,回到北平時暑假已經將盡了。
新學年開始了,朱自清開“中國文學批評史”,這是一門新課,不易對付,遂集中精力準備,哪里也沒去。清華大學有個“清華文學會”,成員多是文學系進步學生,“文學會”的前身系清華“左聯”小組領導下的“國防文藝社”,為了貫徹統一戰線政策,乃將它擴大為“清華文學會”,由趙儷、陳國良等人負責,在二院平房找了一間空房充當會所。10月19日下午,大雪紛飛,狂風怒號,文學會一些幹部正在商量事情,突然一個人闖進會所,一邊用手撲打身上的積雪,一邊氣喘吁吁地說:“
眾人大吃一驚,一看原來是朱自清。他剛從城裏回來,從那裏聽到不幸消息,特地趕來報信的。
“清華文學會”準備舉行追悼會,朱自清寫了封介紹信,讓他們到魯迅先生家向朱夫人借來照片和文稿。
第二天,他和馮友蘭等一起到綏遠勞軍,對前線抗敵官兵表示敬意。事情的原委是這樣的:8月間,日本唆使偽蒙軍進攻綏遠東部,傅作義部隊在綏遠人民支援下迎擊頑敵,大獲全勝;11月,日軍與偽蒙軍配合,再次向綏東進攻,綏遠軍民再度合作,予以痛殲,並收復百靈廟和大廟。捷報頻傳,舉國歡騰,掀起了援綏抗日的熱潮,朱自清等人就是代表北平各界往綏遠慰勞的。在綏遠三天,20日下午,自綏遠動身赴平地泉,然後回北平。
沒有多久,時局又有戲劇性的變化。10月間,東北軍張學良、楊虎城攜手合作,決定聯共抗日,蔣介石覺察到他們的行動,立即調動軍隊準備彈壓,並親往西安“訓話”,壓迫張、楊繼續“剿共”。
12日淩晨,在這個中國歷史上值得大書特書的日子裏,張學良毅然發動“兵諫”,派兵到臨潼華清池拘禁了蔣介石及其重要將領十余人,提出了停止內戰、實行民主、堅持抗日的八項主張,並致電中共中央,邀請中共派代表至西安共商救國大計。這就是震驚中外的“西安事變”。
消息傳到北平,人們對真相不很明瞭,議論紛紛,莫衷一是。朱自清心中也很惶惑不安,這是他
得知張學良在西安扣蔣消息,惟詳細情形仍不知,此真一大不幸。
這是他15日的《日記》:下午開教授會,決議通電中央請明令討伐張學良。當場推舉起草委員七人,由餘召集。
同”。
深受儒家正統思想影響的朱自清,這時認識是十分混亂的。對蔣介石政權的實質看不清,對張、楊舉動的意義更不甚理解。但是,當第二天紀念周會上,聽到有人演講“西安事變”,強調必須擁護政府打擊惡化勢力時,他頓時感到“十分震驚”。
西安事變終在中國共產黨正確方針指引下,得到和平解決,國民黨被迫坐到會議桌旁和共產黨談判,蔣介石被釋放了,內戰也停止了,國內暫時出現一點新的氣象。清華大學照常上課了,朱自清除了教學,仍專心致意地寫他的《詩言志辨》。但民族危機感仍像一塊磨盤壓在他的心頭,使他寢食不安。
光陰如駛,韶華易逝。轉眼間1936年又在腥風血雨中消逝了,自己在不知不覺中,已步入不惑之年,回首往事,不勝感慨:
盛年今已盡蹉跎,遊騎無歸可奈何?
轉眼行看四十至,無聞還畏後生多。
前塵項背遙難望,當世權衡苦太苛。
剩欲向人賈餘勇,漫將頑石自磋磨。
悲歎青春之流逝,感喟世事之艱辛,他雖對自己感到不滿,但也不甘消沉,仍要自策自勵,勇敢地向前走去。
十三、蘆溝烽火
新學年開始以後,朱自清連日忙於和聞一多、朱光潛等商量《語言與文學》雜誌發刊事。有時和林徽音、葉公超等討論當前創作,如何其芳的《畫夢錄》和曹禺的《日出》等藝術成就,上元節那天,還和楊振聲、沈從文、林徽音等一起閒逛廠甸,晚上參加胡政之晚餐,日子過得頗為悠閒。6月,《語言與文學》問世了,這是一份學術性很強的刊物,主編聞一多。朱自清給予大力支持,他的“歷時最久,工夫最深”的論文《詩言志辨》就發表在在創刊號上。這是一篇研究古代文學批評“意念”的著作,資料翔實豐富,分析鞭辟入裏,態度審慎而不拘泥保守,它有力地批判了傳統的經典學說,詳明地闡釋了文學歷史的真相,為中國文學批評史開闢了拓新之路。
7月,暑假開始了,按規定,一、二年級學生均往西苑兵營接受軍事訓練,校內只有等待職業的200多名畢業生,教師們也多外出旅遊,整個校園空蕩蕩的。朱自清哪兒也沒去,整天沉溺於苦苦思索中,他正著手寫一篇論文《文選序〈事出於沉思義歸乎翰藻〉說》。他廣泛搜求資料,認真比析,企圖從小處下手,以簡釋文學批評史上的重要問題。
晨曦,從空間迸出一道血色的原始光明,照亮了蒼茫的大地。一個令人氣僨而又興奮的消息隨著晨風傳遍了清華園:日本侵略軍詭稱一個士兵失蹤,于夜間向在北平西南宛平縣的蘆溝橋附近進犯,發出了妄圖滅亡中國的罪惡槍炮聲。中國駐軍當即奮起抵抗。
這就是有名的“七七”事變。
日本帝國主義者的侵略炮聲,為那黑色的歷史一頁,畫上了一個長長的驚嘆號!
“七七”事變是日本帝國主義大規模侵華戰爭的開始;也是中國人民奮起抗日戰爭的開始。中國共產黨在事變後第二天,即向全國發出通電,指出“只有全民族實行抗戰,才是我們的出路!”號召全國人民團結起來,“築成民族統一戰線的堅固長城”,“國共兩黨親密合作抵抗日寇的新進攻”。蔣介石在全國人民的壓力下,不得不表示“抗戰到底”的決心,但他的的態度仍然是動搖的,因而又聲稱“在和平根本絕望之前一秒鐘,我們還是希望由和平外交方法,求得蘆事的解決”。國民黨政府的妥協,助長了日本帝國主義的氣焰:25日,日軍向北平附近的廊房發起進攻;28日,又出動飛機坦克猛撲南苑,北平陷落。
蘆溝橋的炮聲粉碎了朱自清的“安全逃避所”,打破了他多年來迷戀“國學”的綺夢,他開始意識到只有起而抵抗別無他途了。一天,一個學生要投筆從戎,奔赴沙場,前來辭行。
朱自清很激動,他激昂地說:“一個大時代就要到臨,文化人應該挺身起來,加入保衛祖國的陣營”。學生請他在一本小冊子上題幾個字,他毫不推辭,拿起筆來在上面寫了岳飛《滿江紅》中的一句: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
沉吟了一下,又在署名的左面寫道:“時遠處有炮聲”。北平業已淪陷,朱自清日夜憂慮清華的安全,29日,他特地進城拜訪有關人士,談清華可能被占領事。忽然接到學校打來電話,說是校裏已落下一枚炸彈,而且校門口群集了不少貧苦老百姓,十分危險。朱自清急忙去拜訪馮友蘭,請公安局派警保護。
政府為了使學生不致在抗戰期間失學,特選定適當地點籌設若幹臨時大學,共分三區,第一區在長沙,第二區在西安,第三區地點未確定。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和南開大學劃在長沙,稱長沙臨時大學。
清華師生在日寇刺刀脅迫下,紛紛整理行裝準備南下。朱自清在陳竹隱幫助下,匆忙地收拾衣物,因動亂中攜帶家眷不便,遂決定單獨前往長沙。
北平車站擁擠不堪,檢查極嚴,好不容易才上了車,車裏一派惶惶景象令人心碎,呆了好久,車輪才緩緩啟動,晚上到達天津,住在六國飯店,在那裏遇到許多熟人。23日下雨,天氣驟冷,他乘車到塘沽,搭輪船赴青島,28日抵達。在新亞大飯店住了一天。青島市容蕭條,一片淒涼,不能久留。旋即乘車到濟南,又乘津浦車南下,半夜抵徐州。10月1日,從徐州轉鄭州,2日早晨達漢口,住在揚子江飯店,下車到武漢大學參觀並訪問先期到此的聞一多。4日中午,到達長沙。
臨時大學一切均是草創急就,籌備工作千頭萬緒,紛亂無章。本部設于長沙小東門外韭菜園聖經學校,朱自清就暫住在這裏。大學共設置4個學院17個學系。朱自清任中國文學系主任,並被推為該系教授會主席。
由於校舍不夠用,校部決定文學院設於南嶽衡山山麓聖經書院,稱為長沙臨時大學南嶽分校。
到南嶽後立即上課。當時過的是避難生活,大家不分彼此,儼然恢復了學生時代的生活方式。閑遐時,大家或集體上山,遊逛寺廟古跡,或一起到山腳小鎮購買日常用品,間或也苦中作樂,到飯店小酌幾杯,朱自清酒量不大,微醉即止,從不失態。除了上課,教師們都埋頭學術研究,聞一多考訂《周易》,朱自清則鑽進南嶽圖書館搜集資料,繼續撰寫《文選序〈事出於沉思義歸乎翰藻〉說》。
師生關係也極融洽,常在一起活動。南嶽有個二賢祠,傳說是張南軒與朱熹相會之處,其中有座嘉會堂,匾曰“一會千秋”。有一天,馮友蘭和同仁到那裏玩,忽然想起晉人宋人的南渡,很有感觸,回到宿舍作了幾首詩,其中兩首曰:二賢祠裏拜朱張,一會千秋嘉會堂;公所可遊南嶽耳,江山半壁太淒涼。
洛陽文物一塵灰,汴水紛華又草萊;非只懷公傷往跡,親知南渡事堪哀。
朱自清對這兩首詩很讚賞。一天,學生開詩朗誦會,他上臺吟誦了這兩首詩作。
院在南嶽呆了三個月,朱自清和中文系師生團結一致,和衷共濟,生活雖然艱苦,卻很充實,精神很愉快。多年後,馮友蘭曾回憶道:我們在南嶽底時間,雖不過三個多月,但是我覺得在這個短時期,中國的大學教育,有了最高底表現。那個文學院的學術空氣,我敢說比三校的任何時期都濃厚。
教授學生,真是打成一片。有個北大同學說,在南嶽一個月所學的比在北平一個學期還多。我現在還在想,那一段的生活,是又嚴肅,又快活。1938年元旦,朱自清和浦江清等六七人遊南嶽觀河林,與浦江清寫了《元日南嶽觀河林紀遊聯句》,抒發了“講學傷播遷”的內心感慨。
誰分灕江清淺水,征人又照鬢絲來。
龜行蝸步百丈長,蒲伏壓篙黃頭郎。
上灘哀響動山谷,不是猿聲也斷腸。
——《上水船》九折屏風水一方,絕無依傍上穹蒼。
妃黔儷白荊關筆,點梁煙雲獨擅場。
——《畫山》皮鼓蓬蓬徹九幽,百夫爭扛木龍頭。
齊心高唱祈年曲,自聽勞歌自送愁。
——《龍門夜泊觀賽神》看似描山畫水,抒寫風俗人情,而寄寓其間的卻是詩人關注國運,嚮往振作的難以抑制的鬱勃之情。在剛要到達鎮南關時,馮友蘭左臂碰折了;一到河內,朱自清即將他送往醫院,還陪了兩天才走。
昆明位於滇東高原中部的滇池盆地之北,風光明媚,四季如春,是一座有著悠久歷史的文化名城。3月20日剛好是星期日,天氣又好,朱自清和幾位教師同去西山閒遊。西出海拔約2000余米,山上森森茂密,有滇中高原“綠翡翠”之美稱。朱自清先到華林寺,山門外有蓮池,寺內有彩塑五百羅漢,狀態各異,塑工精巧,形像甚佳。繼往太華寺,看有名的銀杏和玉蘭。在一個院落裏,有一個先生,三個女士,兩個孩子,一家六人圍坐唱歌歡樂,其中一個太太的背影極像陳竹隱,一個四歲小孩酷肖思俞,朱自清觀望良久,思家之情油然而生,十分傷感。最後至三清閣,山岩高陡,拾級而上,沿崖皆是石刻,工程奇絕,至石室平臺,朱自清憑欄下視滇池,只見海天一色,蒼蒼茫茫,煙霞變幻,氣象萬千,精神為之一爽。
這時,臨時大學決定文學院和法育學院設在蒙自,原因是難民麇集,人滿為患,昆明無法容納一所千餘人的大學校,而蒙自卻有許多空房子。
蒙自在昆明南面至越南邊境約四分之三處,是個彈丸小邑,只有三四條短街,幾間店鋪,不要多少時間,就可以穿城而過。但朱自清卻感到它“小得好”,住久了就漸漸覺得有意思,賣東西的店鋪,“差不多閉了眼可以找到門兒”,一些名勝去處,一個下午便可以走遍,怪省力的。人口只有萬把人,所以很靜,不論在城區還是鄉下,路上有時不見一個人,整個天地仿佛是自個兒的,這教他想起台州和白馬湖。缺點是蒼蠅多,誰在街上笑了一下,一張嘴便飛進一個。聯大蒙自分校規定
地方政府撥給聯大一個海關舊址,校方又租了東方匯理銀行的舊地以為教室。海關的房子是西洋式建築,地方不大但很幽靜,裏面有一座大花園,一路高大的由加利樹,一片軟綿綿的綠草,樹上有好些白鷺,羽毛潔白,姿態伶俐,飛來飛去,極耐人看。夜晚月光從樹縫裏篩下來,園裏顯得分外恬靜。銀行裏花多,遍地顏色,熱鬧非凡。學校還在附近租了幾間民房作宿舍,朱自清住的是獨間,只有
蒙自生活雖然簡陋艱苦,但也有樂趣。大街上有一家賣粥的,帶著賣煎粑粑,店面很乾淨,又便宜,掌櫃姓雷,是四川人,白髮蒼蒼,臉上常掛微笑,還很風雅,聯大教師管這個鋪子叫“雷稀飯”,朱自清和一些同事常去光顧。那裏還有幾家越南僑民開的咖啡館,主要賣咖啡、可哥、炸豬排、煎荷包蛋等,也做西餐,去吃的多是學生。蒙自出果子酒,朱自清常和友人慢飲長談,話題上下古今,不著邊際,有時也談論為人之道。朱自清對朋友說:“世界上人分兩種,一種最不容易滿足,一種最容易滿足;我是屬於後一類的”。這樣共飲,每月至少一次,後來由於胃不好才不喝了。蒙自比較偏僻,報紙要幾天才到,朱自清十分關心抗戰,他和學生相處極好,暇時常去他們宿舍走走,有時請他們到自己房間閒聊,向他們探詢家書中傳來的消息,尤其是揚州方面的情況。他非常關心戰局,常和同學交換看法,有時還拿出地圖,和他們一起對照著仔細尋找一城一鎮的位置。
蒙自小城還有個特色,即門對兒多,差不多家家有,許多門對兒都切合人家情況,但最多的是抗戰的內容,這就造成一種氣氛,讓行人不會忘記時代和國家。朱自清對此極感興趣,認為這是“利用舊形式宣傳抗戰建國,是值得鼓勵的”,舊曆年時,“這種抗戰春聯,大可提倡一下”。
蒙自有一個南湖,冬春兩季水很少,聯大4月來時,只是一個幹河床,農民由此抄近路進城趕集,學生們租了馬或驢在這裏騎著玩。一到5月,雨季來臨,湖水頓時溶溶灩灩,美麗非常,湖堤上桉樹成行,楊柳依依,風景頗為旖旎。到了傍晚,師生們都喜歡在湖畔漫遊,看村落炊煙嫋嫋,看倦鳥鳴噪歸林,觀賞落日晚霞在湖面上映出澄紅色的光輝。朱自清也常和馮友蘭結伴在這裏散步,富於聯想的他,一站到堤上,目睹此情此景,便不期然想到北京的什刹海,心中由不得湧起一股莫名的思鄉之情。
美麗的南湖,點綴了聯大師生的艱苦生活,給他們帶來一絲詩情畫意,中文系和外語系學生組織了“南湖詩社”,參加者20餘人,他們請聞一多和朱自清做導師。離開北京之後,朱自清一直記掛著家中的妻子和兒女。自南嶽出發往滇時,于途中看群山百折,峰巒迂回,有感于衷,曾作詩一著寄贈陳竹隱:勒住群山一徑分,乍行幽谷忽幹雲。
剛腸也學青峰樣,百折千回
5月底,朱自清得到消息,陳竹隱將帶著孩子們從北平來滇,心中不禁大喜。陳竹隱她們是在5月下旬隨北大、清華的一部分家屬南下的,一路上歷盡了千辛萬苦。陳竹隱曾回憶說:
那時日本人的吉普車在城裏橫衝直撞。在告別北京時,我差一點叫日本人的車撞上,結果我坐的三輪車翻了,車夫受了傷,我的腳也崴了。我就是一瘸一拐地啟程南下的。在南下的船上,我們還遇到日本人的搜查。日本兵把全船的人都轟到甲板上,排成一隊,挨個檢查。他們認為可疑的人,便用裝水果的大蒲包把頭一裹就拉走,完全不由分說。看看這蠻橫的情景,真使人體會到亡國的痛苦。
船快到越南的海防時,又遇到了颱風。大風大浪打得船上下顛簸。大家都翻腸倒肚地吐呀,吐呀!放在格子裏的暖瓶全摔碎了,人也根本無法躺在床鋪上。我的大女兒在隔壁艙房裏邊吐邊哭喊著:“娘呀,我冷啊,冷啊!”而我身邊還有兩個小孩子,我在艙裏死死用手抓住欄杆,用腳抵住艙壁,擋著兩個小孩子,不讓他們掉下來。聽著隔壁女兒的哭喊聲,我心裏真是難受極了。大風浪整整折磨我們一夜,第二天風浪小了,可廚房裏的盤碗餐具都打碎了,大家都只好餓肚子。
將近學期結束時,聯大師生迎來了雲南特有的火把節。這是彝、白、納西、哈尼、傈傈、拉祜、普米等族人民的傳統節日,節期在
他十分興奮,覺得這“是個有意義的風俗,在這抗戰時期,需要鼓舞精神的時期,它的意義是深厚的”。火把節過後不久,學期即結束了。這屆畢業生因西南聯大剛成立,一切尚未成緒,所以均用原校名義發給文憑。清華這屆畢業生編纂了一本“清華第十級年刊”的紀念冊,編委請朱自清寫幾句話,以資鼓勵。朱自清爽快答應了,提筆寫道:
向來批評清華畢業生的人都說他們在作人方面太雅氣、太驕氣。但是今年的畢業同學,一年來播蕩在這嚴重的國難中間,相信一定是不同了。這一年是抗戰建國開始的一年,是民族復興開始的一年。千千萬萬的戰士英勇的犧牲了,千千萬萬的同胞慘苦的犧牲了。而諸君還能完成自己的學業,可見國家社會待諸君是很厚的。諸君又走了這麼多的路,更多地認識了我們的內地,我們的農村,我們的國家。諸君一定會不負所學,各盡其能,來報效我們的民族,以完成抗戰建國的大業的。情殷殷,意切切,題辭充滿了他對年輕學生的無限期望,學生們看了都很感動。
畢業生們背著行囊,告別師友,踏上新的征途。朱自清精神抖擻地站在蒙自車站的月臺上,頻頻地向坐滿學生的小火車揮手。車聲轆轆,逐漸遠去,學生們回首眺望,還隱約地看見他那高舉禮帽不斷揮動的身影。
十四、初到春城
聯大在昆明西北三分寺附近購置了100多畝地,建蓋了百多間教室和宿舍,均泥土為牆,茅草為頂,比較簡陋。由是決定蒙自分校遷回昆明上課,朱自清一家乃於
便一成三戶,壯懷難折。多難殷憂新國運,動心忍性希前哲,待驅除仇寇,復神京,還燕碣。
這首詞調沉重的校歌,簡明地表述了西南聯大誕生的歷史背景,表達了她們應負的時代使命,顯現了聯大師生對抗戰必勝的決心。
他是站在整個文化進化歷史高度來看問題的,因此絕不就事論事,局囿于文學理論批評本身,而是關照到社會、政治、思想、習俗等各個方面,去闡述歷史文化的現象及其產生的原因,達到一定的深度。
在教學上,朱自清還是本著一貫的認真的精神,絕不因生活動亂而有半點馬虎。平日,他總是兢兢業業地工作,每天非要到夜裏12點鐘後才休息。他對學生要求嚴格,對自己也毫不放鬆。一天,他飲食不慎鬧肚子,但他還是連夜批改作業。陳竹隱勸他休息,他不肯,說是:“我已答應明天發給學生作業”。陳竹隱沒有辦法,只好在他桌子邊放個馬桶,讓他邊拉邊改,一夜之間竟拉了十多次,天亮後臉色蠟黃,眼窩也凹陷了,人都變了樣,但他卻臉都沒洗,提起書包上課去了。他批改作業很仔細,從不吝嗇心血,有錯必改,看到精采論點,則用紅筆劃上圈圈,還針對上面缺點與錯誤,找出材料給同學參考,使他們對問題有較透徹的理解。小考大考時,他就趁機會為學生們校閱筆記,改正錯誤。他給學生改作業,都是字斟句酌的,一絲不苟,有一回他在一個學生的作業上改了一個字,過後他又把那學生找來說:“還是你原來那個字吧!我想還是原來那個字好。”
昆明素有春城之稱,所謂“冬不極寒,夏不極暑,盛夏如五月,盛冬如九月”。真是四季如春隨著社會實踐的發展而發展。,繁花似錦。距昆明百里之遙的路南,有座盡人皆知的石林,千嶂疊翠,奇峰危石,蔚為壯觀。昆明境內風景去年已玩過,石林風光卻未曾領略,朱自清和浦江清等十餘人,乃決定乘3月春假之機會去那兒遊覽。15日清晨,他們乘車由滇城路到達狗街,在一家飯店午餐後,有的乘滑竿,有的騎馬,朱自清因山高路陡,決定步行;晚6時到達,宿於民眾教育館。翌晨,到城東南石林玩,途中景色單調,山皆裸立無樹,也無流水,朱自清意興有點索然,乃雇一馬騎去,不料一進入石林勝地,精神即為之一爽。放眼望去,但見群峰壁立,碧黛相間,移步換景,氣象萬千,一支支蒼黑色山峰石柱,拔地而起,直刺蒼穹,猶如一片莽莽森林。群峰高頂一亭翼然,朱自清等在此野餐。石林中央有一個池,碧水泛波,蓊蓊鬱鬱,別有風情,可惜時間短促,未及細細領略。6時許回歸城內。17日清早,乘滑竿往大疊水玩,先到小疊水,瀑布頗大,池水清深。繼後到大疊水,瀑布比小疊水大三倍,一行白練從天而降,輕柔飄拂,下臨深潭,聲響宏大,山谷回應,宛如萬馬奔騰,浪花飛揚,煙波彌漫,令人神往。晚上,朱自清到雲大附中演講,內容為語言文字之訓練問題。18日回到昆明,這三天算是苦中作樂,盡了遊興。
春去復來,轉眼間抗戰已經兩周年了。抗戰初期,儘管國民黨還實行壓迫人民消極抗戰的策略,但有些軍隊對抗戰還比較努力,許多愛國官兵都表現出英勇獻身的精神,台兒莊大捷、平型關戰役,大大鼓舞了全國人民的抗日熱情。朱自清對局勢充滿信心,積極參加有關抗戰活動,去年
這一天是我們新中國誕生的日子。
接著,他又寫道:
從前只知道我們是文化的古國,我們自己只能有意無意的誇耀我們的老,世界也只有意無意的誇獎我們的老。同時我們不能不自傷老人,自傷老弱,世界也無視我們這老大的老弱的中國。中國幾乎成了一個歷史上的或地理上的名詞。
從兩年前這一天起,我們驚奇我們也能和東亞的強敵抗戰,我們也能迅速的現代化,迎頭趕上去。世界也刮目相看,東亞病夫居然奮起了,睡獅果然醒了。從前只是一大塊沃土,一大盤散沙的死中國,現在是有血有肉的活中國了。
最後他高呼:
我們不但有光榮的古代,而且有光榮的現代,不但有光榮的現代,而且有光榮的將來無窮的世代。新中國在血光中成長了。
雙十是我們新中國孕育的日子,“七七”是我們新中國誕生的日子。
熱愛祖國、擁護抗戰的熱情,如火如荼,洶湧澎湃,至為動人。他對國民黨掩蓋事實真相的所謂新聞報導十分不滿,曾為《雲南日報》寫了一篇社論,題為《新聞用字之巧妙》,對當局把不戰而退說成是“有計劃地撤退轉移”和“為了更好地有計劃的進攻”的論調,進行了無情的諷刺。
由於昆明常遭空襲,朱自清和幾位教師移居城外北郊梨園村。這學期他向學生開講“宋詩”,所用課本是他從呂留良等《宋詩鈔》中精選編成的,題名為《宋詩鈔略》,鉛印本,沒有標點和注釋。宋詩是他下過很深功夫的一門學問,所以講解十分詳細精闢,也十分生動。10月12日上第一節課,只見他一登上講臺,便在黑板上寫下了兩首七律,一首是劉長卿的《送李錄事兄歸襄陽》:十年多難與君同,幾處移家逐轉蓬。
白首相逢征戰後,青春已過亂離中。
行人杳杳看西月,歸馬蕭蕭向北風。
漢水青雲千萬裏,天涯此別恨無窮。
再一首是蘇軾的《和子由澠池懷舊》: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
往日崎嶇君記否?路長人困蹇驢嘶。
他問學生對哪首詩感到熟悉,然後就從這兩首詩入手,講解唐宋詩的區別。他告訴學生。這兩首詩都是講離別的,但韻味不同,前者就是抒發感情,後者則講出了一些道理,因此可見唐詩主抒情,宋詩主說理,唐詩以《風詩》為正宗,宋詩則以文為詩,即所謂“散文化”。他講授時不僅逐句解析,根究用句用辭的來歷,而且剖析不同流派風韻的差異。
論到宋代詩壇上“西昆體”、“江西派”等公然標榜派別的現象,先生說,這是受到政治上社會上稱黨分派的風氣之影響。例如論到宋詩散文化的傾向,先生說:這是社會演進日益復雜所產生的必然結果。又如論到“雅俗”的問題,先生說:雅是屬於高高在上者的,俗則是在下者的。因為以前人民處於為統治者聽輕蔑的低級地位,故“俗”字就有“淺俗”、“凡俗”、“輕俗”、“卑俗”……等不好的描寫,以與“深雅”、“雅致”、“典雅”、“高雅”……等相對。不太重功利,不斤斤計較利害,亦所謂“雅”;反之則為“俗”。其實這亦與社會地位有關。能夠不斤斤較量,不太重實際功利的,總是較高級的人;而一般最下層的人,是恐怕只能“俗”的。
他總是深入淺出地給學生指示一條研究中國文學的道路,極受同學歡迎。他還常常要學生當堂講解,因此上課之前,學生不敢不先行預習,也常在課堂上做練習,特別注重默寫和解悉,所以凡選修他的課的學生莫不感到吃力而受益不少。
自從入滇以來,朱自清一直很苦惱,這主要是行政事務纏身,煩不過。他除中文系主任外,還擔負過文學院院務委員會召集人,貸金委員會召集人等職,經力辭,後面兩職才得以陸續擺脫;由於應酬頻繁瑣事繁多,使他無法潛心致力於學術研究,內心無限煩惱。他常對人說:“你看我什麼學問也沒有,什麼也拿不出來,我實在非用用功不可了。”早在今年一月間,他在《日記》裏曾陳述自己的苦衷:自南遷以來,皆未能集中精力於研究工作,此乃極嚴重之現象。每日習於上午去學校辦公,下午訪友或買物,晚則參加宴會茶會;日日如此,如何是好!
一天,他看學生壁報上有一篇文章是批評他對導師制的看法的,原來他曾說學生決不願受師長之領導,因為他們習慣於群眾運動,善於利用集體力量改善自身的福利。學生的文章則申言他們並不反對師長,而且他們也不能以自身力量謀取福利,並以貸金事為例子,說明學生要求貸金良久,而校方並未付諸實施,言下分明是對他負責過貸金委員會工作有意見。朱自清看了壁報文章,越發感到一些事務工作實在是浪費自己精力,影響了研究工作,加上近來身體日見不好,常常胃疼,乃決心辭職。
期結束時,他以健康為由,辭去了聯大中國文學系主任職務,準備集中精力從事國學研究;但校方還要他擔任清華國文系主任,一時又不能完全擺脫事務的糾纏,仍很懊惱。朱自清辭職後,聯大中文系主任由羅常培繼任。這時他和羅常培發生了一場有關中文系應走道路的爭執。
開學後不久,中文系師生開了一個座談會,主持者是系主任羅常培,他是個著名的語言學家,那天他身穿大褂,戴一副黑邊眼鏡,端坐在凳子上,用宏亮的聲音介紹系裏情況後,接著講起一件事:“有一個同學,學號是1188。他填的表裏,說他愛讀新文學,討厭舊文學、老古董。這思想要糾正。中國文學系,就是研究中國語言文字、中國古代文學的系。愛讀新文學,就不該讀中文系!”說著,說著,有點激動了。這個學生叫劉北汜,那張表是他填的,當時聯大中文系規定,中文系一、二年級學生上基礎課,選一門社會學科、一門自然科學、一門第二外語。三、四年級以後分組,一為語言組,攻讀訓詁學、古文字學、中國音韻學、中國語法等;一為文學組,攻讀中國古代文學,如詩經、唐詩、宋詞、宋詩、戰國策研究等。那時只有楊振聲開“中國現代文學”,沈從文開“語體文習作”。劉北汜感到新文學課程太少了,因此在“課外愛讀書籍”這一欄目裏,寫上那些意見。想不到這麼一件小事,竟惹得系主任大光其火,不免有些狼狽。想不到羅常培話音剛落,朱自清便霍地站起身來,朗朗說道:這同學的意見,我認為值得重視。我們不能認為學生愛好新文學是要不得的事。我們應該指導學生向學習白話文的路上走。這應是中文系的主要道路。研讀古文只不過便利學生發掘古代文化遺產,不能當作中文系唯一的目標。
楊振聲也同意這個意見,並建議中文系的課程應增加新文學的比重。座談會差一點變成了辯論會。
朱自清又逢到休假機會了,由是乃乘機辭去清華國文系主任一職,徹底擺脫事務,專心學問;獲得批准後,他舒了一口氣。一天,他給這在外地的吳組緗寫信,訴說自己年來的內心苦情:
我這些年擔任系務,越來越膩味。去年因胃病擺脫了聯大一部分系務,但還有清華的纏著。行政不論範圍大小,都有些麻煩瑣碎,耽誤自己的工作很大。我又是個不敢馬虎的人,因此就更苦了自己。況且清華國文系從去年下半年起,就只剩了一個學生。雖不一定是我的責任,但我總覺得乏味。今年請求休假,一半為的擺脫系務,一半為的補讀基本書籍。一向事忙,許多早該讀的書都還沒有細心讀過,我是40多了,再遲怕真來不及了。
他還談了準備研究著述的計畫:我的興趣本在詩,現在是偏向宋詩;我是個做散文的人,所以也偏愛散文化的詩。另一方面,我的興趣又在散文的發展。今年預定的工作,便是散文發展的第一個時期,從金甲文到群經諸子。這個範圍也夠大的,但我只想作兩個題目。我還有一方面的傾向,就是中國文學批評史中問題的研究,還有語文意見的研究。這些其實都是關聯著的。
寫作方面,我想寫一部關於語文意義的書,已定下名字,叫《語文影》。已經發表過一些。第一篇得罪了人,挨了許多罵。但我用阿Q的方法對付他們,一概來個不理,事情也就過去了。還想寫一部,想叫作《世情書》。
但擔心自己經驗太狹,還不敢下手。有人說中國現代散文裏缺少所謂Formalessay,這部書就想試試這一種體裁。但還得多讀書,廣經驗,才敢起手嘗試。
昆明物價飛漲,在抗戰中,聯大教師的薪水多打七折支付,朱自清家裏人口眾多,陳竹隱這時又已懷孕,老家揚州還須贍養,生活十分困難。陳竹隱是成都人,那裏的東西比昆明便宜些,夫妻商量後,決定舉家赴成都,打算在那兒完成自己的研究計畫。可估算了一下,盤纏不夠,尚差好多,告貸又無門路,一點辦法也沒有。當年他從英國遊歷回來時曾買了一架留聲機和兩本音樂唱片送給陳竹隱,平時他把它當寶貝,細心保護,輕易不讓小孩碰它。這是他日常生活中的唯一奢侈品,工作累了,坐在籐椅裏聽上一曲。現在只好忍痛割愛,以300元代價,把它賣給舊貨鋪,這樣全家才得以成行。
十五、一載成都路
一到成都,陳竹隱即引朱自清到她的姐姐家中作客。一進門,朱自清便向陳家祖宗牌位磕頭。
“哎呀,不要磕頭,你穿的是西裝呀!”陳竹隱姐姐連忙拉住他。
“以前說好要磕頭的!”朱自清笑嘻嘻地說。
原來,當他和陳竹隱婚後回老家揚州時,朱自清曾戲對陳竹隱說:
“回去可得磕頭呀!”
“好,到你們家磕頭可以,那你到我們家也得磕頭呀!”陳竹隱笑回道。
她萬萬沒想到,當年一句戲言,至誠的他卻牢記在心,如今竟然兌現了。
朱自清把家安頓在東門外宋公橋報恩寺裏,這是一座小尼庵,他住的是旁院三間沒有地板的小瓦房,雖然簡陋,但收拾得頗為清潔。他就在這樣艱苦環境裏,努力學術著作,功夫下得最深的是《經典常談》。這是一部研究文學歷史的入門書,涉及面極廣,說文解字、周易、尚書、詩經、春秋、諸子、左傳、戰國策、楚辭、文賦,無所不談。他寫這本書的目的就在啟發人們的興趣,引導他們到經典大道上去,他說:“如果讀者能把它當作一隻船,航到經典的海裏去,編撰者將自己慶倖,在經典訓練上,盡了他做尖兵的一份兒”。在這部專著裏,他打破歷來文學史籍的以作家為主分條敍述和以文體分編標目等體例,而將文體敍述和對文體歷代演變狀況的觀察相結合論述,使各種文體既眉目清楚脈絡分明,同時又能窺見其發展的軌跡。朱自清認為,古典文學是“隨時代演變隨時代堆積的”,因此在論述文學現象時,十分強調作品的時代色彩及其和社會的聯繫,從而對它們作出確當的評價。同時,在評論作家作品和文學流派時,持論比較公正,是好說好,是壞說壞,始終保持平心靜氣,實事求是的態度。在著述過程中,他既注意到普及的需要,力求為一般人都能接受的廣度,也力求達到學術研究的高度和深度,所以葉聖陶說這部著作是“採用最新最可靠的結論,深入淺出,對於古典教學極有用處”。在那簡陋的住房裏,他還致力於用白話文寫《古詩十九首釋》,他認為“詩是精粹的語言”,沒有什麼神秘,“語言,包括說的和寫的,是可分析的;詩也是可以分析的。只有分析,才可以得到透徹的瞭解”。他之所以分析古詩十九首,因為它是我國最早的五言詩,是古詩的最重要代表,而目的則主要是為了“幫助青年
友人潘伯恩目睹他住在陋室裏過著困窘的生活,心中不忍,懷有不平,特賦詩兩首:縮手危邦涕淚痕,起看八表亦同昏。
細思文字真何用,終有人知未報恩。
至竟書生道固殊,杜陵強項是前驅。
報恩豈必皆同軌,要令人間見餓夫。
潘伯恩安徽懷甯人,文學造詣很深,常和朱自清等唱酬。
朱自清看了他的詩卻坦然處之,次韻奉和兩首:夢痕黯澹雜煙痕,一片江山眼未昏。
慚愧書生徒索米,雕鑱文字說冤恩。
今世書生土不殊,雞棲獨乘日馳驅。
問津未識誰沮溺,登壟爭看賤丈夫。
成都位於四川盆地北部,是我國西南的古城,早在3000多年前就成為蜀國古都。朱自清常把它和北平比較,覺得兩者妙處就在像而不像。他很欣賞
據門撐古木,繞屋噪棲鴉。
入暮旋收市,淩晨即品茶。
承平風味足,楚客獨興嗟。
他感到這首詩多少能夠體現這座古城的一點風情,那就是“它抓住了成都的閑味”。北平也“閑”,但成都的“閑”是它獨有的,“像而不像,非細辨不知”。
成都烏鴉多,特別是在暮色初合之時,僻靜的住區,都能夠清楚地聽到它那悲涼的叫聲。朱自清喜歡成都的毛毛雨,那兒花多,幾乎家家都養,雨鎊鎊的春天正是養花的天氣。那時節真是“天街小雨潤如酥”,路相當好,有點滑滑的,但卻不致於“行不得也哥哥”。緩緩地走著,呼吸著新鮮而潤澤的空氣,叫人“閑”到心裏、骨頭裏。若是在庭院中踱著,時而看見一些落花,靜靜地飄在微塵裏,貼在軟地上,那更“閑”得沒有影兒。
成都舊宅門前多栽有一株粗而且大的泡桐樹或黃桷樹,往往讓人只見樹,不見屋,更不見門洞兒,這些樹戇粗偃蹇,老氣橫秋,在北平是看不到的。北平的春天短而多風塵,人家門前也有樹,可是成行的多,獨踞的少,北平的“閑”又是一副格局。對成都那種“入暮旋收市,淩晨即品茶”的“承平風味”,朱自清頗有感慨,常想“這種‘承平風味’戰後還能承下去不能呢?在工業化的新中國裏,成都這座大城該不能老是這麼閑著罷”。成都的生活雖是困苦枯燥,但也有舒心暢意之時。
廿年幾得清遊共,尊酒江樓?尊酒江樓,淡白疏煙春似秋。無心人意愈難問,我欲言愁。我欲言愁,懷抱徒傷還是休。
又同去憑弔了薛濤井。更多的時候,兩人對坐桌旁研討學問,乃合作編撰了《精讀指導舉隅》和《略讀指導舉隅》,這是教育科學館館長郭子傑委託他們編的。兩本書都是專供中學國文教師參考用的,各篇的“指導大概”均扼要說明選文的體制、主旨,作者意念發展的線索,取材的範圍、手法、筆調,以及構成本文特殊筆調的因素,並闡明各段文字在全文中的作用,指出在文章理法上有關係的章、節、句,注釋較難懂的字、句、詞。還論述了作者的思想,創作背景,論辯的物件等等。同時也指摘和訂正選文中錯誤的地方,有時也和其他文章進行比較,以助說明。兩書比一般教本詳明確切,對當時中學語文教師有很大幫助。《精讀》選文六篇,計記敍文一篇,短篇小說一篇,抒情文一篇,說明文一篇,議論文兩篇;《略讀》選了七部書,計經籍一種,名著節本一種,詩歌選本一種,專集兩種,小說兩種。分別於1942年和1943年由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深受廣大讀者歡迎。
在成都,朱自清常和葉聖陶賦詩唱和,互訴衷腸。在五古《近懷示聖陶》中,他深情綿邈地寫道:少小嬰憂患,老成到肝腑。歡娛非我分,顧影行踽踽。所期渴駑駘,黽勉自建樹。人一己十百,遑計犬與虎。涉世二十年,僅僅支門戶。多謝天人厚,怡然嚼脯。山崩溟海沸,玄黃戰大宇。健兒死國事,頭顱擲不數。絃誦幸未絕,豎儒猶仰俯。累遷來錦城,蕭然始環堵。索米米如珠,敝衣餘幾縷。老父淪陷中,殘燭風前舞。兒女七八輩,東西不相睹。眾口爭嗷嗷,嬌嬰猶在乳。百物價如狂,口止匡躟孰能主!
不憂食無肉,亦有菜園肚。不憂出無車,亦有健步武。只恐無米炊,萬念日旁午。況復三間屋,蹙如口鼻聚。有聲豈能聾,有影豈能瞽。婦稚逐雞狗,攫人若網居。況復地有毛,卑濕叢病蠱。終歲聞呻吟,心裂腦為頤皿。贛鄂頻捷音,今年驅醜虜。天不亡中國,微枕寄幹櫓。區區抱經人,於世百無補。死生等螻蟻,草木同朽腐。螻蟻自貪生,亦知愛吾土。鮒魚臥涸轍,尚以沫相煦。勿怪多苦言,喋喋忘其苦。不如意八九,可語人三五。惟子幸聽我,骨鯁快一吐。
詩篇向老友傾訴了自己憂世傷時的情懷,他雖然甘守清貧,但絕不聾瞽於當前風雨如晦的現實,山河破碎,群黎呻吟,使他感到無限痛心。在這首“骨鯁快一吐”的長詩裏,他融抒情於敍事之中,沉鬱頓挫,感慨悲涼,真切地表露了處於饑寒交迫中的詩人,對淒風苦雨中的祖國和人民的殷切之情,反映了一個愛國知識份子抗敵救國的堅貞心志。
有一天,他的思路回溯到遙遠的過去,想起他和葉聖陶結識的情況,想起他的性格與品性,憶起他們在杭州同室對床夜話,共泛西湖,憶起葉聖陶對自己的熱情關懷,洶湧的思潮像山間裏淌不盡的流水,使他激動不已,按捺不住,特賦詩寄贈:
平生遊舊各短長,君謙而光狷者行。我始識君歇浦旁,羨君卓爾盛文章。訥訥向人鋒斂鑣,親炙乃窺中所藏。小無町畦大知方,不茹柔亦不吐剛。西湖風冷庸何傷,水色山光足彷徉。歸來一室對短床,上下古今與翱翔。曾無幾何參與商,舊雨重來日月將。
君居停我情汪洋,更有賢婦羅酒漿。嗟我馳驅如捕亡,倚裝恨未罄衷腸。世運剝復氣初揚,咄爾倭奴何倡狂。不得其死者強梁,三年血戰勝算彰。烽火縱橫忽一鄉,錦城東西遙相望。悲歡廿載浩穰穰,章句時復同參詳。百變襟期自堂堂,談言微中相扶匡。
通局從知否或臧,為君黽勉圖自強。浮雲聚散理不常,珍重寸陰應料量。尋山舊願便須償,峨眉絕頂傾壺觴。
長詩情意綿遠,從論交之始敘到流亡內地,傾瀉其間仍然是他對故土舊人的一片真情。
這期間,他還和肖公權相唱酬,寫了許多詩,肖公權住在西門外的光華村,和報恩寺相隔20餘裏,面談時候不多,乃彼此“覓句”交郵寄出,每星期至少一次。肖公權經常向朱自清求教,得益非淺。他曾懷著感激的心情說:“他是我寫詩過程中最可感謝的益友。他贊許我的許多話,我雖然極不敢當,但經他屢次指點出詩中的甘苦,我學詩便有了顯著的進步。”又說:“佩弦的不斷獎掖,不但增加我學詩的勇氣,並且使我對章法、風格等重要問題更加注意。同時,從他稱許某首某聯而不提到其他,我知道哪些是我學詩比較成功的地方,哪些是我失敗的地方。作者對於自己的作品誠然應當自有權衡,如杜工部所說‘得失寸心知’。我所作的詩,或好或壞,我也未嘗不試加甄別。但佩弦的評騭加強我的信心。他寄寓成都一年便回昆明去執教。這是我學詩的一個頓挫。”這些詩不是無病呻吟,也不單是禮節上應酬,多是有感而發,表達了詩人對現實有所感觸的心聲,風格亦好,所以有人評論說:“暇居一年,與肖公權等多唱酬作舊詩。格律出入昌黎、聖喻、山谷間,而內容卻是新的。”詩都收在自編的《猶賢博奕齋詩鈔》裏,他自己曾自謙說:這些舊詩都是“偏意幽玄,遂多戲論之糞,未堪相贈,只可自娛”,所以不願發表。而其原因,葉聖陶卻有個解釋:“他的舊體詩不多發表,只給朋友看看。舊體詩跟新詩是兩回事兒,形式限制著內容,內容適應著形式,一作舊體詩,精神情思自然而然跟古人相近,跟現代人較遠。跟古人相近原沒有什麼不好,所以相近也由於平昔的教養,可是在生活實踐方面願意努力做個現代人,尤其切望青年人個個都做現代人,以我猜想:這或許是他不多發表舊體詩的原由。”8月裏的一天,一個年輕人到報恩寺拜訪朱自清,恰巧他一大早就進城到省立圖書館去了,陳竹隱囑咐青年明天再來。翌日他來時,朱自清正坐在窗前用心看書,一見他來連忙熱情招待。這個年輕人叫牧野,是成都文協分會派來請朱自清為分會主辦的署假文學研究會做個講話,朱自清愉快地答應了。朱自清喜歡年輕人,便留住他閒聊,問他喜歡什麼,最近都看了些什麼新刊物和新書籍。
朱自清給暑假文學研究會講演的題目是《文學與新聞》。過後,牧野又來訪數次,他是喜歡新詩的,給朱自清帶來一些新出版的詩刊和詩集,還常常寫信來向他請教關於新詩創作問題。朱自清及時回信,熱心地滿足他的要求,為他仔細剖析詩篇,介紹他閱讀好詩,告訴他臧克家的《淮上吟》“比喻特別新鮮有意味”,柯仲平的《平漢路工人破壞大隊的產生》“有歌謠的明快,卻不單調,並且用白話的音節,所以能夠嚴肅。”和牧野的交往使朱自清誘發起研究新詩的興趣,十多年前他本是個熱情的詩人,後來轉向學術研究,但並未忘情於詩,在他的教學中詩就佔有很大的比重。抗戰烽火又燃起他對新詩的熱情,打算花一點功夫進行研究。牧野生病住在南郊療養院,他特地跑去探望,又借了許多詩刊和新詩集,得空便翻閱研究,準備寫評論文章。
雨鎊鎊,霧重重。
假期行將結束,要回昆明上課了。為了節省開支,朱自清考慮再三,決定將家眷留在成都,隻身從水路回昆明。葉聖陶聞訊趕來相送,在碼頭上,兩人執手相對,默然無語。此次他鄉小聚,不期又匆匆離別,從此天各一方,不知何時再得相晤?彼此心中均不免有點惆悵。
平生儔侶寡,感子性情真。南北萍蹤聚,東西錦水濱。追尋逾密約,相對擬芳醇。不謂秋風起,又來別恨新。
此日一為別,成都頓寂寥。獨尋洪度井,悵望宋公橋。詩興憑誰發?茗園復孰招?共期抱貞粹,雙鬢漫蕭條。
這是葉聖陶的臨別贈詩。
論交略形跡,語默見君真。同作天涯客,長懷東海濱。貪吟詩句拙,酣飲酒筒醇。一載成都路,相偕意能新。
我是客中客,憑君慰訁穴寥。情深河瀆水,路隔短長橋。小聚還輕別,清言難重招。此心如老樹,鬱鬱結枝條。
水悠悠,情切切,蘆荻蕭蕭秋正晚。夜裏,明月滿江,煙水浩茫,朱自清望著渺渺江月,又驀地想起留在成都的一家數口,不禁黯然神傷。
船到樂山耽擱一天,他乘期探望了在武漢大學的老朋友朱光潛、葉石蓀、楊人~F等人。樂山有“海棠香國”之美譽,風景優美,在岷江南岸淩雲山棲鸞峰臨江的崖壁上,有一座開鑿于唐開元年間的大佛,高達70余米,體態雍容,神意自若。朱光潛陪他玩了烏龍寺,看了這座世界最大的樂山大佛,又玩了蠻洞和龍泓寺。蠻洞乃漢人鑿在石壁上的墓室,樂山附近山上都有,龍泓寺是個石窟寺,規模很小,只有一排洞子,大多一人高,每個洞裏有一尊菩薩。朱自清倒覺得它比樂山大佛還有興味。
16日,過幹柏樹。17日,到宜賓,折入長江。18早,船在煙雲之間涉過幹碓窩,灘勢很險,船夫號子激越淒厲,隨風遠揚,聽了令人膽寒。還好,沒幾分鐘就過去了,晚上到達納溪。
19日從納溪乘車往敘永,由於汽車少,車票又被黃牛壟斷,難以買到,只好出高價和司機商量搭乘,不料又下大雨,傍晚時車還沒到站,卻因油盡而停住,只得摸黑進城,走了十多裏泥濘的石子路,相當狼狽。敘永是個邊城,永寧河曲折地從城中流過,蜿蜒多姿。河上有上下兩橋,朱自清站在橋上眺望,感到頗為曠遠,山高水深,清幽幽的。東城長街十多裏,都用石板鋪就,很寬闊,有氣象;西城馬路,石子像刀尖似的,一下雨到處是泥漿,很不好走。西南聯大在敘永有一個分校,朱自清就住在這裏。人家待他很好,第一晚到達,由於在船上蜷曲久了,很好睡,一夜盡在夢境中度過。第二天起床寫成《好夢》一詩:山陰道上一宵過,菜圃羊蹄亂睡魔。
弱歲情懷偕日麗,承平風物s*人多。
魚龍曼衍歡無極,覺夢懸殊事有科。
但恨此霄難再得,勞生敢計醒如何?
他把這首詩寄贈朱光潛。在敘永他還和李廣田晤談數次,李廣田已十多年不見朱自清了,他寫道:相隔十年,朱先生完全變了,穿短服,顯得有些消瘦,大約已患胃病,特別引起我注意的是他的灰白頭髮和長眉毛,我很少見過別人有這麼長眉毛的,當時還以為這是一種長壽的徵象。他和李廣田談得很愉快,主要是討論抗戰文藝,特別是抗戰的詩,這次談話更使他下決心從事評論抗戰詩歌的工作。由於等車,他在敘永呆了10天,至11月初回到昆明。
十六、在司家營
8月間,昆明遭到日機的瘋狂轟炸,聯大許多學生宿舍被毀,實驗室、辦公室也多遭破壞。但敵人的狂轟濫炸並未能摧毀師生抗戰的意志,學生自治會就學校被炸事發表聲明,憤怒宣告:“敵人此種特意摧毀我文化機關之野蠻行為,誠屬令人髮指,然敵機僅可毀吾人之物質,而不能摧毀吾人之精神,僅更增吾人之仇恨,而不可挫折抗戰之決心。”為了避免轟炸,適應學習正常進行,學校于昆明北郊距城7.5公里之龍院村北,購地400畝建蓋校舍。清華大學也于東北郊龍泉鎮司家營成立文科研究所,由馮友蘭任所長,聞一多為主任。這個研究所原是聞一多發展中文系的計畫之一,清華許多教師都搬到研究所住。
研究所是一座古舊的院落,一色木結構的建築,有一方小小的天井,樓上可以曬到陽光,樓下則很陰暗,但環境比較安靜,沒有空襲干擾,便於著作研究。聞一多全家住在一個側樓裏,朱自清單身一人,遂和浦江清、何善周、許駿齋等三人合住在聞一多對面的側樓上,中間大樓是圖書室,也是公用的書房。由於住處臨近,他和聞一多交往逐漸密切,後來他曾詳細地敍述了聞一多當時辛勤勞作的情狀:我
在文科研究所住著第二年,他重新開始研究《莊子》,說打算用五年工夫在這部書上。古文字的研究可以說是和《詩經》、《楚辭》同時開始的。他研究古文字,常像來不及似的;說甲骨文金文的材料究竟不太多,一鬆勁兒就會落在人家後邊了。他研究《周易》是二十六年在南嶽開始;住到昆明司家營以後以太原為西方物理學名詞。希臘文Ether的音譯。後成為,轉到伏羲、神話上。
欽佩之情,溢於言表。
從司家營到城裏上課,沒有直通車,只能步行,朱自清遂將課集中在三天裏,每逢星期二,他便夾著布包,沿著金汁河的堤岸向西步行十來裏至聯大上課。上完課就在北門街聯大宿舍住宿,星期五上午再步行回到司家營。這學期他開講“文辭研究”,這是中文系為朱自清的專長而特設的課程。關於這方面資料,他搜集很多,每一個歷史的意念和用詞,都加以詳細的分析比較,研究它的演變和確切的涵義。
由於內容比較枯燥,選修的只有王瑤和季鎮淮兩個學生,儘管如此,朱自清還是如平常那樣講授。“文辭研究”是一門新學科,主要是研究春秋時代的“行人”之辭和戰國時代的遊說家之辭。沒有課本“精神分析馬克思主義”。學派的發展可分三個時期:1.“批,上課時朱自清“拿著四方的卡片,在黑板上一條一條地抄材料,抄過了再講,講過了又抄,一絲不苟,如像對著許多學生講課一樣”。他從不缺課,對學生也極嚴格,課上完後,照例對他們分別進行考試,他讓季鎮淮段標點《左傳》成公十六年所記晉楚鄢陵之戰的始末,和《孟子·騰文公下》“陳代曰”一章。經過這次考試,季鎮淮才認識到分段標點古文並非易事,必須對字句意義先有透徹的瞭解,才能正確地進行。交卷後沒幾天,朱自清就把卷子發還給他,上面已用鉛筆添注了個別沒讀懂的字,還校改了幾處標點的錯誤。幾天之後,季鎮淮經過昆華北院研究生宿舍處,遇見了朱自清,被叫住了,朱自清對他說:“有一處標點還是你點的對,不要改”。這件事使季鎮淮很感動,他說:“
他還為新同學講“大一國文”,一個新生被別人慫恿著去聽朱自清講魯迅的《示眾》。他回憶道:上課鈴才響,
這時,朱自清的身體已經不好,胃病時常發作,他收入不多,家用又大,經濟非常拮据。單身一人,生活無人照顧,只能隨著大夥吃大廚房的糙米飯。有時,實在受不了,上課時自城裏帶回一塊麵包或兩三個燒餅,不然就整天吃稀飯。胃病厲害時,連蔬菜也不易消化,只好在嘴裏嚼嚼再吐出來。
胃病仍未見好轉。
一天下午,他和聞一多坐在各自書桌前閒談,無意中聊及人壽保險事,轉而推測起各人的年壽,聞一多充滿信心地說:
“我可以活到80歲。我的父母都是80多歲才死的。我向來除了傷風沒害過什麼病,活80歲總是可以的。”朱自清說:“你活80多歲大概不成問題。你身體好。清代考據家多半是大年歲。我不成,我只希望70歲。”說畢搖了搖頭。
兩人都沉默了,過了一會,朱自清一面翻看著書,一面自言自語地嘀咕:“70歲還太多了,60歲也夠了”。校長梅貽琦和朱自清關係一直很好合,中國革命鬥爭的勝利,要靠中國同志瞭解中國的情況。文,
生活困蹇,身體一直不好,但朱自清還是努力讀書著作。這時他集中精力撰寫《新詩雜談》,評論抗戰詩歌,竭力主張文藝為抗戰服務,提倡寫抗戰詩和愛國詩。在《抗戰與詩》裏,他指出抗戰以來的新詩有一個趨勢,那就是散文化,而原因是“為了訴諸大眾,為了詩的普及”,由於配合抗戰需要,“詩作者也從象牙塔里走上十字街頭”。他還指出,抗戰以來新詩的另一趨勢是勝利的展望,認為“這是全民族的情緒,詩以這個情緒為表現的中心,也是當然的。”詩人們多從大眾和內地兩個角度來表現,他們“表現大眾的力量的強大,是我們抗戰建國的基礎,他們發現內地的廣博和美麗,增強我們的愛國心和自信心。”他十分推崇艾青、臧克家、老舍的作品,以為艾青的《火把》和《向太陽》是代表前者,臧克家的《東線歸來》、《淮上吟》和老舍的《劍北篇》是代表後者。《向太陽》用象徵手法表現,《火把》近乎鋪敍,詩裏描寫火把遊行,正是大眾力量的表現。有人認為《劍北篇》鋪敍太零碎些,用韻也太鏗鏘些。有一天,朱自清遇到老舍,特地請他把詩朗誦一遍,感到並不瑣碎,它“能夠聯貫一氣,不讓韻隔成一小片兒一小段兒。”在《詩與建國》裏,他要求新詩要歌詠群體英雄,說“抗戰勝利後,我們這種群體的英雄會更多,也更偉大。這些英雄值得詩人歌詠;相信將來會有歌詠這種英雄的中國‘現代史詩’出現”。他大聲疾呼:我們迫切的需要建國的歌手。我們需要促進中國現代化的詩。
《愛國詩》主要鼓勵詩人多寫愛國的詩篇。他特別推崇聞一多,說他是:“唯一有意大聲歌詠愛國的為人”,“他愛的是一個理想的完整的中國,也是一個理想的完美的中國。”文章寫道:
我們在抗戰,同時我們在建國:這便是理想。理想是事實之母;抗戰的種子便孕育在這個理想的胞胎中。我們希望這個理想不久會表現在新詩裏。詩人是時代的前驅,他有義務先創造一個新中國在他的詩裏。
這是基於他對現實的這樣認識:“抗戰以來,第一次我們獲得了真正的統一;第一次我們每個國民都感覺到有一個國家——第一次我們每個人都感覺到中國是自己的。完全的理想已經變成完整的現實了。”他向人們大力推薦聞一多的詩篇《一句話》:
有一名話說出就是禍,有一句話能點得著火。
別看五千年沒有說破,你猜得透火山的緘默?
說不定是突然著了魔,突然青天裏一個霹靂爆一聲
“咱們的中國!”
這話教我今天怎麼說?
你不信鐵樹開花也可,那麼有一句話你聽著:等火山忍不住了緘默,不要發抖,伸舌頭,頓腳,等到青天裏一個霹靂,爆一聲
“咱們的中國!”
他告訴大家,這首詩雖寫於十七、八年前,而“卻像預言一般,現在開始應驗了”,“‘咱們的中國’這一句話正是我們人人心裏的一句話,現實的,也是理想的”。1943年間,朕大來了一位英國的年輕詩人白音,他有意把中國新詩介紹到西方,因仰慕聞一多詩名,乃請其合作編選一部《中國新詩選譯》,這件事得到廣大教師的支援。一天,朱自清拿了一本田間的詩集推薦給聞一多,說:“好多年沒看新詩,你看,新詩已經寫得這樣進步了”。聞一多接過翻開一看,皺起了眉頭,似乎說,“這是詩麼?”待看畢,嘴角漾起笑意,興奮地說:“這不是鼓的聲音麼?”
不久,即寫了《時代的鼓手》一文,熱情地向人們介紹了田間的作品。
這時期,朱自清的心靈已完全被抗日烽火熊熊燃燒起來了,他熱愛祖國,擁護抗戰,文藝思想也有了很大的進步,已經由為人生而藝術,進到為抗戰而藝術了。但是,朱自清雖然為抗戰而鼓舞,而對抗戰實際情況卻缺乏深刻的瞭解,他多少有點被表面轟轟烈烈的現象所迷惑,對統治當局的真實面目認識不清。誰是愛國,誰是賣國,誰是抗戰,誰是投降,在他的思想中還比較模糊,他過多的看到“統一”和“完整”,而洞察不到“矛盾”和“分裂”,不知道抗戰的到來是需要靠鬥爭才能實現的。正由於此,他雖對現實不滿,但又不能勇往直前,迷戀“理想”,忽視真象,思想狀態始終處於迷惘之中,不能跨出具有決定性的步伐,時常因現實的感觸而苦惱不堪。
朱自清身體衰弱,生活清苦,但好整潔,講究規律,每天總是很早起床,到村邊散一會步才回來吃早飯。被褥疊得整整齊齊,洗過的衣服也折疊得平平整整,桌椅用具常常揩拭,顯得乾乾淨淨。他平日出門穿西裝,這都是抗戰前做的舊衣服,不過平日刷洗得勤,磨破的地方也及時補綴,所以還看得過去。一回到所裏,他馬上把西裝脫下,疊好放在棉被下壓著,換上舊長衫或夾袍,冬天則穿他弟弟送給他的舊皮襖。夾袍和皮襖的紐扣都掉了,家眷不在身邊,只好自家動手,不會打扣結,只得縫綴上些破布條系著,布條長短不一,顏色也不相同,白的黑的藍的都有。聯大教師的薪金都打了折扣,物價又貴,生活相當艱苦,聞一多以鏤刻圖章的收入來貼補家用,沒有葷菜,便領著孩子去田野裏捕捉蝗蟲,拿回來用油一炸再加點鹽,號曰“炸大蝦”充當佳餚。朱自清有兩個家庭需要他贍養,開支極大,他除了上課就日夜伏案寫作,希望以菲薄的稿酬來彌補家用。但些許收入,無濟於事,最後總是入不敷出,相當狼狽。有一天,他只好扛著一張行軍床,到城內一家永安商行寄售,朱自清想賣120元,但店夥卻說帆布已破,只答允標價50元,商量半天,才增至60元。回到宿舍,想想氣不過,明知吃虧,但又無可奈何,只能在《日記》中詳述其事,大罵年輕店夥是“奸商之尤”,“可恨之至”。
雲南地處低緯地帶,氣候垂直變化顯著,所謂四季無寒暑,一雨便成冬。1942年冬天,昆明天氣格外冷,舊皮袍不管用,又沒有力量縫製新棉袍,過冬便成了難題。龍泉鎮有300戶人家,有條小街,隔幾天趕一次集,當地人叫“趕街”。朱自清就趁趕街日子,買了一件氈披風。這種披風有兩種,細毛柔軟式樣好的比較貴,朱自清買不起,只能挑一件製作粗糙趕馬人披的,比較便宜,出門時披在身上,睡覺時當被褥。李廣田回憶道:
三十年年底,我也到了昆明西南聯大,到達後在街上遇到的第一個熟人,就是
李廣田看那顏色像水牛皮,樣子像蓑衣的斗篷,心裏想笑,但又不好意思,朱自清卻毫不在意,他握住李廣田的手,高興地說:“太平洋戰爭已經爆發,中國的抗戰已成了世界大戰的一環,前途十分樂觀”。
朱自清雖然窮,但極有骨氣,他說:“窮有窮幹,苦有苦幹,世界那麼大,憑自己的身手,那兒就打不開一條路?何必老是向人愁眉苦臉唉聲歎氣的!”他主張要靠自己,但又不要固步自封,從宏觀看個人是微乎其微的,“整個兒人類只是一個小圓球上一些碳水化合物”,所以不要把自己關在“丁點大的世界裏”,要“看得遠,想得開,把得穩,自己是世界的時代的一環,別脫節才真算好。力量怎樣微弱,可是是自己的。相信自己,靠自己,隨時隨地盡自己的一份兒力,往最好裏做去,讓自己活得有意思,一時一刻一分一秒都有意思”。他討厭那些敷衍妥協的鄉願和卑屈諂媚的可憐蟲,認為“這些人只是將自己丟進了垃圾堆裏!”他警告那些“正在張牙舞爪”的人,要“先來多想想別人!”他也厭惡那些“裝佯”的人他們“在裝別人的模樣,別人的腔和勢,為了抬高自己,裝別人”,他覺得這些人實際上是“怪可憐”的。他就是要不澳、不奉承、不虛偽,要正直地做人,依靠自己的勞作來謀求一家的溫飽。
離司家營不遠的鳴鳳山上,有一座用青銅鑄造的金殿,十分著名。
整個春天無所事事,就是給自己的《倫敦雜記》、及王力的《中國現代語法》,
寫這些篇雜記時,我還是抱著寫《歐遊雜記》的態度,就是避免“我”的出現。“身邊瑣事”還是沒有,浪漫的異域感也還是沒有。並不一定討厭這些。只因新到異國還摸不著頭腦,又不曾交往異國的朋友,身邊一些瑣事差不多都是國內帶去的,寫出來無非老調兒。異域感也不是沒有,只因已入中年,不夠浪漫的。為此只能老老實實寫出所見所聞,像新聞報導一般;可是寫得太認真,又不能像新聞報導那麼輕快,真是無可如何的。
雖是如此,但它和《歐遊雜記》比起來,風格還略有差異,其中描述倫敦風上人物,極富有人情味。他寫信給遠在北平的俞平伯請他代售此書,並將書款分批匯回揚州老家。
有一天,他偶然翻閱北平出版的刊物,忽然發見上面有俞平伯的文章,心中感到不安。他和俞平伯交情極深,其為人品性,是一清二楚的。
思君直溯論交始,明聖湖邊兩少年。
刻意作詩新律呂,隨時結伴小遊仙。
槳聲打徹秦淮水,浪影看浮瀛海船。
等是分襟今昔異,念家山破夢成煙。
延譽憑君列上庠,古槐書屋久彷徉。
斜陽遠巷人蹤少,夜語昏燈意絮長。
西郭移居鄰有德,南園共食水相忘。
平生愛我君為最,不止津梁百一方。
忽看烽燧漫天開,如鯽群賢南渡來。
親老一身娛定省,庭空三徑掩莓苔。
經年兀兀仍孤詣,舉世茫茫有百哀。
引領朔風知勁草,何當執手話沈灰。
這是朱自清在成都時寄給俞平伯的一首長詩。裏頭所敘多是陳年舊事,於中蘊蓄著他對老友的深情厚意。
俞平伯的文章內容雖沒有什麼大問題,但朱自清卻認為在這“烽燧漫天開”的時代裏,知識份子應是“朔風”中的“勁草”,不應在淪陷區刊物上發表文章,因而立即去信加以勸說。12月初,俞平伯來信詢問他的近況,但對自己發表文章事卻含糊其辭,只是說不過是偶爾敷衍,不想多做。朱自清看後很不滿意,於
弟離家二年,天涯已慣,然亦時時不免有情也。在此只教讀不管行政。然邇來風氣,不在位即同下僚,時有憂讒畏譏之惑,幸弟尚能看開。在此大時代中,更不應論此等小事;只埋首研讀盡其在我而已。所苦時光似駛,索稿者多,為生活所迫,勢須應酬,讀書之暇因而不多。又根底淺,記憶差,此則常以為恨者,加以健康漸不如前,胃疾常作,精力銳減。弟素非悲觀,然亦偶爾包包自懼。天地不仁,仍只有盡其在我耳。前曾擬作一詩,只成二句曰:“來日大難常語耳,今霄百誦夢魂驚”,可知其心境也。
也談到家中境況:
家父與一男二女在揚州,一男已成“壯丁”,頗為擔心,但亦無力使其來西南。此事甚以為苦。大男仍在邊境經商。成都有二男二女,大女采芷在川大已第三年。小女生甫三周歲,二男已俱在小學,尚知勤學。
信中特別鄭重提出:
前函述兄為雜誌作稿事,弟意仍以擱筆為佳。率直之言,千乞諒鑒。
俞平伯接到信十分感動,後每當談及此事,就萬千感慨地說,“非見愛之深,相知之切,能如此乎。”
十七、勝利在望中
1944年的“五四”又到了,聯大進步師生又忙於籌備慶祝活功,聞一多是積極組織者之一。
破壞激起了更大的反抗。
四川地區麻疹流行,朱自清在成都的三個孩子一齊染上了。小女兒轉為猩紅熱,住進醫院,兩個男孩轉了肺炎,陳竹隱來回奔跑了醫院與住家之間,辛苦非常。朱自清得知消息,十分焦急,亟想往成都探視,但又缺乏盤費,他的總角之交徐紹穀來訪,對他說:“你拿點東西我幫你賣去”。但家裏哪有值錢的東西?結果是拿了一方硯臺和一些碑帖換了點錢,再向朋友們借了一些,才於
孩子們情況尚好。兩個男孩基本痊癒,小女孩在成都市立醫院治療,醫院裏的
1944年,是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取得重大勝利的一年。蘇聯紅軍收復了全部國土,並把戰爭推進到德國及其佔領國的土地;英美軍隊也在法國諾曼地登陸,開闢了第二戰場;美軍已佔領馬紹爾群島開始威脅日本本土。1944年,也是日本加速進攻中國的一年,日本為了挽救其海上交通線被切斷危險,因此急於打通從中國東北到廣州和南寧的大陸通道,以援救其入侵南洋的孤軍。於是在3月間發動了對豫、湘、桂地區的進攻,在國民黨反動政府的積極反共消極抗戰的政策指法下,國民黨軍隊一觸即潰,使大片國土淪喪敵手,無數同胞慘遭蹂躪。朱自清對國民黨妥協投降的真相不甚瞭解,但對抗戰卻抱有堅定的信心和希型,無論個人生活怎樣艱苦他都毫無怨言,雖然時局相當艱危,他的信心也絕不動搖。他認定,抗戰勝利之日,即是中國新生之時,他渴望抗戰烽火能夠鍛煉出一個獨立強大的新中國來。一天,他在報恩寺的小平房裏,懷著興奮的心情寫一篇文章。他在雪白的稿紙上,先寫上題目:《新中國在望中》,接著,就迅疾地寫下去:抗戰的中國在我們的手裏,勝利的中國在我們的面前,新生的中國在我們的望中。
中國要從工業化中新生。我們要自己製造飛機,坦克車,軍艦;我們要有自己的天,自己的地,自己的海。
我們要有無數的“機器的奴隸”給我們工作:穿的、吃的,住的,代步的,都教它們做出來。我們用機器製造幸福,不靠神聖以及不可知的力量。
中國要從民主化中新生。賢明的領袖應該不坐在民眾上頭而站在民眾中間;他們和民眾面對面,手挽手。他們引著民眾向前走,民眾也推著他們向前走。民眾亮出自己的聲音,他們集中民眾的力量。各級政府都建設在民眾的聲音和力量上,為了最大多數的最大幸福而努力。這是民治、民有、民享。
中國要從集納化中新生。地廣民眾的中國要統一意志與集中力量,必得有為公眾的喉舌,打通層層的壁壘。
報紙將成為萬有力量和人人必不可少的東西。報紙表現時代,批評時代,促進時代;它不但得在四萬萬人的手裏,並且得在四萬萬人的心裏。這就是集納化。它會給你知識,給你故事,給你詩,教導你,安慰你,幫助你認識時代,建立自己,建立國家。
新中國雖然已在望中,可是得吃苦耐勞,才能到我們手裏。在我們當前的是暖和的,在我們是;可是如果不勞其體膚,經過窮乏,不會到我們手裏;非得我們再接再厲的硬幹苦幹實幹。……這是一幅多麼美好的理想藍圖啊!那裏反映的是一個正直的愛國知識份子的善良願望和赤誠的心;但它也是一個由於脫離現實而產生的不切實際的幻想。
報紙既是“表現時代,批評時代,促進時代”的工具,因此他又寫了一篇《三祝報章文學》,對報紙提出三點祝願:“世界化”、“學術化”和“白話化”,希望報紙能接近民眾,為民喉舌。
然而現實的狀況卻和朱自清的願望恰恰相反:生活,隨著統治政權的反動腐販,愈來愈惡化了。抗戰進入第七個年頭,儘管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已取得重大勝利,日本帝國主義已日漸走向下坡,勝利似乎已經在望了。但國民黨政府卻更加腐朽衰敗,廣大民眾生活日益貧困,文化人的狀況更其淒涼,許多作家均輾轉于貧病的重軛之下。當朱自清離昆飛渝時,全國文協發起了募集援助貧病作家基金運動,發動各界人士捐款資助陷於貧病交加的作家。對此義舉,朱自清自然大力支持。
恰在這時,他的家庭也慘遭不幸,
為了增加收入,這學期他除了在聯大上課外,還在私立五華中學兼任國文教員,住所離校很遠,他風雨無阻從未誤過課,有一次因聯大臨時開會不能分身,又無電話可打,只好自己一大早跑到中學請假。他上課認真負責,深受同學愛戴,學校特地邀請他為學校寫了校歌:邈哉五華經正,流風餘韻悠長。問誰承先啟後?青年人當仁不讓。還我大好河山,四千年祖國重光,責在吾人肩上。千里英才,薈萃一堂;春風化雨,弦誦未央,堅忍和愛,南方之強。五華萬壽無疆!
他以光復祖國大好河山重任,囑託青年學子,以自己一腔愛國熱情來灌溉他們的心田。
他還參加五華中學的學生活動。一個星期六下午,五華中學召開詩歌朗誦會,進行到中間,臺上忽然出現一位中年教師,面龐白皙清瘦,身材不高,戴著一副玳瑁黑邊眼鏡,用略帶江北口音朗聲誦道:
我的國呵,
對也罷,
不對也罷,我的國呵。
這中年教師就是朱自清,朗誦的是他剛剛翻譯的一個美國詩人寫的詩歌《我的國》。朱自清認為這首詩可以作這樣解釋:我的國對也罷,不對也罷,我總不忍不愛它。他要以這種國家意念,來誘發學生們的愛國熱情。
誰知過了幾天,揚州老家又傳來噩耗:父親小坡公於
一天,他接到開明書店寄來的一包書,拆開來一看,原來是他和葉紹鈞合著的《國文教學》,心中甚喜。這是他們將五年來寫的關於國文教學的論文和隨筆編成的,分上下兩輯,下輯八篇系朱自清所作。他們都做了多年的國文教師,也為青年們編過一些國文讀物,這本書可說是他們工作經驗的結晶。文字以中學國文教學為主,大學的也有論及,主要偏重於教學技本方面,這原因是“五四以來國文科的教學,特別在中學裏,專重精神或思想一面,忽略了技術訓練,使一般學生瞭解文字和運用文字的能力沒有得到適量的發展,也未免失掉了平衡”。從這裏可以看到他們作為一個語文教育工作者的一片苦心。在“序”中他誠懇地要求教師們要負責任,說“討論教學技術,無論如何精確,若是教師不負責任,不肯幹,也是枉然。……教師得先肯負責,才能談到循循善誘,師生合作。教師不負責,有的因為對教學本無興趣,作教只是暫局。這種人只有嚴加淘汰一法。有的因為任課太多,照顧不及。這種人也許減少鐘點調整待遇可望改善”。真是語重心長,一矢中的。這本書的出版,對提高大、中學的國文教學水準,有很大的幫助,這種社會效應絕不是偶然的。《國文月刊》編者曾明確指出它的成功原因:“他兼有中學及大學的教學經驗,根據他的經驗制定語文教學的方案,自然不會好高騖遠,閉門造車而不合於轍。他兼有新舊文學的修養,憑藉他的修養討論語文教學的內容,自然能夠深知甘苦,不會畸輕畸重,局於一端而不切實際。除了文學造詣之外,他又富於研究的精神,於是解析語文教學的問題,更能夠深中肯綮,剖析入微,不至於空疏迂闊,類於戲論。除了本國語文的修養之外,他又有外國語文的精深的造詣,於是對於語文教學的研究,更能夠多所比較,相互貫通,不至於抱殘守闕,拘墟短視。”
期——結束,朱自清決定回成都休假。
千里浮萍風聚葉,十年分袂雪盈顛。
關河行腳停辛苦,贏得飄髯一颯然。
應憶當年湖上娛,天真兒女白描圖。
兩家子垤各笄冠,卻問向平願了無?
執手相看太瘦生,少年意氣比煙輕。
教鞭畫筆為餬口,能值幾錢世上名?
錦城雖好愛渝州,一片鄉音入耳柔。
敝屋數椽家十口,慰情只此似吳頭。
想當初白馬湖畔何等歡娛,到如今流落異鄉,相對窮愁,老友風塵相遇,不免執手唏噓了。
這時,朱自清的健康狀況愈來愈差,時常胃疼,口吐酸水,身體虛弱。吳組緗路過成都,從葉聖陶那裏打聽到朱自清的住處,遂於
朱先生一手拿著書,一手握著筆,穿得衣履整飭,想必正在書房用功;看見我,很高興,慌亂的拖著椅子,讓我到房裏坐。一會兒工夫,又來了六七位男男女女的客人,他們稱喊他“朱大哥”,坐滿了屋子,大聲的說笑著。
朱先生各方面應酬著,作古正經,一點不肯懈怠。我在那些客人面前,是一個生人,於是他還不時“張羅”我參加談話,像他做文章,不肯疏忽了一筆。但我看到他多麼疲乏,他的眼睛可憐地眨動著,黑珠作晦暗色,白珠黃黝黝的,眼角的紅肉球球凸露了出來;他在凳上正襟危坐著,一言一動都使人覺得他很吃力。吳組緗的到來,朱自清十分高興,客人走後,便留他午餐。飯畢,他也不午睡了,和吳組緗在書房裏長談,他勉勵吳組緗要多“囤積”生活經驗,寫出好的作品來。又告訴他自己研究和寫作的計畫,足足談了二個多小時。然後兩人一起去參觀豐子愷畫展。在展覽會上朱宗清遇到謝冰瑩和葉聖陶。朱自清找了個僻靜的角落,和葉聖陶談心,兩人交換了對在現狀下是否有自由,以及職業與思想自由之關係等問題的看法,鬱悶為之一泄,身心都感到舒暢。
朱自清把所有的希望都寄託在抗戰勝利上,他天真地認為,“只要抗戰勝利,什麼問題都可以解決。”因此,他忍受病痛和貧困,努力工作埋首研讀。“勝利在望”,“勝利在望”,他是多麼熱切地盼望這個令人興奮的日子早日到來呵!
國內外形勢的急劇變化,增加了他對勝利的信心:蘇聯紅軍已直搗德國法西斯巢穴柏林;英美聯軍也深入敵人腹地;解放區所有武裝部隊向敵人展開全面進攻,在短短時期內殲敵20多萬,收復城市近200座。……他從國內外戰爭的風雲中似乎已望見了那磅礴欲出的勝利的曙光。
歷史轉折關頭終於來臨。
勝利給黑暗的大地帶來了光明,給苦難的人民帶來了希望,有的人想重振家園,有的人想和親人團聚。朱自清也在想,對當前時局,他十分憂慮:中國共產黨已有相當規模的武裝力量,並擁有一億多人口的解放區,對此蔣介石是不甘心的,勝利後他的幾番談話,已目露凶光,殺氣騰騰。在報恩寺的破舊房子裏,朱自清想的很多,很深,也很遠。他敏銳地感到,戰爭的烏雲似乎又飛臨中國的上空,大禍將要到來,人民又要遭殃了。一天夜裏,他憂心忡忡地對陳竹隱說道:“勝利了,可是千萬不能起內戰呵。不起內戰,國家經濟可以恢復得快一些,老百姓可以少受些罪。”
由於休息不夠,他的胃病又嚴重發作,準備往成都四聖祠醫院治療,但這又要花一大筆費用,不是眼下力量所能辦到的。抗戰既已勝利,他想還是等回到北平後再作根治。
十八、「一二﹒一」風暴前後
這學期他開講“中國文學史”,整天忙於準備功課。一天,有一個文學史上的問題想請教聞一多,便去他家訪問,聞一多最近極忙,開會去了。朱自清一向欽佩聞一多的學問,也愛好他的手稿,因為聞一多的稿子都用工楷寫成,一筆不苟,整整齊齊。不說別的,看了就悅目。別人總將自己的稿子視為珍寶,輕易不讓人看,聞一多不然,他毫無私心,滿不在乎,只要是認識的,他都願將稿子借給他看。在司家營時,朱自清就向聞一多表示過要細讀他全部手稿的願望,聞一多也答應了,但因事拖延沒有看成。今天,他看見稿子就堆在案頭,於是便征得
聞一多的激昂態度並非偶然。
這時國內外政治形勢已發生突然變化,抗戰勝利後,國民黨反動政府在美國支持下,集中力量搶奪勝利果實,命令日偽軍隊“負責維持地方治安”,阻止他們向人民軍隊投降,並以收繳日偽武器為名,向解放區大舉進攻;與此同時,又偽裝“和平”姿態,電邀中共代表來重慶進行談判。毛澤東遂於
抗戰硝煙剛剛消失,內戰的災難又將降臨大地,這是千百萬人民不能答應的。
與會群眾情緒昂奮,大家不顧天寒風冷,席地而坐,安靜地聽著教授們發言。誰知反動軍警已偷偷包圍了會場,當費孝通講演到中途,槍聲大作,子彈橫飛,群眾伏地聽講,晚會照樣進行。特務又將電線切斷,電燈熄滅,同學們立刻把早已準備的汽燈點著。突然,一個自稱姓王的“老百姓”不顧晚會秩序,硬闖上臺,叫嚷什麼“要代表老百姓講話”,隨即大放闕詞,說什麼“內亂”不是“內戰”。他其實不是什麼“老百姓”,而是特務頭目查宗藩。他的面目當場被群眾拆穿,只聽台下一片怒吼:
“他是特務,把他拉下去!”
“狗特務!滾下去!”。
查宗藩只好耷位著腦袋,夾著尾巴在一片噓聲中溜走了。
大會在掌聲和口號聲中通過了《昆明各大學全體同學致國共兩黨制止內亂的通電》和《呼籲美國青年反對美國政府參加中國內戰的通電》。會場突然揚起《你這個壞東西》的歌聲:
……壞東西,拉夫抽丁,征糧征米,拆散父子,拆散夫妻都是你,你的心腸和魔鬼一樣的,別國在和平里復興建設,只有你成天的在內戰上玩把戲。你這個壞東西,真是該槍斃!……這是揭發!也是控訴!憤怒的歌聲響徹夜空,震動了整個昆明城。
第二天,國民黨中央報紙發表“西郊匪警,黑夜槍聲”的消息,謊稱:“本市西門外的泥坡附近,昨晚七時許,發生匪警。……匪徒竟一面鳴槍,一面向黑暗中逃竄而散”。反動派的造謠污蔑,使聯大同學憤怒非常,紛紛要求罷課抗議。26日,昆明學生聯合會宣佈總罷課,並成立罷課委員會,發表了《昆明市大中學生為反對內戰及抗議武裝干涉集會告全國同胞書》,呼籲“立即停止內戰,要求和平”,“組織民主聯合政府”,“追究射擊聯大的責任”,“不准任意逮捕”等要求。至29日參加罷課的學校達34所。
聲勢浩大的罷課鬥爭使反動派驚慌失措,他們立即佈署力量進行鎮壓。
黑雲壓城,電閃雷鳴。
但是,學生的反抗意志堅不可摧,他們擴大《罷委會通訊》,駁斥謊言,公佈真相,使各界人士得以及時瞭解真實情況。罷課得到了各方面的支持,
雙方針鋒相對,矛盾愈發尖銳,鬥爭更加激烈了。
自稱“老百姓”的特務頭子查宗藩赤膊上陣,率領一幫特務打手,分兵幾路奔襲聯大、雲大各校,撕毀壁報,搗毀教具,毆打師生,並用手榴彈、手槍對付手無寸鐵的學生群眾。聯大師院的潘琰、李魯連、昆華工校的張華昌被打死,南菁中學的青年教師于再被手榴彈炸死,被打傷者有數十餘人。真是天昏地暗,日月無光。
這就是慘絕人寰的“一二·一”慘案。
昆明人民的鮮血震驚了雲南,震動了全國。
當天,聯大教授召開了緊急會議,一致通過向國民黨當局提出抗議,要求嚴懲兇手,並宣佈罷教支持學生。5日,重慶《新華日報》社論指出:“流血的慘劇是絕對掩飾不了的。當局首先應嚴懲殺傷學生的兇手及負責人,立刻接受學生的要求,並付予實施,以謝學生,以平眾怒”。6日,罷委會通過《昆明大中學生為“一二·一”慘案告全國同胞書》,要求嚴懲李宗黃、關麟征。
7日,延安《解放日報》社論指出:“這是1926年‘三·一八’慘案以來,將近20年間所沒有發生過的大慘案”,表示“極其真誠的同情”。
9日,周恩來發表講話,指出“昆明慘案就是新的‘一二·九’。”讚揚“青年是爭取和平民主的先鋒隊”。全國掀起了抗議譴責反動派暴行的浪潮。
以學生作仇,以人民作匪,屠殺不遺餘力。
與敵寇為友,以漢奸為朋,寬容惟恐不周。
各大、中學師生及各界人士6000多人參加。4日,罷聯在聯大圖書館設“四烈士”靈堂,舉行公祭,活動歷時一個多月,群眾到靈堂祭奠四烈士的達15萬人次,送挽聯及挽幛數千件,捐款近3000萬元。聯大教授會決議,自4日起停課7天,以示抗議。
年輕人的血,深深地震動了朱自清的靈魂。
血,使他認識到民主進步的力量;血,使他認識到當權者的兇殘;血,使他認識到自身的弱點。血,引起了他深刻的反思。
自抗戰勝利以來,朱自清一直關心著時局的變化,注視著這場鬥爭的發展,在
軍人與便衣打入學校各部份,在師範學院扔手榴彈四枚,死三人,傷者甚多。
慣,悲憤不已”。曆2小時餘。
9日,他前往靈堂向四烈士哀悼致敬。
是的,朱自清沒有如聞一多那樣破門而出,和學生們並肩戰鬥在第一線,但在他閉門思過裏,可以看到“一二·一”風暴已經強烈地震撼著他的心靈。愛國群眾奮不顧身的鬥爭精神促使他反省,令他自感慚愧,他深切地感到:餘性格中之懦弱,必須徹底革除,此亟需決心。這一思想火花,預示了他精神世界將開始發生決定性的變化。
就任後連日參加會議,討論關於復員和聯大結束工作,以及各校遷回北平之事,十分繁忙,以致胃病復發,身體衰弱。
6月,聯大正式結束,奉命解散。北大、清華、南開三校分別恢復。朱自清準備回北平了,突然接到成都來信,陳竹隱生病住進了醫院,遂於14日匆匆趕到機場,等了3個鐘頭才坐上飛機到重慶,再乘汽車到成都,沿途又逢大雨,距內江10公里處輪胎又破裂,車停駛,只好宿於旅館,胃病復發,竟夜嘔吐不止,困頓非常。
18日到家,得知陳竹隱住在劉雲波醫院養病,立刻趕往探視,詢問醫生,始知系心臟病,經治療已有好轉,乃放心。
十九「你是一團火
朱自清到達成都之日,正是昆明政治形勢更為嚴峻之時。
雲湧霧漫,風暴雨狂。
由蔣介石一手挑起的全面內戰終於爆發了!
昆明的空氣也突然緊張緊起來,鬥爭更其艱苦了。蔣介石把作惡多端的憲兵第十三兵團調進昆明,加劇法西斯統治,迫害進步團體,破壞民主活動。荷槍實彈的憲警系,有時也作為二者的合稱。參見“現代西方哲學”中的,不論白天黑夜強行闖進民宅,任意搜查,許多工人、學生和知識份子遭到綁架,民主人士受到恫嚇。群魔亂舞,蛇鬼橫行,美麗的春城被白色恐怖的濃霧嚴嚴地籠罩住了。
勝利已經半載,時局還如此紛亂,茫茫神州,何日得以升平?朱自清環視南北,百端交集。
凱歌旋踵仍據亂,極目升平杳無畔。
幾番雨橫復風狂,破碎山河天四暗。
同室操戈血漂杵,奔走驚呼交喘汗。
流離瑣尾曆九秋,災星到頭還貫串。
異鄉久客如蟻旋,敝服饑腸何日贍?
災星寧獨照吾徒,西亞東歐人人見。
大熊赫赫據天津,高掌遠郯開生面。
教訓生聚三十春,長霄萬里噤光焰。
疾雷破空葉一吼,文字無靈嗟筆硯。
珠光寶氣獨不甘,西方之人美而豔。
寶氣珠光射鬥牛,東海西海皆歆羨。
熊乎熊乎爾誠能,張脈僨興爭爛絢。
誰家天下今域中?鉤心鬥爭
看天左右作人難,亞東大國吾為冠。
白山黑水吾之有,維翰維藩吾所願。
如何久假漫言歸,舊京孤露思縈萬。
舊京坊巷眼中明,剜肉外瘡裝應辨。
稷壇黃菊燦如金,太液柔波清可泛。
只愁日夕困心兵,孤負西山招手喚。
更愁凍餒隨妻子,瘦骨伶丁淪棄扇。
這是朱自清寫給肖公權的一首長詩,表達了他對時勢的無限憂傷。
但是,儘管“雨橫復風狂”,鬥爭的火焰並沒有熄滅。李公朴、聞一多等進步人士沒有被嚇倒,他們冒著生命危險,到處奔走呼號,發起“爭取和平聯絡會”的簽名運動,動員人民群眾起來反對內戰,反對特務迫害,爭取民主,爭取自由。他們揭發反動派製造內戰的罪惡,支援共產黨所提出的:長期停戰、恢復交通、整軍復員、重開政協等四項建議。
鬼蜮害怕了,他們密秘策劃,要以“最末的手段”置民主鬥士於死地。
這時恰逢昆明雨季來臨,經常天陰,霪雨綿綿。尤其夜裏,黯霧沉沉,雨聲淅瀝,使已夠恐怖的古城,更加陰森淒涼。
得到李公朴噩耗,聞一多怒憤填膺,拍案而起,怒斥反動派卑鄙無恥。聞一多也是民盟滇支部負責人之一,特務黑名單上第二號人物就是他。親友們都勸他趕快避開,但聞一多拒絕了家屬和好友的勸告,毅然挺身而出,堅決挑起民盟支部的工作,親自料理李公樸的善後,向社會控訴反動派的滔天罪行。15日下午,他親臨雲大,主持李公樸喪儀,當
你站出來講,憑什麼殺死
聞一多的講話獲得全體與會者的擁護,掌聲雷鳴,怒吼聲震動了整個會場。散會後,聞一多即往府甬道民主週刊社,出席民盟滇支部為李公朴被害招待記者會,在會上他詳細地揭發了國民黨反動派破壞政協決議,發動內戰的經過。4點多鐘,會議快要結束時,
隨著那罪惡的一聲槍響,時間仿佛凝固,歷史留下了一片空白。鬥士死在黎明前夜,然而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卻給活著的的人以無窮的啟迪。
朱自清終於從這一“慘絕人寰”的血腥事件中,窺見了反動派的殘酷手段,看到了黑暗現實的真相。聞一多的血光似乎在一刹那間照亮了他的眼睛,照亮了他的靈魂。連日來,聞一多的音容笑貌,他對革命的熱情,對祖國的摯愛,對未來的追求,都如長江大潮在他心中洶湧翻騰。他捫心自問,人應該要怎樣活著?生命的價值是什麼?難道自己曾有過的熱望就任讓時間的砂輪悄無聲息地磨去?自己曾有過的棱角,就應讓時光的利劍於無形中削光?不!他還不願就此度完一生。聞一多的壯烈犧牲,喚醒了他沉睡已久的願望,他的血又開始奔騰,力又在鼓蕩,潛在的能量渴望釋放。他知道,歷史正在審視每個人的足印,一個人如果要在歷史鏡頭中留下光輝的形象,在歷史進程中有所貢獻,只有象聞一多那樣緊隨時代的進步潮流,認定方向,大步流星地走去。一天夜裏,他經過良久思考後,對陳竹隱說:以後中間路線是沒有的,我們總要把路線看清楚,勇敢地向前走去。
沉吟了一下,又說:
這不是簡單容易的事,我們年紀稍大的,也許走得沒有年輕人那麼快,就是走得慢,也得走,而且得趕著走。
21日,西南聯大校友會召開一多先生追悼會,朱自清出席並講了話。他一開頭便憤激地說:聞一多先生在昆明慘遭暗殺,激起全國的悲憤。這是民主主義運動的大損失,又是中國學術的大損失。
接著,他詳細地敍說了聞一多在學術上的巨大貢獻。首先告訴人們,聞一多是中國抗戰前“唯一的愛國新詩人”,“也是創造詩的新格律的人”,“他創造自己的詩的語言,並且創造自己的散文的語言”。又詳盡地介紹聞一多對神話、《楚辭》、《周易》、《詩經》等各方面研究的成就。他突出強調聞一多在學術上的偉大功績,目的就在告訴人們國民黨反動派殘殺了一個多麼有價值的學者,摧殘了中國學術界不可多得的人才!以此激起人們對敵人更大的憤恨。最後他悲憤地說:他有著強大的生命力,常跟我們說要活到80歲,現在還不滿48歲,竟慘死在那卑鄙惡毒的槍下!有個學生曾瞻仰他的遺體,見他“遍身血跡,雙手抱頭,全身痙攣”。唉!他是不甘心的,我們也是不甘心的!
他暗下決心,一定要把聞一多的全部遺著整理出版,這是對敵鬥爭的一種方法。他在給學生王瑤寫信說:一多先生之死,令人悲憤。其遺稿擬由研究所同人合力編成,設法付印。此事到平再商。
近來他情緒昂奮,常常浸沉在對聞一多的思念中,時時想起聞一多熾烈的性格和熱情語言,想起他對年輕人的關懷和對光明的執著企求,他仿佛還聽到他驚雷般的聲音:“爆一聲:‘咱們的中國’”。17日深夜,萬籟俱寂,外面起霧了,一片迷蒙,他背著燈光,佇立窗前,心事浩茫,思緒綿遠。突然,感情的浪峰,撞擊起想像的飛沫,一股詩的靈感猛地震撼著他的心弦,他仿佛在雲霧之中看到了聞一多光華四燦的高大形象。他陡地轉過身來,坐在桌前,提起筆來寫道:
你是一團火,
照徹了深淵;
指示著青年,
失望中抓住自我。
你是一團火,
照明了古代;
歌舞和競賽,
有力猛如虎。
你是一團火,
照亮了魔鬼;
燒毀了自己!
遺燼裏爆出個新中國!
這首擱筆20年後寫的新詩,標誌著朱自清思想有了重大的變化。他已從聞一多這“一團火”中,認識到國民黨反動派是一群吃人的“魔鬼”,認識到只有發揚聞一多那種不怕“燒毀自己”的精神去進行鬥爭,美好的“新中國”才能實現。“你是一團火”!朱自清的靈魂也已被這團火燃燒起來了!
翌日,成都各界舉行李、聞慘案追悼大會,外間傳聞特務要來搗亂,有的人嚇得不敢去了,朱自清卻奮然前往,並做了講演。他慷慨激昂地介紹聞一多生平事蹟,頌揚他火一樣的革命精神,控訴特務罪行,向反動當局提出抗議。他的講話博得全場掌聲,不少聽眾落下了眼淚。
第二天,他帶著家屬離開成都到重慶,在那裏他仍然到處講演聞一多功績,宣揚他“不怕燒毀”的革命精神。
南開中學,並在學生公社做了《現代散文》的講演。南方的朋友都希望朱自清能于回北平之前到那裏走一趟,但他估算一下,費用太大,經濟不能勝任,只好作罷。10月7日,乃和家屬乘飛機直接回北平。
飛機臨北平城上空時,他向舷窗外望去,只見棋盤似的房屋,叢叢的綠樹,紫禁城一片黃琉璃瓦,在晚秋的夕陽裏閃閃發亮,分外美麗。這是他第一次在飛機上看北平,而且是在闊別八載之後,心中十分激動,不由想起北平許多好處來。
回來後,他一家先住在國會街北京大學四院,22日即遷回清華北院16號舊居。這時他身體更不如前,明顯地現出老態。李長之到國會街去看他,大吃一驚:我見了他,卻有些黯然了。他分外地憔悴,身體已經沒有從前那麼挺拔,眼睛見風就流淚,他隨時用手巾拂拭著,發著紅。
身體雖然不好,關心現實依舊。看到歷經八年動亂後的北平,他的心情十分沉重。他看到,“物價像潮水般漲,整個北平也像地潮水裏晃蕩著”,先是糧食貴得凶,而這是“人人要吃日日要吃的”,因此感到“這是一個濃重的陰影,罩著北平的將來”。他將北平和西南幾個大城市比較,覺得生活必需品倒不缺少,有一天他去故宮玩,發現那兒地攤真多,小東西不少,任憑挑選。另外,在他感覺中,北平仍然和以前那樣“有閑”,公共汽車也是慢吞吞的,都要等很久,奇怪的是乘客也不急,大家有的是閒工夫,慢點兒無妨,多等點時候也無妨,賣票人有時還在中途從容不迫地替人排難解紛,真閑得可以,這和重慶大不一樣,那兒的汽車雖然不漂亮,可是快,上車、賣票、下車,都快。
引起朱自清注意的是,中山公園和北海等名勝地方,都蕭條了。一個星期天,他帶孩子們去逛北海,看漪瀾堂的茶座上,只寥寥幾個人,也沒有點心賣,問店家,說是客人少,不敢預備。從這裏,他敏銳地察覺到,許多中等經濟的人家,手邊也都緊張起來了。
北平的治安狀況也使他不安。一個星期六的晚上,他全家和一位姓趙的朋友到西單商場去,買完東西他和朋友先回去,陳竹隱和兩個孩子回來時,經過宣武門的一個小胡同,剛進口不遠,就聽到一聲“站住”!向前一看,十步外站著一個人,手裏拿著一把明晃晃的尖刀!陳竹隱驚叫一聲,拉著小孩往胡同口跑,絆了石頭母子三人都摔倒了。爬起來回頭望去,那個人已轉身向胡同那頭跑了,看樣子是個剛走這道兒的新手。報紙上也常有路劫的記載,從前雖也有,可沒有現在那麼多。由此,朱自清又感到,“北平是不一樣了”。北平的交通管理,也令朱自清不滿。他剛回來一個禮拜,車禍就死傷了五、六人,這種交通混亂和美國軍車橫衝直撞有關係,員警害怕軍車,不敢惹它,而對三輪車則不客氣,一個不順眼就拳腳一齊來。一天,他和陳竹隱上街,在宣武門附近看見一個三輪車橫在胡同口和人講價錢,一個員警走來,不問三七二十一,抓住車夫就拳打腳踢。朱自清勃然大怒,上前和員警講理,高聲說道:“你打他作什麼!他是為了生活呀!”
在回來的路上,他和陳竹隱說:“八年淪陷,難道他們還沒有受盡敵人的苦頭嗎?現在勝利了,為了生活搶生意,憑什麼挨打?真可惡!”回到家裏,還忿忿不平,一連幾小時沉悶不語。
剛勝利時,他日夜盼著回來,可現在看到這些情形,心都冷了。
朱自清回來不久,即積極從事《新生報》副刊《語言與文學》的創刊籌備工作,副刊之所以取這個名字,系為了紀念聞一多,因為他曾於戰前辦過同名的刊物。他忙裏抽閒,為副刊每週寫一篇“周話”。11月,清華大學校長梅貽琦聘請朱自清等七人組成“整理聞一多先生遺著委員會”,並指定朱自清為召集人。月底,他召開了第一次會議,商討有關編輯事宜,他意識到,這是紀念烈士、和反動派進行鬥爭的大事,所以抓的很緊,計畫周密。他在給友人信中說:“一多的事我要負責,要出版他的著作,照顧他的家屬。”
歷經了聞一多這“一團火”的洗禮,朱自清的思想有很大的變化。十多年前,他在《那裏走》一文中,曾意識到自己往故書堆裏鑽,“正是往死路上走”,但他願意如此,不過還說過這樣的話:“因果輪子若急轉直下,新局面忽然的到來,我或許被迫著去做那些不能做的工作,也未可知。”現在,這個局面終於到來了,在民主浪潮的沖刷下,他思想中的陰影開始消散,長期以來縈繞在他腦際的“那裏走?”“那裏走!”的問題解決了。10月13日,他在《大公報》副刊《星期文藝》上,看到楊振聲一篇題為《我們打開一條生路》的文章,中間在談到知識份子的時代運命時說道:“我們在這裏就要有一點自我諷刺力與超己的幽默性,去撞自己的喪鐘,埋葬起過去的陳腐,重新抖擻起精神作這個時代的人”。朱自清一方面感到“這是一個大膽的,良心的宣言”,而另一方面卻又感到“這篇文章裏可沒有說到怎樣打開一條生路”。因而特地寫了一篇《什麼是文學的“生路”》發表在《新生報》上,對這個問題進行專門討論,他告訴人們,知識份子的“生路”就是“作一個時代的人”。這是一個什麼樣的時代呢?他說,“這是一個動亂時代,是一個矛盾時代。但這是平民世紀”。他指出:
中國知識階級的文人吊在官僚和平民之間,上不在天,下不在田,最是苦悶,矛盾也最多。真是做人難。但是這些人已經覺得苦悶,覺得矛盾,覺得做人難,甚至願意“去撞自己的喪鐘”,就不是醉生夢死。他們我們願意做新人,為新時代服務。文藝是他們的崗位,他們的工具。他們要靠文藝為新時代服務。文藝有社會的使命,得載道的東西。
怎樣才能載這個“道”呢?他認為“得有一番生活的經驗”;而知識份子“還惰性的守在那越來越窄的私有的生命的角落上。他們能夠嘲諷的‘去撞自己的喪鐘’,可是沒有足夠的勇氣‘重新抖擻起精神作作這個時代的人’,這就是他們我們的矛盾和苦悶所在”。因此,他大疾呼,要衝出象牙塔,走到人民中去,“文人得作為平民而生活著,然後將那在生活經驗表現,傳達出來”。在文章最後,他誠摯地告訴大家:知識階級的文人如果再能夠自覺的努力發現下去,再多擴大些,再多認識些,再多表現、傳達或暴露些,那麼,他們會漸漸的終於無形的參加了政治社會的改革的。那他們就確實站在平民的立場,‘作這個時代的人’了。
這時他已明確地意識到,時代要求知識份子要“站到平民的立場上來說話”。因此特別強調立場的重要性:說到立場,有人也許疑心是主觀的偏見而不是客觀的態度,至少也會妨礙客觀的態度。其實並不這樣。我們討論現在,討論歷史,總有一個立場,不過往往是不自覺的。立場大概可分為傳統的和現代的;或此或彼,總得取一個立場,才有話可說。就是聽人家說話,讀人家文章,或疑或信,也總有一個立場。立場其實就是生活的態度;誰生活著總有一個對於生活的態度,自覺的或不自覺的。
他的思想已結束了中間狀態,從學者向戰士邁出了堅實的一步。
他開始喜愛雜文這一文體,認為它是抨擊黑暗現實的利器,是開闢時代的“開路先鋒”。他說,“雜文和小品文的不同處就在它的明快,不大繞彎兒,甚至簡直不繞彎兒”;“它在這20多年中,由明快而達到精確,發展著理智的分析機能”。而最重要的還在於它符合時代的需要:時代的路向漸漸分明,集體的要求漸漸強大,現實的力量漸漸迫緊;於是雜文便成了春天第一隻燕子。雜文從尖銳的諷刺個別的事件起手,逐漸放開尺度,嚴肅的討論到人生的種種相,筆鋒所及越見深廣,影響也越見久遠了。
他向社會推薦馮雪峰的雜文集《鄉風與市風》,他特別喜愛魯迅的雜文,說是“百讀不厭”,認為魯迅的雜文“‘簡短’而‘凝練’,還能夠‘尖銳’得像‘匕首’和‘投槍’一樣;主要的是在用了‘匕首’和‘投槍’戰鬥著”。他告訴人們:魯迅是用雜文“一面否定,一面希望,一面在戰鬥著”;“他‘希望’地下火火速噴出,燒盡過去的一切;他‘希望’的是中國的新生!”現在,他決意向魯迅學習,為迎來新生的中國,他面向黑暗的現實,高舉起銳利的投槍!
二十、高舉起投槍
朱自清的精神狀態和以往大不一樣了,創作欲望重又高昂。他說:
復員以來,事情忙了,心情也變了,我得多寫些,寫得快些,隨便些,容易懂些。他的文學觀也開始變了,認為文學的標準與尺度是在不斷發展著的:
五卅運動接著國民革命,發展了反帝國主義運動;於是“反帝國主義”也成了文學的一種尺度。抗戰起來了,‘抗戰’立即成了一切的標準,文學自然也在其中。勝利卻帶來了一個動亂時代,民主運動發展,‘民主’成了廣大應用的尺度,文學也在其中。這時候知識階級漸漸走近了民眾,“人道主義”那個尺度變質成為‘社會主義’的尺度,“自然”又調劑著“歐化”,這樣與“民主”配合起來。但是實際上做到的還只是暴露醜惡與鬥爭醜惡。這是向著新社會發展的路。文學的尺度與標準的如此變化,在他看來又是和社會變化和階級的變化相一致的:社會上存在著特權階級的時候,他們只見到高度和深度;特權階級垮臺以後,才能見到廣度。從前有所謂雅俗之分,現在也還有低級的趣味,就是從高度深度來比較的。可是現在漸漸強調廣度,去配合著高度深度,普及同時也提高,這才是新的“民主”的尺度。要使這新尺度成為文學的新標準,還有待於我們自覺的努力。他的創作視野也開闊了,眼光已從個人小天地轉向廣闊的社會背景,嚴肅地觀察、分析著現實的矛盾,認真地思考著人生的問題。
開春以後,他在召開了整理聞一多遺著委員會,佈置了聞一多全集擬目工作以後,立即埋頭撰寫文章。一天,他在書房裏正寫得起勁文藝復興時期哲學15—16世紀西歐資本主義生產關係,忽然吳晗來訪,一見面,吳晗就遞過一份抗議北平當局任意逮捕人民書的草稿,徵求他的意見。事情的原委是這樣的:為了發動內戰,蔣介石出賣國家主權,美帝國主義儼然成了中國的太上皇,駐華美軍以佔領者的姿態,在中國土地上大發淫威,無惡不作。1946年12月20日發生北大女生沈崇被兩名美軍綁架強姦事件。
宣言在報紙發表時,朱自清名列第一,國民黨特務曾三次到他家來,一位好朋友對陳竹隱說,他在燕京大學看到國民黨黑名單,其中第一個就是朱自清。陳竹隱很焦急,忙將這一消息告訴朱自清,要他小心些。卻不料朱自清輕蔑地冷笑道:
“不用管它!”陳竹隱急道:“怎麼?你準備坐牢嗎?”
“坐就坐!”他爽快地回答。
朱自清自己不怕坐牢,但卻擔心學生安危。一天,他胃病復發,躺在床上,聽說外邊又在抓人,連忙對陳竹隱說:“你注意聽著門,怕有學生來躲”。果然,沒有多久,就響起了敲門聲,陳竹隱連忙去開,一個女生倉皇地進來要求躲避。朱自清樂於資助進步青年,一個學生要到解放區去,來借路費,當時他手邊正緊,還是從保姆那兒借點錢湊足數送他走的。李廣田曾回憶他當時和青年相處的情況:他近來對於青年以及青年運動的態度簡直到了令人感動的程度。前些年,他還極力肯定中年人的穩健,以為中年人的穩健適可以調協青年的急進,近年來卻完全肯定了青年人的識見與勇毅,更進而肯定了青年的氣節,也就是一種新的做人標準。因此他確在向青年人學習,雖然一直在病中,他也總要出席各種大會,在集體討論上他一面虛心地聽取別人的意見,一面謹慎地提出自己的意見。曾經有一個青年人寫過一篇文章,說
朱自清為什麼這樣喜歡青年人?在《論青年》一文中,他說:“這是青年時代”,“他們發現了自己的群,發現了自己和自己的群的力量。他們跟傳統鬥爭,跟社會爭,不斷的在爭取自己領導權甚至社會領導權,要名副其實的做新中國的主人。”因此他總是虛心地向他們學習,每當他寫完一篇文章,一定讓青年教師先看,還一定要他們提出意見;他也關心青年人的成長,對他們寫的文章很關懷。李廣田說:我自己的文章在未發表前本不願給別人看的,尤其不肯叫
還是聽聽你們的意見好,你們剛才提到的許多名詞,我懂是懂得一點,不過我新書看得太少,總覺得不大接頭。從前在昆明時,聽說來了新東西,等我趕去時,早賣完了。到北平來,也很難見到幾本。近來我正在看一本舊書,談到文藝上的“距離”問題,我們十幾年前是常談的,那時我們慣用的名詞和你們現在用的相差很多,那時很多人主張文藝與現實應當有距離,不過剛才提的那本書,倒主張不一定要有距離。目前大家的意見,似乎都主張文藝應當密切地和現實連系起來。在這個原則之下,我們應該眼光望地下看,不是望天上,可是寫慣了以前的寫法的人,這一來,不是感覺到“眼高手低”,反倒是“眼低手高”了。
他的話引起了同學們的興趣,會場活躍起來了,待安靜下來,他又慢慢地接著說:這半年來,在班上,看你們的習作,你們青年人的確與我們這一代有很多不同,你們對很多事情,都有新的看法。其實社會各個方面,大體上看來,還是有進步的,不過也許你們年青性急,總覺得變得太慢,希望快點變。我們年紀大了,總覺得一切是在變,不過不覺得變得慢就是了。
接著,大家又談起京派和海派的問題,晚會結束時主席又請他講話,他語重心長地告訴大家:“要多寫,可以從寫通訊練習起,要多多觀察,要多聽,一位外國作家常常到街道上去記聽到的語言,這種作法對我們很有幫助”。
聞一多在“新月”時期就是愛國詩人,現實的詩人,《死水》詩集就是顯明的例子,與徐志摩等飄渺的感觸迥然不同。
最後,他沉痛地說:
近來,他對知識份子問題考慮很多,工作之餘就到圖書館搜集資料,撰寫這方面的文章。
這是他幾年來生活體驗的總結,反映了他對鬥爭在民主運動最前列的青年學生的無限讚賞的心情。
他把這次講話的內容整理成文章,發表於
早些年他們還可以暫時躲在所謂象牙塔里,到了現在這年頭,象牙塔下已經變成了十字街,而且這塔已經開始拆卸了。於是乎他們恐怕只有走出來,走到人群裏,大家一同苦悶在這活不下去的現狀之中。如果這不滿人意的現狀老不改變,大家恐怕忍不住要聯合起來動手打破它的。
這些話說得多好!30年前,他背著小資產階級思想包袱走上了生活的道路,他是那樣地偏愛著自己的出身階級:“我懶惰地躲在自己階級裏,以懶惰的同情自足。”過去,他以自己創作熱情地表現“我的階級”,而現在,卻輪到他以鋒利的筆鋒,來批判“我的階級”了。這變化表明了他的思想又有了長足的進步。
東風蕩蕩,湖水粼粼。
大自然開始給清華園披上新裝,草地從蒼黃轉為嫩綠,乾枯的樹枝爆出了如珍珠般的新芽,大地呈現出一片生機。在春風沐浴下,朱自清身體似乎也好了一些,連日忙於參加各種社會活動。
2日,參加北大新詩社主辦的文藝晚會,聽“黃河大合唱”。
4日,他在《泥土》上發表了一篇題為《文藝節紀念》的文章,闡述了自己對五四新文學運動的感想。文章寫道:五四文藝運動接受了五四運動的影響,展開了全面的新文化運動。這時期的文藝運動是在領導的地位。
這文藝運動攻擊“吃人的禮教”,從家族的束縛下解放了個人,解放了自我。
這文藝運動打倒了權威的老年代,建立起獨立的中心的青年代。
這文藝運動清算了過會,把握著現在,認清了現在,認清了現在是我們最重要的一代。
覺醒的個人,認清了自我——這些知識份子於是開始“向民間去”。
這是他對五四文藝運動的新看法,也是對知識份子道路的新認識。
5日,他出席了清華“五四”文藝晚會,作了題為“論嚴肅”的講演。他生動地敍述了中國傳統文學中,小說詩詞等地位的變化過程,認為五四以後新文學一開始就是嚴肅的,批判了中途出現的“玩世派”,肯定勝利以後文學強調“人民性”是“重行緊緒了‘嚴肅’那尺度”,指出“目下黃色和粉紅色刊物的風起雲湧”,“是動亂時代的頹廢趨勢”,但“正經作品若是一味講究正經,只顧人民性,不管文藝性,死板板的長面孔教人親近不得,讀者們恐怕更會躲向那些刊物去。這是運用‘嚴肅’的尺度時時候值得平心靜氣算計算計的”。講話內容切實,態度嚴肅認真,論證詳明,極受聽者歡迎。
這時,他開始大量閱讀解放區的作品。他從那些文藝創作中去理解解放區的現實,而又從對解放區的理解中去加深對作品的認識。其中,他特別喜歡趙樹理的小說。一天,幾個同學到他家訪問,他很高興,坐在籐椅上抽時香煙,天南海北閒扯,談笑風生,愉快非常。談話間,一個同學提到新近出版的《北方文叢》,徵求他的意見。朱自清說:“我看到的不多,但我覺得《李有才板話》很好。我要寫一篇文章評論它”。
這篇文章就是《論通俗化》,他認為趙樹理《李有才板話》之所以有那些成就,是因為“有了那種生活,才有那種農民,才有那種快板,才有快板裏那種新的語言。
為了鬥爭需要,當時文藝創作出現了一些標語口號,對這種現象,有些人很反感,認為這是“起哄”、“叫囂”,是一種“符咒”,“語文的魔術”。朱自清本也討厭標語口號,現在他感到:“這值得我們想想,為什麼會如此呢?是一般人愛起哄嗎?還是標語口號的確有用,非用不可呢?”深思結果得出新的見解:“現代標語口號卻以集體為主,集體的貼標語喊口號,拿更大的集體來做物件。不但要喚醒集體的人群或民眾起來行動,並且要幫助他們組織起來。標語口號往往就是這種集體運動的綱要。”因此他坦然宣告:人們要求生存,要求吃飯,怎麼能單怪他們起哄或叫囂呢?“符咒”也罷,“魔術”也罷,只要有效,只要能以達到人們的要求,達到人們的目的,也未嘗不好。他認定:“標語口號正是戰鬥的武器”。正因為如此,他特別強調標語口號不能“濫”,要有現實性,要誠,不能用來裝門面,只圖好看好聽,而要“發生領導群眾的作用,眾目所視,眾手所指,有一絲一毫的不誠都是遮掩不住的”。朱自清這樣主張並非偶然,而是和當時鬥爭形勢有著密切的關連。
國民黨的腐朽統治,把廣大人民逼到饑餓線上,為了生存,人民奮起反抗,自今年起,城市貧民掀起了廣泛的搶米、“吃大戶”等熱潮,參加者約17萬人。
朱自清十分同情這些掙扎在死亡線上的貧民。
抗戰勝利的曙光究竟給中國人民帶來多少光明?帶來了多少溫暖?他日日夜夜都在思考這個問題。他本來對抗戰寄予著那麼殷切的希望,蠻以為狼煙熄滅之後,一個現代化的新中國將壯偉地屹立于世界之林,誰知展現在眼前的竟是與他主觀願望絕對相反的景象:法幣貶值,物價暴漲,市場蕭條,農村破產,老百姓依然鶉衣百結,一臉菜色,真是哀鳴遍野,餓饣孚成行。他不由發出如此痛苦的喟歎:勝利突然到來,時代卻越見沉重了。
他從成都看到的“吃大戶”情況想到現在,心中感到非常吃驚:“抗戰勝利後的中國,想不到吃飯更難,沒飯吃的也更多了”。
這篇文章的深刻處在於它通過“吃大戶”事件,透見國民黨反動政權的本質,把握住整個時代潮流,配合了當時反饑餓、反迫害、爭民主、求解放的鬥爭。為什麼抗戰勝利後,人民生活越來越貧困呢?文章從具體事實出發,深刻指出,是統治者“多吃多喝,就有了少吃少喝的人;少吃少喝的自然是被治的廣大民眾,”人民吃大戶的原因是“被迫得無路可走”。朱自清在文章裏,熱烈讚揚了人民的覺醒和偉大的集體力量,他直言宣告,人民這種為維護吃飯權的革命行動,是“法律”和“官兒”壓不下的,這因為“群眾就是力量!誰怕誰!”他激情地歌頌人民“不能再安貧樂道”,也“不能再安分守己”的集體鬥爭精神。他對群眾鬥爭的前途充滿了信心:這集體的行動是壓不下也打不散的,直到大家有飯吃的那一天。
這種聲音,這種精神,是他前所未有的,他終於在鬥爭中發現了力量的源泉。在這篇文章中,朱自清運用了自己豐富的知識,為現實鬥爭服務,他時而說古,時而論今,從遠古一直談到抗戰“吃飯更難”的現實,從歷史角度論證民與士對吃飯問題認識的變化,洋洋灑灑,順理成章,有力地闡明了“吃飯第一”的道理。他絕非為說古而說古,而是從現實出發,由今而想古,說古而涉今,他廣采古今事例,把論古與說今自然地融合在一起,從而使人從大量歷史事實中去加深對現實的認識。《論吃飯》不論是思想還是藝術,都反映了朱自清後期雜文的風格特色。
當時,為了反饑餓、反內戰、反迫害的鬥爭,朗誦詩創作十分流行,清華學生也經常召開詩歌朗誦會。朱自清對朗誦詩有點懷疑,覺得它不是詩,至少不像詩。但在參加了幾次朗誦會後,漸漸感到它和有些詩比起來不覺得好,但聽起來卻不錯。這使他想起1945年昆明西南聯大的一次晚會上聽聞一多朗誦艾青的《大堰河——我的保姆》,他從聞一多的抑揚頓挫的聲調裏,切實地領會到這首詩的深刻的情調,晚會聽眾報以熱烈的掌聲,這個朗誦變成當晚最精彩的節目。從此,他逐漸改變看法,認為有些詩是在朗誦裏才能顯現出好處來的,“這種朗誦詩大多數隻活在聽覺裏,群眾的聽覺裏;獨自看起來或在沙龍思念起來,就覺得不是過火,就是散慢,平淡,沒味兒。對的,看起來不是詩,至少不像詩,可是在集會的群眾裏朗誦出來,就確乎是詩。這是一種聽的詩,是新詩中的新詩。”它的特點是,“說出大家要說的話,聽的是有話要說的一群人”。他自己也開始實踐,在課堂上朗誦何達的詩給同學們聽,效果很好。
一天,他去北大參加一個詩歌晚會,聽到朗誦《米啊,你在哪里?》感到很好,雖然有點標語口號似的,但短小精悍很有勁兒。散場之後,和一位朋友邊走邊討論,朋友承認朗誦詩的效用,但覺得這只是為時代所需要的,不能永久存在下去。朱自清不同意他的觀點,認為“集體化似乎不會限於這個動亂的時代,這趨勢將要延續下去,發展下去,雖然在各時代各地域的方式也許不一樣。那麼朗誦詩也會跟著延續下去,發展下去,存在下去,——正和雜文一樣。”他從實踐觀察中認識到朗誦詩的價值:朗誦詩是群眾的詩,是集體的詩。寫作者雖然是個人,可是他的出發點是群眾,他只是群眾的代言人。又說:
朗誦詩要能夠表達出來大家的憎恨,喜愛,需要和願望;它表達這些情感,不是在平靜的回憶之中,而是在緊張的集中的現場,它給群眾打氣,強調那現場。為了支持朗誦詩,他托人設法在“星群出版社”出版何達詩集《我們開會》,還特地寫了一篇《今天的詩》,熱情地做了評介:“抗戰結束了,開始了一個更其動亂的時代。這時代需要詩,更其需要朗誦詩。三年了,生活越來越尖銳化,詩也越來越尖銳化。不論你傷腦筋與否,你可以看出今天的詩是以朗誦詩為主調的,作者主要的是青年代。”又說,“傳統詩的中心是‘我’,朗誦詩沒有‘我’,有‘我們’,沒有中心,有集團。這是詩的革命,也可以說是革命的詩。”這些都真切地表明他的文藝觀在實際鬥爭中又有了很大的變化,已經從為人生的詩人,進而成為大眾的詩人了。
在中國文學史教學中,他也輸進新觀點和新內容。他說:“人情或人性不相遠,而歷史是連續的,這才說得上接受古文學。但是這是現代,我們有我們的立場。得弄清楚自己的立場,再弄清楚古文學的立場,所謂‘知己知彼’,然後才能分別出那些是該揚棄的,那些是該保留的。弄清楚立場就是清算,也就是批判;‘批判的接受’就是一面接受著,一面批判著。自己有立場,卻並不妨礙瞭解或認識古文學,因為一面可以設身處地為古人著想,一面還是可以回到自己立場上批判的”。以這種進步觀點和態度從事教學,使古文學和現代不脫節,達到古為今用的目的,深受同學們的歡迎。
這時,有件事使朱自清特別高興,那就是經過幾個月的奮鬥,聞一多全集整理已近竣工。
朱自清對聞一多遺稿十分珍惜,保管很嚴。7月中旬,北大學生要舉辦聞一多遺著展覽,他們要聞一多的弟弟聞家駟提供資料,聞一多遺稿全部存在清華,由朱自清親自保管。聞家駟到清華找朱自清商量,朱自清將一部份手稿檢出來,寫好目錄,鄭重地在後面寫道:“
編輯工作一竣工,朱自清立即浸沉于對聞一多道路的思索之中,他要為全集寫一篇“序”,總結聞一多輝煌戰鬥的一生。八月酷暑,熱浪滔滔,他把自己關在書房裏,苦思冥想,他要通過這篇序言,把聞一多的革命精神和風格傳播於世。一起筆,他便寫道:
他沿著這樣的思路,返顧聞一多的生活思想軌跡,闡明他“鬥士存在詩人裏”,“學者中有著詩人,也存著鬥士”的獨特風格。最後,他指出聞一多的一生“也就是具體而微的一篇‘詩的史’或‘史的詩’,可惜的是一篇未完成的‘詩的史’或‘史的詩’!這是我們不甘心的!”
這篇題為《
在整理遺稿時,朱自清發現聞一多有些關於辦中國文學系的意見,見解精闢,很有參考價值,由是將它聯綴成篇為《調整大學文學院中國文學、外國文學二系機構芻議》一文,聞一多方案是“將現行制度下的中國文學系與外國語文系改為文學系與語言學系”,他認為文學不能分中外,語言學應該獨立城系。朱自清也寫了篇《關於大學中國文學系的兩個意見》,補充並肯定了聞一多的意見。兩篇文章發表後,引起文學界的重視,展開了熱烈的討論。
期結束時,中文系為畢業生召開了歡送會。朱自清在講話中勉勵同學說:“青年人對政治有熱忱,是很好的事,但一個人無論做中學教員或其他職工,一定要先把應該做的本份工作做好,這樣人家才會相信你。”這就是他常講的實幹精神。
時光悠忽,假期很快就過去了。
新學年開始了。10月24日晚上,中文系舉辦一個迎新大會,文娛節目中最為熱鬧的是扭秧歌,師生一起進三步退一步地舞起來,其中一個瘦小的老頭子,邁著不自然的步子起勁地扭著,惹得青年學生們哈哈大笑。這個瘦弱的老人就是朱自清。
散會後,他還興奮異常,回到家裏即在“日記”上寫道:晚參加中國文學系迎新大會,隨學生學扭秧歌,頗有趣。
扭秧歌這件事在當時是十分新鮮而時髦的,因此他的參加很引起一些閒言碎語,有些人認為偌大年紀還和男女青年一起扭秧歌,是一種很可笑的,“無法明瞭”的事,但學生們對此卻十分感佩,認為是一種“向一個新時代學習的態度”,是“對人生負責的嚴肅態度”。
翌日,他的學生王瑤等來他家裏,提議為他舉辦50誕辰慶祝會,他感謝他們的好意,但婉言推辭了,說:“明年再說吧,明年才是50足歲”!王瑤等只好答應了。
誰能料到?明年迎來的卻是一個令人哀傷的日子。
二十一、何須惆悵近黃昏
1948年元旦上午,朱自清到工字廳參加新年團拜,晚上又出席中文系師生在余冠英住宅門前舉行的新年同樂晚會。晚會主要節目又是扭秧歌,同學們給他化了妝,穿一件紅紅綠綠的衣裳,頭上戴一朵大紅花,他雖然身體不好,卻興奮地和同學們一起扭著,而且扭得最認真。散會後回到家裏,他又在《日記》上記下一筆:“晚,參加中國文學系新年晚會,頗愉快。”他的這種和青年學生打成一片的精神,使許多人感動。聞家駟寫道:
他不但在功課方面是循循善誘,誨人不倦,而且熱心誠意地去參加同學們的許多課外活動。座談會,講演會,遊藝會,他是每次都到的,他甚至在今年的新年同樂會上和同學們一起扭秧歌兒。我當時聽了有這麼一種感想,覺得在今天的民主運動中,青年人擔起了一個最前進的任務,這任務就是要在中年知識份子和人氏之間建立起一座橋樑。一個人如能放下師長的架子而去加入青年的行列,他將來一定會脫下知識份子這件衣服,加入人民行列,和人民生活在一起的。扭秧歌這一舉動,確是反映了朱自清思想感情發生了重大的變化。
第二天,由於過於勞累,胃病復發,盡吐酸水,不能進食,身子非常疲倦,只好呆在家中靜養。
閒居無事,日子過得有點無聊,不能工作,悶時只有翻翻閒書。一天,郵差忽然送來一個郵件馬克思學說的歷史命運列寧著。1913年發表。編入《列,扯開來一看,心中大喜,原來是作家書屋寄來的自己的新書《新詩雜話》,是去年12月出版的。這本書共收文章15篇,另有一篇譯文,多作於抗戰期間。關於書的特色,他在“序”中說:“我們的‘詩話’向來是信筆所至,片片段段的,甚至瑣瑣屑屑的,成系統極少。本書裏雖然每篇可以自成一個單元,但就全篇而論,也不是系統的著作。因為原來只打算寫些隨筆。”文章討論範圍極廣,有詩的動向,詩素種種,愛國詩,歌謠和譯詩,以及詩的聲律等等,多半是在“解詩”,其原因就如他自己說的,“作者相信文藝的欣賞和瞭解是分不開的,瞭解幾分,也就欣賞幾分,或不欣賞幾分;而瞭解得從分析意義下手”;而“分析一首詩的意義,得一層層挨著剝起去,一個不留心便逗不攏來,甚至於驢頭不對馬嘴。”集子於1945年10月編就,書稿寄出後便石沉大海,渺無音訊,後又聽說書稿被書店失落了。每提及此事,朱自清就傷心異常,以為這本書永無問世之日了,不料隔了三年多竟然出版了。他喜出望外,不斷摩挲,翻閱不已,乃提筆在目錄後的空頁上寫道:盼望了三年了,擔心了三年了,今天總算見了這本書!辛辛苦苦寫出這些隨筆,總算沒有丟向東海大洋!真是高興!一天裏翻了足有十來遍,改了一些錯字。我不諱言我“愛不釋手”。“邂逅相遇,適我願兮!”說是“敞帚自珍”也罷,“舐犢情深”也罷,我認了。
他在第一行上邊蓋了一個“邂逅齋”閑印,最後一行下邊蓋了個“佩弦藏書之鈐”,太高興了,手忙腳亂,第二個圖章竟然倒置了。
身體不好,心境也不妙,無端地變得多愁善感了。去年
人到了老境,心情很難活躍,尤其當孩子的翅膀硬了,一個個飛離自己的時候,你會感到一種難以言說的寂寞。
接著,文章便詳細地敍說自己子女的情況,描述當他們長大後如乳燕般離巢遠飛時,自己淒哀酸楚的心境。這篇文章引起了朱自清強烈的共鳴。1月29日夜裏,他輾轉反側,睡不著覺,又憶起《老境》這篇文章,聯想到自己狀況,千情萬緒浮上心來,乃披衣而起,寫詩一首:中年便易傷哀樂,老境何當計短長。
衰疾常防兒輩覺,童真豈識我生忙。
室人相敬水同味,親友時看星墜光。
筆妙啟予宵不寐,羨君行健尚南強。
梁實秋系《益世報》副刊《星期小品》的主編,因此他將這首詩抄寄給他,又抄了兩份分別寄給俞平伯和葉聖陶。俞平伯看後感到詩固佳,但太蕭瑟了,乃寄和一首:暫阻城陰視索居,偶聞爆竹歲雲除。
揀技南鵲迷今我,題葉西園感昔吾。
世味誠如魯酒薄,天風不與海桑枯。
冷紅闌角知何戀,褪盡紅花賦雨都。
詩裏蘊蓄著寬慰之意,但氣韻也很蕭瑟,只不過比朱自清稍好一點。朱自清領會老友的情意,十分欣慰,這是他們兩人最後的唱和。朱自清去世之後,葉聖陶將他的詩公諸於世,並聯繫朱自清當時思想,逐句加以解悉。他認為朱自清詩裏說的“何當計短長”的意思是:“苦一點,委曲一些,與世無聞,草木同腐,都無所謂,這就是所謂不計短長。可是,這些事合屬於個己方面。如果是公眾方面也包括個己方面的事兒,就決不容不計短長,因為這不以個人的生命為限,個己的生命雖然有與世遠離的一天,社會的生命可永遠延續下去。至少佩弦是這麼想的”。確如葉聖陶所說,朱自清對個人榮辱得失,確是並不計較,但對社會現實問題,卻是很“計短長”的。就在一月間,他寫有一篇《論且顧眼前》的雜文,尖銳地指出,“慘勝了,戰禍起在自己家裏,動亂比抗戰時期更甚,並且好像沒個完似的”。他扣住這樣現實,猛烈地抨擊了“只顧享樂的人”,說這些人是大發國難財、接收財和勝利財的人,“他們巧取豪奪得到財富,得來的快,花去的也就快”。他把矛頭直指豪門貴族,他們“憑藉特殊的權位,渾水裏摸魚,越來越富,越花越有。財富集中在他們手裏,享樂也集中在他們手裏。於是富的富到三十三天之上,貧的貧到十八層地獄之下。現在貧富懸殊是史無前例的,現在的享用娛樂也是史無前例的”。文章還剖析“苟安旦夕的人”,他們特點是“見風使舵,凡事一混了之”,什麼都是“馬馬虎虎,能推就推,不能推就拖,不能拖就來個偷工減料,只要門面敷衍得過就成,管它好壞,管它久長不久長,不好不要緊,只要自己不吃虧”。他指出,“老是這麼混著混著,有朝一日垮臺完事”。他同情那些“窮困無告的人”,因為他們在饑餓線上掙扎著,“只能顧到眼前的衣食住,再不能顧到別的”,但對他們“害怕破壞和改變的態度”,表示不滿。他最讚賞“顧眼前而又不顧眼前的人”,說他們是“及時把握現在的人”,他們的特點是“努力認識現在,暴露現在,批評現在”,向著“破壞與改變的路上去”。這是他對社會現象的分析,也是他對人生所採取的態度。文章觀點明確,語氣尖銳,分析犀利,愛恨分明,內容之深刻為以往所未有。這時,他再次重申立場問題:所謂現代的立場,按我瞭解,可以說就是“雅俗共賞”的立場,也可以說是偏重俗人或常人的立場,也可以說是人民的立場。恰在此時,北平一些知識份子創辦了一個中間路線的刊物《新路》,成員多半是朱自清的老朋友。所謂中間路線,即意在散佈對美蔣反動派的幻想,企圖在國共兩黨之間走一條所謂不左不右不偏不倚的“中間道路”。他們派吳景超來邀請朱自清加入,被他斷然拒絕了。吳晗回憶道:當
有一個競選立委的,也找上門來請他簽名贊助,朱自清也直截地對他說:
“我不能簽名,但並不是反對您。”
有些達官貴人請他吃飯也被拒絕,有一個“名流”出高價要他寫篇“壽序”,他雖然窮但不屑於做這種輕骨頭的事,輕蔑地對人說:
“那些人有什麼功德可歌頌的?”
他持己極嚴,大事認真,小事也認真,私事認真,公事更認真。他有客必見,有信必回,凡公家東西,絕不許別人亂用,即使一張便箋,一個信封,也絕不往家裏拿。學校在他家門口堆了些細沙,為鋪路用的,小女兒拿一點玩,他也不許,因為這是公家的東西。
第二天,他進城參加楊晦五十壽辰紀念會,多吃了一點東西,回來後胃病復發,嘔吐甚烈,痛苦非常。身體比以前更衰弱,只得在家休養。但他卻靜不下心來,略覺好些,就起床做事,把多年來寫的有關語言和人情世態的短文收集起來,編成一書曰《語文影及其他》,內分兩輯,一為“語文影之輯”,收文章10篇,一為“人生的一角之輯”,收文章9篇。本來這是一個龐大的寫作計畫,想寫些關於語言文字意義的文章,除編成“語文影”之外,還要出“語文續影”、“語文三影”,這些文章多少帶點玩世氣味,誰知寫了幾篇之後,就漸漸不喜歡再做下去了,於是又想寫些關於日常生活的短文,用比較嚴肅的態度寫,書名叫作“話的話”,可寫了兩篇又覺得不滿意,也不再寫下去了。至於“人生的一角”也是計畫了而沒有完成的一部書,他本打算寫一本“世情書”,“世情”即“世故人情”的意思,後來怕人誤解“世情”為“炎涼”的“世態”,而且“世情書”名字也太大,故改為“人生的一角”。在“序”中他寫道:“‘一角’就是‘一斑’,我說的種種話只算是‘管見’;一方面,我只是站在‘一角’上冷眼看人生,並不曾跑到人生的中心去。這個冷眼,又玩世的味兒”。在翻閱這十多年來寫的這些短文時,他感觸頗多,在“序”的最後他寫道:這個世紀的二十年代,承接著第一次世界大戰,正是玩世主義盛行的時候,也正是作者的青年時代,作者大概很受了些《語絲》影響。但是三十年代漸漸的變了,四十年代更大變了,時代越來越沉重,簡直壓得人喘不過氣來,那裏還會再有什麼閒情逸致呢!我計畫的兩部書終於都在半路上“打住”了。這兒這本拼湊起來的小書,只算是留下的一段“路影子”罷了。
這本書是他手訂的最後一個集子,沒來得及出版便去世了,至1985年才由中國文聯出版公司印行。他還帶病編輯《高級國文讀本》,這是他和葉聖陶、呂叔湘合作的。前不久,他也是和他們倆合作編寫了《文言讀本》,他認為學文言該從基本學起,現代青年學文言,目的在閱讀文言書籍,不在練習文言寫作。因此,選文以內容與形式的難易及篇幅長短為序,由易到難,從短到長,先是小說短篇,漸及專書名著,使學生養成閱讀文字的能力,每篇後附有“篇題”、“音義”、“討論”、“練習”等四個專案,並敘作者略曆及其風格,以供學生自學參考。這項工作花了他很多時間,以至逝世還沒有完成。
在四、
樹欲靜而風不止,局勢又日漸緊張起來了。三月間,國民黨反動政府發佈《特種刑事法庭組織條例》,組織“特種刑事法庭”,在“戡亂”名義下,大批逮捕殺害進步學生,北平青年學生在中共地下組織領導下,進行了英勇的反抗。
一天,王瑤和李廣田、范叔平兩人來探望,談話間又提到今年要為他祝壽,主張由北平文藝界開茶會,並出一特刊,紀念他30年來在創作方面的成就,並不驚動清華同人。朱自清謙遜地說,自己並沒有什麼值得慶祝的成績,而且生日在11月,還是到時由他請客小聚為好。由朱家出來後,王瑤和李廣田商議,等到11月事先不通知他,按原議安排。胃病越來越嚴重,吃下東西就吐。
身體已因長時期超負荷運轉,招致嚴重的損傷。連續幾日,胃疼不止,嘔吐不已,體重不斷下降,但他的精神卻不萎靡,仍然堅持讀書看報,關心時局大事。他很喜歡近人吳兆江將唐人李商隱的兩句詩:“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反其意而用之,曰:
但得夕陽無限好,何須惆悵近黃昏!
他將這兩句詩抄下來,壓在書桌的玻璃板下,用以自策。有一個同學看後對它的意思不甚瞭解,問他這是否是感到自己老了。朱自清搖搖頭,微笑道:“這兩句詩只是表示積極,樂觀,執著于現實的意思。”
這時,歷史車輪正按著自己必然的規律急速運轉:人民解放軍已由戰略防禦轉入了全國規模的戰略進攻;而蔣介石則由“全國防禦”轉為“分區防禦”。這是一個有重大歷史意義的轉折,它預示著一個時代的動向:數十年腥風血雨,波詭雲譎,大起大落,驚心動魄的歷史,已到大幕行將降落時刻;一百多年來帝國主義在中國的統治時代將要結束,一個嶄新的中國即將出現于亞洲地平線上。勝利曙光已經在望!朱自清敏銳地感受到了時代的氣息,他雖然感到自己生命已瀕臨黃昏,夕陽殘照,為時無多了,但他已從大江南北隆隆的炮聲中,窺見祖國“無限好”的前景,因此他並不落寞,他要以樂觀的心情,去迎接美好的未來,以有限的生命去作最後的鬥爭。
健康狀況每況愈下。
“如果過三四天還不能起床,就請你代上‘中國文學史’和‘中國文學批評’這兩門課。”
可是,休息兩天后,身體稍有康復,他又勉強去上課了。每週四小時的“中國文學史”,他已接連講授了三年,最近他才把缺著的一部分關於戲曲小說的書籍買好,準備以新史觀寫一部深入淺出的《中國文學史》。材料雖已齊備,因身體不好,不能動筆。
5月間,上海學生發起了反對美帝國主義扶植日本侵略勢力的簽名運動,這一反帝愛國風暴立即波及全國。
朱自清看畢默不作聲,伸出顫動的手,拿起筆來,一絲不苟地在宣言上簽上自己的名字。
他知道,這一舉動對自己家庭的生活將有很大的影響。晚上,他在《日記》上寫道:在拒絕美援和美國麵粉的宣言上簽名。這意味著每月的生活費用要減少六百萬法幣。下午認真思索了一陣子,堅信我的簽名之舉是正確的。因為我們反對美國扶植日本的政策,要採取直接的行動,就不應逃避個人的責任。
夏天到了,健康毫無起色,胃疼與日俱增,身體極為虛弱,但他仍不肯靜下心來休養,只要疼痛略好,就伏案繼續編《國文讀本》,讀自己喜歡的書。
晚上9時,清華學生自治會在同方部召開聞一多遇害兩周年紀念會,朱自清應邀出席。會場沒有電燈,點著兩枝蠟燭,臺上掛著聞一多畫像,長髯飄拂,口含煙斗,栩栩如生,氣氛莊嚴肅穆。朱自清站在臺上,用低沉的聲音報告聞一多全集編纂和出版的經過。最後他告訴人們說:“又找到兩篇佚文,沒有來得及收進去,很遺憾。”
這晚天氣悶熱,沒有一點風,許多人都脫去外衣,只有他一直到終場,沒有脫衣服,也不出汗。對聞一多全集編輯工作,他出力最多,吳晗回憶說:為了這部書,他花費了一年的時間,搜集遺文,編綴補正……他擬定了目錄,選編了尺牘,發表了許多篇未刊的遺著。並且,在他領導之下,動員了中國文學系全體同人,分抄分校,分別整理這集子以外許多著作。一句話,沒有佩弦先生的勞力和主持,這集子是不可能編成的。
一天開了三個會,勞累過度,胃疼更具頻繁了,身體極度虛弱。但他還竭力支撐,不讓自己倒下去。
工字廳裏人很多,座談會已經開始了。聞家駟看他到來很是吃驚:
那天天氣鬱熱,他卻還穿一件絨線背心。背脊骨顯然比以前彎得更加厲害了。臉色慘白,瘦得尤其可怕,簡直叫我見面不認識了。他坐在一旁,靜聽別人發言,待了一會兒,才用喑啞的聲音開始發表意見。他說:我沒有多少意見,只講幾點。
第一點是過去士大夫的知識都用在政治上,用來做官。現在則除了做官以外,知識份子還有別的路可走。像工程師,除了勞心之外,還要同時動動手。士大夫是從封建社會來的,與從工業化的都市產生的新知識份子不同。舊知識份子——士大夫,是靠著皇帝生存的,新知識份子則不一定靠皇帝或軍閥生存,所以新知識份子是比較自由的。他們是“五四”以後才有的,例如剛才所說的大學教授等等。
第二點是覺得大學生應該也是知識份子。這樣的話,如說知識份子的定義,是靠出賣知識為生的,好像就不大對。
知識份子的道路有兩條:一條是幫閒幫兇,向上爬的,封建社會和資本主義社會都有這種人;一條是向下的。知識份子是可上可下的,所以是一個階層而不是一個階級。
第三點關於剛才談到的優越感。知識份子們的既得利益雖然趕不上豪富們,但生活到底比農人要高。從前的士比較苦,我們的上一代就是提倡節儉勤苦。到資本主義進來,一般知識份子才知道闊了起來,才都講營養講整潔,洋化多了。這種既得利益使他們改變很慢。我想到以前看《延安一月》的時候,大家討論,有一個感想。就是一個人如果落到井裏去了,在井旁救他是不行的,得跳下井去救他,一起上來。要許多知識份子每人都丟下既得利益不是容易的事,現在我們過群眾生活還過不來。這也不是理性上不願接受;理性上是知道該接受的,是習慣上變不過來。所以我對學生說,要教育我們得慢慢地來。
看到張東蓀先生的文章,說不用跳下井去,可以把一般人拉上來和我們一樣,覺得放心了許多;但方才聽袁翰青先生的話,說增產的過程很長,要十年二十年,又覺得還是很不容易的。
他聲音雖然衰微,但很清楚,也說得生動,因此博得與會者的共鳴,大家都笑了起來。散會後,聞家駟走上前去和他握手,朱自清笑說:“我看到你那篇文章了。”
原來前兩天聞家駟在《中建》上發表了一篇紀念聞一多死難兩周年的文章,裏面提到朱自清為聞一多整理遺著的事情。下午,座談會繼繼進行,朱自清身體不好沒有參加。胃疼仍然折磨著他,人很疲勞,但他還是不肯靜心休養,不但繼續編《國文讀本》,還準備寫一篇《論白話》的文章,終因體力不支,進展很慢,寫了一些就擱筆了。
一天,一個學生帶著弟弟來探望朱自清,從書房窗口望見他正半躺在帆布床上休息。書房擺設陳舊,靠窗一張木板釘成的破沙發,旁邊矮凳上擱著最近出版的《觀察》和《知識與生活》等期刊,非常整齊,靠牆是幾架書櫥。朱自清讓客人坐在沙發上,用低沉的聲音說:“又病了!”
“還是老毛病?”學生問。
“嗯”。他從一個盒子裏拿出一些藥粉倒在口裏,用開水送下。
生勸他今年休假,出去走走,換個環境。朱自清搖了搖頭,歎口氣說:
“走不動哇!經濟也不許可,環境也不許可!”
他說的是實話,在這樣的現實中,他這樣一個貧困的知識份子到哪里去休息呢?學生黯然了,賓主都無話說,房裏一片沉默。
生告辭出來,心頭十分沉重,只見四周樹蔭濃密,只有鳴蟬高一聲低一聲的苦吟,打破長空的岑寂。
誰能料到,他的生命之船已駛到人生最後的站頭,風帆開始降落了。
6日早上4點鐘,朱自清胃部突然劇痛,十點鐘送到北大醫院,診斷為胃穿孔。下午兩點動手術,情況尚好,他自己也很樂觀,朋友們來看望,他還勉強談笑,說一星期後即可拆線,還表示出院後要做哪些事。
8日,病情穩定,他情緒也比較安靜,清華同事前來探望,他還惦念著新生考卷的事情,雖然鼻子裏塞著管子,說話不很方便,但還特別囑咐,研究院的試卷請浦江清評閱。大家勸他不要關心工作,要安心靜養。女作家謝冰瑩來醫院看望,他很高興,打起精神問道:“《黃河》還在繼續出版嗎?我病好了,一定給你寫文章。”
10日,病情突然變化,轉為腎月存炎,肚子膨脹,有尿中毒症狀。中午,醫院電話通知清華大學校方,謂病情危險。開始用管子導尿。朱自清雖然感到難過,但神志還清楚,安臥在床上,閉著眼睛靜靜地睡著。斜陽透窗而進,將絳紅色的光輝投射在他那虛弱的身軀上,給他蒼白的臉龐抹上一絲血色。他似乎有什麼重要的話要說,強睜開眼睛,看了看環守在床邊含著眼淚的三個孩子,用顫抖的手抓住坐在榻旁的陳竹隱,一字一句,斷斷續續地說:“有件事要記住,我是在拒絕美援麵粉的檔上簽過名的,我們家以後不買國民黨的美國麵粉。”
說完籲了一口氣,似乎了一件心事,又平靜地睡去。11日,胃部少量出血,開始氣喘,肺部有發炎現象,病象愈來愈險惡了。
殘陽漸漸縮進血色的地平線,夜幕慢慢下垂,病房靜悄悄。晚風吹拂著雪白的窗簾,給悶熱的房間透進一絲涼意,半輪月亮掛在半空,透過棉絮般的浮雲,把青白色光霧灑在朱自清一息奄奄的病軀上。死神的陰影已悄悄地爬上床頭,籠罩在他的身上。
翌日8時,他開始昏迷,不久,心臟停止了跳動。一代文宗與世長辭了!時為西元
當他閉上眼睛時,一個時代行將結束,一個時代即將到來,歷史車輪正在急速運轉,歷史舞臺也在急速轉換,新的帷幕就要拉開了。但他卻在這歷史的關鍵時刻,光明與黑暗交替時節,匆匆地走了。
尾聲:塔煙裊裊
12日下午三時,遺體移到醫院太平間。朱自清躺在床上,臉色灰白,雙眼緊閉,神態安祥,像睡著一樣。13日,天下著細雨,煙霧迷茫,倍增淒涼。8時多,清華、北大學生、同事都來了,在瞻仰遺容後,便用一具薄棺草草入殮。棺木用卡車送到阜成門外的廣濟寺下院,在那裏舉行火葬。馮友蘭主祭,在他簡短致詞後,立即舉火,輕煙一縷縷地從塔龕頂上冒出,在人們啜泣聲中嫋嫋上升,漸漸地隨風化開,慢慢地消失於廣漠的太空中。
15日,將靈骨從寺裏運回,供奉在他的書房裏,書房清冷而不淩亂,寫字臺上的文具、煙嘴,和平常一樣擺著。抽屜裏有篇未完成的文章《論白話》,才有2000餘字,一個竹簍裏有一包紮得很整齊的書,上有題字:“自存本,著作十四本,缺《雪朝》和《語文影》”。書桌上有一紙條,上雲:“聞集補遺:(一)現代英國詩人序。(二)匡齊談藝。(三)嶺嘉州交遊事輯。(四)論羊棗的死。”書架上的書非常整齊,多半是別的作家送他的,寫字臺玻璃下壓著他的手書:“但得夕陽無限好,何須惆悵近黃昏”。
物在人亡,令生者淒然欲泣。
有人說,人死如燈滅,無常一到萬事空,無論你是崇高還是渺小,都在死的一瞬間擺平。不!生命的價值並不會被死神的陰影所淹沒主義者、經濟派等。認為經濟是社會發展的唯一動力,社會,人們會根據他生前的所作所為作出公正的評價。有的人能超越生命,就因為他活在人們心中,長在人們的記憶裏。朱自清就是如此。當他逝世的消息傳開時,文壇為之震驚,遠在香港的郭沫若、茅盾、夏衍等拍來唁電,深表哀悼,許多刊物和報紙相繼發表文章,痛悼他的去世。人們齊聲慟哭,痛失導師,痛失良友。
小學生們從報紙上得知噩耗,愴惶悲戚,轉相泣告:“寫《背影》的朱先生謝世了!”
清華大學中文系師生均悲痛他們失去了最好的同事,最理想的系主任,最可敬的導師!說他“是親愛的父兄,民主的學者!”
吳晗惋惜地寫道:“佩弦先生的死,對於中國人民,中國民主前途,中國文化學術界,都是無比的損失”;“你義包括現象學的“懸置”或括弧法、本質的還原、先驗的還,萬千青年所景仰所追隨的導師、褓姆,撒手而去了,你的工作,崗位,誰能代替?誰能繼續?”聞家駟悲痛地說:“佩弦先生,就任何方面講,你是一個死不得的人!就家庭講,你是一個死不得的人!就學校講,你是一個死不得的人!就民主事業講,你是一個死不得的人!”
李廣田說他具有“最完整的人格”,他“既像一個良師,又像一個知友,既像一個父親,又像一個兄長”;“他不但趕著時代向前走,他也推著時代向前走,他不但同青年向前走,他也領導青年向前走。”
十七年患難夫妻,何期中道崩頹,撒手人寰成永訣;八九歲可憐兒女,豈意髫失怙,傷心此日恨長流。
會場旁邊第一百號教室放著遺物和遺作。追悼會早上8點開始是家屬的祭奠,9時是團體公祭,清華各學會各系會及來賓祭奠,生前諸友好都趕來致祭。11時,追悼會開始治思想家。他認為哲學的物件是客觀存在的可知的物體,宇,挽歌聲起,“!……!”聞亭裏傳來緩慢的悠揚的肅穆的鐘聲。馮友蘭任主席,浦江清報告生平,校長梅貽琦、北大教職員代表羅常培等講話。最後,學生代表致悼詞,他哀慟萬分地說道:
我們天天都在追隨著您的教育,正想更進一步地跟著您的蹤跡,像一群無知的孩子,追隨著仁藹的父親。唉!
聞一多先生的死已經是我們不能承受的損失,如今——我們又如何擔當得起!我們真是愛你,真是需要你,一直到您積病不起,我們更少不得你啊!但是勞苦的教育決不白費,您親手的栽培必有成果。你看,我們的腳步不正踏上你所指的新方向,靠近了人民。
他語音哽咽了,會場裏一片哭泣聲。
朱自清以他一生艱苦的腳步,證實了自己的生命價值。他曾被生活浪頭擊退過,但從未被擊敗過;他彷徨徘徊過,但從未頹廢絕望過。他終於歷經長期探索,從為人生走向為人民,從寫血淚文學到為人民生存而鬥爭,從表現“我的階級”到歌頌群眾的集體力量,從讚頌光明到用自己雙手和人民一起創造光明,從“狷者”變為民主鬥士,為爭取“紅雲”和“天國”的實現,作出了應有的貢獻。他的臨死不屈的硬骨頭精神,更為人們立下不朽的楷模。
1949年8月,毛澤東同志在《別了,司徒雷登》一文中,熱情地表彰了他“一身重病,寧可餓死,不領美國的‘救濟糧’”的“骨氣”,說他“表現了我們民族的英雄氣概”,號召人們向他學習。
朱自清的生命雖然結束了,但他的生命之幕卻永遠沒有落下!
朱自清,他不是一顆流星,璀璨一時,瞬息即逝;他是一顆恒星,悄悄地升起在繁星燦爛的天宇,默默地閃耀著獨特的色彩,光耀環宇,經久不滅。
後記
大約是五年前的春天日子裏,我忽然接到北京出版社來信,約我寫《朱自清傳》。
接下任務後,心中老是感到不安,總覺得自己不自量力,難以完成使命,要辜負出版社的期望。因為在我看來,“傳”是很難寫的,主要原因就在自己和傳主之間隔了一個時代,對他的生活既缺乏具體的認識,又缺乏感性的體驗,勢必給傳記的真實性帶來影響。
但當初敢於接受這一任務,也有一點心理依據。從1980年開始我就從事關於朱自清研究的教學工作,還接受了“朱自清研究資料”的編輯任務,花了很多時間探索搜集朱自清著作和有關資抖。但編好之後,它的命運十分悲慘,至今已近十年,仍然沒有關於它的出版消息。多年勞動成果,遭到如此結果,自然感到無限痛心。但經過這一番辛苦工作,竟使我對朱自清的創作史和生命史,有了進一步的理解,無形中給了我接受撰寫傳記的勇氣。因此對邀約編選“朱自清研究資料”的單位,我始終懷有感激的心情。
由於種種原因,我在很長時間裏,對“傳”沒有動筆,但腦子裏卻是時刻在醞釀著的。這期間,除了從朱自清全部著述中異統一體,四種精神活動是“相異概念”,但又有聯繫,呈現,去探索其生命蹤跡外,還乘工作之便,遊覽了他曾經生活過的地方。先是我在搜集彙編資料時,到北京走訪過他的夫人陳竹隱先生及其子女朱喬森和朱蓉雋同志;還訪問了他的生前諸友好葉聖老、王瑤、季鎮淮諸先生,承蒙他們熱情接待,回答了許多問題,提供了不少資料;還和遠在山西財政廳工作的朱閏生同志通信,得到他的幫助。繼後,我又去杭州、揚州、昆明等地,探訪他曾流連過的勝境,在那裏體味他當時的心情,尋覓他生命的跡印,增加了不少感性的認識。
在這部傳記中,我不想逐一評論他的創作和著述,也不想細緻地剖析他的思想發展過程,更不想全面地評估他對歷史所作的種種貢獻,為他立一座能夠傳之千秋萬代的豐碑。這不是我力所能及的。朱自清曾說自己的生活是“平如砥”,“直如矢”。這是實話。和同時代一些作家相比,朱自清一生確是沒有什麼大風大浪,他沒有驚險經歷,沒有轟烈壯舉,毫無浪漫色彩,一切都顯得那麼平凡無奇。我只是意圖比較忠實地描畫出他那平凡的生命歷程,於中展示他的思想行為、個性情趣,以及品格與作風,從而映現出他在特定歷史環境中所顯現出的不平凡的風姿。由於學識與能力的局限,我深知沒有達到這一要求,其中描述失實,分析欠妥之處在所難免,我誠摯地希望師友及讀者們予以批評指正。
朱自清沒有像其他一些作家那樣留下許多有關描寫自己生活的紀實作品。但他“意在表現自己”的散文,卻大多記敍自己的經歷,那裏留有他生命的足跡,這給我的寫作帶來了方便,有些地方我都予以化用;此外,我也從一些回憶文章裏汲取了不少養份。這都是合當聲明的。
在寫作過程中,我得到不少朋友的幫助。首先是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同志們的熱情鼓勵和鞭策,沒有他們的關懷和督促,這本傳記的完成是很難預料的。上海圖書館的趙景國同志,華東師大中文系資料室的沈茶英同志天尊地卑指天處尊位,地處卑位。語出《易傳·系辭,揚州師院的吳周文同志,雲南師大的姚律入同志,上海辭書出版社的梁建民同志,都在資料的提供上予以大力的協助,我的學生張培傑和張克平同志在百忙中幫助謄抄稿子。凡此種種,僅在此一併表示衷心的感謝。
1990年5月
於上海麗娃河畔
推薦閱讀:
※如何看待很多人拿魯迅等名人惡搞、戲弄的現象?
※我去買個橘子 你站在這裡 不要動?是什麼梗???
※朱自清:詞 賦 文
※朱自清
※吳猛強:《荷塘月色》(非正式版)
TAG:朱自清 |